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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luxiao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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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抛弃的北京小子 作者:角落里的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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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12-5 1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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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11
     楼主| 发表于 2011-6-14 22:54:51 | 只看该作者
    “万一哪天来的时候我不在,你可以在屋里等。”齐越轻轻松松地解释。

      陆寻默默地收回手。说:“昨天我来找过你,你不在家。”

      “晚上?我去市里找朋友玩,等了很久吗?”

      “也没有,下班过来的,见家里没人就回去了。”

      “你该打手机先跟我联系。”

      “也是啊,我忘了……”

      “没关系,其实我手机也没电了,抱歉啊……”

      那是平头百姓口中所谓的一种中国式豪宅——独门大四合院,灰砖墙暗红大门,门口还有警卫站岗。齐越这时才特别地看了一眼陆寻,他没事人儿一样站在旁边,淡淡说了一句:“这就是我外公家,得等人出来接咱们。”

      “住在这种地方……你爸的东西应该不用我们收拾吧?”齐越再次怀疑起来。

      “那是他的惯有伎俩,不过是想瞧瞧我是否身体健康jing神正常而已。再怎么样三代单传的牌子他死都忘不了!如果我不活得龙jing虎猛点,他们家就要绝后了。”

      史小威检查着出租车发票不冷不热甩过来一句:“你爸妈要再这么玩抽疯的话我可就得找他报销来回路费了!以为我们挣的不是血汗钱吗?”

      “你不用客气,尽管直说。反正跟我没关系……我姓我外婆的姓。只要你俩不说出去没人知道我是他们儿子。”

      陆寻说着,迎向从院内跑出来的人。

      院子是两进的。青石台阶、悬山门楼、透花木雕,黄铜门钹,没有太多富贵气,倒显出几分儒雅味。他们跟随剃着平头的公务员绕过木头影壁进了垂花门,沿抄手游廊直接来到坐北朝南的上房里。

      刚迈进门槛齐越就在史小威耳边小声嘀咕:“我要是陆寻也一定死都不来……真不是人住的地方。”

      史小威皱起眉毛,一副这还用说的表情。

      到处都是凉森森的,感觉不到多少人的活气。几个人正站在硬木隔扇旁谈话,陆寻朝那边喊了声“爸”。其中一个男人抬起脸,淡淡地应了。

      “你妈在里面,去问她要收拾什么吧。”

      陆寻母亲说话非常缓慢却又非常有力。尽管总是和颜悦色,可话音里那若有若无像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的感觉,还是让人听得后背的汗毛直竖。史小威和陆寻在她的指导监督下将书柜内靠东一面的书全部取下来放进箱子。-俩之间见不到什么亲昵举动,连彼此的眼神似乎也是游离的。对话同样很少,不过几句“瘦了啊”,“工作太忙”之类。

      齐越觉得心里有点难受,可也弄不清缘自何事,就继续闷头捆手边的瓷器。

      眼前的大理石桌面上忽然出现了一片阴影。他以为是门外阳光被云遮挡的原因,抬头看时不禁吓了一跳。

      谁也不知道何时来了一个老太太,正笑眯眯地站在门口望着屋内的人。单看表情或许还不会感到蹊跷,只是八月天里穿着军用橡胶雨衣雨靴,还扛着把雨伞,这副打扮实在是太怪异了。她不说话,只是笑。齐越还未来得及开口问,陆寻母亲已经大惊小怪地喊起来。

      “妈!你怎么又跑出来了?哎呀哎呀,小刘-呢?”

      她忙忙地奔过去,把老太太连搀带推地扶出门。陆寻朝她们的背影望了望,将一罐饮料塞进齐越手中,自己去捆还未捆完的瓷器。

      齐越忍不住问:“那是你外婆?”

      他把石青花囊举到空中端详一会才说:“别看她八十多岁,腿脚好得很,成天都是这种打扮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有天晚上还差点把过来送东西的居委会大妈给吓晕过去。”

      史小威哈地一声笑道:“你外婆够厉害!”

      “其实她这样还真算是有福气,能吃能喝自己跟自己玩,别人的事一概不懂。”陆寻说,声音里听不出究竟搀杂了哪种感情。“她算是这一家里最快乐的人。”

      “心里既然那么难过就更没必要这样说吧?!”齐越的声音虽不大,却让陆寻蓦地扭过头来。或许会吵架,那可就太难得了。两个都那么怕痛的人能吵得了么?

      他没反驳。果然,不想吵。

      齐越放下易拉罐,拿起花囊慢慢地捆包,陆寻的手指在绳子与他的手指间有意无意地滑过去,冰凉。

      要带走的东西的确不多。在清点完所有物品后,陆寻父亲很满意地点着头,一再地向齐越和史小威致谢。还提出要中午留他们吃饭。旁边的陆寻母亲立刻插嘴说:“忽然留人吃饭,张师傅还不知道吧?小王,你去跟张师傅说一声,如果家里没什么好菜我们就上外面吃去……”

      两个年轻人赶紧找借口拽着陆寻逃出那座院子,一起闷头走在烈日炎炎的街上。

      “先找个地方待会儿吧,下午咱俩还得回去上班。”陆寻说。

      史小威看看表,“去浮士德。我发-金了。”

      “你吃错药了吗?!霄云路离这儿远着呐!”

      “费什么话!走走走!”

      “得!有本事你别请我吃什么商务套餐!”陆寻哼了一声,招呼站在树下躲荫凉的齐越。“走喽齐越!吃老法的菜去!”

      餐厅里没有太多人,在暗色墙面衬托下愈发显得空空荡荡。白色座椅舒服异常,以致于齐越不太想吃饭反倒很想睡觉。到最后还是选了商务套餐,而且他和陆寻坚持AA制反对史小威请客,争来争去几乎把服务生都快惹毛了才罢休。其间他们两个人小声谈了些事,齐越望着不远处那些从高高屋顶垂下的幕帘出神,没听清具体内容。直到陆寻探身过来啪地一拍他的脑门,他才回过味来,刚睡醒似的瞪大眼睛。

      “又神游到哪里去啦?”史小威说,“问你呐!国庆有计划没有?”

      “现在怎么可能知道那么远的事。应该没有吧。怎么了?”

      “昨天加蓝打电话说想一起出去玩,叫我们定地方。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齐越笑起来,伸出手指比划:“四个人?三男一女?你不怕-叔叔抓我们-啊?”

      “贫什么贫?!赶紧说正经的!”

      “随便,只要能看到海的地方就行。”

      “海?”

      齐越点头。那两个人对望一眼。

      薄雾笼罩下的海滩一切全是安安静静地,连海-声也那么地安静。涌动着白色碎花般的-跑过来,如略做停歇的旅人,在岸边拍打掉身上的尘土,马上又脚步轻快地重新上路。

      愕然扔掉自己的背包,齐越回头瞧站在车旁的三个不是在打哈欠、看地图就是在忙着吃喝的同伴。

      “是你说只要能看见海的地方就行。”打哈欠的人说。

      “所以先把你这个愿望解决掉免得-费我大好国庆时光。”看地图的人说。

      “天才你饿不饿啊?一会儿没的吃可别哭哦!”吃喝的人说。

      即便这样……也太突然了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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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12-5 1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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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楼主| 发表于 2011-6-14 22:55:05 | 只看该作者
    见齐越的意识还在云里雾里徘徊,陆寻无可奈何地一摆手说:“我回车里睡觉,你们玩。半夜爬起来一个人开到这里我快成神仙了。”

      “这里哪儿有什么可玩的?鬼影子也没瞅到!”史小威挥舞着地图,“连手机都没信号啦!”

      加蓝抱着一堆零食跑到齐越身边,很热情地推销着:“天才,你想吃那个?薯片?苹果派?榛子?话梅?”

      拿着薯片走到车边。陆寻放倒了座椅在躺着睡觉。齐越将车门全打开,坐进去关上冷气。史小威和加蓝在沙滩上找螃蟹,海风里不时传来女孩开心的笑声。

      “给我一片儿。”

      陆寻忽然将头搁到他的肩膀上说。齐越依言而行。陆寻却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默默靠着,片刻,他轻轻亲了亲对方的脖子,然后继续靠着。即便有了那样一个约定,即便上过床,他们之间也不能算特别亲密。现在的这种举动,实在是少有了。

      “谢谢。”齐越对他说。

      他的头动了一下。

      齐越的眼中塞满了那片已经开始从薄雾中渐渐变为湛蓝的天空和海,“租车,又一个人开车走了这么远的路……谢谢。”

      “就我会开车,没办法。”陆寻顾左右而言他,用手指搔搔他的脸颊。

      把薯片咬得山响,“你别是想了吧?”

      “你若是希望如此我没意见。”

      齐越望着远远沙滩上的那两个人。

      “怎么看都很像一对儿呢。”

      “你说谁?我和你?”

      “谢天谢地不是这样……我说的是史小威和加蓝……”齐越搬开他的头,又沉又热,再待一会儿真会出汗的。

      陆寻注意地看了一会儿。

      “是有那么点意思。”

      “加蓝跟我说她有喜欢的人,不会就是史小威吧?高中时她不也追过他吗?”齐越说。

      “谁跟你说的?加蓝?”

      “上次在游乐园。不过她不愿告诉我是谁,说还不到时候。”齐越继续吃薯片,“行了,你睡觉去吧,为了我们大家能活着回北京。”

      “齐越。”他叫着他的名字。

      刚一转过脸,陆寻端端正正地吻上他的嘴唇。

      “睡前安眠药。”他笑笑说。

      齐越觉得心里有点冷,于是淡淡地问:“你没忘记吧?约定好的事儿……”

      陆寻的眼里飞快闪动了一下,默默点头。

      “为了将来不后悔。”齐越说。

      “为了将来。”陆寻目不转睛凝视着他,重复了一遍,有板有眼的声音活像是在写楷书。

      剩下的大半个白天他们几乎没有说过多少话,连目光都很少相碰。无论是陆寻睡醒以后,还是吃饭的时候。齐越想自身这边多少有些躲避的成分,至于陆寻心中的想法,则完全不知道。

      也许是快要开始涨潮的缘故,海-的声音越来越响,像个忙着收藏玩具的孩子一样,将原先luo露着的沙滩一点点藏起来,小心地拥抱着。

      加蓝盖起一座沙屋,还找来不少空贝壳做房顶的装饰。齐越独自走了一会儿,停在远处凝视着那三个不甚清晰的身影。可以找到哪一个是陆寻的,可以听到他的笑声和带点挖苦却温和的话语。

      “齐越!在那里发什么呆?过来啊!”史小威挥着手向这边喊。

      齐越看见陆寻也直起腰,好像在望着他。海风明显大了许多,云跑来跑去,淘气的如同孩子。无垠的天穹静止地临于头顶,阳光如同交织的绿荫慢慢笼罩着他的心。

      这样的景象,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返程的路感觉上似乎比来时短了许多。坐在后排的两个人已经睡得东倒西歪,前排的二人,头脑却随着离北京越来越近而愈发清醒。收音机里播放着午夜音乐节目,陆寻一言不发地握住方向盘,不断换档。

      齐越很想睡觉,便靠在车窗上假寐。但是几分钟后,又不得不认命似地张开。陆寻发现他在揉眼睛,连忙拔拉开他的手。

      “不舒服吗?”

      “哎,陆寻——”齐越侧过脸去看他,有些遗憾地说,“起先人整天乱哄哄地忙,没怎么注意你的长相;现在有时间了,反倒看不清了。”

      陆寻的脖子僵硬地梗了一下,口气淡淡地说:“告诉你记好喽!我是帅哥。”

      这句话把齐越逗笑了。陆寻却仍然一本正经地样子,“没骗你。以后别人问你陆寻这小子长得啥样儿啊?你就告诉他我是帅哥!”

      “有几个人能信啊?”

      “你信就行。我说的话,只要有你信就行了。”他看了他一眼,说。

      车外滑过的光亮接连不断地照在陆寻身上,洒下一片片明亮的白色。电台的DJ在絮絮叨叨念完几封听众来信后,一边不断感慨着,一边开始播放尾崎丰的《十五之夜》。

      陆寻懂些日语,听到中途时便用手敲敲音量旋钮说:“是首好歌。”

      齐越听不懂,只是在歌声里望着前方的黑夜出神。那种经常会出现的无可奈何之感慢慢探出头,在原本就混乱的脑海里上下翻腾。

      ……高二的春天,为了充数齐越被班长硬拉去参加学生会办的诗歌朗诵比赛,结果得了倒数第一名。参赛作品是从图书馆里的一本泰戈尔作品选上随便找的,原本相当优美的诗句被他毫无感情又胆战心惊地念出来,实在是有种糟蹋了的意味。

      他还记得那些新月之夜下游荡在湖中并轻轻吟唱的文字,当时在比赛时全无兴趣的东西,如今却像山涧中汩汩冒出的泉水,无比晶莹地闪烁着光芒。

      世界在踌躇之心的琴弦上跑过去,奏出忧郁的乐声……我的白昼已经完了——“在想什么呢?”陆寻注意到了。

      “想高中时候的事儿。”齐越在车内可用的空间里勉强伸个懒腰,说,“你以前念哪个学校的?”

      他说了个名字。又问齐越的学校,齐越也告诉了他。

      “都没多少名气嘛。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人铁定是一路重点呢!就算分数不够爹妈也能给使把劲送进学校。”

      陆寻边笑边摇头:“偏见啊!自卑感作祟!你以为父母是当官的孩子就一定会沾光吗?”

      “通常不是如此么?”

      “别提了!就算他们真的想出力也没用。我那时候成天就知道玩篮球,其他一概不论。能考大学完全是靠上高中后请家教、进辅导班恶补的。你呢天才?怎么会没考个好学校?按你这聪明劲儿应该没问题啊……”

      “全是小聪明而已。你以前考试作弊过没有?”

      “有啊。初三那年最疯狂。”

      “我好像只是在高一上学期时特别疯狂来着。尽管现在想来也不觉得有多冤枉,但还是滋味怪怪的。”齐越想了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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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楼主| 发表于 2011-6-14 22:55:19 | 只看该作者
     “怎么了?”

      “我学习成绩很好——到那时为止。好得简直不可思议。最厉害的是历史、生物和语文课,老师甚至公开默许我上课不用听讲而是自习或做其他科目的作业,班上的同学一点异议都没有;因为这些课程我不用听光靠自学照样能拿全年级前十名。那段时间我好像被文曲星罩着,聪明的不得了。

      陆寻问了一句。“这么厉害还作弊?”

      “完全是鬼迷心窍。亲戚家生活也比较困难,所以考上高中后我想靠自己去挣学费。那时候我刚过十六岁,但已经觉得吃人家住人家的,再开口要钱实在是很没脸的一件事。暑假时我开始打工,人也就彻底掉进钱眼里。班上有个成绩很差的同学家里钱多的简直可以用‘灾难’来形容。他坐在我前面,每次大小考都会回头-我的试卷。后来同学主动对我建议以后所有考试只要我帮他拿到及格的分数,他就会给我钱。我立刻就答应了。靠这份地下交易拿到了不少钱。感觉上有点类似如今常说的‘枪手’。

      “期末考试的时候我被抓住了,学校很不客气地给我一个处分。至于他,因为手上没有作弊证据,家里又出了不少力,也就不了了之。那时是我自从父亲坐牢后第二次发现人的好恶变化是如此之快。前一天还夸我聪明用功的老师现在彻底对我表示出极大的不信任。考试的时候总站在我身边,而且还只要求我一个人将课桌倒过来用。就连交上去的作业,也会次次都像无意似地问我‘这是你自己做的吗?’总之,我在所有人心目中的原有印象被彻底-掉,换上来的,是个受父母恶劣影响太深,不诚实不学好爱钻空子的差生典型。我本就是个性格非常别扭的人……很快便自暴自弃了……”

      在路口停下车,等待通行的绿灯。稍微静默了一阵,陆寻才说:“头回听你一口气讲这么多话。”

      “大概是听电台广播突然想起来的吧。”

      “感觉上似乎很不相同呢。”他轻轻摇头,“单从个人这个层面来讲。”

      “陆寻,因为我和你是两个世界的人。”齐越对他说。

      从海边回来后的第二天中午,父亲所在的监狱来人了。进门的时候他有些踌躇,四下看了许久才慢腾腾换鞋来到屋里。齐越怕他不习惯坐在地上,就去阳台翻出唯一一个几乎快要被遗忘的马扎,擦干净递过去。

      他道了谢。问:“你一个人住在这儿?”

      齐越点点头。重新开始吃因为他的到来而暂时中断的午饭。他也不再说话,光是抽烟。过了一阵,齐越停下筷子茫然地看着他问:“我爸出什么事了吗?”

      “噢,没有没有。”他赶紧解释,“我听说了你的情况,所以想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这样你父亲也可以安心改造……”

      齐越明白了,对他笑一笑继续吃饭。“谢谢,我没有需要帮忙的事。”

      他低头掏出个笔记本,将夹在里面的一张纸取出来递到面前。

      “你妈妈是叫徐洁英没错吧?!按照你父亲的回忆,我们找到了她的具体住址。怎么了?快拿着……”

      纸是从拍纸簿上撕下来的,铅笔字迹潦-凌乱。齐越看着那张纸,全部知觉突然像决堤的河水,冲向所不知道的地方,转瞬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赤露的神经,闪着萤火虫一样微弱的光。

      “找她?”他笑了,没有拿纸而是去-筷子,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你希望我去扰乱她的正常生活吗?你可是人民-啊!”

      “听说你们-关系并不融洽;不过就算如此,她也仍然是你妈妈。假如我是你的话,我就会去找她。”

      “我不是你,所以我不会去的。”齐越告诉他,“而且这事儿并没有发生在你身上。”

      他没说话。起身将纸放在马扎上便告辞离去。临走的时候他又掏出一张更小点的纸条塞过来。

      “这是我的联系方法,有什么事就找我。”

      “谢谢。”齐越笑嘻嘻地说,“真的不用您费心。”

      说完,便连人带纸条地将他们关在门外。

      陆寻每天下班后都会跑过来待几个小时。如果齐越不在,他就会略微打扫一下房间,留张字条后离开。如果齐越在家,他便做一顿不算丰盛却非常可口的晚饭,他们边吃边谈,然后一起收拾厨房。太阳几近落山时,齐越就趴在阳台上着迷般地望着远处朦胧的淡淡紫色天际。也许是补偿心理作祟吧,他越来越眷恋光亮、绚丽的东西,特别是黄昏的天空;每到这种时候,陆寻总是靠在旁边抽着烟,陪他等待夜的来临,等待路灯亮起。

      “看那只小狗!狂追自己的尾巴呢!”陆寻突然用手指向不远的街口,-朗地放声笑起来。

      齐越没有去努力寻找那只狗,而是考虑起其他一些事。陆寻会愿意接近他,也许是因为他单纯的喜欢自己这个人;但自己呢?又是因为什么才会喜欢他呢?并不仅仅是因为他表示出的关怀之心,而是其他一些过往从未遇到过的——很温暖,却又如针刺般疼痛的东西。齐越似乎很喜欢、也很怕这些东西。在这段日子里,他渐渐清楚地认识到正是由于这种感觉的缘故,他正一面死死抓着陆寻,同时又一面微笑着、异常小心地保持着距离。

      身边的陆寻说了句什么,齐越没有听清,茫然回过头。

      “知道劳伦斯吗?戴维·赫伯特·劳伦斯。我们社里前阵子做了一个外国文学系列,里面就有他的一部作品。我还是在上大学时看过劳伦斯写的书,今天不知怎的想起来了……”

      随后他们就谈论起来。关于这个人的小说,齐越看过几部。大概还记得其中有个故事里他所塑造的厌恶X爱的男主人公之一曾经对他jing神上的女人说,在女人方面自己有她就够了。她对他意味着所有的女人。但他还需要一位男性朋友,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他和这个女人之间的关系一样,都是永恒的。

      那个女人很不解,她觉得男人应该和自己拥有相同的看法,就是除了彼此谁也不要,更别提什么男性朋友。男人就告诉她:“有了你,我这一辈子可以不需要别人,不需要跟任何别的女人亲热。但是,若要想过一种完美、幸福的生活,我还需要和一个男人永久结合,那是另外一种爱情。”

      男人就是这样说的。在自己所认为可结合的对象——另一个男主人公死去时,他也不禁猛然感叹死者所爱的应该是自己,因为他已经把自己奉献给对方了……

      “估计天底下没有几个人可以说出他书中的那种誓言,无论男女。”陆寻掐灭香烟,“在书里那两个男人也没成功,不是吗?”

      齐越知道陆寻指的是哪一句话:——我们应该发誓相爱,你和我,默契地、完全地、永久地、绝不反悔地相爱——是的,最终书中的两个男主人公连约定有朝一日如此发誓的承诺都未能达成。可齐越好像能明白,如同明白眼前他与陆寻的境况。

      他们相象的地方实在是很多。渴望家庭温暖又抗拒质疑这种想法,来去不定的热情,对生活及人事的谨慎和戒备。这样做对不对,相信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只是觉得这样做,起码是安全的。

      “这个给你。”陆寻说着递来一张纸,若有所思的眼神。

      一丝不祥感觉蓦地冲上头顶,齐越如触电般立在原地,听见自己的喉咙沙沙直响:“什么?”

      “在你家门上发现的。应该是谁特意贴在那里的吧。徐洁英,朝阳区春秀路——”

      齐越将纸条从他手里抽出来撕碎了扔进垃圾桶,笑着说:“没用,保洁公司的。经常在各家门口贴小广告联系活儿。”

      陆寻不动声色,又拿出一张举起来淡然问:“这个也是吗?韩毅,地址是宣武区——这里已经属于河北省了,朝阳和宣武做保洁的人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贴纸条?保洁公司?穷得连张名片有没有?”

      “跟我没关系。”齐越对他说。

      房间里突然变得一片死寂。半晌,陆寻开口了。口气依旧很随意,但每个字却变得咄咄逼人:“只要是自己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你宁肯撒谎骗过去;好,如果这样那我就陪着你撒谎。但这个事我可不想装做不知道。叫韩毅的那个人留了两个地址和电话,一个可能是他家的,一个,是监狱的……”

      他见齐越不说话,微微苦笑了一声继续说:“你看不清这张纸上的字吧?这两个人真的跟你没关系?”

      “别忘了我们在一起只是玩。至于各自的私事另外一个人没权利干涉。陆寻,你越界了。”齐越涩声反驳。

      陆寻立刻愤怒地笑了:“我?越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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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14 22:55:39 | 只看该作者
    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办了。清醒的意识像烟尘一般飘飘渺渺地离开体内;电视里三个扮做一家人的演员正异口同声地喊着广告词,张张笑脸都来了个大特写。

      又僵持了一会儿。陆寻突然说:“算了。反正是你自己的事,跟我的确没关系。你说的不错,咱俩只不过是玩玩而已。就算天天-,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他探身过来亲齐越的嘴唇,然后淡淡地告别,拿着包走出门。

      已经搞不明白是哪里来的一股子劲儿,齐越猛地追上去把正要下楼的陆寻狠狠拽回屋内。头回发现自己力气吓人得大,三两下就把他摁到地上想也没想便开始动手解衣服。但是那些讨厌的扣子拉链没理由地全都结实无比,任凭齐越那双哆嗦的手怎么扯怎么拉也难以如愿。

      “什么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怎么可能还会是原来的样子?怎么可能还是?!”他发狂似地喊起来,在刹那间倾泻着自己的彷徨失措。

      他要疯了!他真的要疯了!

      脑子里全是火,心脏惊天动地地跳着,眼前莫名巨大的阴影令他-战栗,几乎快将失去人性,几乎就会把自己毁灭掉——怀着这样的畏惧,齐越拼命地撕扯陆寻,压迫他,似乎恨不能让自己的身体和他的全部碾碎,化成满地的粉末。

      随后一切突然停住了。

      好像猝然死掉般,齐越倒在他身上;没有力气,没有神志,光是听见一种尖锐的喘息,在黑暗中时强时弱。陆寻始终没动,连点声响也没有。许久之后他才-着齐越的头发,轻轻地说:“头回觉得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了……你相信吗?这是头一回……”

      尽管四周还是一片漆黑,尽管手脚能碰触到的也全是冷冰冰硬梆梆的地板。这句话却让齐越的心里冒出那么一点点暖和的光。陆寻,他好像什么都明白,可是即便这样,又有何用呢?活生生对于自己来说,永远是个不属于现在也不属于未来的虚无梦想;是根本不应该存在的呀。

      一个怕受伤,另一个不敢信任别人——可是现在,是不是有哪里变了?变的不再是这样了?

      门“嘭嘭”响起来,有人在外面很不客气地用脚踢个没?。屋里的两个人从短暂的蒙昧中醒悟过来,赶紧收拾了一下打开门。加蓝和史小威马上拎着大包小包冲进来,跟随他们的,还有外面热乎乎,充满轻快活力的空气。

      “我做了桔子烤鱼和西姆尼勒蛋糕!皇后布丁!呐呐呐!还有一包小甜饼干!全是我自己做的哦!!”

      女孩一边邀功似地嚷着一边从牛皮纸袋里小心翼翼取出一个又一个纸盒。旁边的史小威仿佛感觉到了些微古怪气氛的苗头,很仔细地端详他们。

      “怎么有股子枪药味啊?”他故意问。

      没人理他。尽管刚吃过饭没多久,为避免多说话惹来麻烦,齐越还是很积极地去做那些西餐的品尝者,称赞不绝。加蓝于是非常高兴。

      他问加蓝:“大老远来就是为了送东西给我们吃?”

      “当然不是啦!天才!”加蓝笑眯眯地,“有事相求哦!”

      陆寻像只听到动静后的猫立刻全神贯注绷紧身体一般直盯着她问:“求齐越什么事?”

      原来,七月份曾经帮加蓝的客户所做的新产品平面广告,颇受那家公司领导赏识。因此他们准备再找齐越为另外一个产品做包装设计。加蓝觉得他应该会答应,就带上一堆吃的由史小威领着跑来,准备大家一起加个通宵班。

      “之前有过合作经验,那些领导的喜好你多少也清楚了。再帮我一次忙如何?不过他们挺急的,能不能今晚就熬夜做出方案来?”加蓝拱手做了个拜托的姿势。

      齐越想着自己的眼睛,没说话。站在阳台门边的陆寻这时却主动回绝了。

      “这回不行。加蓝,你还是找别人试试看吧。”

      “哎?”加蓝诧异地大声说,“为什么啊?有困难吗?”

      齐越笑着说:“别听他胡沁,我没困难。明天一早包准交方案。你们也不用整宿陪同,谁困了就随便找个地方睡吧,我这里遍地都是床。”

      讲这些话的时候他并没有看陆寻的脸。彼此之间隔着各自制造出来的烟雾,一层又一层,无法剥离消去。加蓝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交给他,又详细讲了讲对方的具体要求。为了防止他们看到什么破绽,齐越表示虽然自己不怕吵,但还是希望能先独自完成设计,之后再由他们提意见。这样一来,至少避免在他设计的时候,被那两个人发现眼睛的问题。

      他们果然满口答应,跑到角落里去玩PS2。陆寻却像是要抗议示威似的径直走到电脑前坐下,拿起文件夹翻看里面的材料。齐越没有像轰那两个人一样轰走他,就如同一早便等着这种场景出现一般,一个安然地看资料,一个安然地画图。

      “陆寻,别打扰齐越工作啊……”还没说完,加蓝的嘴就被史小威捂住了。

      “那位天才说的是你和我,可没指人家。乖乖看电视!”

      齐越知道他为什么陪在旁边,为什么像是自言自语地念资料,也知道为什么他会在设计途中不停地问自己这个那个问题。

      他知道……

      狭窄破碎的视野这时展现出了它-的后果。尽管已经将图放到最大,他还是无法准确捕捉到最合适的那一点。几次犹豫和失败之后,他打算放弃换一种方法。陆寻此刻突然伸手过来抓住他握着压感笔的手,牢牢地定在某个地方。

      “就是这儿。”他简短地说,用快捷键完成剩下的命令。

      第一次感觉到某种难以捉-的奇怪情绪荡涤在胸口。尽管那么不想确定,却仍然要认输般地承认,在这种情绪作祟下,连向来顽固不化的灵魂似乎也只能眼睁睁地做起壁上观。

      陆寻先前的那些话,自己如今的这些感受……

      所谓的玩,是不是已经变成真的了?

      陆寻,我是《狼来了》那个故事里的放羊孩子。我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孩子。难道,连你也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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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14 22:55:55 | 只看该作者
    第四章 另一条生命线段

      1

      几场雨过后,天气渐渐凉快下来。周五下班过来后,陆寻就留宿在齐越这里没回去。翌日早晨吃完饭,他们一个开始给金鱼换水,一个则在厨房里煮咖啡。

      在将金鱼捞进水桶,开始清洗池子的时候,齐越有意无意地抬头向窗台上看了看。那里放着两盆陆寻前些天从市场上买来的矮牵牛,无论茎杆还是枝叶都小小弱弱的。紫色花朵水灵灵地绽放着,显得那么可爱娇嫩。

      其实只要留心四处,就能发现因陆寻而产生的不少新变化。被收拾的越来越整齐干净的房间,什么都是井井有条。就连金鱼们也有了不少水-做伴,而齐越以前不过是往里面扔几块从路边捡回来的石头。除此之外,新买来的餐具和许多调味品;为留宿所准备的牙具毛巾和洗头水;带到这里来看的书;以往所拍的照片;还有很多看似信手摆放,却很有温情味的小东西。

      毫无疑问,由于他的关系,这里越来越像个家了。只是齐越还搞不清自己内心究竟是乐见于这样的改变呢?还是满怀恐惧?

      站在厨房里的陆寻将煮好的咖啡放到一旁,在洗杯子的同时望了望窗外郁郁葱葱的树影。他似乎非常喜欢在屋子里光脚待着,这一点齐越很早就发现了。现在也是如此。陆寻靠在水池边,脸微微向窗户的方向侧着,抬起一只脚用脚背无限惬意地蹭蹭另一条腿,十分悠然的样子。然后,他慢慢倒咖啡,随手拿起刚才搁在流理台上的烟盒,点着烟,很香甜地吸了一口。转过身,这才发现齐越正在看他。

      稍微的错愕之后,陆寻展开笑容问:“看什么呢?”

      被问到的人连忙继续专心干活,有点心虚地把水龙头开到山响。陆寻一点声息也没有地走过来。

      “尝尝。我们单位老姚出国探亲带回来的咖啡……”他边说边扳起齐越的下巴将杯子送到嘴边。

      喝了一口,齐越皱下眉。“什么都没放啊?”

      “你还想往里面加什么?”

      “肉桂啊、巧克力啊、奶油啊、冰淇淋什么的……最起码放块糖吧?现在喝起来跟墙灰拌中药一样……”

      陆寻好笑似地笑着,拍拍他的肩:“事儿真多!喝纯洁的咖啡不行吗?连糖都不该有。又不是女孩,居然这么喜欢甜东西?”

      “你以为只有女孩才有特权喜欢吗?”齐越放下刷子,把之前准备好的已经晒过数天的水倒进池子。“我就是愿意吃甜的。”

      他想起什么,说:“这样吧!中午我给你做拔丝土豆!”

      “你?!”陆寻一脸担心受骗上当的表情,眼睛里却闪出几许欣然。“要不要我先打个119让-在楼下预备着?”

      齐越没理会他的挖苦,摇头晃脑地说:“做别的菜我比不上你,要论做这个,天底下我是第二就没人敢当第一!”

      听到这样自夸的话,陆寻仅是微微一笑,继续喝着咖啡蹲在旁边端详桶里的金鱼。瓷砖地在水的冲洗下有些凉,他的脚趾不由自主地抠起来挤在一处,就像在海边加蓝搭建的那些小小沙屋上的空贝壳。看着看着,齐越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欢喜。他默默待着不动,听任那一阵阵热乎乎的暖流在心中淌过。这就是幸福……不再是一个人的幸福。

      “……齐越?”

      蓦地回过神,陆寻双手托着装金鱼的桶莫名其妙地望着他。“怎么又发呆了?”

      轻微的几声水响后,小鱼拖着扇面尾巴在池中游来游去,显得jing神许多。齐越把手放进去,其中一条金鱼穿过他的指间又反身绕回来,光洁的身体丝一般滑过去,带着些凉飕飕的感觉。

      水面忽然变暗了,齐越诧异地转过头,迎面正遇上陆寻的眼睛。等到彼此的瞳孔里印满对方的影子时,两个人就抱在一起了。

      这种情景早就变得越来越自然,而且几乎天天都会如此。毫无预兆也不见任何生硬。就是想了,就是需要水rujiao融。各自嘴里咖啡的味道还没有消散,无论探寻到哪儿,还能感受到残留的微苦香气。被水浸得发凉的双手在对方身体上来回游弋着,等待进入,等待渗透,等待燃烧。他们在不断下沉中迈着快速又坚-脚步,慢慢接近了泉水的源头。就在一瞬间,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了。

      结束之后,齐越把两个人被地上的水弄湿的衣服干脆全扔进洗衣机。陆寻在一边洗澡,-头里的水不断从他的肩膀飞溅到齐越的身上。两个人沉默着,似乎一时找不到可以谈论的话题。因为大开着窗子的关系,镜子上没有多少水汽。外面湛蓝的天空连一丝云的踪迹也不见,而齐越此时却觉得心里已经完全是阴霾密布。

      正在他对着镜中的自己发呆的时候,陆寻开口说:“你现在还会想到自杀的事吗?”

      “会。常常想。”

      “又不是到了无法活下去的地步,怎么一定非要死才行?”

      “一个人的话,已经活够了。”

      “……不害怕?”

      “当然怕呀。不过,以前我跟你说过我是那个放羊的孩子,你还记得吧?其实——时间长了,早晚都会不再烦恼这个的。”齐越淡然笑着说,如同在讲别的什么事情般轻描淡写。

      陆寻关上混水器,垂下眼睛想了一会儿,神情有些凝重。最后他仰起脸盯着镜子里齐越的脸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我陪着你。”

      这个世界上也许再没有第二个比眼前这个男人更了解自己的人了。如此想着,齐越竟然感到一阵心悸。他走过陆寻身边拉开门,却没有立刻出去。站在那里稍微愣怔一下,又回身蜻蜓点水般吻对方的嘴。

      “我们是在玩吧?”他笑着问,习惯地眯缝眼睛藏起无数不希望为人知道的东西。“陆寻,我们是在玩,对吧?”

      像是要回答提问似的,陆寻攥住他的手臂彼此的身体重新拉近,luo露的皮肤紧紧贴着,一个冰冷,一个灼热。嘴唇碰上嘴唇,就迫不及待地融化成蝴蝶的阴影。冰凉的湿润,湿润的温暖。

      “别忘记你说的话。该分开的时候大家要痛痛快快的……”在不均匀的呼吸之间,陆寻听到齐越和自己心跳同样遥远空洞的声音。“都是男人……说到做到……”

      很慢很用力地点点头。陆寻笑着对他说:“好。”

      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似乎过得比任何人都快乐。陆寻仍旧每天过来,偶尔地,齐越也会到他那边住一两个晚上。国庆时还按照事先的计划和史小威、加蓝四个人一起去了甘南的天葬场。半路上因为滑坡的关系道路变得异常难走,史小威建议原路返回拉卜楞寺另做打算;但因为加蓝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牛脾气大爆发,其余三人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陪着她一起继续向前。

      到达的那一日天空竟然放晴了。一行人站在山脚下,屏神静气地凝视面前的景象。到处可见人的骸骨,猛看上去凌乱不堪,实际上却是仔细摆放的样子。有些地方更是将许多骨头堆在一处,颜色格外刺眼。几个藏民弯腰在半山坡上收拾着什么,喃喃的诵经声在夹杂着烟火味的空气中四散飘荡——这就是世界结束的地方。

      “一个人的最大罪恶,就是他诞生了。最大幸福,就是从来没有活过。”望着那些黑色石块和遍布其间的白骨,齐越的脑子里流星般闪过加尔德隆这句静谧而阴暗的话。

      如同看出了什么,陆寻将手无声地轻轻贴到他的背上。就这样默默立了很久,谁都不开口。太阳就在头顶,那么近,那么近。

      “我要是死了,一定要把-放到那里天葬!”

      回到北京以后,某个周末在陆寻家里吃饭,加蓝突然说出了自己的决定。话音刚落立刻招来史小威的彻底批判。

      “到时候还得让人把你大老远儿地运过去,劳民伤财!死就死了!别招亲戚朋友唾骂!”

      “你怎么就敢下断言?难道我不会自个儿跑到那里等死啊?”

      俨然是又要开始拌嘴的样子,齐越赶紧借故躲到阳台上抽烟。没过一会儿陆寻也跑出来了,将两罐啤酒朝窗台上一放,笑着摇头。“没办法,又开始磨牙了。”

      他又留神听了听房间里的动静,你来我往拌嘴抬杠正是不亦乐乎。“还得热闹一阵,咱们就在这里等着吧。”嘴上说着,眼角无意间瞥到齐越只穿了件衬衫。“嗳,你穿这么点不冷吗?”

      没有听到回答,他奇怪地再看过去。齐越安静地伏在窗台边,以往总爱眯着的眼睛少有地瞪大了,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他恐惧不已的东西。

      脑子里有根神经被突然抽离出身体,痉挛抽缩成一圈圈螺旋。陆寻眼睁睁地看着面前那个人的脸上一点一点-无比痛楚地神色,却发现自己竟然连询问的力气都没有了。什么东西在心里呼地一声燃烧起来,刹那灼出一片焦土。

      慢慢地,齐越转过身子。他还在笑,笑得像个孩子。

      “陆寻。”他轻轻说,“我右眼好像……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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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14 22:56:08 | 只看该作者
    2

      “右眼只剩下一些光感……左眼早晚也……会发展得这样快,连医生都有些没想到……”

      “……那以后怎么办?他真的没有家人吗……”

      即使关着门,声音又压得非常低,齐越还是可以听见一些对话。他听不得这样针对自己的议论,况且还是私下里偷偷的。门后站着的人据称是他的朋友,他们就这样毫无遮掩地谈论着,刺耳地叹息。而他却独自站在房间中央,如同困兽,如同万剐凌迟一般。喉咙似乎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满嘴血味却吐不出一星半点。他想报复,他要报复,可对手是谁?

      影影绰绰能看到不远处放着的茶杯,他立刻扑上去死死抓在手里,当门后的说话声又响起来的时候,齐越就像扔手榴弹一样把杯子直砸过去。

      一记异常响亮的破碎声。

      他俨然还是不肯就此罢休,使出全身力气将剩下的杯子、烟灰缸、易拉罐甚至啤酒瓶全部飞向那扇门。大大小小的声音顿时此起彼伏嘈杂一片,齐越竟然觉得它们就像是从前看见过的焰火,在砰然绽放前发出短暂的几句歌唱。但他没有看到明亮的火焰,能感受到的,只有边缘支离破碎的白光,明晃晃地,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穿。

      有人低低叫了一下。紧接着便听到史小威的呼喊声:“没事儿吧?”

      喊过之后,他马上冲过来想也没想一巴掌扇到齐越脸上。齐越猝不及防,身子晃了几晃。但他只稍微楞了两三秒钟,瞬间就朝史小威扑过去,对着那模糊的身影狠狠几拳。就像发生地震一样,两个人扭打着摔倒又站起,耳朵里灌满了雷声。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齐越却感觉自己的力气飞快地流失掉了许多。史小威钢筋铁骨般死命箍住他的胳膊,令他动弹不得。可是,齐越还是咬着嘴唇用膝盖发疯似地撞对方的肚子,全然拼命的架势。

      “你还想打谁?你还想怎么样?”史小威喘着气哑了嗓子喊,其中零星夹杂着加蓝的哭声。他们显然没有想到平常除去笑容连厌倦神色都鲜有表示的齐越,今天会这样发狂。

      我的白昼已经完了——不知道在史小威的怀里待了多久,齐越总算找到些力量让自己站起来。他晃悠着走到电脑旁边,在放绘图工具的塑料盒里翻弄一阵,-出把美工刀。

      “齐越你要干什么啊?”加蓝叫着,哽咽又惊恐的嗓音。

      刀片“咔咔”地推出来,犹如噬咬心尖的利齿。房间里猛地安静下来,不寒而栗的沉寂。

      明明是很用力地在吼,那声音在自己听来反而还不如一只蚊子叫。

      “滚,都给我滚……”

      史小威可能是抓住某样东西要过来,齐越听见女孩哭着不断重复“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之类的话。她的话在中途明显是被打断了一下,但马上又像发现自己辛苦营造的家眼看着要被毁掉的蜜蜂,翻来覆去地喊着同一句话,很勇猛地阻挡着什么。

      后来,他听到加蓝小声地问:“还在流血呢,要不要去医院?”

      回答的声音更小:“用不着。你们先回去吧……”

      尽管根本不愿去猜测,齐越的脑子里还是忍不住去想眼前会出现的情景。乱七八糟的念头一个劲儿地朝里面钻,绞成扯也扯不断的粗绳子。第一个茶杯扔过去之后门就打开了,接下来的轮番攻击让那三个人差点躲闪不及。陆寻的手被碎片划了道老长的大口子,血流得吓人。

      又过了一阵子,加蓝死活拽着史小威走出去。到门口的时候两个人还激烈争执半天,最后“砰”地一响,立刻全无半点声息。

      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陆寻开始哗啦哗啦收拾掉满地狼籍,他的动作很快,还吹着口哨。接着,厨房里飘出油烟味儿,抽油烟机紧随其后嗡嗡响起来。仍旧站在外面的齐越突然觉得原本僵硬无比的身体这时已经慢慢松弛,潮水汹涌而来,沙滩似乎重新恢复生机。就像看电影的孩子,在害怕的恐惧镜头全部演完之后,终于松开了紧紧捂住脸的手。

      他迟疑地走到厨房门边,陆寻回头看了一眼,平静地说:“饿了吗?马上就好。”

      巨大的衰弱之声在体内轰然响起,齐越靠着门一下子滑到地上。他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伸出去的手徒劳地在空气中揪扯着。那些求救般的手指在下一秒内全部被包裹住了,陆寻飞快地亲亲他的额头,搂住他的脖子。齐越死命地钻进他怀里,蜷缩着,再也不想离开。有那么片刻的工夫,两个人就像是雨夜里被雷电吓得走不动路的鼹鼠,不顾一切地抱在一起,哆嗦着,挣扎着,针扎般抽噎的喘息不已。

      恍惚中,齐越发现陆寻似乎比自己还要手慌脚乱,为什么呢?难道他们害怕得是同一种东西吗?

      外面又开始下雨了,越来越大,像天空怎么流也流不完的眼泪。

      几天后,齐越察觉到自己被监视了。那三个人事先商量好一般轮流跑到这里待着,最初还有借口,时间长了索性连借口也不说——反正就是想来,没别的原因。齐越也不问,随便他们进进出出。陆寻基本上每天晚上都会留宿,同样没有理由,齐越同样不问。如此这般过了两个星期,一天晚上,陆寻告诉他自己要出差。

      “哪天走?”齐越不动声色,心里飞速地盘算着另一件事。

      “后天。”

      他找到陆寻的手,--上面的纱布。刚刚碰到,心就裂开了。这是他的伤……不是他的,而是他的伤……

      “跟你说件事儿。”齐越很慢很慢地说。陆寻抽回手去开啤酒,连掰几下也没拽开拉环。他放下啤酒,偏着头想了想,问:“什么事?”

      “……到时候了,我们分开吧。”齐越诧异于自己竟然可以如此不费气力地脱口而出,陆寻的脸在日光灯下有些煞白,他又去拿啤酒,又去拽拉环。

      “怎么?你觉得自己当真了?”他问。

      “没有。”

      “我也没有。所以还可以继续一起玩啊。之前说好的是如果有谁当真了才——”

      “我不想玩了。”齐越说。

      “啵!”拉环扔到桌上,一大团泡沫沙沙叫喊着挤出小小的开口,淌满了手背。陆寻没有去擦,光是默默看着它们不断破碎不断新生。

      “知道了。”他说,“就照你说的……”

      “谢谢。”齐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笑笑。

      “有什么打算吗?”陆寻问。

      “找个可以不费眼睛的工作……无论怎样总得活下去。”

      “不准备自杀了?”

      齐越的嘴角勉强朝两边一扯,“下不了那个决心啊……我是胆小鬼……”

      “真心话?”

      “真心话。”

      “想听我的真心话吗?”陆寻一口气喝干啤酒,随手把空罐扔到地上。这种异常少见的举动令齐越楞住了。他不由自主地将身子朝后缩了一下,又慢慢探回来。

      “如果哪天你想死了……”陆寻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说,“就告诉我,我来杀你……谁都不行,连你自己也不可以……只能是我来杀你……是我。所以在那之前你必须好好活着。哪怕像狗像畜生一样的活着!用不着想什么人生意义……只要活着就成了!”

      他的样子的确不像是开玩笑。

      半晌,齐越仰起眼睛,脸上几乎看不出是何种表情。

      “谢谢。”他稍微抬高点声音又说一遍:“谢谢……”

      大概是陆寻嘱咐了些什么,史小威和加蓝在他出差后也不再来了。齐越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将自己所有不再需要的东西全部卖掉处理掉,至于陆寻的东西,也整理出来打包装箱找到他的房东暂时寄存着。一切结束后,齐越退掉房子,回到市区。就像是用橡皮擦去铅笔痕迹,整个生活重新变为白纸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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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
     楼主| 发表于 2011-6-14 22:56:21 | 只看该作者
    因为眼睛的关系,很多工作齐越都无法胜任。虽然过去存下来的钱就算他现在什么也不干也足够应付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齐越还是不准备动用,他另有打算。找来找去,好歹有一家搬家公司答应要他了,还给提供食宿。

      搬家公司处在海淀区的城乡结合处。那里原先是个无照黑罐头加工厂,被查封后部分用地给了一个四川人改建成石材加工厂,剩下的,则归了搬家公司。齐越所在的宿舍在靠西的院墙角,一屋十个人。因为是非常简陋的活动房,一年四季冬冷夏热。没有休息日,有活就干,没活就待着。这里的搬运工天南地北哪里的人都有,几天下来齐越很快就跟他们混熟了;再加上处事小心谨慎,干活勤快稳当,无论工人还是老板对他印象倒还相当不错,对于他糟糕的视力,也只给出了一个所谓“大概是高度近视眼儿”的解释。

      齐越不知道自己可以在这里待多久。他觉得生命已经在无声无息流逝之间悄然断成许多截,如今他正在活其中的一截。到了尽头后,下一截生命在哪里,将是如何的,他完全无法想象。而从前的经历,那几乎像做梦一样的记忆,也在越来越快地远离身边,滑向一个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生活已经从最初的忙乱混沌状态中再度归为平静。齐越是个无论到哪里都能够随遇而安的人,不管改变来自于自身还是外界,哪怕再不情愿,需要接受,他就会安然接受。

      搬家公司院子外有几棵不知是谁种的核桃树。常常会有小麻雀或喜鹊之类的-飞到上面叫个不停。虽然齐越看不清-儿的具体位置,但只要手上没事,一听到叫声,他就会立刻跑到墙边站在那里呆呆地听上一阵。大家把这当成怪癖,时常拿出来嘲笑奚落。齐越无所谓别人怎么想,对他来说,那些自由自在飞翔的-始终是最值得羡慕的生命。

      这天刮起了特别大的西北风。公司没什么活,老板的孩子又病了,夫妻俩一早就忙不迭地开车去医院。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打扑克、看电视,要不就是睡觉。躺在上铺的齐越本来是准备睡觉的,但窗外那一声细弱的-鸣却让他蓦地睁开眼,飞快地跳下床跑了出去。

      “又犯那鬼毛病了!”有人善意地嘲笑道。紧接着便响起了更多的起哄声。

      “齐越!干脆你住在树上得了!找些树枝搭个窝费不了多少事!”

      “你等公的还是母的呢?”

      “几声-叫就忙成这样,你身上那个-儿急了的时候会是啥样儿?”玩笑越开越粗野,笑声也越来越大。

      正闹着,业务员从办公室里探头朝这边喊:“哥儿几个少贫点嗨!来活了!”

      这次的客户是家公司。负责指挥搬运的是个胖子,跑上跑下简直比工人还忙。为了能用一辆车解决问题,打包的箱子各个被塞到鼓鼓囊囊,眼看着晃一晃就会散架。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几个工人谁也搬不动,只好在地上推。所幸有电梯直达门厅,多少还能稍微轻松点。大件物品搬完之后,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几台电脑。齐越问另外一个叫郭志涛的工人电脑要不要搬。郭志涛很肯定地说之前听那胖子说过全都装车。两个人于是各抱起一台有20寸电视那么大的显示器向电梯走去。

      电梯门一打开,站在里面的胖子像是被蛇咬到似的大喝起来,“谁让你们拿这个的?给我放回去!”

      齐越问:“这些不随车走?”

      “走什么走?!知道这个多钱一台吗?弄坏了你们两个谁也赔不起!”

      胖子说着抢过郭志涛手里的显示器,宝贝一样抱回房间里。齐越只好跟着返回去将显示器放到地毯上。尽管视力已经大不如前,但他还是能依稀辨别出这台显示器和自己过去用的是同一牌子。

      “这家公司想必也是做设计之类的吧?”齐越心里想,无限感慨地用手--旁边的机箱。他这时才发觉还有一条电源线插在机箱上,便准备将其拔下来免得搬运时被弄坏。刚刚找到插头的位置,有人在后面狠踹了他一脚,齐越的胸口正撞在机箱坚-角上,他连吭还没来得及吭一声,人就朝前直栽下去。

      “才说过别动别动,你没长耳朵啊!乱碰什么!”胖子嘴里骂骂咧咧。

      郭志涛有点火了,一边拦到中间一边质问:“就算这样你也不该踢人啊?还讲不讲道理?”

      “谁跟你讲道理?我是花钱让你们来干活的!告诉过你们不能碰这些东西,我这人话就说一遍,是你们不长记性!手那么欠!”

      闻声而来的司机老刘连忙说尽好话打圆场,催促其他工人赶紧把齐越拉起来下楼。乱哄哄闹了一阵,货车总算驶出停车场跑上四环路。齐越靠着一摞椅子坐着,直到这时他才觉得喘透了一口气,胸口还是疼,只是已经没有那么厉害了。郭志涛从门口挪过来不放心地问:“要紧吗?咱找那胖子让他带你去看医生!”

      “少生点事吧!”另外一个年纪大点的工人说,“你俩也是,不管搬什么东西至少要先问一声,否则就是个麻烦。”

      “我明明听他说要搬的……谁知道他变卦比变脸还快!”郭志涛仍旧不服气。

      齐越笑了笑:“算了。谁叫他掏钱呢……”

      “我总觉得你这人脑子少根筋!”郭志涛愤愤地,“被人踹得脸都紫了还笑得出来,你是不是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生气啊?”

      好像的确没有多少恼怒的感觉。齐越笑着摇摇头,索性闭上眼睛。

      大厦保安将登记条交给司机,告诉他们只能在地下车场内卸货。当车停到电梯口时,齐越不禁有点暗暗叫苦。除去电梯内的灯之外,车场里的光线相当弱。即使站到车外也只能看到灰茫茫一片,哪里还能分得出东西南北!刚搬上两三件家具,他就差点绊了好几个跟头。

      “怎么了?”老刘奇怪地吆喝,“麻利点儿!”

      有工人好心地建议:“让齐越就在下面看车吧,那胖子的一脚踹得可不轻。”郭志涛和另外几个人也同声附和。老刘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任他们安排分工,自己回驾驶室抽烟。

      “嗳——人比人,气死人啊。”过了一会儿,趴在车窗上的老刘突然感慨了一句。

      蹲在墙边的齐越抬起头,“老刘,又受什么刺激了?”

      老刘鼻子里笑一声说:“瞧瞧这里的人,各个头是头脚是脚的……就连今天让咱们搬家的那个胖子也整得颇有个模样。可肚子里谁知道都是些什么货色!住大房子开好车……咱们呢?你们一群楞头青单身汉屁事儿不管,我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老婆又病得唧唧歪歪的,光靠我奔命、挣钱……想想就能把人窝囊死……”

      他还在絮絮叨叨个不停,齐越却没心情再听下去,人又开始走神。东西眼看着快搬完了。工人从电梯里下来招呼老刘上去和胖子结帐,这才让那张发牢sao的嘴有了暂停的机会。

      车场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空气里低低回荡着藏在各种管道上面的扩音器里播出的柔和音乐。

      很久未曾出现的寂寞之感悄悄升上心中。齐越怔怔蹲着,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到了什么,只觉得全身已经被那种莫名的巨大-罩住,动弹不得。无法说清到底经过多长时间,他慢慢缩紧身体,把所有的叹息一个一个咽回肚子里。

      “要活着……”他自言自语地说,“只要活着就成了……”

      进入深秋,公司里的活儿渐渐多了起来。齐越几乎每天都会跟着货车四处不停的跑。有时候经过热闹的市区,同行的工人总要大呼小叫一番。“美国-!”“哪天咱们也去吃回披萨饼哎!”“看那个妞儿!街对面那个妞儿!”

      坐在紧里面的齐越对此只是淡淡地笑,大家对他除去笑再没有别的表情的习惯也早就习以为常,眼下的对话他这个人自然也是可有可无。

      车在惠新东桥的路口停下等红绿灯。齐越觉得车厢有些闷,就和门口的人对调位置打算透透气。还没坐稳,他就听见身旁的人十分惊讶地喊起来:“那个人怎么回事?好像是冲着咱们呢!”

      “哎!不要命了!跑那么快!”

      齐越没有找到他们所指的人,他只能眯着眼睛茫然地四下里看着,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想看什么。

      “大妖怪!齐越——!”

      他一哆嗦。那是个女孩子的声音,熟悉得不能再熟了。身边顿时一片哗然,郭志涛在旁边猛推他:“不会吧?那人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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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18
     楼主| 发表于 2011-6-14 22:56:41 | 只看该作者
    女孩已经从街边飞跑过来,根本顾不得前面有什么就那样死命地跑着。一个没留神便撞到自行车上,踉跄了几下又马上飞快地穿过车道直奔到货车门边一把抓住齐越的手。她跑得直喘气,裤子上还有车轱辘的脏印子,但她统统没心思理会,眼睛眨也不眨盯住他。

      脑子里闪电一样,接下来就全空了。齐越光是笑,好歹总算说出一句:“加蓝……”

      女孩立刻就哭出声来,头发一绺绺地挂在脸颊上,指甲快要抠进他的肉里。

      “你怎么……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车抖动一下,齐越慌忙挣开她的手,交通灯已经由红转绿,货车快速地向前驶去。后面的车不耐烦地猛按喇叭,-也开始朝这边走过来。然而加蓝仍旧站在原地,像个小孩子一样地哭泣着。

      泪流满面。

      走出很远以后车厢里的人才开始回过神来,纷纷迫不及待地追问着。齐越闭口不答,重新回到最里面默默坐着。大家议论了一会也就觉得索然无味不再继续,只有郭志涛凑到齐越身边还是不死心地样子:“你以前欺负过她啊?害得人家女孩在大街上竟然哭成那样儿!”

      见齐越还是不说话,他以为自己猜到点上了,就更近一步说:“打从你来公司的第一天起我就看出你和我们这些人不太一样……那女孩子穿戴挺不错——喂,你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啊?”

      齐越没有理会郭志涛。他收了笑容,蜷起双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任凭谁问也不发一言。

      能听见的,能感觉到的,只有自己身上那层壳碎裂爆开的声音。

      在大街上遇到加蓝之后,一连好几天齐越都是在难以抑制的忐忑中度过的。他怕加蓝会按照车身上所写的搬家公司的电话找过来,更怕陆寻和她一起出现在自己面前;可是他好像又很盼望这样的重逢,如同过去盼望入狱的父亲有天突然回家一般。

      但入狱的父亲始终没有回来,所谓的家也早就灰飞烟灭。他所担心和期待的重逢,也一直未曾发生。

      十二月底,同屋的小赵发现自己的手机按键全都不灵了,便索性将其卖给修手机的一个爆牙老头,又垫些钱从老乡手里买回一个型号很旧的摩托罗拉手机。尽管如此,他还是兴致--地盘腿坐在-摆弄半天,玩里面的小游戏。这时齐越拎着桶水进来,迎面就听到小赵问:“我说齐越,你怎么不买个手机啊?”

      “我用不着。”

      “打电话是有点儿贵,可发个短信什么的又方便又便宜,干吗不用?!”

      齐越只是笑笑,往脸盆里倒点热水,再兑些凉水,就地蹲着开始洗头。外面有就几个工人招呼小赵一起去网吧看电影聊天,他忙不迭答应着跑出去。

      “洗完了就去找我们!四川饭馆旁边那家!”他在门口冲齐越说了一句。

      “我不去了,你们玩吧。”

      慢慢洗完头,齐越又打了些水去洗上午搬完家后换下来的脏衣服。在这里住的日子长了,他发现身边这些工人其实都很爱干净,差不多天天洗澡换衣服。只是因为晒的黑、穿的不好总被客户误解嫌他们脏。老板说过阵子要置办工作服,据说这样才更有正规公司的样子,客户的态度似乎也会缓和一点。齐越不认为工作服和客户的态度会有多大联系,那些人有的只是成见——男的觉得他们就是来为自己干活的没文化的民工,女的则各个嫌他们身上有味躲出老远,不然就像防贼一样……

      一下子,他突然想起加蓝哭花了的脸,想起她抠在自己手心里的指甲。

      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

      敞开的门外传来朝这边走的脚步声,齐越以为是同屋的工人,没太在意。直到有人重重地敲了敲门,他这才奇怪地抬起头。彼此离得太远,齐越便照例用茫然的表情迎接对方,等待对方先开口。

      来人静静站在门口,好半天,终于说话了:“看不清我是谁么?”

      齐越盯着他,变了脸色。

      “用得着这么吃惊吗?要是陆寻站在这里你是不是会晕过去啊?”史小威低头进到房间里,坐在离门最近的一张-。

      稍微迟疑,齐越问:“怎么找到的?”

      “加蓝只记住了你们公司的名字,剩下就是查电话号码查地址。好不容易。”史小威将烟叼在嘴巴上,迟迟没有点燃。他上下不断端详着齐越,越看眼睛越红。“才两个多月,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如若可能,齐越希望自己变成泡在盆中的一件湿衣服,而不是继续手足无措地站在这里。他靠住墙壁,竭力让那些许凉意强迫已经开始混乱的思绪重新变得有些条理。

      史小威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要下定决心般地说:“你走的那天我和加蓝本打算找你的,可陆寻死活不让。后来又出了别的事,什么都乱成一锅粥,结果连找你的时间也……”

      “出什么事了?”

      “陆寻父母被‘双规’了。”史小威见齐越没听懂的样子,就进一步解释道:“纪检委早就接到举报说他们有受贿行为,而且还默许自己身边的工作人员借助他们的名义承包工程,结果盖出来的楼根本没法住人。后来又扯出生活作风问题,光是从知道的事上看就已经非常严重——陆寻他爸被揭发在某地任职期间-,还因为某些纠纷指使人向一个妓女泼硫酸……

      “那还是好多年前的事,现在也被捅了出来。这下彻底炸窝了,好几家报纸都当成重要新闻,闹得沸沸扬扬的。听说很快就会宣布开除他们党籍,准备起诉,受贿的赃款也要想办法追回来。总之就算不是死路一条,他父母坐牢也是坐定了。”

      心似乎因为害怕而停止了跳动。齐越直楞楞地凝视前方,目光又冷漠又呆滞,仿佛早已死掉了一样。

      史小威放下烟,倦怠地揉搓额角继续说:“至于陆寻,他们也找他协助过调查。出版社为了这件事还特意跟他谈过好几次话,那口气已经再明白不了,结果陆寻在办公室里和主编大吵一架,第二天就交了辞职报告。我就是想不出个所以然,父母的事跟儿子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他也用了那些钱?还是他打着自己爹妈的旗号胡作非为了?我才不信!认识他不是一年两年,陆寻和他父母根本不一样!像他那样好的一个人……”

      他突然停下来,重重地叹息。

      “他现在在干吗?”齐越简短地问,随即紧紧咬住嘴唇,仿佛要把它咬破。

      “成天跑律师事务所。就算结局改变不了多少,也得为诉讼做准备。他想请好一些的律师为自己父母辩护。‘即便彼此关系再冷淡,即便全世界的人都唾弃他们,他们也永远是我的父母,我永远是他们的儿子。’陆寻就是这样对我说的,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尽孝。

      “还记得么?我曾经对你说过我习惯当坏人了。你们分手的理由我没兴趣问,可现在我希望你俩能见见面,别再一个人苦熬着。我今天来,就是想劝你这件事……”

      史小威打住话头,不声不响地望着齐越。他是第二次看到这种表情,那是一种深不可测、毫无希望的痛苦,犹如望见地狱一般。

      上一次看到的时候,是在陆寻的脸上,同样沉如死水。

      寂静让齐越好像从梦中惊醒了过来。他撑着墙站直身子,动作匆促而神经质。

      “我和他见面?”他用像是感冒了的声音问。

      “他现在住在你原来租的房子里。前阵子记者追得太凶了,没办法只能换地方。结果他想都没想就说要去那里。幸好还没有人租,打扫一下就住进去了。差不多没变化——跟你以前在的时候,差不多没变。”

      说到这儿,史小威将一个很大的牛皮纸袋递给齐越,“这是我在陆寻那里发现的。他说过你喜欢吃甜食,简直就像小孩子一样,抽烟也只抽七星的。我想这些可能是陆寻特意为你买的,就自作主张拿来了——他不喜欢甜的东西,也从来不抽七星……”

      他将袋子塞进齐越怀里,仿佛卸下重担般耸耸肩膀。然后刻意轻松地说:“你在这里的事,陆寻还不知道。原本今天加蓝也想来,我怕她话没说上几句就会哭得稀里哗啦,所以没答应。我先走了。你——再好好想想——去见个面吧。”

      直到史小威走出门走出院子消失在街角,齐越仍是抱着纸袋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头发上的水凝成一个个水珠啪嗒啪嗒落到上面,没几下便洇湿了一-。他终于醒悟过来,慢腾腾打开纸袋。大包小包的甜食,以及一条拆了封的七星香烟,最外面的烟盒也已经被打开过,里面有十九根半香烟。

      其中的半根,是齐越在那一晚准备去赛跑前掐灭的。

      那圆圆的黑色焦痕在眼睛里轰地燃烧起来。齐越突然屏住呼吸蹲**,恍惚间他几乎快要失去知觉,到处涌来的血全冲上头顶疯狂地扯碎神经,然后又狂奔回退。他轻轻地叫了一声,手指抠进头发里,咬紧牙关。

      就这样,他瑟缩着肩膀蹲在那里,任时光流逝。

      新年当天公司里放了假。齐越换好干净衣服,早早地就赶到公共汽车站等头班进城的车。他没有和任何人说今日的行程,只是在门口遇到郭志涛时简单地告诉他自己要上朝阳一个高中同学家看看。

      换了三趟车才到西直门地铁站。坐环线再换一线,到大望路车站时已经将近十点钟了。步行到另一条街上的公车总站,远远地就看见路两边站满了人。齐越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听了一会儿周围人的议论这才明白,因为高速路严重堵车,公车根本过不来,不少人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多小时。大家怨声载道,有些路近的索性扬手打车。齐越心里也急,却还得无可奈何地继续等下去。快到一点时,总算看到了车的影子,所有的人如同一声令下,全部蜂拥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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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
     楼主| 发表于 2011-6-14 22:57:12 |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 昼与暮之间

      敲门前齐越犹豫了片刻。他还没有想好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屋里的人,尽管渴望相见的心跳得那样快,却还是按捺不了比心跳更强烈荡涤在体内的不安。

      接连敲了两遍。等上一会儿,又敲了一遍。房间里似乎没有人。

      齐越没死心,使点劲再敲。

      里面还是静悄悄地。

      他把门口的脚垫朝楼梯栏杆旁移了移,坐到上面。觉得有点冷,就翻起羽绒服的帽子扣到头上,拉链径直拉到下巴。剩下能做的,就是等待。楼道里偶尔会忽然热闹起来,在顶层的齐越能听到下面主客的交谈和阵阵笑声。一切由欢笑开始,又消隐得迅速而匆忙。他将头靠住栏杆,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朦胧中有人上楼。还未完全清醒过来,只听见一个年老的声音在问:“齐越?你是齐越吧?”

      他靠听觉竭力辨认着,恍惚记起面前站的是对门住户黄阿姨。

      “真的是你啊!”老太太有些惊讶,“你不是早就搬走了吗?”

      连忙从地上站起来问好,不太自然地解释着:“有个朋友住在这儿。新年了,我来看看他……”

      “对门那个小伙子是你的朋友?哎哟,他好像一大早就出去了。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对……”

      “打过电话吗?”

      “他关机了。”史小威说过陆寻的手机如今经常关着不用,在来之前齐越曾经试着打过几次,果然如此。

      “不然你到我家里来等吧。大冷天还坐在地上,会冻坏的。”老太太好心眼儿地建议。

      齐越赶紧谢绝。时间也确实不早了,如果现在不走,很可能会赶不上七点的末班车回搬家公司。简单几句他就告别黄阿姨下楼出了单元门。天色有些暗,空气里飘荡着随时将至的雪的味道,气温也比上午低了许多。没走多远脸就被冻得又僵又疼。路上稀稀疏疏的几个行人不约而同缩起脖子佝偻着背,步子迈得飞快。

      临近汽车总站附近的街面上挖出了一条长沟像是要铺设电缆。蓝色防护墙直挺挺站在路边,刷着很多白色的安全标识,风吹日晒下给人灰头土脸的狼狈感觉。齐越走走停停,非常小心。然而在穿越马路时还是差点被一辆摩托车撞到。骑车的人跑出老远了还回头甩来一句:“-!”

      他索性扶着防护墙向前走,时不时被脚下的土堆绊得直打踉跄。麻烦是麻烦点,至少这样他可以略微松口气,不必担心因为看不到右边而撞到什么东西。

      很远的地方响起了鞭炮声。

      新年。不可思议的怅然掠过脑海。

      又是一个人的新年。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齐越如此安慰着自己——见面又能如何?彼此都是自顾不暇、走投无路的人,就算重逢了,又有什么用?

      他早就过了动不动就伤感的年纪,也没有体会过梦想憧憬某些东西时的喜悦之情。但是最近不知怎么回事,齐越常常会想象一些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觉得根本不会发生的景象。

      比方说,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他看到驶过身边的车上有陆寻的身影后拔脚狂追,结果陆寻发现了便抓着司机大喊停车。然后,两个人重逢。

      或者,陆寻回家后,对门黄阿姨告诉他自己刚刚离开,陆寻就追到车站,在自己即将上车的刹那喊住了他。然后,两个人重逢。

      还可能,就这样走着走着,迎面遇见了,面对面站着,谁也说不出话。

      然后,两个人重逢。

      左想右想,齐越不禁停住脚,近乎绝望地听着自己的心跳渐渐溶化在铺天盖地的黑暗里。梦境中尽是如此演的;他所经历的现实却很少是如此进行的……

      还未下地铁就开始下雪了。拥挤的路况再一次阻碍齐越返回的行程,他只好在路边等拉私活的黑车,谈妥价钱、确认司机认识路后,这才放心地坐上去。

      搬家公司铁门两边水泥柱上的灯罩很早就被淘气的小孩打碎了,如今就剩下两只灯泡执拗地在雪夜里透下昏黄的光影。

      假使人的感情也有如这些光影,那么,陆寻又是在何时将第一线微亮投-在自己心中的呢?想着想着,齐越仰起脸闭上眼睛安静地站在雪中,任片片雪花拍打、破碎、融化、消失。寒气从脚底蔓延上升,吞噬掉衣服、皮肤,钻进血管里。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何事,大脑或许根本就是一片空白。

      咯吱——咯吱——走过松软积雪的声音。

      充满熟悉气息的围巾以极其飞快的速度将齐越的脖子和下巴严严实实地包起来。一双手捂在他冻得通红的耳朵上,心疼不堪地颤栗。碰触之下,温暖和僵冷立刻交替争夺起已经有些麻木的毛孔,每一处都像进行拉锯战般刺痛。

      齐越抬起手,没有去-对方,而是紧紧攥住围巾,柔软的羊绒在鼻尖、嘴唇间蹭来蹭去,柔软的快要燃烧起来。他拼命去闻上面久违了的味道,任何缝隙也不放过。几乎恨不能一头扎进里面死掉,再也不出来。就这样使劲闻着,像个正在犯毒瘾的人,什么都不管不顾,连最后一点意识也开始崩溃。

      对方一直看他做这些事,随即手指突然朝耳后一滑用力扯住齐越已经长长了,有些乱蓬蓬的头发。用窒息般的声音轻轻说:“冬天出门要注意保暖,这是常识!”

      没有睁眼,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陆寻发疯似地盯着自己的目光。齐越发觉他所盼望的重逢应该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

      分手那天被自己掩埋在身体深处的一滴泪水,现在,终于可以慢慢地流出来了。

      到史小威家所在胡同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了。如监狱探照灯般的出租车大灯在干冷空气中倒退旋转,逐渐远离驶向胡同口。陆寻拉住齐越的手领着他在一盏路灯都没有的巷子东拐西拐向前走,这里的雪比西边下得还大,风也刮得特别凶猛,刀子一样。

      两个人沉默地踽踽而行,路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可他们的脚步仍旧未曾搀杂半点犹疑。如此黑夜里,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的处境,齐越竟然会生出连身处白天时都很少有的安全感。源头就在他的手中,在陆寻那些和自己同样冰冷却紧紧相贴的手指中。

      我陪着你——就像水泥柱上灯泡发出的昏黄光影,让他想起了-进心中的第一线微亮。在度过许多个日子经历许多事后再次回忆起这一夜的情景时,齐越知道自己就在那个瞬间毫无保留地爱上了面前的这个人。

      史小威光脚穿着双拖鞋就跑来开门。看到忽然而至的两个雪人似乎也不觉得有多吃惊,伸手一把将他们拽进去。

      这个院子一共有三户人家。史小威父母和爷爷奶奶都住在北房,此时已经睡下了,三个年轻人跑进西厢房,这才像干了什么坏事被发现最后总算逃脱追捕一样长长松了口气。

      房间里热气扑脸,陆寻顾不上自己,先忙着帮齐越解围巾掸身上的雪。刚掸了几下他就抓着齐越的手楞在原地——那双手上有不少新的旧的茧,还长了冻疮。

      “你俩吃没吃饭?我这儿还有方便面。”在一旁倒茶的史小威问。

      齐越连忙抽出手,“我吃!我吃!饿得都快冒青烟了……”

      这里原来是史小威和他哥一起住的房间,两年前哥哥姐姐先后结婚搬出去了,如今还能感受到以往情景的就剩角落里的双层铁架子床。家具全是旧的,摆设也很简单,然而正如陆寻以前讲过——原来所谓的家其实是这样的。那一种发散于骨子里的惬意和舒适温暖,的确是无法用言语表达。

      “就是说你们俩走岔了?真驴!”史小威哭笑不得地说,“早知道我就不该把你的地址说出来,而是让他乖乖在家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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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
     楼主| 发表于 2011-6-14 22:57:28 | 只看该作者
    他又问齐越:“晚上不回去没事吗?都到门口了又被他拉到这里来……”

      “没关系。”齐越吸溜着面条说。

      史小威打了个哈哈:“原来你果然舍不得陆寻啊!”

      那两个人谁都没笑。史小威讪讪地,找借口去厨房拿啤酒。窗台上的巴西木吐出了几个小小叶苞,在温暖房间内洋溢着嫩嫩地春意。陆寻的眼睛依旧盯在齐越的双手上,过了一会儿才问:“在那里干活很苦吧?”

      “就是卖力气,每个月能挣几百块呢。”齐越微微一笑,不以为意,“还包食宿,和其他搬家公司比起来算不错了;况且如今我也只能做这个。”

      “慢慢找应该可以找到更好些的。”

      “陆寻。”齐越放下筷子,“你认为,我还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吗?像我这样的,就算想去做MB也没人要啊。”

      他停了一下又淡淡说:“而且,如果眼睛继续坏下去,我连这个工作也会保不住的。真好笑,我原本就是个一无所有的人,现在更加是一无所有中的一无所有。”

      “你觉不觉得,我们已经变成一样的了?”陆寻忽然问。

      齐越望着他。

      “现在这种情况,亲戚们谁也不准备帮忙,能帮他们的只有我。尽管我心里明白——就算请全国最好的律师,也改变不了结局。所谓的家,其实已经没了。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要走下去……”

      “因为你是他们的儿子。”

      他们一时都不说话,彼此握住手面对面静-着。墙壁上那只辨不清年头的挂钟当当响起来,机械的声音带着几分干涩。

      “跟我讲讲你家的情况吧……行吗?”齐越终于小声说。

      自从齐越退掉房子以后,陆寻的生活似乎又恢复到很早以前的那种所谓平静之中。上班下班,回到家除了看书之外就是整理自己拍的照片。父母被双规的消息是姨妈打电话通知陆寻的,没几天报纸上也见了踪影。外界的猜测和冷眼让陆寻起先真有点懵,可是当事情朝着越来越糟糕的方向发展之后,他却并没有因此而崩溃掉,反倒突然有了明确的计划和目标,并且开始努力向前迈进。

      据熟悉情况的人传信说,过不了几天就会正式提出诉讼追究刑事责任。跑了那么多的律师事务所,翻了那么多资料,陆寻心里已经有了底。他不是傻子,将要面对的情况会是如何严重,只要仔细想想就能一清二楚。为了能找到一点点希望,他头一回去跑关系拉门路,想尽办法打听消息。白眼和冷落是少不了的,过去曾经的座上宾如今下场实在凄惨。陆寻觉得这是父母自己作孽,而如今由做儿子的来面对则更是理所当然。

      他认了。

      齐越似乎走神了,凝固的表情。因为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陆寻只能没话找话地转移注意力:“这个史小威……怎么还不回来?!”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包巧克力递给齐越让他吃,见对方有些诧异,陆寻笑着说:“忘了吗?有次你熬夜画图的时候没零食吃了,结果咱们跑到楼下硬是砸门叫醒食品店老板买了一大堆这种巧克力。你好像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停,一吃起来就没个完,我都担心你会流鼻血……”

      想起来了。那一夜的热闹场景和满地都是的包装纸——齐越低下头在手心里摆弄着那小小的巧克力,“因为要去找我才特意买的?”

      “不是,平常身上也带着。如果融化掉就换一包……”陆寻慢慢回答,“完全成习惯了。”

      “那些零食也是么?”

      “……对。后来发现东西全不见踪影,我立刻急了,心里以为是史小威扔掉的便抓着他大吵一架。结果,他就把你的事说了出来。”

      齐越听着,默然无语。他让陆寻在寂静中等待了一阵子,这才慢慢从衣袋里掏出烟盒,那十九根半香烟,整整齐齐地从手指下-脸。

      “已经完全没法抽……”他简短地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异常平静。

      “既然如此为何还带着?”

      “习惯了。”

      “现在还是只抽七星的?”

      “太贵,抽不起;又死都不想换其他牌子……所以干脆戒了。”

      他们相视而笑。陆寻--对方那依旧蓬乱的头发,手指在发丝间小心移动,生怕拽疼了哪里。齐越拉开他的手,笑着问:“特像民工吧?”

      说着又揪起衣领使劲闻,“我身上是不是还有什么怪味儿?出门之前洗过澡来着,衣服也是新买的,不过可能还是——”

      猝不及防的拥抱。暗淡夜色笼罩的脸庞,像得了疟疾一样发抖的身子。逃避欺骗了那么多时光,眼下却似乎突然惊醒了过来。

      所有的清醒全都烟消云散。

      齐越没有挣脱陆寻的双臂。他坐在原地,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嗦,朦胧地快乐像是已经把他带进虚无缥缈之中。神灵是不是也在怜悯他了?暂时跳离生活的污秽和艰辛,就这样留在此刻,就这样被另一个男人紧紧拥抱着——一个心爱的人。他不想承认却又无法逃避的事实,刹那间必须屈从的真相。简直是在发疯——太荒唐了——本以为他们绝对不可能的——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你?

      我为什么会真的喜欢上你?

      无法遏制的痛喊在脑海中响起,潮水般汹涌不息。

      “齐越……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你呢?”

      当陆寻那句宛若-彼此的相同话语出口之时,齐越忽然觉得自己心中最后那点微弱的光亮似乎也紧紧追随着,熄灭在声音消失的尽头。

      几分钟后,史小威抱着几瓶啤酒跑回来,身边还跟着明显是从被窝里爬出来的加蓝,屋里的人这才想起他们两家是邻居的事。女孩随便梳了个辫子,穿着睡衣,外面只披一件粗花格纹大披肩,一进屋就死搂住齐越的脖子,也不吭声。

      “想我了吧?这么亲热。”齐越口气里带了些故意的轻松玩笑。

      加蓝一个劲儿地摇头,又像想起来什么般猛点头。点着点着,泪珠啪嗒啪嗒掉到齐越手背上。年轻人有些吃惊,连忙如同哄小孩一样哄着她。

      “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别哭啊,加蓝……我是开玩笑的,真的只是开玩笑——”

      “你不要回去了!别再干那么重的活了!”尽管淌了一脸的泪,女孩还是斩钉截铁地说,“明天大家送你上医院,好好治眼睛!”

      某种迅猛而绝望的东西闪现在齐越眼里。

      一旁的史小威插嘴说:“我们问过医生,也查过很多资料。这种遗传性的病虽然预后极差,但也不能为此就放弃治疗。而且还有人在十多年前被检查出来,结果到如今也没有失明……”

      “你不用担心费用,钱不是问题。”见齐越半晌不回答,他就又加重语气说。

      “钱怎么不是问题?!”齐越霍地起身,退了几步撞到墙边的柜子。“还是说你们想当善人?”

      “一提到自己的病你就变得像只刺猬!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把我们当朋友吗?”

      也许完全相反吧。正是因为太在意面前的这几个人了,自己才会……“加蓝,你知道我和陆寻的事么?”深吸口气,缓缓地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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