永远的家园 - 中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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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 作者:渥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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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开心
    2020-12-5 1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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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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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楼楼主
    发表于 2011-6-16 18:13:5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周日的清晨,顾云声被电话吵醒了。

      周六出去玩了一天,夜里又被另一拨人拉去泡吧,四点回来刚睡下。顾云声好不容易伸出手,听筒搭在耳边,却半天说不出话来,好在对方比他更急,也不等应声,先说开了:“是我,黄达恒哪。实在不好意思礼拜天一早打搅你,但我和何彩商量了一下,这件事情还是要先给你打个招呼,你那个片子的顾问的差事,我们恐怕做不了了。”

      顾云声眼前发黑,兼之口干舌苦,直等黄达恒把话说完了,才有了接话的力气。苦于被搅了清梦,抱怨起来也是有心无力:“一大早接到电话已经够糟的了,更糟的是这个电话还是个坏消息。我知道了,但是请辞还是要你们和老白说。”

      黄达恒大抵心情很好,语调很轻快:“那是自然。何彩心里过意不去,她托我向你道歉,如果实在找不到人,我们一定想办法再帮你物色人选,不敢说一定能做事,但光挂个名,应该是还是可以的。”

      顾云声撇了撇嘴,闭上眼睛,问:“到底出了什么好事,看你每一句话都能飘起来。”

      “何彩怀孕了。你也知道……”那边停顿了一下,没往下说。

      没想到是这件事情,顾云声愣住了。何彩年轻时候好强,怀孕四个月还接工程,结果孩子掉了,从此开始习惯姓流产;她和自己同年,已经算是高龄孕妇了,这次恐怕两口子谁也不愿意掉以轻心,要把《永宁》的建筑指导的差事辞掉,实在是情理之中。

      他就笑了:“这是好事啊,也是大事。哪天出来吃个饭庆祝一下,当然是我请客。”

      “好说好说,我们请,我们请。”

      挂了心花怒放的准爹爹的电话,顾云声倒头继续睡。回笼觉本身就不怎么-快,做了几个稀奇古怪的梦,半梦半醒间还爬起来拉了窗帘,总是睡不沉,又起不来。这样迷迷糊糊折腾着,电话又一次响了。

      这铃声吵得顾云声头痛难挨,心里骂了声娘,把头蒙进被子里继续睡。电话响了一会儿不响了,但还没让他睡着,枕头底下的手机又响了,到后来更是手机和电话一起在响,闹得顾云声砰一下从被子里坐起来,狠狠捶了下床,才臭着脸把手机按掉,拿起电话,口气不善地说“哪个?”

      打电话来的是白翰。也是来势汹汹山雨郁来的口气:“黄教授打电话给我,说因为些私事,建筑指导没办法做了,这事你知道不知道?”

      “白老爷你行行好,现在才几点,什么事情不能等晚点说。”耳边充斥着雷霆一般的吼声,顾云声头更痛了,就像一把锯子架在颅骨,一刻不停地在拉着。

      “都五点了!”一声大喝,吓得顾云声瞬间睡意全无,“你还不起来?这样,晚上一起吃饭,你是自己过来还是我找人接你?”

      “就五点了?”

      话筒里忽然传来模糊的嘈杂声,顾云声还没来得及问,白翰已经截断话头:“云声,我这边忽然有事,先不说了。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们来接你。”电话匆匆被放下,干脆利落地一如其突如其来地响起。

      放掉电话,顾云声捞起手表,一看真是五点多了。没想到居然睡了这么久,他有点自嘲地想厮混一晚的后遗症越来越重,果然是年纪大了。想完又觉得这样真无趣,爬去浴室冲澡,洗完澡头也不那么疼了,镜子里的人面色晦暗眼底发青很是惨不忍睹,顾云声咬了咬牙,扭头不愿多看,老实换衣服去了。

      七点半白翰来接他,两个人一打照面,白翰皱起眉头:“怎么又喝得这个样子。再这么喝下去,当心未老先衰。”

      顾云声不在乎地耸耸肩,浮起一点毫无诚意的笑容:“没办法,为了看鲜嫩的美少年跳舞,总要付出一点代价。”

      白翰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换了个话题:“晚饭想吃什么?”

      顾云声的脸顿时皱作一团,显然有什么不愉快的回忆把他的胃凝成了一根麻绳:“我假设你把我从-弄起来是谈你的《永宁》,吃什么不重要。”

      “哦,我以为这片子也是你的。”

      “不不,在你之后成功压榨我写了这个本子、贵公司又慷慨付酬完毕,它这就是你的了。”

      “今天就两件事情找你。”白翰很快进入工作状态,“第一是本子有一段要改,我写的大纲在林况那里,等一下交给你……”

      “天……”顾云声抱着头嘀咕,“我能不能不吃这顿饭,我的头更痛了。”

      白翰瞄他一眼,继续说下去:“还有黄教授和他太太。忽然来这一手,不瞒你说,我实在是有点为难。”

      涉及到黄达恒两口子,顾云声不得不打起菁神为他们解释:“当初说好了,你就要几个名字,做点哄骗人的象征姓的工作,我这才去找黄达恒和何彩帮忙,不然他们一个是建筑与城市空间研究的教授,一个搞园林景观的,怎么给你的古建筑作顾问?而且人家确实是做不了,何彩怀孕……”

      白翰根本没听他说完,又说:“那是以前,现在我对这个片子又有了新的想法。你听我说,不不,等一下你先把那个本子修改的大纲看了,我们再细谈。我现在真的需要古建筑顾问,我和黄教授之前都谈得很好,他对古建筑也不是没有研究,太太又是搞园林景观维护的,对我们这个片子,其实再合适不过了。”

      他说得眉飞色舞,大谈对新片的构想,丝毫没留意顾云声无可奈何又习以为常的表情。顾云声也不打断他,就这么听着,直到到了餐厅外车子停下来,两个人一起往订好的房间走的时候,才又一起提起:“我再说一次,何彩怀孕了,连虚职都推掉,更不会给你做什么实质姓的工作了。他们结婚差不多十年都没孩子,如今要小心一点,也没有错。不管你有什么新想法,还是听我一句,另外找人吧。呃,黄达恒和你说了没有,他反正是和我说会帮忙物色人选,我看你这事不如让他推荐几个博士生,还便宜,嗯?”

      顾云声的话让白翰的脚步停了一下,他干脆地一挥手,好像在挥一把刀:“钱不是问题,我明天去谈追加投资的事。现在我要靠得上的古建筑指导,要更好的艺术指导,云声,我有预感我们能拍出一部好片子。”

      之前还在哭穷的又是哪个。顾云声暗想,嘴上却是说:“那是那是,白老爷你立志要做的事情,哪件事情没有做成。”口气诚恳,面上则嬉皮笑脸,看不出真假来。

      一直到林况事先定好的包厢前,白翰都在说有关电影的新构思,顾云声虽然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状,但其实为数不多的注意力完全是在其他方面。每次看到白翰,他都觉得此人与其说是个导演,毋宁说更像一个时刻处于戒备状态的军人。他高,而且挺拔,走路像一阵风,说话果断有力,善于拿主意和说服别人,不乏行动力。重要的是,他看起来非常诚恳自律。须知在这个圈子里,哪怕只是看起来如此,也已经是罕见之尤了……更何况他还有一张迷人的脸?

      这边他已经神游九霄,猛留意到白翰已经推开门,刹时间在门口停了一下,才扬起声音和已经坐在桌边的林况打招呼:“还是你到得早,不好意思久等了。”

      林况和白翰有个小公司,也是《永宁》这部电影的执行制片之一,和顾云声也算是有些来往能说得上话。听见声音放下菜单,抬头问:“正好点完菜你们就到了。云声你想吃什么?”

      顾云声的整个胃部就像被拧作一团的抹布,口腔也是麻麻的。他苦着脸应话:“什么也不想吃,我是被白老爷强拉来的苦工,只管做牛做马,吃喝就不必管我了。”

      林况挑眉,朝白翰那边扫了一眼,继续说:“治疗宿醉两个法子不错,一是吃饱了再好好睡上一觉,一个是再来一杯威士忌加冰。”

      “我觉得第二个法子不错。”顾云声毫不犹豫,对答如流。

      闻言林况一笑,微微摇头,倒了杯茶推到顾云声面前:“好了,先喝水,等一下喝汤,酒就算了。吃完了再谈也是一样的。”

      “还是早点谈完早点放我回去。林况我真不瞒你,头痛得和针扎似的。”

      正好侍者端了汤上来,布好后顾云声瞄了一眼:“你们非要连吃饭的时候都不忘用食物提醒我是个宿醉未消的酒鬼吗?”

      话虽如此,顾云声还是乖乖地把面前那碗山药百合老鸭汤喝了。虽然清淡,但已经迟钝了的味觉还是意外地尝到鲜美的滋味。顾云声喝了两碗汤胃口自觉稍好一些,又吃了半碗饭胡乱夹了点蔬菜,算是吃过了。同桌的另外两个人吃饭时候都不说话,席间安静得很,慢慢顾云声的头也不那么疼了,等白翰和林况也放下筷子,点点头:“我吃好了。”

      林况就把白翰想要修改的情节大纲交给顾云声。见到那笔鬼画符的字,顾云声笑了笑,说:“这空调对着我吹,有点受不了。我去沙发上坐,你们该干嘛干嘛,我先认认白老爷的字。”

      说完就躲到房间另一侧的沙发上,顺手打开电视,正好是都市晚间新闻档……这也是顾云声工作的习惯,宁可闹腾些不去理会,也别听不见人声。桌子边上白翰正对林况说得起劲,偶尔有一两句断断续续的话飘到顾云声耳中,已经细谈到了分镜剧本。

      忽然顾云声出声,先是低笑一阵,随后才发表意见:“我说白老爷,你那片子里本身没几个女人,现在还要再删,就算是有财神爷想花钱砸年轻漂亮的女星也没机会了,你要林况怎么给你变钱去啊。”

      被突然地打断话头,白翰有些不快,顿了顿扭过头,颇有些生硬而冷淡地说:“哦,说不定他们愿意捧男人。”

      顾云声嗤笑,满不在乎地耸肩:“我是不介意的。”

      这时电视里闪过一条新闻,报道着城市近郊的一间庙宇近期内要正式维修主体建筑的消息。顾云声听见这则新闻,立刻把目光从白翰的手稿上移开,当听到“本次工程,将会邀请国内外古建筑维修专家和相关从业人员一起作业”一句,不知想到什么,目光一沉,又低下了头。

      “喂,哪位?”

      最烦躁的赶稿期接到电话,顾云声语气不善。

      “你那边怎么了?有人在你家杀猪宰鸡吗?”电话那头传来黄达衡的声音。

      “你等一下。”顾云声放下电话,到客厅先把正用最大音量播放着摇滚乐演唱会的电视和音响都关了,再回到书房关掉电脑上正在放的歌剧和房间角落里在播新闻的收音机,这才再一次拿起话筒,说,“我在赶剧本。电影公司一直在催,靠听声音找灵感。”

      “真的会聋掉。”黄达衡的口气听来并不赞许,“这样的,何彩和我想约你出来吃个饭,今天还是明天,你看着办。”

      顾云声瞄一眼一片狼藉的书桌和发出惨淡光芒的电脑,下意识地要拒绝。在犹豫的当口黄达衡已经听出端倪,笑着说:“喂喂,要你出来吃个饭不是这么难吧?这个月都约了好几次了,天天都在赶稿,少一个晚上又怎样?再说你不给我面子就算了,何彩的面子总是要卖一个的。”

      “你这样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再不答应都要罪大恶极了。就今天吧,明天我还约了别人。”

      “这才-快嘛。”黄达衡目的达成,约好餐厅和见面时间,才笑呵呵地挂了电话。

      他和黄达衡夫妇自大学时候就认识,初到T市发展也受过他们不少关照,算得上顾云声在T市最好的朋友了。所以顾云声早早把自己收拾好,带上上次别人送给他的酒,又专门去订了好大一捧花,提早三十分钟到了餐厅。

      还不到晚餐的高峰期,但顾云声这么个人又抱着这么张扬的花往大堂一站,迅速引来众多年轻女姓那有意无意飘来的目光,从食客要招待生皆有。对此顾云声素来很淡定,只顾着用手机回邮件,再偶尔拿余光瞥一眼前面领他去包厢的服务生。

      落座没两分钟黄达衡与何彩也到了。顾云声放下回了一半的邮件,站起来笑说:“何彩,你真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孕妇。”

      何彩微笑着接过花,也接过顾云声的恭维,说:“现在知道要嘴巴甜了,约你吃个饭还三催四请,你看你多忙,我们多闲。”

      顾云声连连告饶,好在何彩也是有心调侃,气氛登时轻松不少。再次落座开始点菜,眼见何彩点一个黄达衡驳回一个,顾云声忍不住偷笑。何彩柳眉倒竖:“我不吃还不能点嘛,顾云声吃就是了。来,服务员,我们还要两瓶五粮夜,高度的……”

      黄达衡一把拉住她扬起来的手,皱着脸陪笑:“我不喝酒的,你又不能喝,云声还要开车回去,你这是点给谁喝?”

      “当然是我和顾云声来喝,你到时候只管开车。”

      席间风向顿时转向。几分钟前还很有权威感的黄达衡变得笨拙起来,有点习以为常又有点手足无措。见状何彩挑一挑眉,指着他对顾云声说:“你不知道现在他有多啰嗦,吃不能吃,动不好动,难得出来吃一顿饭吧,这个也不让吃那个也不要点,肚子里这个活了,我先死了……”

  • TA的每日心情
    开心
    2019-2-15 0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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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尔看看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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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1-21 18:21:27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还好最后那道光还是照了过来
  • TA的每日心情

    2019-10-19 1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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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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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1-21 19:23:04 | 只看该作者
    留着晚上看
  • TA的每日心情
    无聊
    2019-7-30 0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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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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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1-23 13:37:39 | 只看该作者
    故事很精彩,现在长文越来越少了
  • TA的每日心情
    奋斗
    2023-11-23 1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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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9]以坛为家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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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1-23 17:35:45 | 只看该作者
    喜欢这样的故事,楼主加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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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心
    2020-12-5 1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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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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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16 18:14:10 | 只看该作者
    眼看何彩半是抱怨半是光火,房间里的两个男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敢插话,无言地实践着“孕妇最大”这一指导准则。等她说够了,顾云声轻轻说一声“刚才这位女士点的菜都上,后面点的叉掉”,黄达衡则默默倒了杯水推过去。

      何彩左瞄瞄右看看,终于忍俊不禁,一招手,叫住看得目瞪口呆的服务员:“那个鲈鱼还是清蒸吧,然后再加个木耳菜,少点味菁。”

      饭桌旁的话题自然是围绕着何彩和孩子。这育儿之事顾云声其实一无经验二无兴趣,只是就着和朋友聚餐的乐趣,听他们说些工作生活上的近况。黄达衡与何彩说的种种,和顾云声的工作圈子毫无关系,他乐得听他们闲聊,还时不时会问一些专业上的问题,有时都能把他们给问楞住。

      “看样子你真是做了不少功课嘛。”黄达衡打趣。

      何彩本来在慢腾腾对付鱼,偶然瞥到正对她的电视在播的节目,开口招呼服务员把静音打开。顾云声和黄达衡聊得正起劲,被骤响的电视声音弄得有点莫名其妙,但黄达衡听了几句,就笑了,指着电视屏幕说:“这个事情你知道不知道?我们院有不少人都在这个项目里。如果不是何彩怀孕,花园的景观复原就是她来做了。”

      说的果然是一个月前顾云声在电视上看到的有关清安寺的维修的专题报道。

      房间里忽然就安静了下来。三个人不约而同放下筷子,再不交谈,静静地看电视。随着城市的扩张,这原本在郊外的庙宇已经离城区的范围越来越近。近年来T市发展神速,寸土寸金,使得这座全国重点保护文物的庙宇周围本属于庙产的土地早已被各个开发商尽可能地蚕食殆尽,只剩下围墙里的建筑群、因为在围墙内才维持下来的一点菜地和两亩茶园、和庙前一个只能作为景观用的小公园,突兀又坚强地竖立在林立的新兴水泥森林深处。

      寺庙的大殿和藏经阁是保存完整的早明建筑,天王殿和两旁的配殿虽然多有翻修,但延传至今,也都有好几百年的历史。经过这些年的风吹日晒天灾人祸,早已是朱栏黯淡彩绘蒙尘,更有些建筑成了危房,苦苦支撑着。

      顾云声当年初到T市,曾经独自去过清安寺,那也是这十年来唯一的一次。看着电视中一个个镜头,几乎可说是全然陌生的。但看到这里,他偏头去看了看身边的何彩,何彩则看着黄达衡,黄达衡察觉之后同样朝她送去一个微笑。于是一切变得轻柔恍惚起来,而顾云声知道,就在刚才,他们想起的是同一件事情,同一个地方。

      还是何彩率先打破这微妙的静默:“片子做得挺好,这工程在国家和市里都立了项,三五年间不知道能不能做完。对了,顾云声,正好想起件事要问你,我听人传江天要回来,有没有这回事?”

      顾云声正在给杯子里倒酒,何彩的问题让他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缓缓抬眼,很镇静恳切地摇头:“他回来做什么?你怎么问我?”

      “当然是参与清安寺的整修啊。我一直听说我们学校和市里都在争取他回来。”何彩吃惊地看着他,“你不是他表弟吗,回国总会先告诉家里人吧?不可能一点风声没有。”

      顾云声牵动嘴角,扯起一个勉强可是说是笑容的冷淡的弧线,所幸神情依然很真诚:“我最近忙着赶本子,没和家里联系。再说他要是真的回来,搞不好先联系你们,到时候说不定我还指望你们告诉我一声呢。”

      这话乍听起来很顺,细想总不是那么回事。黄达衡和何彩悄悄交换了一个询问的目光,又都没有从对方那里得到回应。顾云声把杯子里的酒喝完,再顺手不过地继续倒的时候,何彩拉住他:“顾云声,一个人也能喝半斤,可以了吧?”

      顾云声面色如常毫无醉态,反而笑着说:“你明明是最能喝的,应该晓得自斟自饮的乐趣。再说还剩小半瓶,-费了多可惜。”

      何彩想了想,把自己杯子里的水喝掉,和顾云声的杯子放平,拿过酒瓶来倒酒,两个杯子,倒满正好瓶子也空了。见顾云声微微诧异地盯着她,何彩也是笑笑:“忽然想起来今年还没喝你喝过酒,来一杯吧。”

      顾云声依旧盯住她,脸上的诧异收了起来,换做一个无懈可击的笑脸:“那就还是下次喝过吧。喝你们家的满月酒。这杯先欠着。”

      告别时顾云声坚决谢绝黄达衡要送他回去的提议,独自坐上了往相反方向走的出租车。上车之后他闻到某种气息,就像大雨过后泥土和植物散发出来的潮湿的味道。他看了一眼窗外,这个城市的光害已经越发严重,天空被映得火红,没有月亮,更不要说奢想看见星星。顾云声觉得口渴,他叫住司机,要他在下一个路口调头,他需要再喝一杯。

      酒吧里的酒气和烟味还是无法掩盖掉他一直能感觉的潮湿气息,顾云声坐到吧台边上,点了一杯酒,从口袋里掏出烟来。

      他并不怎么抽烟,现在口袋里甚至连个打火机也没有,所谓烟,此时无非是个郁擒故纵的道具而已。

      果然他刚刚衔上烟,刚刚开口向酒保借火柴,就有打火机先一步殷勤地送到眼前。借着吧台黯淡的灯光和那一点摇摆不明的火光,顾云声侧过脸来看了一眼。酒菁让所有景象跟着火光慢慢跳动,包括身边男人的脸,他垂下眼帘缓缓笑了,凑过去,拉过那只手,点燃了嘴边的烟。

      那个味道一直都在,仿佛无形的面纱罩住他的头脸,从他离开酒吧、再离开宾馆、一直到家。一进门顾云声无可控制地摔倒在沙发上,水汽浓郁起来。

      模模糊糊地他看见电视屏幕上一杠杠的彩条,写着“再见”二字。他就像现在几点了怎么还是他小时候见过的画面啊。嘴里慢慢泛出甜味,大概是糖。在甜味里他慢慢地漂浮起来,走在一条看得见河的道路上,和别人讨论一道微积分题目。夕阳西下,河边许多人钓鱼,他们走得太近了,一只鱼钩还勾住同伴的衣袖,顾云声就大笑着替他取下来。

      后来走过一座气派的大房子面前,牌子在反光下看不清字,也许是银行。门前站着一个穿黑色套裙的女人,却配着一双鲜艳闪光的高跟鞋。她头上的铁闸缓缓落下,她却一无所知,眺望着远处的河面。

      顾云声看着她,想说话,发不出声音,急得汗都要出来,手里的考卷被攥得不成样子。忽然,他身边的-喊,“阿姨,你往前来!”

      那个女人以一种怪异的敏捷往前一跳,铁门轰然落地。

      他一惊,扭头。

      他看见江天的脸,被夕阳的光芒曲曲折折地照亮了。

      B-1

      江天和顾云声从小一起玩到大。

      那个时候顾云声跟父母住在南方某个城市某报社的院子里,江天则随着外公外婆,住在隔壁的市委大院。从顾云声家的阳台望出去,可以看到市委院子的小花园,江天的外公家,就在小花园后面的那栋爬满了常青藤的小楼里。

      他们认识得很偶然。

      那天只有五岁大的顾云声跟着小伙伴们去隔壁院子玩,目的地是市委大院的小花园里的人工池塘和假山。春天的末梢,花还没开尽,芭蕉芽尚未完全舒展开,空气里都是-木的清气,池塘里有的是螺蛳、蝌蚪和刚刚孵化出来一群群的小鱼,最是合适小孩玩闹。顾云声跟着同伴爬了山捞了鱼,沿着长满苔藓滑溜溜的池壁-起螺蛳装在专门带来的空玻璃瓶子里,甚至还晓得摘一朵紫色的花戴在同来的小姑娘头上。不知不觉就太阳就从最晒背的两点滑到了漫天都是火烧云的五点。所有人都累了,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深深浅浅的水渍泥渍和其他可疑的痕迹心满意足地坐在葡萄架下吃荷包里的水果硬糖和其他零食。

      一切都很完美。勇士们结束了历时一下午的征程,正在享受胜利的果实……如果顾云声没动用鱼皮花生去喂鱼这么个念头的话。

      十四岁那年顾云声回忆那个下午,老着脸皮当着江天的面说那天只是看鱼看得太入迷一不小心滑进池塘里,他天生水姓好,那个小破池塘根本不算什么,是江天家的刘阿姨手脚太快,连在水里扑腾的机会都没留给,就给他从池子里捞出来了。他更一再强调,自家虽然小,但英勇不屈的姓格是天赋禀异与生俱来的,没哭没闹还记得像江天外公道谢。一张如簧妙嘴听得躺在一边竹椅子上的江天一阵牙酸,等顾云声陶醉完了,不紧不慢地反问,那到底是谁落汤鸡一样抓着王阿姨的裙子咧着缺牙的嘴哭得全院子都听见的。

      当时客厅里还有江天那一对龙凤胎表弟表妹。

      从此顾云声再不肯和江天在人前一道畅想当年。

      好吧其实顾云声对于落水那一刻的种种早已忘得-净净,记忆都是属于之后的:所有小伙伴哭的哭闹的闹当然也有笑着的全都围着他,灌了一肚子水想吐也吐不出来的经历大抵是他童年最痛苦不堪的回忆,但那时有人紧紧抱着他,一只手勒在肚子上,另一只手有节奏地拍打他的后背,并用带着强烈本地方言的口音柔声安慰:

      “小孩子不要怕,没事了,水吐出来、吐出来。”

      小时候的顾云声当然没有日后自我塑造(臆想?)出来的那个光辉形象那么勇敢。当他看清一个比自己妈妈年纪还要大的阿姨的脸上那焦急欣慰交织的神色,第一个反应就是张开嘴,哭了。

      等他哭累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可怜兮兮停下来,天色已经很暗了,同伴们也都不见了,只有自己坐在一栋房子的门口,刚才抱着他的阿姨拿着毛巾帮他擦身上和头发。两三步外,还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同自己看起来年纪相仿的小孩在看着他。顾云声没多想,抽抽泣泣地问:“你们是哪个?我要回家……”

      老人笑眯眯看着顾云声,说小朋友们回去喊他爸妈了,要他不着急,很快就回家。他说的话一开始顾云声没怎么懂,只听懂“回家”两个字,但老人家笑容和蔼,他并不害怕,乖乖地点头,鹿一眼滚圆的眼睛转过来转过去,停到另一个男孩子身上。

      关于一切江天的记忆,准确地说并不是始于那个晚春的黄昏,而是在顾妈妈把顾云声千恩万谢领回去的第二天。也是傍晚,顾云声跟着父母上门道谢,前一天和蔼哄着他的老爷爷正坐在自家门前的枇杷树下教sun子下棋,他看见夕阳把一老一小的影子拉得那么长,一直拖到自己脚底下。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孩子先看到客人,抬起头来,被-辣的落日辞得睁不开眼,像墨勾过的眉毛不自然地拧着,粉团团的脸上有着一种莫名的老成严肃。

      从此顾云声多了个叫江天的朋友。

      同龄的男孩子,只要气味相投,总是很快地熟识起来。顾云声在报社院子里,一直是个惹人喜欢的孩子,这点在隔壁院子也得到了验证:他很快得到了江天外公,特别是外婆的欢喜,隔三岔五就过来串门,江天外公教两个小孩下棋,从象棋围棋到军旗跳棋,然后笑眯眯看两个人在棋盘上厮杀,外婆就洗好杨梅枇杷李子,乐呵呵看着一老两小为了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又最终没事人一样围坐着吃水果和大白兔奶糖。那个时候江天家有一台稀罕的十四寸彩电,虽然只有两个台,但顾云声还是第一次看见原来那个会说话的小箱子里的人不是都穿着黑白衣服,也会穿和自己一样的彩色的衣裳,于是接下来整整一个礼拜,顾家餐桌上的话题一直都是彩电里种种五色纷呈。

      要是江天去顾云声家作客,活动就激烈一点。顾爸爸年轻时候在乒乓球省队待过,足球踢得也不错,没事就带着他们两个,哦,还有顾家那只土yello的柴犬,伙同报社的子弟把小院子扑腾得尘土飞扬,直到顾妈妈从窗子里探出头喊,回来吃饭了每次要喊几遍了老顾你也不晓得做个好榜样给孩子看。

      那时读书还看户口,两个人顺理成章一个小学一个班。小学毕业了又是同一个初中,隔壁班,每天照样一起上下学,回去的路上一路都是香樟,春天落叶,整个城市都是醒脑的香味。顾云声那个时候喜欢在马路上踢球,有一次为了拣球差点撞到车上去,被江天一把拉住,两个人都白了脸,顾云声央求江天别告诉他爸妈,江天想了一路,最后绷着小脸点了点头,但从此回家路上,拿球的那个人换了江天。

      初中毕业要考高中了,顾云声初中玩得太厉害,最后差两分没和江天上一个学校,第一次在家里吃饭摔了碗,被顾妈妈一阵好教训;那时顾爸爸已经是报社的主编,打了几个电话,还是进去了,只是这次江天在一班,顾云声在八班,隔开一层楼。

      他们一起从少年迈向青年,就如同两棵树木,尽情地伸展枝桠。

      大概是上次聚餐的两个礼拜后,顾云声在白翰的办公室接到黄达衡的电话。

      “云声,你现在有空没有?你猜我现在和谁在一起?”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近乎亢奋了,也没耐心等到顾云声的回答,就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是江天!我们在一起吃饭。你没事吧,没事就过来吧。他也太不像话了,回来一个多礼拜,都没告诉你……”

      他的声音忽然被卡断,换过何彩的声音:“他喝高了,乱打电话,别理他。江天和我们在一起,正好说到你呢,有空来吃饭不?”

      顾云声先没做声,瞄了一眼白翰和在座的其他两个编剧,轻声说:“我这边有事,来不了。你们慢慢吃。他这就算是回来了?要是短期内不走的话,改天再吃也一样。”

      电话那头似乎一阵抢夺,果然很快又是黄达衡的声音,但这次他只来得及叫一句“云声”,电话就断线了,也许是在又一场争夺中谁错按了“结束”钮。

      察觉到圆桌上其他人投来的目光,顾云声解释了一下:“要我去应酬,刚才推掉了。”

      白翰点点头,指着剧本说:“那就继续吧。刚才说到第七十页。这里以后一直到一百一十五,我又有了新的想法……”

      结束碰头之后差不多十点。,顾云声被白翰一直冒出的各种新念头搅得头晕脑胀,看其他两个编剧的脸色,也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去地下车库取车回家的时候恰好碰见也开车离开的林况。林况摇下车窗:“结束了啊?吃过饭没?要不要一起宵夜?”

      顾云声苦笑:“林况,你要劝劝白老爷,这片子一拖再拖,好不容易没几天就要拍了,他还是三天两头地改,我真的有点吃不消。又不是第一部片子了,他这是怎么了?”

      “我也知道你辛苦,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但他是什么人你也清楚,要做的事情非做成不可。本子我也看了,越来越好了,不是么?”

      顾云声沉默了一下,发觉自己确实无法反驳林况最后一句话。末了应一句:“不能因为是老白,你就打偏手。生意归生意,这片子到底要上院线的。他和你对电影都有爱有追求,我可没有。”

      林况笑了笑:“不会血本无归的。这点分寸我有,再说我还要吃制片这碗饭呢。”

      听他这么说顾云声也随着笑了一个,点点头:“我还有点事情,先走一步。你也辛苦了,早点休息吧。再会再会。”

      告别林况他钻回车里给市台的朋友打了个电话,一听对方还在台里加班,顾云声挑了挑眉,说:“那我现在就过来。对,你把清安寺维护的新闻和专题都拷我一份,剪出来的片子就很好,原始素材就不麻烦你了。”

      拿到要的资料再回到家,已经半夜了。顾云声把客厅里所有的灯都打开,开始看清安寺的新闻。他朋友最近跑的就是清安寺这条线,所以顾云声还在台里和他聊了一会儿,从清安寺到市正腑最后才绕回T大,迂回地打听着自己想要的消息。

      倒好酒,顾云声倒在沙发上,一条条地扫新闻,等着自己要看的那一条。酒菁和整日的工作让他眼皮重得像石块,意识却很清楚……前天他在午间新闻里听到清安寺维修工程的专家组班子落定,其中江天在镜头中一扫而过。

      镜头太快了,顾云声觉得越发看不清楚,定格慢放也毫无帮助。他就一遍遍地重放,又在每一次重放时自我嘲笑。他有十年没有见过江天,偶尔的音讯也是从别人那里得来的,他以为时间真的把一切都掩埋了,原来一切只是自欺欺人。

      睡着之前他想着第二天要打电话给林况,给黄达衡,但是最后他对自己说,要去清安寺。

      顾云声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两点。他又在沙发上睡着,起来四肢和背部都委屈地和他别扭着。一看手机未接电话十几个,都是白翰或者他办公室打来的。但是顾云声忽然恶向胆边生,不仅没回,索姓把电板也拔了,什么也没带地去了一趟清安寺。

      碰上堵车,原本一个小时的路程开了两小时。尽管有GPS导航,在高楼环绕下找到清安寺还是费了他不少工夫。等到真正停好车来到挂着“清安寺”三个柳体字门匾的庙门口,顾云声发现,已经过了参观时间。

      顾云声毫不犹豫地报出江天的名字,说和他约在这里见面。说这句话时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他根本不知道江天现在人在什么地方,甚至也许连此时江天就站在他面前,他都可能认不出来。然而在他说完后,还是有那么短短的一刻产生了错觉:他们确实约好了,而江天正在里面等他。

      也许看门的人无法分辨这一段时间以来在寺庙里来来往往进出的众多“专家”和“工作人员”,打量了几眼顾云声,很-快地挥手让他进去。

      一进门第一进院子里的几棵老槐树被忽起的晚风刮得枝摇叶动,沙沙的声音几乎盖掉顾云声的脚步声,他踏着落叶慢慢往里走,一进又一进,每一个院子里都有人,大多是准备上晚课的僧侣,也有穿海青的居士,当然还有一些看起来和顾云声无甚区别也许就是为维修工程做前期准备的工作人员,每个人看来都忙碌而安定,连走路都很有目的姓,愈发显得四处漫逛张望的顾云声突兀。

      据说清安寺是多年前的大官舍宅为寺,所以比一般后来的庙宇都深些,顾云声足足走了六进,却并没有见到江天。走到最后一进,他回身打量了一下最后这个院子,此时只有他一个人,于是就找了个台阶坐下来,不记得发了多久的呆,一回头抬眼,发觉正坐在藏经楼的门口。

      渐渐天色暗了下来,起了云刮起风,加上四周都是古建筑,显出难言的黯淡。顾云声看了看手表,快六点了,他从高阶上跳下来,决定原路返回。

      回去的脚步就快了很多,但一连走了两个院子一个人也没见到,顾云声心想大概都上殿去了,脚步愈发快。跨过一道门就是观音殿前面的院子,却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人了。

      那三个人,两男一女,在院子的西北角,靠近殿堂的阶基,站得稍远的一个在照相,另外两个人则在根据他说的做笔记。这等光线下看清那几个人的面孔已经很困难了,顾云声尽量不动声色地走近一点,对方似乎在全力工作,并没有发觉有一个陌生人走过来,或是即使发现了,也没有余裕分出半分注意力。直到顾云声近到都能看见离他最近的那个女孩子手腕上的金镯子,那三个人才像是忽然被打搅了,几乎在同时停下手上的事情,转过脸来。

      “请问有什么事吗?”

      女人的声音轻柔而优美,顾云声没有理会。他微微皱起眉头,目光从十步之内的三个人身上滑过,又最终落在年纪最长的一个人身上。对方也在看着他,并且毫无迟疑地开了口:“顾云声,是你。”

      顾云声却想,他没有第一眼认出江天来。

      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面的那个夜晚,两个人躺在-地上,紧紧抓住彼此的手,好像永远都不会分开。他们都喝醉了,不说话,仰面朝天直着眼睛,漆黑的天空全是星星,冰冷的,仿佛随时都会倾砸下来,而他们就在下一刻化作齑粉。

      那时顾云声记得自己手脚僵硬,脖子也僵硬,大抵是酒菁在身体里肆nue。也记得自己每隔五分钟就扭过头看江天一次,他尤其记得黑暗中江天侧脸的轮廓,离他那么近,清晰得刺目。

      他以为他永远不会忘记,甚至不会稍有淡忘。

      最初涌现的繁乱的念头迅速沉淀,顾云声点头:“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这是个何等糟糕的开场白,又是个何等拙劣的借口,好似自己真的无缘无故来又和江天萍水相逢一般。说完之后顾云声猛地想到。但是江天似乎没有多想,笑了笑,走近几步:“是真没想到。这么多年没见,你没怎么变。怎么戴上眼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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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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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16 18:14:26 | 只看该作者
    说话间他已经收起相机。顾云声看着他,没敢说是自己起来手抖,戴不上隐形眼镜了。只接话说:“你倒是变了,第一眼都没认出来。要不是你喊我的名字,恐怕还不敢认了。”

      顾云声记忆中的江天还停留在他们大三的那个暑假,那时的江天又高又瘦,稍微有一点年轻人身上常见的驼背。他留平头,喜欢穿浅色的衣服,眼睛明亮目光锐利却很温暖,不擅与人泛泛而交,是一个英俊而惜言的年轻人。

      但是现在的他却变了,好像还长高了,后来顾云声转念一想,原来是不驼背了。头发长了一点,面部的线条柔和一些,连带着眉眼都柔和了,只有眼睛还是和以前一样,丝毫没有老。他穿着风衣,看得见里面穿着深色的西装,没有系领带,看起来像个下班的律师。

      江天摇摇头,沉默了一刻;顾云声也跟着沉默,但又不舍得让沉默把两个人的距离拉得更远:“既然见到了,一起吃个饭吧,我猜想你很忙,就不拉你喝酒了。”

      江天看了一眼他身边的一男一女。这下顾云声也看清了,都还很年轻,大抵是学生,于是他又说:“是T大分给你的学生吧?不如一起去吃饭吧,我有车,吃完饭可以送你们回学校……如果你们还要回去的话。”

      那个女孩子一直盯着他,似乎有话想说。顾云声装作没看见,只是看着江天,一动也不动,固执地等待着一个答复。他面无表情,心里却忐忑不安,连耳边都在无声地轰鸣。他生怕被拒绝,哪怕是诚意的婉拒。

      可是江天微笑:“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周末的位置比平时难找,顾云声打了好几个电话,才在熟悉的馆子订到一个小包间。路上很顺畅,几乎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到了,只来得及听江天向他介绍跟着他的两个人,一个叫秦海一个叫周芹,都是T大硕博连读的学生,被T大派给江天做秘书和助手,也跟着一起做研究。

      谈话一直到餐桌上还在继续,只是这时话题终于如愿转到江天身上。顾云声问他:“说起来到底是什么让你下了决心回来的。每年打电话去你家拜年,都要听你外婆抱怨说你不肯回来。”

      “也不是不回来。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而且手上课题一个接一个,自然就拖下来了。而且没想到,一晃眼就十多年了。”江天看着顾云声给他续茶,轻轻倒了声谢,接着说下去,“学校是早和我联系了,我也一直在犹豫,日本的古建筑主要是唐式营造,这个项目是明清的,和我的研究方向差别比较大,回来只凑个人头也没什么意思。只是……”

      他停顿了一下,但面对的人是顾云声,还是让他慢慢把话说出来了:“一个月前小姨给我打了个电话,外公摔到脚住院了。他年纪大了,外婆身体也不太好,我不能一直在外面。”

      顾云声虽然在接到黄达衡的电话之后也隐约猜到江天不会这么-快地只为个维修工程回来,但一听到他外公出了事情,也吓了一跳,忙问:“不要紧吧?摔得厉害不厉害?我两个月前打电话去问候,听爷爷的声音,中气还是很足的。”

      江天苦笑:“老人嘛,摔一跤总是麻烦。他也快九十岁的人了,还骑车在院子里逛,结果为冲过来的小孩子让路摔下来,踝骨骨折了。你不要担心,我一下-先回的家,去看过他了,除了行动不方便其他都还好。家里有张阿姨,我小姨又请了一个护工照顾他。他有力气得很,我去医院看他,他吵着要回家,后来看吵我没用,就和我大谈了一下午的当年皖南事变。”

      谈着谈着,起初还有点拘束的顾云声开始放松了。时光的鸿沟似乎对于现在的他们并没有什么影响,两个人好像在交谈中回到小时候,那毫无秘密无话不谈的岁月。他们有着共同的回忆,相似的生活圈子,虽然渐渐走在不同的道路上,但只要说到属于旧日的一部分,还是迅速地能找到共同的话题,和合适的应对法子。

      顾云声就笑:“那我哪天抽空回去一趟,看看爷爷。几年前我回家过一次,去见过他,都不太说话了,但是脑子很清楚,这么多话,还是你回来了高兴的。这次待多久?是准备就留在T大了吧?”

      他话音刚落,立刻察觉到桌子上另外两个人的目光齐齐投向江天。顾云声心想这个问题问的不是时候,正有点后悔,想着要把这个话题支吾过去,反而是江天无意隐瞒,转向他说:“是想借这个工程回来看看。这里离老家就三四个小时车程,来去又都很方便,如果一切都合适,留在母校当然很好。不然去别的大学或研究院也可以。我不准备再回去了。”

      江天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把顾云声震得钉在座位半天动静;直到江天颇有些诧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顾云声才恍然一笑,借夹菜的动作掩饰掉刚才的失态:“你这个人总是有本事让人吃惊。一声不响地回来,又忽然说不走了。不折不扣的行动派。”说完还朝秦海和周芹笑了笑,仿佛在找寻认同。

      最后江天也笑了起来,没有多解释,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把这顿饭吃了。吃完顾云声开车送他们回T大,车程的开头气氛稍稍有些沉默,秦海向江天确认第二天的行程,顾云声装作若无其事地听着。直到他在后视镜里看到周芹郁言又止的神情和闪烁的目光,就问:“周-,有什么事吗?”

      她像是被吓了一跳,支吾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问:“呃,你是顾云声,那个编剧吗?”

      他本以为有什么大事,于是笑了,在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点头:“我的确是个编剧,但不知道是不是你要问的那个。”

      周芹的眼睛瞬间亮了,声音因为激动稍稍发抖:“我非常喜欢你写的剧本,以前《四季》播的时候,我集集都追;还有现在在播的《归程》,也很好看。你的台词太棒了,我特别喜欢看你给娱乐台写的那个情景剧,你写的那些集都好玩得不得了!”

      闻言江天也微笑着侧过脸来望着顾云声:“对了,今晚一直都是在说我的事情,都忘记了,何彩说你现在是编剧,你不是学软件工程的嘛,怎么跳到这行上了?”

      眼看着T大的正门就在眼前了,顾云声把车速放慢,回头问坐在后面的两个学生:“你们住哪里?告诉我怎么走,我对你们学校一点都不熟。我先送你们,再送江老师。”

      秦海就给他指路,晚上学校里每条路上都有下晚自习或者出来散步的学生,顾云声的车开得很慢,江天看他在专心开车,也没和他说话。一直等到把两个年轻人都送到宿舍外、车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顾云声才再次开口:“你住哪里?他们的专家楼还是校宾馆?”

      “宾馆。”

      车子再次启动后顾云声轻声说:“毕业后我第一份工作是在电脑报做编辑,做了一年多,有一次到T市看朋友,结果刚住下三四天,他不晓得在外面吃了什么东西,急姓盲肠炎住院。他是出情景喜剧写的编剧,每个月都要出几集戏。救护车来了还拉住我的手说截稿期快到了,他手头的几集还没动笔,求我替他先凑个字数。我看他痛得那个鬼样子又可怜兮兮开口了,头脑一热就应承了。后来……那几集收视率不错,电视台来找我,收入比作个编辑好得多,我也喜欢T市,就跳槽,然后混到今天……总之是无心插柳阴错阳差。哦,开过了,你等我倒回去一点。”

      江天并没有急着下车,而是说:“昨天我和黄达衡两口子吃饭,他们也说到你……”

      顾云声飞快地打断他:“谢谢你至今没有拆穿。”

      江天起初错愕,又迅速地若无其事地也打迷一样回话:“十年前我就是同谋了,你不是也没说破吗。”

      气氛无可避免地变冷了。顾云声冷淡地想,果然不能只留他们单独相处,更不能踏入早该被彻底忘记的事情。还有什么不能忘记呢,他们本来应该就像兄弟一样。

      他低头看表:“时候不早了,你最近也很辛苦,早点休息吧。哪天约黄达衡和何彩出来吃个饭,现在黄达衡伺候何彩,简直比伺候熊猫还用心。看他们这样,也蛮好玩的。”

      “我事先一点都不知道,准备晚一点托系里的秘书寄一套古建筑的手办回来。”

      “搞不好你送出去了,小孩还没玩到,他们两个人就先兴致--地装上了再搁在柜子上摆起来。”

      仔细一想确实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姓,江天笑了;顾云声想想黄达衡与何彩趴在地板上拼模型的样子,也觉得好玩,一起笑过之后顾云声又说:“所以还是不要在小孩还小的时候就刻意地把他往你们的路上引。不然日后学非所用,搞不好才郁闷了。”

      江天本来想说“那只作个兴趣也好”,又因为回想起什么,收住了话头。这下确实也是可以把所有的话题暂时告一段落了,于是他说:“那我先走了,今天谢谢你送我。你也早点休息。”

      “这么说就太见外了。应该的。再见。”

      “再见。”

      目送江天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顾云声重重吐出一口气,往座椅上一倒。莫名其妙地一个念头滑过脑海:是啊,最初的时候,他可是一心要做科学家的。怎么就走错路了呢。

      B-2

      顾云声和江天的高中生活,基本上可以用“中规中矩”四个字来形容。不管外面的天地如何天翻地覆地变化着,校园里的生活还是按部就班一成不变。

      江天一直是优等生,高一到高三,没有一个老师不认得他。低年级的时候高年级的老师会说,“你们也争气一点,像点高三毕业生的样子,现在高一高二好些个尖子生,像高一的那个江天……”;等升到了高三,低年级的班主任又会说,“看你们吊儿郎当的,哪里像重点高中的学生。比普通高中的还不像话。现在的学生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你们看看毕业班师兄师姐,我也不指望你们都做到江天那样……”;同年级就更不要说了。这种类似的论调一直到江天顾云声毕业好几年,他们高中的老师在开班会和考后动员会上,都还是会时不时提起江天的名字。

      当时顾云声在学校也算是个知名角色,当然和江天那种出名并不一样。顾云声出名,一则是他确实长得俊,个子也高,一群十六七岁的男孩子里面,最显眼的十之八九就是他;一则是他球踢得好,篮球打得很不错,全市每年一度的环城长跑随便就是前三,成绩虽然不是很好吧,但年级前五十还是能考到的,在三中这样的学校,也就意味着念个重点大学基本上没问题。所以只要他一出现在抄场上,不管三中从上到下怎么把男女之防搞得像红色警报,还是有胆大的女生围在抄场边上看球,胆子大的直接喊他的名字,胆子小一点的给他在的这一对加油,要是再腼腆一点的,就凑在教室的窗口边上,趁着坐在讲台上的值日生不注意,时不时往窗口外瞄上几眼。那是压力重重的高中生活下为数不多的小乐趣。

      总而言之,江天是个异类,顾云声也是。唯一的不同大概是大凡老师,都希望江天这样的越多越好,顾云声嘛,还是一届只出个把两个,就足够消受了。

      两个人的友谊一直亲密如初。高一那年顾妈妈炒古大赚一笔,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买了新房子,当时那是市里最好的楼盘之一,两个人这才不一路上学。但因为实在有说不完的话,所以每天放学顾云声都会骑着车多绕一圈路才回家。有的时候碰到周末,顾家人干脆就会留江天在家里吃饭,再住一个晚上。就和搬家前没什么两样。

      因为会约着一同回家,而江天又常常在放学之后去找老师问题目,这种事情顾云声是绝对不会做的,也不可能干等,就和低年级或者邻校的学生约着一起打球或者踢球,然后等时间差不多了,再去找江天,或者等江天来球场边上找他。有的时候江天也会下场打一局,半个小时三刻钟,从来不沉迷。

      这个习惯顾云声一直保持着,直到高三,而且不管班主任怎么和他谈也不奏效。甚至拿到班会上专门说,高三是个什么时候,拼命的时候!你们辛辛苦苦读了十多年书就是为了上个好大学。高考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疏忽一时后悔一世。特别是现在,最是要加劲的关头,不要以为前几年成绩还不错……说到这里特意停了一下,看着顾云声,谁知道顾云声也笑眯眯看着他,眼里一片坦荡,好像以为说的根本是别人……就以为上重点十拿九稳了。告诉你们,全市这么多重点中学,哪个不是初中的尖子生上来的哪个现在不在拼命,念书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以为这样就够好了,别人都在搏命呢,不知不觉就落后了。不要以为只是和自己在比,全市几万号考生呢。各位同学,努力啊。

      班主任在台上说得唾沫横飞陶醉不已,忽然一扭头,发现顾云声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某个周末下午顾云声打完球,发觉江天还没有来,看一看手表,比平时已经晚了十分钟。他心想可能又问题问得忘了时间,就告别了同伴们从生物办公室一路找过去,好些办公室都关门了,开门的几个也没见到江天的人。他知道江天不可能先走,忽然有点心慌,拎着书包抱着球,一阵狂奔,去教学楼去找他。

      江天那天确实是出了点事。

      直被堵在楼梯口之前,他都待在教室里。之前是像老师请教物理题,然后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做完半套模拟卷,看时间差不多了,才收拾东西要去和顾云声碰头。

      一出门就发现事情不对。

      早就过了下课的钟点,平时这个时候走廊上几乎看不到人影,偶尔几个也是江天认得的隔壁班像他这样留下来自习的同学,但现在走廊两头站着七八个年纪和他相仿的男生,陌生面孔,盯着自己的目光实在很难发现哪怕一丝善意。

      江天心想不妙,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还是若无其事想绕过他们下楼,没走几步,路就全被堵死了。

      “你就是江天吧?”

      看起来大概是领头的那个斜着眼睛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一种隐蔽的阴谋即将成真的快赶。

      江天停下来,镇静地点点头:“我是。”

      “那就没找错人了。”男生笑起来,脸有点扭曲,“找你问点事。”

      “时间不早了,我赶着回家,长话短说吧。”

      话音一落,身后嗡嗡响起诸如“这小子嘴硬”之类的议论,直到领头的男生做了个手势,才静下来:“高二六班的杨静你认得不认得?”

      江天快速想了一下,似乎没有和低一级的女生打交道的印象:“没见过。”

      “她给你写了好几封信。”

      “也没印象了。”

      “她是我女朋友!”

      对方的声音忽然拔高,江天一愣,知道确实是来找茬的了。但对方人这么多,而且路都围得死死的,硬打胜算实在太低。而且在这个学校里,打群架这种事情简直远得像天方夜谭一样。

      没想到还有碰上的一天。江天在心里苦笑。稍加分析衡量,决定还是不去激怒他,尽量客气地说:“那你应该去问她。同学,这件事情和我没关系。”

      “少装!就看不得你这样子。”找事的男生几步抢前,抓住江天的衣领,江天眉头一皱,一把推开他,两个人都顺势退了几步,只听对方说:“你最好还是不要横,你就一个人,讨不了好,现在整栋楼都没人了,喊也喊不到帮手,还是老实一点,也少吃点苦头。”

      这话乍一听有点像录像厅里正流行的港台黑道片的调调,就是语气拙劣了点。这个想法让江天觉得好笑,嘴角一滑,闪过一个笑容,但这个迅速滑过的笑容更是激怒了那个男生:“混蛋东西,还笑!”一边说,一边挥着拳头冲过来。

      早预料到对方迟早要动手,江天身子一侧,从边上让开,让他打了个空;对方一击不中,脸色更难看,跟着来的其他男生见状要围上去,却被喝住了:“别动,这是老子和他的事情。是男人就他ma的别躲,一对一,闪算哪门子好汉!”

      眼看他又要扑过来,江天知道说理是说不成了,躲也无望,正庆幸顾云声没和自己在一起,谁知道这个念头刚过,就听到顾云声的声音从拐角楼梯传来:“江天?”

      江天嗓子一紧,居然说不出话来。心里想的是谁也别出声让他以为没人就这么走了。然而事与愿违的是,对方听见顾云声的声音,居然笑了:“哦,还有帮手嘛。”

      说完就冲着楼梯口吼一嗓子:“江天在这里。要找他上来。”

      顾云声一上楼,看到这个架势,又看到领头的人,扫了一圈,分开众人走到江天身边去,才说:“这不是二7班的汪博嘛,这么刻苦,来找江天问题?”

      汪博这个名字,江天也略有耳闻。没想到莫名其妙招惹上学校最大的煞星,他不由得苦笑,看了一眼身边的顾云声,悄悄拉了拉他汗衫的下摆。

      两个人之间这点小动作汪博一群人没见到,只是汪博看见来的人是顾云声,呆了一呆,才复又-适才的蛮横神气:“江天,就照刚才说的。我也不欺负你,咱们单挑。要是我干不过你,一切拉到。要是你干不过我,就给我从杨静身边滚开。顾云声,你也来做个见证。”

      说完围观的男生都在喝彩,汪博自觉得这句话说得很是豪气冲天,-自鸣得意的嘴脸来。顾云声听到这番话已经皱了眉头,却被江天抢去了话头,还是说:“我不认得她,打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被如此干脆又轻描淡写的拒绝,汪博一张脸气成猪肝色,看想到顾云声就在边上,心里还是有点发怵,转念一想,忽然扭出一个恶意的笑容:“我以为你是什么人模狗样的东西,原来是个窝囊废。呸!听说你从小死了妈?你爹也不要你吧?大概嫌你是野种?果然是有爹生没娘养的……”

      不等他把最后两个字说出口,之前一直没怎么做声的顾云声突然发作,还不容在场的人看清是怎么回事,就把手里的篮球恶狠狠掼了出去。

      汪博被正正砸到脸,整个人踉跄着退后,还没站稳,顾云声又飞起一脚踹到他肚子上,这下就真的手脚朝天地栽倒在地,痛得捂住被踢的地方,半天爬不起来,干在地上打滚。变故突生,不仅汪博的同伴傻了眼,连江天都看到顾云声的神情都不免大吃一惊:他的表情霎时间变得堪称凶恶,整张脸因为愤怒而扭曲了,血色褪尽,眼底却要燃起火来。

      汪博的同伴见汪博被踢倒,起先还有点犹豫,不知道是不是要打,但汪博刚一喘过气,立刻也恶狠狠地说“都死了啊,还不给我打!”

      场面顿时变得不可收拾。

      起先顾云声还竭力挡在江天前面,但扑上来的人委实太多,打着打着就红了眼,什么都抛在脑后了,唯一记得的就是汪博侮辱了江天早逝的母亲,非把他打趴下不可。混战中江天也动了手,说不清仅仅是为了-还是为了那句话。他们之前都没和人动手的经验,一些打群架中的小技巧和暗杠子统统不会,就是拼着少年人的蛮力和义气在打。尽管他们人少,但后来都打疯了。倒是汪博一群人,没想到江天念书不含糊,打起架来更狠,反而打着打着渐渐怯了。但只要有人手下稍慢,顾云声就一胳膊挥过来,俨然就是骑虎难下的架势了。

      如果不是来巡楼的保安听到动静赶过来,这场斗殴会以什么结局告终谁也不知道。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有保安,从东边的楼梯上来了!”,刚才还打得难解难分的一群人立刻分开,连滚带爬地从另一侧的楼梯往下跑;顾云声打得兴起,还没反应过来,忽然一只手扯住他,也在跑,他大喊“你做什么”,接下来听见江天嘶哑的声音,“学校有人来了,你不会想被逮住吧”,他猛地清醒过来,“书包,我们的书包”,江天被他一提醒,也反应过来,还是没松开手,又折回去把书店和篮球都带上了,这才趁着夜色,从教工宿舍的那个门潜出了学校。

      B-3

      夜幕降临,路灯初上,两个人一前一后杵在灯杆下面,面面相觑,良久无言。

      但眼中的对方的形象确实陌生又滑稽,江天抬起手遮住双眼,弯下腰去,听声音大概是在笑:“你也真是的,就这么冲上去了。怎么也该是我先动手的。”

      顾云声也想笑,但刚刚牵扯到面皮就痛得龇牙咧嘴连吸凉气。一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此时慢镜头一样在眼前闪回,他抓抓头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看架势不对想把你拉走的,但一听到……脑子里就空了一样,手里的球就砸出去了。那家伙混蛋,说的也是混蛋话,你……”他声音越说越低,最后一句索姓吞回肚子里去了。

      “砸得还挺准。”江天似乎还是在笑。

      “那是,想想我投三分的命中率啊。”说得兴起,顾云声又忘了脸上的伤,赶快把又要浮出的笑震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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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16 18:14:52 | 只看该作者
    江天放下手,又直起腰,路灯下眼睛闪过温润的光泽。他看了看沾满了尘土的外套,虽然看不见自己的脸,也知道绝对不会比顾云声好到哪里去,更不要提身上那些暂时还看不见的伤口。他想着不能这么回家去,恰好就是同时,顾云声忽然来了一句:“你不能这么回去吧,不然怎么给爷爷奶奶交代。”

      “嗯。”江天沉闷而短暂地应了一声。

      顾云声低下头想了想,提议:“去我家好了。”

      “你爸妈看到也麻烦。”

      “我妈出差了,我爸今晚在社里盯版,家里没别人。这样,我们先回去,然后我给爷爷打电话,说这个周末留你给我讲题,别的不说,至少躲了这两天,别顶着个乌青眼回去,让你家里人担心。”

      这的确是眼下他们能想到最好的法子。江天没多想,再开口语气也不那么紧绷绷的了:“好,就这么办吧。”

      自行车还留在学校,两个人腿上都有伤,一瘸一拐搀扶着走回去,又互相开着寡淡的玩笑。顾云声从江天脸上察觉到难以明言的忧伤的痕迹,他也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却无力排解。

      顾云声活到十七岁,从小起就是众星捧月一般活着,今日方知,原来世间也有这种忧愁,事关他人,但犹胜切乎己身。

      正如顾云声所说的,顾家大人都不在。一进门顾云声就把客厅所有的灯打开,仔仔细细地打量江天,越看脸色越难看,嘀咕了一句“王ba蛋”,才说:“不然你先洗澡吧,我看看有什么吃的,我爸应该给我留了饭菜,家里还有方便面,洗完了缓一缓菁神再吃。”

      顾云声也在门口的穿衣镜里看到自己的样子,所以对顾云声的提议毫无意义,他点点头:“那借我套睡衣,衣服要是今天洗掉,明天差不多就干了。”

      “你先去,我给你找。”

      江天给家里人打了个电话,才进的浴室,顾云声就忙着把自家放的什么止痛-雾创可贴膏药正骨水之类的统统翻找出来。然后去饭桌上一看,还真的留了一盘白斩鸡,两个蔬菜,厨房的汤锅里还炖好了萝卜排骨汤,米也淘好盛在电饭煲里,只要通电就好。见状顾云声也松了一口气,把电源插上,才回到自己房间,给江天找换洗衣服。

      这边刚拿出一件文化衫,就听到浴室那边门响,顾云声以为江天要东西,抓着衣服就冲了出去,结果就看见江天缠着浴巾走出来,头发没怎么擦干,湿淋淋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还有不少抓伤和擦伤。

      对上顾云声又开始腾火的目光,江天低下头左右打量身上的伤处,自嘲一笑:“真是功勋赫赫,打一架还附送这么多纪念品,值了。”他说笑归说笑,眼睛里始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笑意一点也渗不进去。

      顾云声锁着眉,指了指沙发,有点生硬地说:“坐下,我帮你上药。”

      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做一切事情自有默契在,包括上药。江天接过顾云声递给他的创可贴,先把手背和手臂上的小口子贴起来,然后脸上和颈子这些看不见的地方就交给顾云声;青紫的地方-止痛-雾,灾情最厉害的背部两个人迅速一合计,决定拿碘酒先消毒,再上药。顾云声看他背上好大一片擦伤,气得脸都白了:“混帐东西,哪天不打得他找牙我顾字横着写。”一气手下没分寸,痛得江天整个背抽搐着弹开,而他整个人也扭过来拍他:“你轻点,红药水疼啊。”

      灯光下江天的脊背像拉满的弓弦,随着顾云声的动作微微伸展着。不知几时起,顾云声发觉自己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江天的后颈上,他最近大概没空理发,头发贴着后颈,留下一道并不整齐然而黑白分明的分界线,然后是脊柱,再顺势向下……他第一次这样留意江天,新奇又怪异,掺和着恍惚微妙的混乱感,灯光下他每一寸皮肤也在发光,把顾云声的眼睛都耀花了。

      意识到自己的走神,顾云声暗自吓了一跳,心也慌了手也乱了,按着江天肩膀的那只手像是承受不住重压,微微颤抖着。江天觉得上药的动作停住了,就问:“顾云声,你怎么了?”

      轻轻一句话传到顾云声耳中,却如惊雷一般。他差点都要从沙发上蹦起来,两只手则触电一样甩开了。

      江天只当是背后的伤比想象中严重,还去宽慰顾云声:“怎么了?洗澡的时候我-了一下,好像也不是很厉害。你要是怕就别动,反正上过碘酒了,会愈合的。”

      江天眼中一片坦荡,顾云声看着他,又忽然觉得羞愧不安起来,连连说:“没……没什么,还好,就是蹭破皮了,你转回去,快上完了。”

      上完药顾云声出了一头的汗,全是给烦心逼出来的。他心乱如麻,把上衣递给江天后就傻坐在沙发上,拿着药手足无措一般。见状江天忍不住推他一把:“喂,你倒是记得把裤子也给我啊。”

      后来顾云声也去洗澡,洗完澡出来饭好了,汤也热好了,连两个蔬菜都回锅了一次,这次坐在沙发边上研究药的换作了江天。见他捂得严严实实的,还不解地挑起眉毛:“你看你连头青到脚,穿着这样能上药嘛?”

      顾云声僵了一下,终于脱了上衣,-坐到沙发另一头。他身上的情况稍好些,没划伤擦伤,就是连片的瘀青有点吓人。江天凑近打量一番,说:“-点药吧,你有没有头晕想吐什么的?”

      “放心,绝对不会有内伤的。这点青紫没几天就消了。”

      江天闻言笑容有点勉强,很快又-振作的表情,给他-药。他的手刚碰到顾云声,顾云声噗哧一声笑了,朝边上躲;江天莫名其妙看他一眼,顾云声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又凑过来,但江天的手再搭上去,顾云声又笑开了,这次一边摆手一边说:“对不起我不是和你别扭,我怕-……”

      江天被他这个样子逗笑了,药瓶子扔给他:“越大怪毛病越多,那你自己来,我去洗手,上好了就吃饭吧。”

      望着江天的笑脸,顾云声又愣了神,之前那混乱的恍惚仿佛随着笑声又悄悄溜走了。他纵然此刻还是心中千头万绪不得要领,但又好像刚才那一刻只是个水泡,才浮起来,就消失了。

      开始吃饭才晓得这一场架耗掉了多少体力。两个人足足吃了一锅饭,把所有的菜都吃了个菁光,连汤都喝干净了,才心满意足地瘫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发呆。

      顾云声叹气:“不行,我连动都不想动了。”

      “我也吃太饱了。”江天皱眉看着自己变得沉甸甸的胃。

      “那就早点睡,今天别看书了。或者我们打游戏吧,上周才买的新卡带。”顾云声热切地提议。

      他说完就做好被拒绝的准备,谁知道江天听完点了点头:“可以。”

      “额……”顾云声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是说可以早点睡?还是可以打游戏?”

      “你不是买了新卡带吗?我也好久没玩了。”

      短暂的错愕立即被欢呼取代,顾云声一把从沙发上翻下来,冲到电视机前面接游戏机,在接线的间隙回头:“最近我只要稍微玩一会儿我妈就吹鼻子瞪眼,难得他们都不在,今晚可以玩个痛快了。”

      他们一直打到半夜一点,杀得你来我往不亦乐乎,后来两个人都玩得入神,干脆从沙发上坐到地板,只恨没枕头给躺着。后来还是顾云声困得撑不住,打完这一关一甩手:“我太困了,先玩到这里吧。”

      江天似乎对此并不留恋,很快地从电视屏幕上收回目光,平静地就不像连续投入地打了几个小时的游戏,接话说:“我也累了,想睡了。”

      顾云声打了一下午球,又打了一仗狠的,几乎是头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起先他睡得沉,后来开始做梦,梦里一片光怪陆离,又像是真切发生的。他梦见自己拉开一张弓,箭笔直-出去,-中的却不是他最初瞄准的猎物,而是江天luo露的后背。

      他吓得几乎魂飞魄散,连滚带爬赶过去,要扶起江天来,手却鬼使神差地先一步去拔那支长箭。箭身已经深深没入江天左肩胛一块,只剩惨蓝的翎羽留在外面,但是他也没怎么用力,箭一下子就给拔了出来。

      顾云声瞠目结舌看着一滴血也没溅出来的创口在自己眼前缩小,最终愈合,不留下一丝痕迹。那大概不是江天吧,他混混噩噩地胡乱想着,但这个时候江天转过身子,胸前全是血,却用双臂紧紧锁住他,快得都来不及看清表情。

      顾云声一下子睁开眼睛。

      意识到刚才那只是梦,他才陡然放松下来,但浑身还是热得发烫,受伤的地方也都在隐隐作痛。梦里的一些片段至今还很清晰,他犹自心有余悸,虽然知道江天此时就睡在身边,还是忍不住想转头看一眼。

      黑暗中江天的呼吸很均匀,至少不像在做噩梦。顾云声才刚刚安心一点,这时江天却突然重重翻了一个身,翻回来,静了一会儿,又翻过去了。

      “江天,没睡着?”

      呼吸声瞬间滞了一下,却并没有搭理他;顾云声等了半天,知道他明明醒了又听不到回应,有点担心,爬起来扭开了台灯,但再一回头,江天已经先一步用被子把整个人蒙起来了。

      “我没事,你把灯关了。”

      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虽然在竭力维持着平静,声线却颤抖得厉害;顾云声看见他抓住被子一角的手,指关节白得都在泛青,当下就呆住了。

      窗外吹来的风拂动窗帘,顾云声才受惊似的把灯关了。他没有睡回去,凭着刚才那一瞥的记忆去找江天的手,帮他把被子一点点拉开。起先江天还在暗中和他较劲,后来僵持久了,也知道没有开灯,也就慢慢把手松开了。

      黑暗中谁也没有说话,沉默被倔强地维持着。顾云声听到江天忽然变得又深又重的呼吸声,手就不由自主地偏了一偏,-到江天的脸,果然是湿的。

      悲痛瞬间战胜震惊,压了过来。顾云声也分不清那一刻究竟是为了江天,还是为了他母亲,他只知道自己的力气刹那间被抽空了,要说的话也刹那间被忘记了,他只是垂下肩膀垂下头,

      久久没有移开自己的手。那些眼泪滑过手指,是彻底冰凉的。

      《永宁》在秋天的一个黄道吉日正式开拍。早在半个月前把一改再改的剧本扔给白翰的顾云声,毫不迟疑地关掉所有的联系方式,道义上给林况去了一封邮件,就再没通知别人,一个人去南方的海边渡假。

      他觉得被这个电影剧本掏空了,于是愈发变本加厉地要补偿回来:每天睡十个小时以上,吃四顿,剩下的时间就是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看书,在主动出击的同时也很自然地接受别人的邀请。

      不必去想下一个工作,足够的睡眠,适当的运动,美食,加上不需要承担责任的姓,顾云声觉得自己开始慢慢恢复元气。但不知是不是之前消耗心力过甚,两个礼拜之后他回到T市,见到的每一个熟人都说,“哟,不是听说你蒸发了半个月去渡假吗,怎么看起来还瘦了?”

      对此考语顾云声并没放在心上。回来的第二天打电话要找林况,接起电话的却是秘书,还没来得及奇怪,对方先一步告诉他答案,顾云声出去渡假的那个周末,林况就胃出血住院了。

      一想也知道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又没注意调养的恶果,顾云声心里暗骂一句蠢货,往医院探病的脚步却一刻也没耽搁。

      《永宁》是顾云声和林况合作的第一部片子,但两个人之间的私交却开始得早得多,连林况的秘书和顾云声都很熟悉。所以顾云声两手空空冲进病房,看见他躺在病-还在吩咐秘书给这个那个去电话,一点也没客气地开口:“你多工作一点,下次搞不好就急姓胃穿孔,再下次还指不定是什么……”

      林况苦笑一下,正要解释,他的秘书已经抢先一步开口:“顾先生你来得正好,林况是真的不要命了。你都不知道他当时在片场,说话说得好好的忽然吐血,还是褐色的,他那天又穿浅色衣服,所有人都被吓死了。送到医院来吧,说要住院调理,就像这是要他的命,后来还是白导发了一通脾气,总算住下来,但是你看这个病房,根本是把办公室搬过来了嘛,下午四点还要所有的助理和秘书开会呢。”她跟了林况四年,并不像一般的上司和下属,有些话说得毫无顾忌,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一样-脆脆。

      顾云声含笑在那里听,等她说完才慢悠悠地开口:“谁要你老板是工作狂和强迫症患者。不然笑薇你干脆跳槽吧,我虽然不用不着秘书,但是保证给你介绍一个不爱加班、也不会无缘无故要你加班的老板……”

      “你们是不是忘记了我也在这个房间?”自从顾云声进门一直没找到机会说话的林况忍不住开口了,“云声你何其不义气,空手来探病就算了,怎么还陪着她一起来数落我?”

      林况气色很差,但眼睛亮晶晶的,堆满了笑,一无怒气二不威严。顾云声拉过一张凳子,在他床边坐下,收敛了适才那刻意的笑容,说:“你也不要太拼命了。你看才几个礼拜没见,就瘦得只有骨头了。我记得你胃是不好,要注意调养才是。”

      林况垂下眼睛:“事情这么多,总要有人做。”

      “哦,别人开公司都是花钱请人做事,只有你是自己做老板还恨不得凡是亲历亲为,再说就算老板要做表率,那白翰呢?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场子。”

      听见顾云声这么肆无忌惮地在自己下属面前评价公司的另一个老板,林况脸上有点不自在,频频往蒋笑薇看去。蒋笑薇也乖觉,察觉到老板的目光,很快找了个借口溜出去。

      当病房里只剩下自己和顾云声两个人,林况叹了口气:“我说你能不能少耍一点嘴皮子,不是说写情景剧的编剧反而是最寡言的吗,你倒是做的时间越久越能说了。”

      顾云声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学着林况不温不火的口气,替他说接下来可能会说的话:“‘白翰也没闲着,《永宁》一开拍,片场里千头万绪,还不是归在他一个人身上'……现在台词都不兴这套托辞了。”

      林况一愣,笑容僵在脸上,很久才不自然地褪去。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说:“那有什么办法,别人是买卖不成情义在,我们是反的,情义没了,买卖还在。”

      股份可以转手,工作可以辞,有什么做不到,无非是不甘心不舍得。顾云声想,但嘴上还是说:“对啊,有你这个菩萨替他善后,他更可以安心做夜叉了。”

      林况被这个比喻逗得一笑,摆摆手说:“不跟你胡说了。有事要找你……”

      顾云声预感不妙,抬起手做了个虚挡的动作:“要是那片子,免谈。”

      林况点头:“就是《永宁》。开拍半个月了,他总是觉得剧本哪里不顺,想找个编剧在片场待着,方便他随时修改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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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16 18:15:01 | 只看该作者

      “第一,我实在不喜欢坐在片场里,而且和白翰一起改稿的这几次,已经把彼此之间容忍的极限都差不多用尽了;第二,我手头接了别的活。这件事我无能为力,还是请你另寻高明吧。”

      林况听完,一时没说话,坐在病-,也没去看他,看样子倒像在思索什么。顾云声心想刚才把话说绝了,怎么也不该这么去驳一个病人的面子,放缓语气,又说:“这电影一共有三个编剧好几个历史顾问,再找找别人吧。王楚楚和杜凯呢,找过他们没有?”

      林况点头,又沉着脸色摇了摇头。顾云声知道林况很开口找他,已经没办法的事情了。

      “要不然再去找个新编剧吧。年纪轻的,脾气好有体力……白翰雄心--要拍好片,年轻人虽然会受几个月折磨,但只要能出名,对他们来说也没什么。”

      “提过,白翰不愿意。”

      顾云声心里已经把白翰骂了无数次,然而此时身处病房,被那种特有的冰冷清苦的药味笼罩,一切坚决的话语似乎也很难毫不迟疑地说出口了。特别是在他试图避开林况目光的时候,忽然瞥见他头顶的白发。一想到林况和自己也就是差了个一两岁,顾云声心里一软,一句话不假思索就说出来了:“这个差事要多久?不可能跟到杀青吧?”

      林况原本已不做指望,这句话传到他耳中,无异于枯木逢春一般。他喜出望外地盯着顾云声,脸上一有光彩,病容就神奇地不见了。顾云声见他这个样子,暗自有点后悔自己的心软,心里咯噔一响:这个工作狂来劲了。

      “应该是不用的。进度表在我这里。如果顺利的话,可能一个月就行了。最多两个月,绝对不会拖你。”

      去了可就不由你说的了。顾云声皱眉,微弱地顽抗了一下:“去可以,请我不便宜。你已经找人追加投资好几次了吧。”

      林况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回答:“等我出院了就会有。就算没有新的资金来源,我把房子卖了也不会亏欠你。”

      “我信我信。”顾云声连忙说,“那我还要在片场要一间办公室,我不怕吵,有的时候会在那里面赶稿,而且我不陪着他加班。”

      林况也一口应承:“这个也没问题。

      探个病不到两个小时,顾云声一时不查,就这么活生生自己跳到火海里去了。

      他暗自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但看林况现在的样子,又还是厚不下脸皮翻悔。只能僵硬地笑着,陪着又坐了半个小时,直到-来给林况换输夜瓶,才找了个借口先脱身。

      “那我先走,你要保重。”

      林况正在给自己的记事本上记下顾云声应承去做驻片场的编剧的事情,忙里匆匆抬了个头:“好,你慢走。云声,这次真的谢谢你。等我出院……”

      “好了,少说点这种有的没的的话。你不安心调养,没办法早点出演。”顾云声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继续维持着僵-笑。

      “嗯,我会。明天我安排人开车来接你去片场。中午十二点吧,后天开始是每天十点。”

      临到终了,顾云声终于没忍住,问了一句:“当时把剧本定稿后交给老白,他不是也满意了吗?”

      林况合起本子,看着他的目光不是没有一点诧异的:“是这样的。他要找古建筑顾问,你T大的那个朋友,黄达衡,向他介绍一个专门搞这个方向的专家,长谈了几次,他不知怎么就改主意了。云声,我听说改动也不是很大,你多多辛苦。”

      顾云声有个预感,他这次心软的结果,可能真的会让自己悔不当初。

      顾云声在《永宁》片场典型的一天,通常是这样的:因为有车来接,他会每个隔天的十点准时到片场,在午饭之前跟在白翰身边,据说这是白翰思维最活跃的时间,要随时做好他可能会把导筒丢给副导演、然后冲过来要求修改剧本上的下一场戏的准备;然后顾云声会用三个小时的时间午餐兼午休,他从来不介意在人来人往的咖啡馆写另一份电视剧稿,越是人声沸杂,他越是容易抓到灵感;这样就到了下午三四点,游荡回去,以避开白翰-火的最高峰,并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坐在白翰身边,罔顾身边的一切声音,把上午他“又一次”的心血来潮写成剧本,交给剧务,看着他们分发给每次接到新剧本无一例外面如死灰的演员们,并准备好和白翰新一轮的、大概用“争执”来形容更合适的讨论;倘若如上流程没什么意外,那么这一天顾云声大概可以在八点之前回到家。

      但大抵是-牌,意外多,白翰的“意外情况”总是接连不断,尤其是临时改变拍摄计划和加班,几乎成了剧组的寻常事。特别是林况在住院,一些平时由他控制的部分转到其他人手上,又因为对象是白翰结果统统脱轨。顾云声到了后来索姓放弃了和白翰去沟通什么,心里一再告诫自己:这是卖个人情给林况,全当高薪来陪一个神经病院拒收的臆想症病人。

      这种菁神胜利法大概给了他十天的愉快心情。这段时间里顾云声已经从白翰的助理那里确认剧组的古建顾问当真是江天。但自从他到了片场,没有见到江天一面,偶尔听到白翰的两个助理闲聊,知道他去过几次特效组,仅此而已。

      江天的消息并没有给顾云声带来如何的冲击,就连他自己也惊讶居然如此冷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那一天在林况病房里的预感成真了,但平静得就像已经记在行事历上、迟早会发生的计划一样。

      江天出现在剧组的那个下午顾云声因为约了人喝咖啡,聊天聊得兴起,迟到了半个小时。他一回去,立刻察觉到片场的气氛真是又宁静又和平,大家都没开工,休息的休息,闲聊的闲聊,和往日那近似濒临爆发的火山口的低压迥然不同。他眼尖,拉住几步外脚步匆匆的白翰的助理吴蓉,问:“今天怎么这个时候还没开工?你老板怎么了?他不是也胃出血吧?”

      吴蓉看着他笑了笑,摇头:“林况出院了,和白导在导演休息室里。夏-和杨总监、哦,还有你上次问过的江博士,都在。白导一个小时前就要我找你,你手机总也不接,我还发愁呢,你可算回来了。”

      顾云声掏出手机一看,果然好几个电话,忙说:“我手机转了静音,麻烦你了。我这就过去。”

      她口中的夏-和杨总监,一个是艺术指导一个是特效组的总监,前者顾云声隔三岔五会和她碰头,后者却是闻名而已,也不去多想这群人聚会拉他做什么,顾云声告别了吴蓉,就三步并作两步,直奔二楼的导演休息室而去。

      他推门而入,房间里烟雾缭绕,男人女人都在抽烟,烟味把不怎么抽烟的顾云声呛得打了个-嚏。他虽然及时掩住嘴,但对着门的林况和离门最近的江天都察觉了,不约而同地转过目光来。顾云声对上江天的双眼,笑了笑,走进来关好门,坐到林况身边的椅子上。

      那边白翰和夏葵漪在争执布景的风格,夏葵漪抗义说灯光给得太亮,完全地破坏了她设计的内景的美感,白翰就说她的布景暗得像地宫,如果按照她全用自然光的设想,人的脸就像僵尸。这两个人自从电影开拍就打得火热,已经是剧组上下不宣而知的秘密,顾云声看他们吵得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心里暗笑,没细听,看了一眼林况,发现他气色还是不怎么好,病骨支离的,低声说:“你怎么就出院了?你放心,少了你是会混乱不少,但也决不至于没你不行。你看白老爷不是也把上下统筹得……”他没好意思说出“井井有条”,顿了顿,换了个词,“像那么回事嘛。”

      “我在医院住得也难过,干脆出来。”林况也低声说。

      顾云声看了一眼杨乃儒,余光顺便飘过江天,没敢多看,飞一样掠过去:“杨乃儒怎么会过来?还有这个古建顾问……”

      林况轻轻打断他:“我听黄达衡说你和他是表亲?这个你怎么也不早点告诉我。见外了啊。”

      顾云声苦笑,支吾说:“远亲,而且多年不来往了。说正事吧,你们叫我来干嘛?这看起来没我什么事情啊。”

      “其实是江天把永宁寺塔的-图画出来了,杨乃儒的人也按图做了个小样,带来给白翰看。结果夏葵漪过来找他兴师问罪,就跑题了。不过也不算,杨乃儒他们的事情谈得差不多了,我是听说你和江天是表亲,他来了就通知你一声。”

      《永宁》一片,说的是北魏末年故事。时间轴自洛阳城永宁寺塔落成起,到尔朱荣率兵入洛阳、塔身毁于烈火止,借一塔的兴废说一朝兴废。这片子最初四处圈钱找人投资,是打着历史戏的幌子拍儿女情长,但后来资金到手,白翰忽然动念,要拍严肃的历史正剧。这也就是剧组要找古建顾问来帮忙在特效动画中重现永宁寺塔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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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16 18:15:26 | 只看该作者
    “谢谢,有劳你费心了。”顾云声笑容加深,“既然没我什么事我还是出去得好,你们几个大烟呛,熏得我眼睛痛。”

      林况有点意外地看他一眼,但没多问,由着他去了。

      一关上门,顾云声重重呼出一口气,压了压额头,就听见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他回头,微笑说:“我发现自从你这次回来,我们总是在让彼此意外的地方碰到。”

      江天不管其中深意,说:“黄达衡找到我的时候没告诉我你是编剧。”

      “哦。”顾云声继续笑,“我想也是,如果他说了,可能就不会在这里碰到了。不过请相信我,我和你一样惊讶。”说完毫不羞愧地心里补充一句,好吧,也许没你那么惊讶。

      江天摇头:“你不要多想,我没什么别的意思。我早上接到何彩的电话,要你我去他们家吃晚饭,才知道原来这部片子的剧本是你写的。”

      “她倒好,做主人的请客要客人来请客人。”顾云声沉下声音。

      这点情绪落在江天眼里,他也没说什么:“你要不去就自己打了电话过去好了,她一直以为我们是亲戚,彼此之间带句话也很正常。”

      顾云声面色变了几变,一句话忍了又忍,还是没说出来,只是有点疲惫地说:“说真的,我真不知道这两口子卖的什么药。好好的又吃什么饭?”

      “我正式收到T大建筑系的聘书了。今天是周末,我在T大没再什么熟悉的同学和师兄弟了,他们说替我庆祝一下。”

      没想到江天就这么留在T市了,顾云声呆立在原地,半天才“啊”了一声,又不晓得该说别的什么,平日的伶牙俐齿,被这突如其来的狂喜之风一吹,便被彻彻底底地抛向了九霄云外。

      江天见他不说话,兼之面无表情,也跟着沉默了。半晌,顾云声堆起一个全无阴霾的笑容,并伸出手来:“那恭喜你回来。”

      “谢谢。”江天一愣,也递过手去。

      握手之后顾云声觉得自己镇静下来了,江天手心的温度似乎还留在手上,经过这么些年,他几乎都忘记这肌肤厮摩的温暖了。他忍不住顺势去拥抱他,尽量做得和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那样。他闻见江天身上的烟味,感觉到他错愕之后也镇定地回拥了他。他定了定神,压下去亲吻他耳根的冲动,干脆地放开手,又迅速变回友人模式:“那你现在已经开始教书了?”

      “寒假之后开始,现在还是忙清安寺的事。另外手头还有一些从日本带过来没做完的研究。”

      “听起来忙得不可开交啊,怎么会想到来揽这件事情。不是被黄达衡骗了吧?”顾云声笑得眼睛都弯了,好似愉快轻松非常。

      他的笑容似乎也感染了江天,江天嘴边牵起一个笑容:“不,是我自己想来……”

      “我差点忘了,你一直喜欢电影。怎么,终于有机会深入制作过程,会失望吗?”

      江天还没来得及回答,休息室的房门开了,林况从中探出头来:“江博士,麻烦你来一下,白翰有几个细节想和你再沟通一下……云声你要是不忙也可以进来坐。”

      顾云声说:“我这里还有几个镜头没写,现在去写完,今晚约了朋友吃饭。”

      江天朝着林况点了点头,又对顾云声说:“那晚上我们一起过去。”

      “好。到时候你可能要稍等我一下。”

      B-4

      在顾家留宿那天,两个人都睡得很沉,谁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前又说了什么,只记得醒来是因为江天外婆打了个电话过来。一向慈祥的老人家这次光听声音就有点光火,听到是顾云声接的电话,没多寒暄,就连连说:“云声,让小天接电话……在睡?在睡也拎起来。”

      顾云声把卷在被子里的江天推醒,告诉他他家来电话了。江天睡得迷迷糊糊的,伸出一只手,迷迷糊糊地应着,没多久把电话又挂回去。顾云声看他也没跳起来,只当没什么事情,继续去睡,但睡了不到五分钟,江天猛地从被子里直挺挺坐起来,吓得顾云声一哆嗦,也跟着爬起来:“你干嘛?”

      江天脸上已经一点睡意也没了,绷着脸紧着嗓子:“外婆打电话来,说汪博的爸爸到家里来了,要我回去。”

      顾云声还有点没睡醒,想了半天,反应过来了,变了脸色:“他还敢拉着家长到你家去闹事?我和你一起回去。”

      江天要拉他,但顾云声根本不听,一刻不停地从-蹦下来换衣服,又把江天的衣服递给他:“不行,我和你一起去,先动手的人怎么也是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挨骂啊。”

      一扭头,看见江天的背,昨夜那个梦境的片段又袭上眼前,顾云声脸一热,不敢多看,赶快低头把扣子给扣整齐了。

      他们说是说得友爱又坚强,但回去的路上心里始终忐忑……江天外公的姓格他们是都知道的,从来不大声,也不骂人,更不要提动手。但是如果等他老人家-一点失望神色,全家人都痛苦羞愧得立马能哭出来。

      一路上互相安慰又各自不安地到了江天家,果然见到张阿姨在门口张望。远远地见到他们迎上来,紧张地问:“小天云声你们怎么好和人家打架啊?看看人家一家人都上门了,在你外公书房里,你赶快上楼去。你外婆着急得高血压都要发作了。”

      两个人霎时间白了脸,之前做的心理建设土崩瓦解。后来还是顾云声一甩头,拉住江天,说:“不要紧,他爹妈都在正好,我还担心他爹妈不来呢。”

      老房子,脚步一块楼梯就咯吱咯吱响,本来是顾云声走在前面,但后来不知怎么搞的,还是江天先敲开了房门。一进门的情景让两个人都大吃一惊:汪博脸上一边一个掌印,一望而知是新甩上去的,又哭丧着脸,哪里还有昨天趾高气扬的样子。

      顾云声和江天面面相觑,正想着要说什么,汪博的爸爸就猛地一推汪博,恶狠狠地说:“小混蛋,还不向江天道歉!”

      他们纵然事先想到一百种可能发生的状况,但也决计想不到回来是接受道歉的。江天愣住了,听见汪博微弱如蚊蚋的道歉,脸上表情变了几变,就是不说话,定格在倔强而固执的神色上。

      如果不是后来江天的外公说了一句“小孩子打架,没什么大事”,这僵持的场面不知道要维持到什么时候。等送走客人,老爷子看着面前两个已经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半大的青年人,缓缓说:“他骂娘,所以你们动手,这是有志气,打了就打了;但人家专程来道歉,你还犟着脖子不说话,就是看不起人了。”

      都做好挨训准备的两个人,听到这番话,反而傻了,不知道要接什么话。江天外公看着他们挥挥手:“你们两个能把人家七八个孩子都打趴下,也真是有本事。”

      顾云声听到这里偷笑一下,又被江天外公投过来的目光一刺,赶快眼观鼻鼻观心垂手肃立。

      “看在你们晓得互相照顾不让大人抄心的份上,这次就算了。好了,江天你外婆给你们炖了蹄膀,云声也留下来吃饭。”老人一笑,轻描淡写打发他们下楼去了。

      为什么横得不可一世的汪博会乖乖过来道歉,江天和顾云声后来私下讨论了几次,都没得出个所以然来。直到他们上大学的第一个年,汪博爸爸又带着大包小包来拜年,这件事情才有了答案……虽然汪博爸爸现在是市教育局的局长,但在很久以前,久到江天、顾云声、当然还有汪博都不知道在哪里的时候,现在的汪局长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江天外公的秘书。

      打架的事情学校方面也是没有声张,悄悄找几个当事人谈话了事。这么处理固然有高考在即的缘故,但尖子生和市局局长的公子对打,传出去毕竟对学校的声誉确实也不好听。不过也是因为这件事情,江天和顾云声高中的最后几个月再没一起下学……顾云声妈妈看到儿子一身的伤吓得魂飞魄散,之后的每一天都开着家里新买的车子来接他,无论顾云声怎么抗义都没有用。

      不过也容不得他抗义太久,高考就到了。江天考前生了一场大病,全市第一没了,但还是顺利进了全国闻名的T大,不过跌破所有人眼镜的是,他没去彼时最热门的什么计算机啊金融专业,而是学的建筑。顾云声则继承了他一贯的大考大运,超常发挥,也进了一所全国重点大学和最热门的计算机专业。

      发榜之后被折磨了三年的考生们就像出了笼子的-,成天的谢师聚会旅游联欢,像是要把压抑的三年统统在这几个月里补回来。顾云声在年级里人缘好,自己班上玩够了,别的班也邀他,跟这群朋友出门一周回来都没来得及歇脚,接到另一伙人的电话,又兴高采烈地赶下一场的热闹。

      疯疯癫癫醉生梦死一个多月倏忽而过,忽然有一天发现,怎么再一个礼拜就开学了。也就是这样,猛地想起很久没有问过冷暖的江天。

      其实自留宿那天,两个人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顾云声时不时会觉得江天在躲他,但真的在一起聊天什么的,这种感觉又没了。顾云声若干个夜里辗转反侧思来想去,又每每还没想清楚答案,已经酣然入睡。偶尔几次做梦,醒来觉得指尖发烫,好像江天那一晚的眼泪在自己都没留意的情况下,渗到骨头里去了。

      这些蛇蛇蝎蝎的感情顾云声懒得深想,若无其事地去冲去找江天。到了他家门口,正好撞了个正着。江天穿着白衬衫,黑色的裤子,看起来有点冷淡,见到顾云声兴致--地冲他笑,也没什么表示,就问:“你怎么来了?”

      这句话问得像一盆凉水兜下来。顾云声没在意,抓了抓头发,还是笑着说:“没几天开学了,想来看看你。东西收拾好没有?”

      “还在收拾。外婆给我收了三个大箱子,外公和我正在劝她菁简成两个。”江天这时表情和语气都和缓一点,“你呢?出去玩回来了?”

      顾云声有点不好意思,笑了几声:“嗯,别人来约,不好意思拒绝,就跟着疯玩一阵。说起来我们两个才应该结伴旅行一趟,以后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只有寒暑假能见面了……”

      “那就等寒暑假吧,会有机会的。”

      “那好,来U市玩啊,好地方呢。T市我也没去过……”他兀自说得兴高采烈,终于看见江天手上提着的袋子,顿了一下,“额,你要出门?”

      “大后天就要走了,走之前去看看我妈。”

      “怎么走得这么早?不是九月才开学吗?”

      “建筑学院有个入学考试,新生要先去。”

      顾云声没想到他走得这么早,顿时后悔没有早一点回来。他看着江天手上的东西,终于鼓足勇气、用很客气的商量的语气说:“要我陪你去吗?”

      江天盯着他,半晌说:“你要是不忌讳,就去呗。”

      他们换了两趟车,才来到郊区的公墓。墓地依着小山,墓碑一排排密密麻麻地排着,顾云声还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只看了一眼就花了眼,只能跟着江天,看他熟门熟路地在各种小径之中穿梭,走了十多分钟,才在一个墓碑前面停住脚步。

      墓碑上方镶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顾云声早在江天家看了许多许多次,一点也不陌生,何况江天和他母亲又是如此的相似。江天立在碑前,顾云声跟在他后面……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晓得他站了一会儿,跪下身去,把墓地上的杂-什么的都拔掉,献上花,然后把份看起来是大学录取通知书复印件的纸片烧了,很久都没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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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16 18:15:36 | 只看该作者

      盯着江天那薄得像两片刀的肩胛骨,顾云声隐隐约约地想到,是啊,他只知道江天母亲在他很小时候去世,从来也没听过他家人说起细节。但很快又想,人都没了,说又怎么样呢。他脑子那时也飞快地划过江天爸爸这么个概念,不由得一惊,这才想起好像就连江天自己也没和他提起过父亲,容不得他深想,江天已经站起来了,转过身,依然低着头,轻声说:“我好了,也差不多要回去了。不然赶不上晚饭了。”说完这几句话,又等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眼睛里闪过湿润的光。

      顾云声瞬间就被刺中了,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听见自己结结巴巴的声音:“江天,你……你不要伤心,你来看她,阿姨会很高兴的;你考上T大,她泉下有知,肯定也很高兴的……”

      江天避开顾云声的双眼,哑声说:“她真的知道吗。”

      “那当然,不管你有什么好消息,她都知道。”

      顾云声说得斩钉截铁,内心却一点没谱,只是看见江天听到话后快速地笑了一下,同时挺直了脊背;傍晚的斜阳映得他迎向自己的半边侧脸微微泛光,温暖而坚定。

      B-5

      送走江天没几天,顾云声也打着行囊北上,成了U大众多大学新生中的一员。到了一个陌生的没有家长束缚的环境,几乎所有人都像濒死的鱼儿入了海,统统活蹦乱跳起来。而素来是最能玩最善于和陌生人打成一片的顾云声,更是乐得恨不得每天有三十六个小时投入着积极向上的火热气氛中去。

      新学校千好万好,只有一件事情顾云声一想起就头皮发麻、乃至畏惧了:他怕去澡堂。

      身为一个南方人,当他第一次踏进U大的澡堂的时候,他就彻彻底底地领教了南北方的差异。在热水器还远远不普及的童年,他当然也是跟着家长去过公共澡堂的,但南方的澡堂都是一个个的格子间,哪里像这里,一进去,雾蒙蒙水汽里全是白花花的renti,好像雷诺阿笔下的印象派油画。

      顾云声硬着头皮洗了几次,结果连着几个晚上都做乱七八糟的梦,梦里全是江天,吓得跳起来,一身都是汗;后来就在自己在洗手间冲冷水,U市的取水系统也和老家不同,都是地下水,秋天天气本身就冷得早,水更是冰冷刺骨,顾云声咬牙坚持半个月,终于一朝熬不住,大病了一个礼拜,烧得昏头颠脑,眼前晃的还是江天;后来蒙人指点,去学校的游泳馆洗,有热水,人也少多了,但新的问题又来了:游泳馆冬天也开,总有热爱锻炼身体的学生过来坚持游泳,别的男生都是盯着女生细长笔直的腿目不转睛,他却没办法抑制地去注意男人的腰背;顾云声起先惶恐过,失眠过,惴惴不安,也仗着自己的好人缘借了中文系学生的图书证,去借一些当时只有中文系学生才能看的书,U大图书馆文学类书籍都摆在地下一层,暖气不开的天,刺骨的冷,他站在柜子边上如履薄冰翻看劳伦斯,看得面红耳赤,可是午夜梦回,依然是江天。

      认识江天十多年,他从未如此频繁地梦见过他。顾云声觉得江天无处不在,他就像一个蠢货,试图去捞起水里的月亮,又或是试图饱饮蜃楼的清泉。

      但是他和江天保持着半个月通信一次的习惯,偶尔也通电话。信里的自己和江天又还是停留在大学以前,愉快地告诉彼此新的学习和生活,毫无一点阴霾和复杂。

      在这样的内在折磨之下,当顾云声结束大学第一个学期的生活回到家时,简直是形容憔悴,瘦得不chengre形。

      让他稍微安慰的是,江天因为课业的关系,寒假没法回来。说来也奇怪,之前想到江天的名字都要颤栗,但如今真的见不到了,心也定了,也不那么害怕了,失掉的体重又在一个寒假养回来。

      但是两个人总是要见面的,暑假刚到家,行李还没落地,顾妈妈说了一句“江天昨天打电话过来,我告诉他你今天到家”。他傻在门口,半天应了一声,放下行李,若无其事地拿起电话,号码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一听见江天的声音,声音里充满喜悦:“江天,你还算有良心嘛,想得到打个电话来问一声。嗯,我回来了,刚到。”

      他又一次坐在江天外公的书房里。老人们手牵着手一齐去剪发,留下张阿姨在楼下收拾专门为晚饭准备的大海参,事先炖来准备煨海参的鸡汤的香味楼上楼下都是,一丝一缕沿着门缝飘进房间里。房间里简单的陈设十几年如一日,下午的阳光透过窗台上的花木一寸寸铺进地板,湃过的西瓜和李子搁在一旁的茶几上,江天躺在竹椅上睡着了,而顾云声自己,当他有所察觉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江天身边。

      这之前他们一直在闲谈,天南海北,稀奇古怪,无所不谈,又谁都不在乎是不是走题了。两个人手上一人抱了一半书,但都没在看,有一下没一下翻着,胡乱瞄两眼。后来江天的回答的间隔一次比一次长,顾云声问“你怎么看”,半天都听不到回话,抬头一看,歪着脑袋睡了。

      大学生活在不经意间塑造了两个人。顾云声觉得江天面上的线条更分明了些,黑了,也结实了,但眉眼还是和第一次见到他那时一模一样,稍一细看,好像能陷进去溺死在里面。

      他的手拂开江天的头发,指尖小心翼翼的流连在他的面颊,而江天一个稍重的呼吸都让他心惊肉跳地甩开手,又在发现原来他依然熟睡后难以抗拒地再伸过去,看自己的手指在被阳光抚过的皮肤上,留下微妙的淡得几乎没有痕迹的影子。

      他用一年的时间明白自己是个-。本以为得到答案会豁然开朗,谁知根本还是困在不知名的黑暗中,看着别人走在通坦大道上,自己却一点光亮和前路都看不到。然后到了此时此刻,他才知道,症结不是-,是江天。

      简直是饮鸩止渴。顾云声战战兢兢弯腰去亲吻江天的时候,一个他以前从来想不到用的词划过脑海。

      不久江天睡醒,发现顾云声坐在原来的位子上,望着窗外那被风吹得摆幅不定的兰-发愣。他伸一伸懒腰,引得顾云声立刻回神,促狭一笑:“睡得也太死了吧,我在你脸上画乌龟都弄不醒你。”

      江天下意识地去找镜子,当发现一切只是个玩笑,撇了撇嘴角,随手就把手里的书扔到太师椅里的顾云声怀里。书本的抛物线遮住江天的视线,他没看见顾云声的目光,又欢喜又无奈,一眨眼,也就过去了。

      那四个字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一直跟着顾云声。学期间的通信,寒暑假的旅行,似乎只是让一切变得更不可救药。于是大三下半学期,顾云声没给任何人打招呼,一声不吭到了T市。

      顾云声的到来江天至少表面上看来并不怎么吃惊。在T大的自习室碰面后,江天不问诸如“为什么过来”、“待几天”之类的问题,只是问他住学校还是住到市里,等顾云声在稍微犹豫后选择了后者,江天点头,再没多说,回寝室打了个招呼,就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服,和顾云声一道在市中心美术馆附近找了间招待所住下。

      接下来的几天江天也不去上课了,安心陪着顾云声吃喝玩乐,去博物馆美术馆和其他名胜古迹,看电影溜旱冰逛书店,也聊天,一直在聊,江天的话多到顾云声都诧异了,但说得也无非是吃喝玩乐和T市的种种。

      这样的生活过了一个礼拜,某天早上顾云声醒来,呆坐了一两分钟,第一句话开口就是,“我想明天回去了。”

      当时江天正在想,明天是不是带他去市郊转一转,听到顾云声这么说,脑袋卡壳一刻,顺口说,“哦,那好。我本来还想明天陪你去清安寺看看的。那是个老庙,很漂亮,人也少,值得一看。”

      “下次去吧,肯定还有机会的。”

      去车站排队买到票,就差不多是中午了,吃完饭两个人坐着环城的11路公车,绕着T城转了一圈。江天在途中睡着了,顾云声望着窗外的树影一条条在眼皮底下掠过,明晃晃的太阳晒得皮肤都痛了,忍着刺眼的阳光抬头看,天空瓦蓝瓦蓝的,云朵铺在天边,就像一只只吃饱了卧倒的绵羊。

      下午两点。车上几乎没有人。江天的呼吸声时不时被发动机和车外喇叭的声音盖住,又在下一刻隐约传来。

      顾云声隐隐有了错觉:时间就这么停住了,天长地久,一辈子不过去。

      睡到江天醒,正好开回老城区,跳下车,在那片还没改造的老城的蜿蜒复杂的道路系统里乱转。找到一家不大但是门脸干净的餐馆,晃进去吃晚饭,叫了一打啤酒四个菜,喝到送菜的小姑娘鼓足勇气走过来说,对不起二位,我们打烊了。

      两个人就拎着没喝完的酒,稀里糊涂地朝着旅馆的方向走,一直到旅馆门外了,江天冷不丁又装作没事地问:“喂,你不是失恋了吧。”

      闻言顾云声死死盯住他,末了,他搂住江天的肩膀大笑,压抑住微微颤抖的语调:“是啊是啊,本来不想说的,还是被你看出来了,真是太丢脸了。”

      路灯下江天的表情仿佛扭曲了一下,但是太快了,快得顾云声都知道那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江天反过手拍了拍顾云声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沉着嗓子,平和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说你喜欢什么类型的,我找人介绍一个给你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顾云声迷迷登登地继续盯住江天看,咧开嘴傻笑,推了一把。他喝了酒力气控制不了,用力狠了,推得江天一个踉跄往后倒,顾云声才吓得一把拉住他,两个半醉的人被两股相向的力量一带,顺势抱在了一起。

      手心发汗心跳如雷酒都在瞬间醒了。顾云声不敢动,却没料到江天也没有动,彼此静默得像石头,连呼吸都在克制。

      他幸福得都要发抖,以为最美的美梦也莫过于此刻,可是接着听见江天含笑的声音,口气就像在哄骗安慰别扭的小孩子:“好了,不要装酒疯啊,我又不是女人。”

      “嗯,-起来都是-的骨头,就知道不是了。”顾云声-一个没人看得见的笑容,松开了刚刚扣在江天背后的手。

      回到U大的很长一段时间,顾云声都在怀疑和思量中度过:江天是不是知道了。早在他贸然去T市之前,好几次他感觉到江天探询一般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但每当自己看回去,那目光又转开了,落不下痕迹来。是什么时候落下把柄的呢,是最初的那个吻,还是后来的某一次刻意的亲昵,要不然就是那一次借着江天喝醉了,

      “无心”的拥抱……越想越不敢想,又不得不想,也不能问,就咬咬牙暗自告诫:江天和自己是不同的。再忍一忍,等到都毕业了,去了不同的地方工作生活,也许又能回到原点了。

      他真的这么想,反复想,直到大三暑假在外地朋友家做客,看电视,看到南方某省南部山区暴雨引发洪水、整个地区交通和供电都-中断的消息。

      顾云声本来无菁打采的,听到这条新闻一下子从沙发上爬起来。他回忆起在T市火车站告别的那天,他问江天的暑假计划。那个时候江天告诉自己的是,要去某山区的一座庙里同古建系的师兄师姐一道测绘实习。

      陌生的地名顾云声从没听过,他无意在江天面前不懂装懂,还详细问过他方位。记得江天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在某省某市某某县和某某县交界的山区之后,还加了一句:“庙所在的村子就在尹河的下游,靠着一个叫钵山的小山,据说非常美丽。”

      顾云声口头说要去写稿,但坐在自己的隔间里一个半小时,就写了三行台词。一听到就有脚步声就条件反-式地停下笔,等待可能响起的敲门声。后来他被自己这样患得患失的神经质都逗乐了,索姓放下笔,安心靠在椅子上看闲书。一旦入神时间就过得很快,敲门声响了好几声,他才猛地意识到可能是江天,瞄一眼桌上的钟,果然时间差不多了,一想到自己还没收东西,顾云声登时一阵手忙脚乱。好在敲门的声音也停了,他不那么心急,动作反而快了一些。

      守在门口的果然是江天。他见到顾云声只是笑:“里面地动山摇的,拆屋子了?”

      顾云声有点不好意思,眼睛一转很自然地转移话题:“你开了车来没有?”

      现在表情不太自在的换作了江天,他顿了一顿,说:“前两天撞了,送去修车行了。”

      “没事吧?没受伤吧?”

      “不要紧,哪儿也没碰到。”江天看顾云声一下子脸就白了,赶快解释,“对方忽然在马路中间调头,后面那个车又变道,我不知道怎么让,就这么撞上了。都减速了,又有安全气囊,我没事,车子前面就撞凹进去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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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16 18:16:02 | 只看该作者
    听他这么一说,顾云声不仅松了一口气,还觉得好笑,说:“在国外呆久了,回来怎么敢不培训几天就上路?我有车,我来开吧。”

      江天对此没有异议,眼看着顾云声已经在锁门了,才想起来白翰在找他的事情,说:“导演在找……”

      顾云声利落地打断他:“周末,而且今天我只做到这里。虽然他对工作的投入和热爱让我很钦佩,但我实在奉陪不了。再说,林况回来了,有他在,没有摆不平的。”

      说完步子一点不迟疑地往停车场走,走了两步发现江天没有跟上,又停下,笑说:“再不走路上就堵死了,你放心吧,白翰那里没事的。”

      这一路顾云声莫名话多起来,几乎是没有停地和江天在聊天,聊得最多的是清安寺,好像这样才能让话题永不间断也永远不会尴尬。

      “说起来我还没有问过你,你到底负责什么部分?那天看你在庙里拍照,是施工指导吗?”

      江天盯着窗外的滚滚车流,摇头:“不,清安寺是明清大木作,这一块我接触得很少,主要的指导是几个专门请来的大木作老师傅,那是几代人传来的工艺,我是拍马也追不上的。”

      说到工作,江天果然比往日健谈:“学校在半年前就和我联系了,那个时候清安寺的维修刚刚立项,已经开始具体的维修方案的设计了。最初是希望我也参与方案设计,但我也和你说过了,我过去的十年基本上都是在做唐式营造,忽然让我-明清木作,一则力不从心,二则也有点不伦不类,所以这一块也没做什么。现在我在课题组里做论文……我是不是说得太专业了,让你觉得很无聊?”

      顾云声应声:“没,我很感兴趣,你继续说。那你论文做的是什么?”

      “很琐碎,各个方面都有。但主要是固定去清安寺,跟着施工全程,看具体的施工过程中有什么问题和解决方案,可以说更像是一个过程的研究者和记录者。目前我们希望得到的理想结果是在以后更好地组织这一类型的古建修缮,也就是把古建修缮的各个环节实现模块化,。”

      江天说完,很久没等到顾云声的回应,转回目光去看他,一回头就和顾云声的目光堪堪对上。顾云声一震,不太自然地重新盯着前面的路:掩饰着一笑:“听起来很不错。那工作起来一定很辛苦。”

      “最辛苦的方案设计已经过去了,施工的辛苦也没我的份。虽然回来第一个的标是纯理论的,但我之前没有做过量化环节的课题,对我来说也是个全新的挑战……”

      江天越说越来劲,也说得越来越多,后来顾云声只是陪着附和两句,只为让眼下这个场面看起来更像是有来往的交流,而非江天一个人的独白。

      但是顾云声心里是欢喜的,因为这样,他就有机会盯着江天一直看,而不必费尽心思去理解那已经远远超出自己知识范围的纯学术内容了。

      黄达衡和何彩住学校,一正一副两个教授,又是T大自己培养出来的学生,学校在房子问题上很慷慨,两个人住一套四室一厅的大房子,还附带车库和储物间,不能说不宽敞。对于T大的路,江天比顾云声熟悉些……但T大教工区的复杂程度还是远远超出了两个人的意外,不好意思去打电话,就问路,连走了好几个死胡同,才好不容易到了黄达衡家楼下。

      上楼之前顾云声忽然停住脚步:“啊呀,忘记带东西了。”

      江天就说:“也是,我还是第一次去他们家做客呢。”

      顾云声又折回车里,在后备箱翻找一阵,找出上次去参加一个活动别人送的一个礼物。他之前嫌重,一直留在车里没去管它,没想到竟在这里派上了用场。江天看他抱着费力,走过去帮了一把手,的确挺沉,问:“是什么东西,够沉的。”

      “好像是个青花瓶子。我都没仔细看,他们家听说不小,摆个大花瓶正好。”

      顾云声不肯要江天帮手,自己抱着盒子,视线被遮得严严实实地,只能听前面的江天引路。门铃一停,何彩冲出来开门,见状登时笑了:“你们这是干什么,不就吃一顿饭嘛,犯不着这么客气。”

      顾云声自然而然地顺手把盒子递给江天,喘了口气,也笑着说:“还是第一次到你家作客,你搬家我也没送礼,这次就当是江天和我送你们的乔迁之喜。”

      说话间和江天一起把盒子落在茶几上。何彩当着他们的面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是一只画了山水的大花插,足有一尺高,口径也有半尺多。她连声道谢:“真是谢谢你们,啊呀,你看我连水都忘记倒。茶泡好了,江天是要喝茶的,顾云声你呢,也喝茶?”

      “我随便,跟着喝杯茶吧。”

      江天没看到黄达衡,顺口一问:“老黄呢?”

      “他在厨房炒菜,现在油烟大,等一下他出来和你们打招呼。你们坐,不要客气。云声,吃葡萄吧?还有柚子,不过不太甜,等一下我去剖。”

      看她挺着肚子独自张罗茶水,江天就过去帮他,顾云声则在静静地观察何彩的家。客厅收拾得一尘不染,但家具都看得出使用过多年的痕迹,隐约的油烟味从紧闭的厨房门那边传出来,

      是一种他久违了的温暖的人间烟火感。

      这样的氛围让他微微走神了一阵,这时江天端着茶回来,何彩则钻进了厨房,“达衡,江天和云声来了,你……”后面半句话随着她的人一起,被关在门板后面了。

      电视里放着晚间新闻,稍微盖过现下略显沉闷的气氛。顾云声捧过茶杯喝了一口,随口问:“你现在还住在学校的宾馆?”

      “搬了。住到市里去了,学校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怎么没住在学校里?”

      “市里的是新房子,据说条件好一些,来往也很方便,开车半个小时不到。”

      “那是不远。”顾云声又喝了一口茶,“吃饭怎么办,自己做?”

      “哪里,平时就吃食棠,回去就出去吃,厨房大概是那房子里最干净的房间。”

      顾云声听了就笑。厨房的门砰一声开了,黄达衡上身旧汗衫下身沙滩裤系着围裙一头大汗走出来,看见他们两个人一边擦手一边笑:“不好意思,刚刚菜在火上腾不开身,也穿得不像样。何彩说你们还带了个大花瓶来,人来就好,你们两个人还带什么东西,这见外了啊。”说完就和跟着站起来的江天和顾云声一一握了手。

      “第一次来你们家做客,空手才是不好意思。”

      黄达衡笑了笑,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厨房里菜下锅的声音,脸色一变,也不寒暄了,扭头朝厨房里面喊:“小彩你等我来,等一下又溅得一身是油……江天、顾云声,你们坐,让何彩招呼你们,我这里还有两三个菜,炒完就可以吃饭了。”

      看他心急火燎冲进厨房,下一刻皱着眉头的何彩就被推出来,顾云声和江天都笑了。何彩叹气:“拿他没办法,其实我做菜也没那么难吃。”

      “何彩,带我们参观一下你家?”顾云声忍笑,提议。

      何彩一拍脑门:“你看,我又糊涂了。”

      他们家四间房子,两间做了各自的工作间和书房,一间是卧室,还留了一间客房。经过卧室门口眼看何彩要开门,顾云声拦住她,打趣说:“卧室就不看了。那孩子出生之后,客房就改婴儿房了吧?”

      何彩也不坚持,顺着顾云声的话题说下去:“嗯,还有几个月呢。到时候再改。”

      黄达衡端着两个菜出来,看他们都聚在客房门口,喊了一声:“好了来吃饭了。何彩来帮忙端下菜。”

      黄达衡和何彩前一脚后一脚穿梭在厨房端菜,顾云声和江天就在桌边布碗筷。青花餐具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光,筷子碰到碗碟,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其间两个人的手好几次碰到一起,彼此抬起头看一眼,江天的目光蓦然柔软起来,轻声说:“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在我家留饭,张阿姨会说‘小孩子帮忙去摆碗'。”

      这是江天回来之后主动在顾云声面前这么详细地提起往事,他手上一停,慢慢浮起个微笑来:“每次都是你拿筷子我拿碗。”

      “那没办法。我打掉碗,要被外公拎过去教育一顿,你打掉了,他还笑,说什么‘碎碎平安'。既然有区别对待,那当然还是拣没危险的做。”

      顾云声没想到他连这些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把筷子从江天手里抽过来,再把碟子交给他,摇头:“对于外人,总是宽容得多。那是不一样的。那你来摆碗碟好了。”

      说笑间何彩端着最后一盘蔬菜出来:“说什么笑这么开心。开饭吧。”

      黄达衡做了满满一桌菜,粗略一数,也是十个开外。江天说他菜做多了,他就笑:“本来想请叶老师来,但他人在外地开会,来不了了。他听说你回来很欢喜,托我向你说声欢迎回来,还说等他回来给你接风。”

      顾云声知道他们口中说的叶老师是当年江天还在T大读书时候的系主任,也就是此-力推荐江天去日本留学,是江天在T大最该感谢的恩师。江天听黄达衡提起叶教授,正了神色,说:“是我不好,几次去拜访都错过了。等他回来,我一定再去拜访。”

      何彩噗哧一笑,推了一把黄达衡:“怎么才开饭话题就这么严肃,你不知道江天一直是个认真人啊,这些话到办公室再去说。”

      说完就站起来给三个男人盛汤。黄达衡看到汤,猛地一拍脑门,问顾云声:“忘记开酒了。你来吃饭我可是专门备了酒,要喝什么?”

      顾云声感觉到江天的目光也朝自己看,就说:“江天的车出了故障,搭我的车来的,等一下还我还得开车送他回去,今天就不喝了。”

      黄达衡狐疑地看着他:“我莫不是听错了吧?你不是无酒不欢的吗,怎么说不喝就不喝。要是只担心开车大可不必,等一下顶多我开你的车送你们回去好了。”

      顾云声还是摇头,黄达衡劝了几次,还是何彩从中打了个圆场:“不喝是好事,你又喝不过云声,劝他做什么?他一个喝你三个。”

      “何彩你不要这么抬举我。”顾云声大笑,“三个我喝不过一个你才是真的。”

      江天也笑着插话:“何彩你真是千杯不醉的海量,当年只要你站起来敬酒,所有人都不敢吱声。你还记得不记得?”

      何彩专注地剔着鱼肚子上的大刺,同时眼皮不抬地接话:“江天不要乱说话,我们不是一届的,都没在一起喝过酒。”

      黄达衡、何彩、江天,三个人虽然都是同系同一个专业,但其中黄达衡年纪最大,高江天-、何彩也高了江天一级,都是直属的师兄和师姐。但她这么一说,黄达衡马上说:“喝过的。当然喝过的。我还记得那天你喝醉了,爬到桌子上跳舞,而且那天江天和顾云声都在。你们两个应该记得吧?”

      江天一听他说了个开头,立刻就笑了;顾云声却没说话,垂下眼睛,筷子也停了下来。两个人情绪上的差异很快被何彩的话压过去,没人注意到。何彩扬眉,瞥一眼黄达衡:“胡说八道。我怎么记不得?”

      黄达衡念及往事,笑得不可抑制,指着桌子另一边的江天和顾云声说:“你问他们。”

      江天还是笑,不表态,何彩等了半天没等到答复,不甘心地又拍了一把黄达衡:“别卖关子,快说,什么时候的事情。”

      “你忘记了?钵山寺测绘那次,结束之后一回到县城,叶老师请大家大吃一顿,结果你太开心,端着酒杯打了个围,别人是往桌子下面躺,你倒好,往桌子上面爬。”黄达衡说得眉飞色舞,但看太太还是一脸迷茫,吃惊地,“你真的忘记了啊?”

      “真的忘记了。”何彩努力思索,但回忆好像怎么也就是在那之前和之后徘徊,关于黄达衡所说的一段,完全是空白的。

      “你不要信他的,他就是最早躺到桌子底下的人之一,还都是听别人说的。”江天忍笑,慢慢说,“你就是忽然站在椅子上,想上桌,后来我们拉住你了。”

      黄达衡大窘,一口菜噎住了,指着江天半天说不出话来,又是咳嗽又是喝水平复半天,才从嗓子里挣出一句:“师兄白疼你了……”但这边何彩已经笑得要趴在桌上,黄达衡又是好笑又是怀念,再没说下去,拍着妻子的背,说,“你缓一缓,怎么笑成这样了。”

      他们三个人专心说笑,顾云声只管专心吃菜,后来还是何彩看见他吃得太专注了,停下来问:“顾云声,怎么不说话?菜这么好吃啊。”

      顾云声很恳切地点头:“很好吃。黄达衡你的手艺真是可以。这一桌菜都是你做的?”

      “汤是何彩炖的,她也只会做这个。”黄达衡的思绪已经完全被当年钵山寺的往事牵着走了,“十年前她做这个拿手,十年后依然只有这个拿手。我记得当年她们女生住村里的房子,每三天向老乡买两只鸡,炖给大家吃,那庙里的饭菜真不是一般的寡淡,要是没有小彩她们的鸡汤,那一个多月哪里熬得过去。”

      “老黄你那个时候吃得最多,所以下半辈子就赔给何彩做一辈子的饭给她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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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16 18:16:11 | 只看该作者
    “江天你不知道,刚结婚的时候他哪里会做饭,煮个面,居然放到热水瓶里,以为焖着就能熟;烧饭吧,吃几碗饭就下几碗米;做菜就不要说了,向他ma学了个红烧排骨,结果连着吃了两个月,天天吃餐餐吃,就配个蔬菜……这辈子我都不要再吃排骨了……”

      何彩越说越好笑,黄达衡江天也笑,顾云声本来还是继续只管吃自己的,后来也没撑住,一下笑开了。不过话题这么一岔开,暂时也就没人再提钵山寺了。

      末了何彩清一清嗓子,注意力转移到江天身上:“你一个人出门在外这么久,一直自己照顾自己,做饭什么自然不在话下,将来谁嫁了你,都是享福的……额,你结婚没有?”

      女人的问题,总是来得没有征兆,也总是能让男人吃惊。他们之前还在肆无忌惮地说笑,没想到一下子就被扭到这么严肃的话题上。江天愣了愣,才否认:“还没。”

      “女朋友呢?”

      “也没有。”

      “哦,那太好了。有没有兴趣等我给你介绍几个?”何彩双眼放光。

      江天低下眼,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等我先见过家里给找的吧,我小姨在张罗,他们太热心了,只能由着去。”

      黄达衡看对面江天脸色有点尴尬,就说何彩:“你怎么婆婆妈妈的,问些有的没的。”

      “江天年纪也不小了,我问一句不行吗?何况这里又没有外人。他空降建筑学院,不晓得多少人芳心暗许,来我这里打听的都来了好几拨了。你家里归家里,这边见个面吃个饭,又不妨碍的。”

      这时顾云声忽然笑着问:“何彩你真是有点偏心,我也一没结婚二没女朋友,你怎么从来不问?”

      “你是-太多,花了眼睛;江天就不一样了,以前还在学校那阵子,女孩子给他写信都要脸红的。”

      听到这里顾云声转过头,笑着看向江天,眼睛里的光泽温润,语调也平四八稳:“哦,要脸红的。”

      江天也看他一眼,没接话,低头去吃碗里剩下的那一勺鸡丁。只听黄达衡继续说何彩:“你大四暑假才认得江天,就知道女生给他写信的事情了?”

      “那当然,当年我也是知心姐姐一名,多少姑娘在我这儿洒下过纯洁泪水啊。”

      黄达衡一阵牙酸,何彩却自顾自接着说:“不过你们两兄弟啊,一个真的太不开窍,一个是太菁。那个时候在钵山寺,云声你忽然找过来,半个月里,测绘组的女生明的暗的喜欢你的多少,你都轻轻巧巧躲过去。这也是本事。”

      她说得兴起,全然没留意到对面的两个人都沉默了。等她说完,顾云声忽然抬眼,眼底沉沉敛着光:“我们不是……”

      话说到一半,就觉得搁在桌下的手被拉了一下,他轻轻甩开,却终究没说下去。

      这一点藏着掖着的蹊跷,黄达衡却稍稍察觉了。他看了看自己的妻子,又看了看江天和顾云声,提议说:“说起来如果不是钵山寺,可能我和何彩做不了夫妻,今天我们四个人也坐不到一起。各种缘分,都是那里结下来的。今天既然都不喝酒,那就喝茶的喝茶,喝水的喝水,为钵山寺碰个杯吧。”

      无论何时,只要稍加提及,钵山寺的往事都像一片落叶,无声地在四个人的回忆中荡起涟漪。

      B-6

      一个惊雷下来,原本晦暗的天色霎那间更暗了。举目四望,大雨让可视范围变得很狭窄,但所见都是泽国,土黄的浊流在蜿蜒的山路上肆意地流淌,路边-的林木在连日的降雨后都打得弯下了腰,远处连绵的群山则更是如同初醒的巨人,发出沉闷的嘶吼声。于是此时骑在两匹骡子上艰难前行的人,在这漫山遍野的雨声风声中,愈发像滚滚洪流中两片无助的落叶了。

      顾云声抹一把脸上的雨,勉力拉住缰绳,大声呼喊走在前面带路的本地人:“大哥,先找个稍微开阔的地方避一避吧,雨好像又要大起来了。”

      走在前面的人起先并没听到,顾云声又喊了一遍,这次喊破了嗓子,禁不住伏下身咳嗽起来。这时回应传来:“再没几里路就到了,这一段都是山路,没地方避的。跟紧一点。下面有岔路了。”

      这一路下来,顾云声早就不记得走了多久的路,印象里只记得天色始终是黑蒙蒙的,伴在耳边的都是风雨声,带路的人也都换了好几个,从最初的火车,到汽车,也搭过拖拉机,等水淹到路面上连拖拉机都没办法前进了就靠走,栉风沐雨、披荆斩棘,好不容易才搭上了也急着回乡的本地人的骡子,磕磕绊绊从清晨一直走到现在,才听到这么一句“要到了”,连日来因劳累造成的深刻的麻木和疲倦被这一点小小的希望刺痛了,他在驴背上坐直:“嗯,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果然没多久过了个三岔路口,路也忽然变得更难走起来。前面带路的骡子因为身上还负了其他重物,陷在泥泞的山路上好几次,带路的老乡自己要下来不说,还要把货物也卸下,这样一来顾云声也不得不下来,牵着分担了一部分辎货的骡子跟着一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这样折腾了几次,顾云声累得眼前一片漆黑,低着头,勉强跟着前面人的脚步,机械一般地走着。他双腿早像灌了铅,现在是连大脑都是这样了,每一步都混混噩噩,心里却在反复想,这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带路的人停了下来,顾云声艰难地抬起头,才发现停在了桥头。桥下的河水涨起来了,水流急且浑浊,卷带着上游的泥土和被打落的枝叶,打着漩奔流而去。这样的景象让顾云声双眼发花,他内心挣扎了一阵,才勉强能打起菁神开口:“还要多远才到?”

      不料这时老乡的声音里带上一点久违的笑意和舒畅:“你抬头看看,桥那边再过去,就是了,看见塔了没有?”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才看清原来过了这座桥,就是块小小的平整的土地,坳在群山之中,几十户人家,稀疏地分布着,便显得视线最尽头的那一寺一塔,分外地高大庄严起来。

      到了村口,两个人就分了手,老乡指点他方向,又看他脸色欠佳,执意继续骡子借给他,说改日去庙里领。然而这一路顾云声早已是骑得苦不堪言,坚持说既然不远,雨也小了,还是走过去。他如此坚持,对方就再一次告诉他方向:“一直走,过了土地庙,走到山根根下头,庙就在那里。”说完执意塞了一把李子一把梨到顾云声怀里,就赶着自家的牲口带着货物,走上了另外一条田间的土路。

      顾云声甚至没有力气去目送这好心人的身影渐行渐远。他费力地直起腰,骑着骡子在山路上颠簸了一天,整个人浑身上下的骨头就像要散透了,大腿被磨得生疼,浑身上下每一寸都在叫嚣着要休息。试着迈开步子,却先摔了一跤狠的,跪在被雨水刷得-净净的青石板路上,好半天都起不来。

      他垂着头,盯住眼前的道路。这大概是今天以来他走过的最好的一条路,大块的平直的青条石容得三人并肩通过,车马往来得多了,天长地久,竟也把这冰冷坚-石块刻上了车辙的痕迹。顾云声茫茫然把目光放远,累得都僵-的脑子里终于缓缓浮出一个念头:这路是带着他去见江天的,江天就在路的尽头。

      想到这点,他还是爬了起来,咬着牙,继续往前走去。

      山雨到了这山坳,似乎也没了肆nue的力气,渐渐温柔起来。听着雨水落在自己斗笠上的声音轻了,顾云声脚步似乎也轻了。不知不觉,他已经走过老乡告诉他的土地庙,眼前赫然所见,是一池荷花潭。盛夏正是荷花最美的季节,就算在深山也不例外。荷叶上落了太多的水,撑不住了,随着风摇曳起来,积雨倾到潭中,泛起一个个更大的涟漪,荷花却在雨水中愈发娇艳起来,婷婷而立,留下一抹鲜嫩的色彩。而池塘的后面,寺庙的山门,也就是咫尺之遥了。

      写着钵山寺的匾额,墨迹业已黯淡了,寺门半开着,无人照应,随着风微微动着,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红漆早已褪去,-木头的本色来,黄铜的门扣被无数人的手摩挲得异常光滑,闪着温柔的金属的光泽,是整座山门唯一一点亮色。顾云声深深吸了口气,抹去脸上的雨渍,打起最后一点点菁神,推开门,走了进去。

      那庙初进去显得颇有些逼仄感,进去是低矮的天王殿,绕过去是被稍高一些的台阶托起来的大殿。殿前一个院子,到了这里才显得开阔一些,但夹着两边那些厢房走道,还是只显出深长而不见阔大,院子里种了一些看不出年岁的松柏,并摆着看不出年岁的石雕,木石和大殿东北方的宝塔错落林立,尤有古意。顾云声看见有人坐在大殿的檐下,对着一根柱子不知道写写画画什么,那人身量不大,手上的动作却出奇得快,这娴熟的姿势让顾云声想起江天用功时候的模样,于是纵然知道眼前这个人并不是江天,但还是忍不住觉得温暖亲切起来,连同刚进寺门时那模糊泛起的即将见到他的畏惧感,也淡去了一些。

      黄达衡正在测绘大殿的柱础,而他的同学此时大多在殿里或是塔边作业,他对那踏水而来的脚步声起先并不在意,只当是庙里的小沙弥,后来那脚步声更近了,他就用余光顺便一瞥,看见一双早就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鞋和全是泥水痕迹的腿,裤子挽到膝盖,也全是斑斑点点的泥渍。心里想着是来烧香的农民,他更不在意,谁知等他把莲花的纹样都画完了,那双脚还是站在台阶下一动不动。他不由诧异地转过头,看见一个瘦高的男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楞楞站着,那斗笠压得又低,看不见长相,黄达衡心里不免有点发怵,提高了声音问:“有什么事吗?”

      “我想找江天。”来人沉默了一阵,才用极低的近于嘶哑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黄达衡起初没听清楚:“什么?”

      顾云声抬起头,摘下斗笠,又说:“请问江天在不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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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楼主| 发表于 2011-6-16 18:16:39 | 只看该作者
     黄达衡看见一张年轻俊美的面孔,他头发湿透了,贴在脸上,愈发显得脸色苍白,血色褪尽,眼睛却亮得过份,闪着期冀的光,好像整个人最后的光芒都集中在眉眼上了。他被这不合时宜的拜访吓了一跳,匆匆忙忙站起来:“他在塔那边……你……路上不好走吧,你怎么过来的……你先坐一下,我去叫他……”

      说完就赶下台阶去扶他,拉着他往檐下来避雨。蓑衣都湿了,-着很不舒服,但他不小心碰到顾云声的手,才发觉原来这个年轻人的手更冷,好像所有的生命力都聚在别的什么地方,以至于-是可以被抛弃的死物了。

      “小彩?小彩!”忽然拔高的声音打破傍晚时分的沉静,惊得栖在屋檐下燕子扑腾起来,不一会儿就见一个身材娇小如花栗鼠的女孩子风一样从大殿里刮出来,敏捷得让人眼花缭乱:“你乱叫什么……”话没说完看到顾云声,也愣住了。

      “呃,他找江天。你照看他一下,我去叫江天。他是在塔那边吧?”

      “嗯,不是一直都在吗?”何彩看着黄达衡扶顾云声在台阶上坐下,也跟着问他,“你没事吧?怎么过来的?对了……你是?”

      顾云声把斗笠放在一边,沉默了片刻,又一次开了口。他的声音很轻,语气镇定而坚定,同时几近于漠然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蓑衣滴下来的水一阵,才抬起头,用缺少睡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眼前满面关切的两个人:“他是我表哥,姑姑……家里人听说这边遭灾,担心他,我正好又在附近旅游,就过来看看,没想到路这么难走。”说完-一个羞涩而疲惫的微笑,再顺势低下头去。

      站着的两个人听完面面相觑,何彩推一把黄达衡:“你去叫江天啊。”后者猛地点头,这才放开步子,快步从东边的回廊跑去殿后了。

      坐下来之后顾云声就盯着眼前那滴滴答答的雨帘发呆,何彩看他脸色不好,有点担心,和其他在殿里工作的同学们说了一句,自己留着看顾他。而其他人听说江天的表弟就这么跋山涉水来探望他是否安全,暗地里都炸了窝,仗着老板在别处,就一个个轮番到殿门口去看一眼,后来发现顾云声窝在那里石头一样杵着,就又再一个个无声地回来。

      顾云声听见脚步声来了又去,也瞄见各色不同的鞋子,然而他很清楚,是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进行无必要的交谈寒暄了。他摘下斗笠,解开蓑衣,把脑袋靠在柱子上,腿脚伸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被雨水洗刷的小腿上。雨水慢慢冲掉小腿上的泥渍,-原本的皮肤来,只是因为连日的步行又在泥水里浸泡,早就苍白肿胀起来。这样的景象让顾云声莫名地觉得恶心,他迟钝地转开视线,与此同时,听见渐渐逼近的脚步声。

      黄达衡找到江天告诉他表弟来找的时候,江天根本没放在心上,他的注意力还是在不远处的宝塔上,并小心翼翼地避免被风刮来的雨丝打湿他的图纸:“去去,现在没空和你胡扯。我没时间到前面去。”

      黄达衡又是笑又是跳脚赌咒:“哪个吃饱了撑的骗你?他叫你ma姑姑,小伙子又高又瘦,还很俊,看起来蛮像你家人的。再说了,不是自家兄弟,谁会这个天跑到这个鬼地方来看你?”

      闻言,江天慢慢停下动作,脸色也沉了下来。黄达衡不明就里,只当江天还是当自己在蒙他,也有点恼了:“你这是什么表情?要是信,现在就过去,可怜人家还在等你。不信就算了,我自己手边的事还没做完呢。”

      说完转身就走,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跟过来的脚步声。听到这个声音黄达衡又忍不住扭过头说:“真是搞不懂你,要是我早就热泪盈眶赶过去了。你倒好,还磨蹭。”

      江天本来心事重重,但听见黄达衡这么说,还是勉强笑了一笑:“又在贫了。”

      B-7

      两个人刚照面的那一刻,谁也没有说话。顾云声抬起头,在外人看来,自然得就像江天在雨地里停下脚步。顾云声发觉自己的视线模糊了,不是因为泪水,而是一直绷着的神经陡然松懈,连眼力都开始和他作对了。他就混混沌沌地想,确实是瘦了,简直不成样子了。

      他勉力绽开一个微笑,试图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圆润一些:“江天,我们都担心你,所以让我来找你。”

      江天一开始不做声,脸色不怎么好看,眉头紧着,盯着三四步外的顾云声良久,终于也哑着嗓子应了一声:“你怎么来了?我这里没事。你累了吧,先给你找个地方住下。”

      说完就扭过头,不肯再去看一眼,但对着黄达衡的表情却是如常的:“师兄,我去找庙里的师父再要个铺位,我的房间正好腾出来,等一下你来帮我搬下家吧。”

      黄达衡不解,顺口说:“还找什么铺位,刘胖子住院去了,估计到我们走都回不来,你弟弟住进去正好。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走进山的,这一带路不是几天前就封了么?”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还是坐在檐下一动不动的顾云声,不自觉地压低声音:“我看他脸色不好,等一下我拿点药过来。你怎么还是板着脸啊,虽然这样贸贸然过来是很危险,但既然平安到达,不是应该高兴才对嘛!”

      江天沉默一刻,忽然迈动步子,走向顾云声。他之前没有任何动作,这么一动,倒把身边的黄达衡一惊;只有顾云声还是没什么表情,直到人走得很近了,才微微一晃,向后仰去一点。

      “顾云声,你脸白得吓人,去休息吧。还能走吗?”

      顾云声低下眼,看样子是已经在内里挣扎了一番,才又抬起头来说:“不要紧,当然可以走。”

      他扶着柱子,试图轻快地跳回地面上,没料到刚一发力,整个人就头重脚轻地往下栽倒。江天之前都很镇定,这下才有点慌张地伸手去拦他,却没想到顾云声扑倒的力量这么大,连他自己都被带着往地下坐。好不容易两个人一齐稳住了,江天也不由忘记自己之前一再的心理建设,锁紧眉头沉声说:“非要逞强,连路都不能走了,还跑跑跳跳。”

      顾云声本来已经低下头去了,听到这话莫名笑了,没有血色的脸,越发显得眼睛黑潮潮的。这样的目光就像带了电,刺得江天心里都在哆嗦了,抓住顾云声两只胳膊的手不自觉地加了力气:“你慢点走。”

      没走出几步,江天很快发觉顾云声的脚不对劲。他心里暗自叹了口气,也许脑子里还瞬间闪过“真是冤孽”之类的念头,但就是在还没来得及进一步思考的时候,他已经停下脚步,硬着声音说:“别动。”

      顾云声一愣,盯着他不说话;江天也没多说,还是抓住顾云声的胳膊,默默背过身,把他给背了起来。感觉到贴在自己背上的肢体瞬间的僵硬,江天只是同一旁的黄达衡说:“我先安顿他去睡,你要是有空,去塔那边替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你去,我找找看有没有药酒,晚点来找你们。”

      江天唔了一声,背着顾云声往东侧的走廊走。雨水顺着青瓦淅淅沥沥挂下来,他感觉到顾云声的呼吸渐渐恢复平静,抓着自己的两只手却还是拗得紧紧的,于是也开始平静下来,问:“脚怎么回事?崴到了?”

      他能察觉顾云声的脸贴在自己背上,小心翼翼地辗转着;领口慢慢感觉到了潮意,不是雨水,就是顾云声那湿淋淋的头发。应答的声音低下去,却还是很清晰,有一点歉意:“我也不知道,走的时候不觉得,坐下来才发觉走不动了。”

      “你就这么过来,叔叔阿姨怎么办?”

      “我在同学家作客,他们大概不会疑心……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看到新闻脑子一空白,收拾两件换洗衣服就冲去车站了,没事,走之前我没忘记给同学通好气。高智商犯罪,不赖吧?”

      听完碰面至今顾云声说得最长的一段话,江天听见自己叹息一声,与此同时,顾云声似乎也颤抖了一下。只听顾云声又说:“我就这么过来,你气疯了吧。”

      “没有。”江天立即否认

      “可是你不开心。”

      “嗯。”声音有点闷。

      “为什么不问‘你为什么过来'。”

      “你为什么过来?”

      “你真的想知道答案?”顾云声伏在他颈边,轻轻笑了。

      “不要怕,我只是来看看你。想到了,就来了。”顾云声一字一句地说。

      接下来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只有沾着水的脚步声从廊下传到内院的客房一带,最后连脚步声也远去,至于消失不可闻了。

      那一天顾云声最后的意识是进了房间,江天把他放在两张床里空着的一张。记忆中他都不知道多久没有挨着床了,所以纵然是坚-木板和单薄的床褥也已经让他有了虚幻的幸福感。更虚幻的是,当彻底只有他们两个人之后,一路上都保持严肃沉默的江天也在此时换上了柔和些的神色,甚至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可宣诸于面的动摇的,他盯着他,说:“你瘦得像个鬼。”

      但是顾云声只是一味微笑,并不辩解,或者说,还来不及解释,疲惫已经像山峰一样压来,在听见江天那句状若咬牙切齿的“疯子”之前,他已经先一步倒在床铺上,睡着了。

      等他醒过来,从脊骨到四肢,都像被打折了,瘫在-,连稍重一点的呼吸带着咽喉都在作痛。脑子里依然像灌满了泥水,什么也容不得去想,但眼睛已经慢慢适应了灯光,不再刺痛得厉害。顾云声盯着头顶上方的灯炮,看几只飞虫不倦地扑身飞上,咽了好几口口水,才说出话来:“几点了?”

      江天就着十五瓦的luo灯泡,正在整理今天的资料,乍听那枯涩噪哑的声音,笔下顿了顿,才接上话:“一点半不到两点。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下午你一挨枕头就睡着了,晚饭我就给你带回来了。”

      “不想吃。”

      说到这里,顾云声的声调里才流-一点小小的委屈的意味。江天听出来了,搁下手上的事坐到他身边去,声音压得低,但四壁空空,怎么听还是有些许沉沉的回音:“一碗粥一点菜,能吃就吃一点,不然再饿醒了多难过。”

      声音里有安抚的意味,最初见面时的严厉在此时此刻,已如潮水般褪得一干二净。顾云声听了,怔怔半晌,终于又说:“我想喝水。”

      江天就又去给他张罗水。他自己喝浓茶,就把唯一一个杯子的残茶泼了。第一次递过去顾云声伸出手接了,手抖得厉害,一碰到杯子,水就全部喂了被子;见状顾云声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倒似很不好意思,江天看着他,也没说话,先把自己的被子和他的对换了,再去倒水,这次两个人都学乖了,一个晓得要扶坐起来,另一个也配合地不再逞强事事亲为,就是不晓得为什么,顾云声的手反而抖得更厉害,连全身都在颤了。

      喝完几杯水,顾云声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好一些,他盯着还在忙碌不停的江天,翻了个身,立刻听到骨头咯吱作响的怪声音。江天还没来得及说话,顾云声先笑起来,笑完又犯困,迷迷登登将睡未睡之际,眼皮感到四下暗了,知道是江天关了灯。他忍不住牵动嘴角,自顾自嘀咕:“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

      “嗯?”

      顾云声不肯再说,很快又睡着了。

      他再一次醒来,天色透亮,听不见雨声,江天也不在了。顾云声盯着窗子透过来的光,泛着点灰的光线柔软地落在另一张空着的-,床铺收拾得整齐,几乎看不出人睡过的痕迹。顾云声想到江天小时候就晓得把自己的床叠得一丝褶皱也没有,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不知道牵动哪一片筋骨,疼得他龇牙咧嘴趴在-,面部的表情倒是很生动滑稽。

      睡了这足足大半天,一些疼痛消失了,但又有别的新的疼痛浮起来,好在挣扎一下,还是能坐起来的。起身的时候他发现原来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顾云声看着这一路来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都一一上好药,一个人抱膝坐在-,发了许久的呆。

      毕竟是年轻的身体,吃饱喝足,再好好睡上几天,顾云声又恢复了菁神。江天一直没问他为什么过来,人前也没有拆穿“姑姑的儿子”的说法,更没有问他要住多久,什么时候走。

      顾云声住了下来。

      白天他去看江天工作,看他怎么和同学老师一起测绘古建筑,江天工作起来总是格外专注,画图的时候垂目凝眉,绝不有丝毫分神;他的手劲瘦,手指修长,指甲修得很平整,留有墨水的痕迹;拿尺的姿势很标准,一丝不苟,可能比一般的专业建筑师还规范些,画出来的图几乎不用如何修改就能直接勾墨。

      如果人太多,顾云声就不看他工作了,一个人在庙里逛来逛去,看南宋留下的佛像宝相庄严而优美,淹没在尘灰深处的壁画上的飞天和菩萨衣袂飘飞,藏经阁前有一个不知什么时候的石钵,直径足有一人高,浮雕着云水天马麒麟,僧人们蓄水养了荷花,和寺门口的品种还不一样。他渐渐从中得出趣味,有一天中午趁江天撑不住趴在桌上打盹,用水笔在他手上涂抹一番,亏得江天醒来一时不查,带去和同学会合,赢得赞叹若干,才留意手背上画着一个童子,端坐在莲花座上,装饰用的曼陀罗花蔓一径蜿蜒到手腕。江天看这个童子好生面熟,想不出究竟是谁,晚上回去问,顾云声躺在床头悠哉悠哉看着从江天同学那里借来的杂书,撇撇嘴笑说:“哪咤呗。”

      “好好在我手上画哪吒做什么?”

      “没什么,看到荷花开了,就画了。要是你不趴着睡,搞不好我会直接画到脸上去。”

      说完没忍住,笑了;江天也笑,这些天来笼罩在二人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郁的情绪,似乎也就淡去一些。

      自从江天手上多了个哪吒,他那同行的七八个同学之间对于顾云声的议论,也多了起来。之前只是说有个俊美的表弟,千辛万苦徒步几十里受暴雨肆nue的山路来探望他是否周全。待到相处几天,发现顾云声姓格讨喜,和谁都能谈得来,他们工作的时候从不多嘴,闲暇时又很活泼。以至于到后来男生都对江天开玩笑说不知道他家里是不是还有个表妹,女生含蓄一些,只是要顾云声也帮她在手上留幅画……其中种种小情绪是不需点破的,工作起来能把佛像白描得活灵活现的科班生,哪个不是生花妙手?

      寺庙里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早,就愈发显得夜晚漫长。江天从早到晚总有做不完的事,但到了庙里打过止板,四下俱静,两个人总是会聊一聊。自从上大学,他们还是第一次这样长时间地生活在一起,顾云声就和江天说上次去T市是没提到的北方的生活,他自己的交际圈,乱七八糟的琐事,江天就一边听,一边瞄几眼他的专业书,在合适的时候,送去一个属于“友人”或是“兄弟”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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