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家园 - 中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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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抛弃的北京小子 作者:角落里的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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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开心
    2020-12-5 1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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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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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楼楼主
    发表于 2011-6-14 22:52:0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第一章 当这个世界准备将我遗弃

      1

      假如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会双目失明,终生为之相伴的只剩下黑夜。你会对之后的生活有怎样的决定呢?

      这么突然提出问题,估计没有人会满意自己立刻说出的答案。不停的想补充,不停地更改想法。

      齐越也曾有过很多种计划,也在瞬间后将它们统统-。偶尔地,他还会觉得自己就是那废墟上被孩子遗弃的玩具,到时候毫无用处也必将毫无生机。大概只有恐惧是最真实的,在那窒息般的时刻到来之后,感觉着自己的软弱无力才是最真实的。

      但是——当一切期盼的和不期盼的事实结果到来之后,齐越突然明白了。

      明白在这或许不算最后的·最·后·里,他该做些什么。

      对于居住在北京的人来讲:一个父亲在牢里服无期徒刑,母亲跑了,亲戚只肯帮忙收留到高中毕业的男孩子,几乎可以说是一滴扔进人海里就会消失无踪的小水花。所以,天性淡泊的齐越并没有对自己的未来有多少宏伟规划,只要可以维持生计就行。

      事实也的确如此发展着。他从小喜欢绘画,仗着有些底子给一些儿童读物画插图。后来情况好些了,又开始帮人做各种平面设计。就这样成了所谓的自由职业者,钱虽然挣得不算特别多,日子还是过得很惬意。二十一岁的时候搬了第五次家,这回住的地方大多了,有三十多平米。征得房东同意,齐越自己动手将墙重新粉刷了一遍白色,窗户也全部加了一层瘦高的蓝色平开百叶窗。在墙的映衬下格外显眼。

      最值钱的东西是电脑,加上其他的各种配置,热热闹闹地占了很大一块地方。房间里没有床没有饭桌也没有椅子。即便是工作时齐越也只是盘膝坐着解决问题,累了朝后一躺立刻就能睡。其他家用电器全是在二手市场买的,没有一样超过二百块钱。卫生间有个摆样子充数的浴缸,非常小,根本不能泡澡,他找了个包工队重新改装了洗淋浴的位置,将浴缸变成金鱼缸。那些小鱼是在早市上买的,五毛钱两条。有时侯画累了,齐越就蹲在浴缸前待上一阵,瞧着那些红彤彤的家伙看似快活地游来游去。

      每周他会抽出一到两天时间专门去城里逛逛,买书以及其他的东西。每个月固定去一趟美术馆,看展览并在附近的街上购置新的画材。除此之外,也时常会去打篮球。那是他唯一喜欢的体育运动,也由此认识了几个球友,有空大家便聚在一起切磋切磋球技。

      隔一阵子,齐越便带些东西去看父亲,通常都是他自己东拉西扯地说些话,父亲几乎不见开口,无论面孔还是身体,僵硬得形同一块铁板。小时的印象里父亲似乎并不是一个缄默的人。齐越实在想象不出如今这样一个看起来相当胆怯,总是佝偻着背的男人,是怎样成为贪污犯的。

      每次离开的时候,齐越会对他说:“爸,你好好的啊。”

      这句话其实没什么含义,笼统得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要讲它的理由。父亲耷拉的眼皮这时会抬起来看看他,随即重新垂下去。

      齐越没有朋友。真正认识的可以叫出名字的——除去工作来往的人以外,就是那几个球友。不过也仅限于可以同他们简单熟悉的范围内,再没有更深的交流。不是齐越不希望,而是他根本就不知道该怎样做。可能是自卑感作祟,也可能是从小住在亲戚家的原因。因为被嘲笑惯了,被冷落惯了,齐越感觉不到自己究竟需要别人什么,就算有时感到孤单,也宁肯独自忍过去。

      与其被拒绝,还不如根本不去请求——他就是这么想的。

      同年春天,齐越遇见了陆寻。

      说来挺戏剧化的。陆寻在公共汽车上发现自己钱包被掏了,就抓着司机不放,让人家不要开门径直把车开到附近派出所。在其他忙着上班的乘客一片“愤怒”声讨中,那个小偷又将钱包重新丢到地上。只是里面的钱早已消失无踪,光剩**份证和几张卡。陆寻想起自己还没买票,立刻相当老实地和售票员说明,还表示自己天天都会坐这趟公车,一定会补票还上。售票员没说什么,笑笑了事。

      后来,同是从起点坐到终点的他们开始彼此熟悉,见了面会打个招呼,偶尔聊上些共同喜欢的NBA赛事。

      于是就算认识了。

      “这周末有空没有?想玩‘斗牛’人不够。怎么样?”齐越问。“场地租好了,中午大家一起吃饭。”

      陆寻很痛快地答应。比赛的时候齐越发现这个人球打得不错,一问才知道中学时陆寻是区业余体校篮球队的大前锋,大学时还拿过联赛冠军。

      “行啊你。我说看你打球挺专业的……”齐越说,“后来怎么不打了?”

      陆寻笑着点上一根烟,“自然而然就放弃了。毕竟这世上没多少人能吃一辈子篮球饭。”

      午后的天气有些雷雨欲来的味道,其他人都已经纷纷告辞离开,他们俩却还坐在饭馆里谈兴正浓。说得话多了,也了解到彼此关于篮球之外的其他一些事。大学毕业后陆寻在一家出版社做编辑,还兼负责一些摄影工作。单位没有宿舍,他就自己租了公车站附近的房子,相隔几百米以外是几所高校和机关大院,环境还算不错房租也相当便宜。虽然已经算是河北省的地界,但因为有走高速的公交车直达大望路地铁站,所以不少在北京工作的人都选择在那里买房子。

      “齐越你呢?”他问。

      齐越也是冲着那些房子去的。半年一交的房租不到市内的二分之一,又是热水暖气又是电话,上网还奇快无比。光是想着就足以让他激动得“热泪盈眶”。所以自从一发现那块宝地,他就牢牢地扎下了根。

      “以后有空去我那儿玩吧。”陆寻挺热心地说,“不是我吹,是人都说我做饭好吃极了。”

      齐越笑着满口答应,不过因为各忙各的事,很久都没有兑现这个邀请。

      又过了将近一个多月,齐越发现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该怎么说呢?

      其实他的视力一直不能算特别好,高中-时测的大概是0。7、0。8的样子。但因为讨厌带眼镜,所以也就云里雾里朦胧美地晃了多年。工作后因为时常昼夜颠倒、熬通宵的关系,感觉上自己能看清的最远距离记录已经直线下降。

      那天为了赶一本小说的插图,整整画了两天两夜。临到快结束时,齐越忽然感觉眼前一片模糊。以为是过度劳累的关系,就起身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半天,然后站在水池前闭眼歇着。片刻,重新睁开眼睛,似乎没事了。镜子里的脸非常清楚,找不到半点朦胧的痕迹。

      但只是稍稍松了一口气。马上的——几乎是眨眼之间,那种蒸腾而起的水汽立刻又涌满视野。

      他知道自己一定哪里不对劲了,可心里还是想着工作的事。回到电脑前,相当吃力地将所有插图修正存好格式,上网将文件发送出去,得到确认后倒头便睡。睡一觉就行,齐越想着,只要睡上十二个小时,就绝对又可以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第二天傍晚他才醒过来。还是看不太清楚东西,肚子也很饿。但是他没动,躺在地上发呆,直到天全黑下来,房间里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想起冰箱里还有些吃的,齐越起身-索着走进厨房。其实开关的位置他都知道,只是不想开。就这样-着黑打开冰箱门,被刹那的光亮晃得一阵头晕。

      闭了一会眼睛,感觉冰箱灯映-在眼皮上那红红的光线已经有些暖意时,齐越终于张开眼。

      只是楞了不到数秒钟,他便明白自己必须去趟医院。

      必须去……

      结果,凡是去过的医院所开出的诊断全部一样:遗传性视神经萎缩。

      医生的话也全部一样: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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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4-14 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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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9]以坛为家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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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4-26 16:21:49 | 只看该作者
    要不抛弃,不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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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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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4-26 17:56:22 | 只看该作者
    看看先 好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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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9]以坛为家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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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4-27 10:32:06 | 只看该作者
    看看吧,小说越来越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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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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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4-27 19:49:03 | 只看该作者
    楼主辛苦了  居然读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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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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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4-27 22:28:17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虐心呀、为什么只能用苦难堆积男人间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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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0]以坛为家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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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4-29 11:47:37 | 只看该作者
    G的情感世界呀,比直人更是千回百转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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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9]以坛为家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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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4-30 15:21:21 | 只看该作者

    平淡的生活才是真实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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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尔看看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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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7-30 18:45:08 | 只看该作者
    爱情总是让我期望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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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3]偶尔看看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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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7-30 18:45:37 | 只看该作者
    追逐让我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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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8]以坛为家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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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7-30 20:26:10 | 只看该作者
    来支持一个,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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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2楼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11-6-14 22:52:32 | 只看该作者
    2

      那种具有龙卷风威力的恐惧似乎还未达到最高点,齐越也并没有多特别深刻的感觉,依旧按过去的步调继续生活。不过,迥异的地方多少还是看的出来,比方说吃饭之前开始需要吃药了;进城的目的地也多了一个叫医院的地方。

      他相信这是注定要出现的变化,纵然再不愿意也无可奈何。

      星期六下午他躺在地上睡了两个小时左右,醒来时大概是五点钟。先是静静地待着,思绪固定在混沌的状态。之后翻个身打算继续睡,这时手机响了起来。如果是客户打来的,手机没接他就会再打房间里的电话;如果是球友打来的,手机没接就会发短信。齐越把脑袋重重地搁到靠垫上,耐心等待那突然变讨厌的铃声消失。

      然而推测全盘错误。手机相当有毅力地不停响着。中间即便稍停了一下,但马上又开始无休无止地唱起来。

      他认输了。刚一接通,陆寻的声音像着了火似的冲进鼓膜。

      “齐越!你没出什么事吧?”

      “我没事。怎么了?”

      他松口气,仍然有点大惊小怪地:“连着两礼拜都没在车上看见你,我还以为出啥事了!”

      “赶一个挺急的活儿来着。”齐越说,“难得,没想到你竟然会打电话过来。”

      “我记得你是一个人住;都是出门在外应该互相照应点儿。”他好像在和谁讲了几句什么,然后又对齐越说:“活儿赶完了吗?晚上来我家吃饭吧。人多热闹。”

      “不用不用。”

      “唉,跟我客气啥?!菜全做好了,赶紧来赶紧来!”

      关上手机后齐越抽掉两根烟,眯起眼睛望着窗外有些模糊的天空。脑袋里空荡荡的,也不知道该思考些什么。数分钟后,他站起来简单洗漱一下,找件象样点的衣服换上,出了家门。

      去陆寻的家还要倒一趟车。他懒得等,索性选择步行。嫩绿的-地上零星开着些小花,在朦胧的视野中闪动着淡yello的影子。可以看到的程度仅限于此,至于具体形象恐怕要趴到地上仔细抚-端详才能描述得清。

      自从视力变坏之后,齐越开始习惯尝试通过其他方法感知身边的事物。空气中有街边饭馆飘出的水煮鱼香气,烟-的气味,树叶的气味,灰尘的气味;飞快开过的汽车的声音,路人说话的声音,孩子的歌声,小贩的叫卖声,商店里的背景音乐;还有那已经有些烧灼的阳光,因为走路走热了而冒出额头的汗滴……

      穿过一-铁栅栏围起来的荒地,远远地就能看到七八栋八十年代风格的砖红楼房。每家阳台都小小的,堆满了乱七八糟看不太出可用性的杂物。几个小孩在楼前的空地上勇猛地跑着,喊着。齐越停住脚步,羡慕地看着他们以使不完的力气飞快钻出自行车棚,又灵巧地翻上矮矮的围墙,消失在灌木后面。

      如果真照医生所说,到那极有可能出现的最终结果来临时,他希望自己还会有足够的信心像他们这样疯狂地奔跑。想着想着,从来没有过的伤感浮上心头。一切的一切,悄悄提醒着意识———这个活生生并明亮的世界,即便在我失去它之后,也必将继续活生生并明亮地存在下去。

      房间里除去陆寻以外还有一个年轻人,他介绍说是自己刚从广州回来的哥们儿。双方互相握手,报出名字。

      “史小威。”那个人和气地笑着说。

      他同齐越一起看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陆寻一个人在厨房里做吃饭前的最后准备。齐越光从观感上评判,这个家就明显比自己所住的地方有温情味,很像人应该待的地方。相比之下自己那里似乎只能勉强算是个栖息地。坐在显然是jing心布置过的客厅里,齐越甚至有了点刘老老进大观园时的手足无措。

      “你跟陆寻认识多久了?”史小威问。

      “没多久。坐车时遇上的,偶尔约着打打篮球。”

      他好像有点难以置信。多打量了齐越几眼。电视里有个最近很红的歌星在表演,齐越吃力地看着那张大特写的脸,觉得他和早晨手中那碗煮糊的稀饭没什么区别。这时候听见史小威又说:“我还以为你们是老熟人了呢!这可真称得上是头一回。”

      齐越没听明白,莫名其妙地转过脸。陆寻此时在厨房里大喊:“来个喘气儿的帮忙盛饭!”

      饭菜的确像其所说的极为可口。他们一边溜须拍马吹捧着陆寻一边没品位地狂吃,啤酒也飞快地喝掉一罐又一罐。史小威是个爱逗趣说话的人,又知道不少热热闹闹的见闻,所以几乎见不到冷场的时候。齐越坐在旁边笑着、喝着、吃着,体会着二十多年来很少能遇上的发自内心的快乐。慢慢的,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中,大家开始有了醉意。钟表滴答的痕迹里,像是附上了什么淡灰色的东西,有些粘滞,有些忧郁。陆寻伏在桌上,将脸埋进自己的臂弯里;史小威也变得沉默下来,烟不离手。

      齐越想把电视的声音调小些,于是在身边-索着寻找遥控器。史小威注意到了,问他在找什么。得到答复后他有点奇怪地说:“就在你手边啊。”

      说着,他探身抓起遥控器递给齐越。本就模糊的视线被啤酒搞得连距离都判断不清,一连两次齐越都没碰到他的手。史小威以为他也醉了,索性直接将遥控器塞进他手中。齐越道了谢,费劲地辨认着那些小小的按钮,最终还是不得不放弃。陆寻已经彻底睡着了,史小威笑着说:“太晚了,不行你也住在这儿吧,三个男人没啥不好意思的。”

      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啤酒,齐越问他:“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高校篮球联赛预选的时候。他们学校把我们学校打得那叫一个落花流水。”史小威似乎很不服气地在陆寻的后脑勺上狠狠弹了一记,后者还是睡得半死。

      “这小子害我六次犯规下场。还没等我走到休息区时他居然在后面笑话我是没长种子光长一肚子絮的老丝瓜!

      齐越失笑说:“这种挖苦太阴了。”

      “结果我冲回去跟他动手,一场混战……教训惨痛啊。”

      “在球场上他那张嘴确实很损。根本不管认不认识对方——”齐越说,“只要和陆寻打一次球,就能彻底领教了。”

      史小威看着他,表情似乎也带着五分醺意。“齐越,你觉得自己能和他成为朋友么?”

      “什么?”

      “朋友啊。”史小威说,“如果没有好感,他不会特意叫个只是坐同一趟车,偶尔打打球的人来自己家里吃饭。”

      齐越想想也是。便说:“可能吧,我们倒是还算谈得来。”

      默默坐了一会儿,史小威淡淡地接着说:“陆寻这个人,其实不坏。只是……”

      只是什么?齐越望着他。

      “你知道么?他啊,上大学时超级痛苦地喜欢过一个人。其实说到底那只能算彻头彻尾的单相思。他看上人家了,又不敢当面说明,整整憋了两年时间。这中间两个人常常见面,因为他们是很不错的朋友。直到毕业后有天晚上陆寻打电话到对方家里,那个人正好不在,他留了一通电话留言,总算说出了自己的心思。也不知道他咋会那么倒霉!当天是愚人节,对方的姐姐以为是恶作剧,没当真也没说什么就把留言消掉了。结果他所要表白的对象一个字儿都没听到。”

      “的确够倒霉的。”齐越笑笑说。

      史小威也笑着点头,“是啊,那些日子他始终走背字儿……再见面时他见对方待自己还是一如既往,就傻傻地认为已经被默许了。但是当陆寻重复电话里的那些话时,才发现人家根本还蒙在鼓里。”

      齐越问:“结果呢?女孩还是没答应他吗?”

      史小威猝然收起笑容,盯住他足足十多秒钟:“当然没答应。”

      “因为他喜欢上的是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就是我。”

  • TA的每日心情
    开心
    2020-12-5 1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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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3楼藤椅
     楼主| 发表于 2011-6-14 22:52:47 | 只看该作者
    3

      齐越有些惊讶。无论是陆寻不开花的爱情还是史小威直截了当的叙述,这样的际遇对于他来说,统统是头一遭。并不是认为那些话有多么荒诞,只不过他没有类似经历罢了。感觉上就像自己家里没有的东西而别人家有,如此而已。

      “只是因为……都是男人?”他问。

      史小威反问:“这还不够么?”

      的确,按照一般的看法来讲足够了。

      “不过你们看起来现在还是朋友。”

      史小威笑笑,身子向椅背上一靠。“我不想接受的仅仅是那一方面,至于陆寻其他的方面则完全没问题。所以把话说开后,也没见有多少难以为继的情况。”

      “你也很厉害啊。”齐越说,“居然对第一次见面的我说这些。”

      “因为他不是那种有无穷闲心的人。我说过,他应该对你有好感……又是篮球,又是篮球……”

      齐越多少明白些了,却没有说话。

      电视寂寞地响着,填补着两人之间那些突然出现的空洞。齐越觉得好笑,倒不是史小威似乎有些误会的想法。他的话令自己考虑到了一些事——谈恋爱。是啊,像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几乎大部分都已经掉进恋爱的甜蜜山洞里了。他虽然没有天天渴望同哪个女孩赤身罗体抱在一起,但多少也憧憬过。现在呢,女孩的脸还没-到半个,已经有个男人当面满脸肯定地对他说另外一个男人可能对他有好感了。

      应该差不多吧?齐越想——-或异性恋应该差不多。可他没有这个美国时间了……相识不过两个多月,认真交谈不到一次,站在半米之外连脸也看不清的人,自己会和他有什么交集呢?对于他来讲,无论现在还是将来,脑子里所能存储的关于爱的经验,大概只有零。他只能带着那永远比白面包还要新鲜的想象力,迈上另外一条必将一个人走下去的路。人生来便是孤独的——齐越如此安慰自己——相较于其他徜徉在爱中的同龄人,他或许体会的是另一种幸福,一种没有经历过却满心憧憬的幸福。

      或许世上只有自己作如此想吧。心里难免稍微溢出一丝感伤——尽管并不觉得孤单。

      如果心是纸做的,七十克A4复印纸,五百页一包,十包一箱,齐越觉得自己足足有几千箱的存储。应该怎么撕啊-费啊都没关系,但是发生在身上的数也数不清的事,已经把那些纸撕得差不多快要光了。

      所以他说:“也许……”

      史小威抬起眼睛。

      “你倒是个喜欢唱白脸的人。”齐越说。

      史小威又点点头。

      “我习惯当坏人了,你别介意。”他说,“自己这么说可能相当不要脸,但我觉得该这样。”

      又谈了一会儿,他们决定把陆寻继续扔在餐厅饭桌旁不予理会,随便找个地方睡觉。史小威跑到里屋舒舒服服地占领单人床,齐越则是霸占了客厅唯一的沙发。始终全无睡意,直挺挺地躺了许久,他干脆坐起身,茫然地面对着黑夜,如同面对着一个强大的敌人,任凭让叹息像眼泪一般落入手心。

      瞎子的世界。他在心里说。

      瞎子的世界就是这样。坚固的,完全无法打碎的黑暗。没有缝隙,没有出口;所有光明全部被丢弃到高墙的另一头。而他,一个人,能做的只有站在原地,一分钟一分钟地胆战心惊。

      还记得陆寻家阳台的大概位置,齐越起身-索着向那里走去。手伸出去,小心翼翼地帮助身体探询着前方的情况。茶几,墙壁,差点撞翻的落地灯,门……直到那扑面而来的风,远处隐约的灯火,告诉他现实又重新回到了眼前。已经是凌晨了,南方天空还有些城市特有的橙红色的微亮。那是无数路灯和建筑物的存在证据,也是他还没有完全失去的光明的证据。

      呆呆地站在没有封起来的阳台上,齐越突然觉得眼睛发涩,比潮水还汹涌的东西铺天盖地袭来,带着雷鸣一样的咆哮之声。

      瞎子!

      他再次无声地对自己说。

      一个瞎子!

      没有等其他人醒来齐越就离开了。走到半路时忽然开始下雨,地面上满是泥土与树木枝叶混合的清香。回到家后打开音响放喜欢的摇摆姐妹的歌。边洗澡边唱着“nowyou‘renothere”,然后又给金鱼喂了些食。余下的时间便是站在镜子前望着自己的脸发呆。

      已经越来越频繁地做这件事:看脸,看双手,看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变得虚幻不清。然后它们会消失。如同曾拥有过的父母,拥有过的所谓完整的家庭,在眨眼之间,破碎成根本无法捡拾的碎片。

      “来就来吧。”齐越对着镜中的人说,“来吧。”

      再次同陆寻相遇是在回家的公交车上。他主动同齐越打招呼,齐越则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声音的主人,随即又费了很大劲和他从人缝里挤到一起站着。

      “去买东西还是看展览了?”陆寻很清楚齐越过去的行程计划。

      “看展览。”齐越没说是去医院,随口又问:“史小威咋样?”

      “又出差了。他在资产管理公司做审计,成天到处查帐。”

      稍微有些尴尬的冷场,他们彼此微微面对地站着,跟随车辆的惯性前后晃动。陆寻有几次-想说话的表情,却没开口。

      “最近有去打球吗?”齐越决定先打破僵局。

      “没有。你呢?”

      “我不打了。”齐越侧过脸对他笑笑。

      陆寻好像被当头一棒似地怔怔看他,那表情齐越简直太熟悉了,就和父亲看到-进门宣读逮捕令时分毫不差。

      “是因为史小威——”话讲一半他说不下去了。

      “不是因为他。”

      的确不是因为史小威的话,靠这种眼睛打篮球会把自己活活累死的。齐越笑着说,“也和你完全没关系。”

      “你会怕吗?”陆寻问,脸还是绷得紧紧的。

      知道他指什么。齐越还是笑着说:“没什么可怕的——同我要面对的其他事比起来……”

      快要走出汽车场的时候陆寻叫住他。

      “你真的不怕?”

      表情俨然是很认真的。齐越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也做出很认真的表情很肯定地说:“我真的不怕。否则一看见你立刻就会逃掉,绝对不可能还站在这里和你废话。”

      “其实我自己也奇怪……”陆寻说,“开始没觉得你这个人有什么特别,可一连两个星期没见到面,心里立刻就慌了。脑袋里也想东想西的,总担心你会出事……史小威他说的对,我可能是喜欢上你了……”

      一股暖流突然冲进胸口。齐越终于知道当时电话里的他是真的在着急,也知道他鼓足了多大的勇气说这些话。而这些对于齐越来说,实在是久违的东西,简直快要忘记了——多少年以前,因为淘气晚回家母亲到处找我时焦急的呼唤。死去的奶奶每到春节边塞给他压岁钱边亲我念叨着“希望我们家齐越长命百岁哟”——简直快要全部忘记了……

      那片黑暗的高墙再度出现于眼前,他朝后退了一步,猛地笑出声:“你的话我都信,不过还是算了吧,最好趁还没开始时就结束掉。”

      “因为我快要瞎了……”

      齐越对他这么说,感觉着头顶树冠的阴影在风的吹拂下剧烈地摇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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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楼板凳
     楼主| 发表于 2011-6-14 22:53:03 | 只看该作者
    4

      搬家以来头一次接待客人。齐越抢在陆寻进来前把昨天扔了满地的书一本本捡起来堆到墙角,又找了个靠垫递给他。

      “我这儿没桌没椅的,将就吧。”

      他花了很长时间打量屋子里的陈设,最后实在忍不住问:“为什么不买?”

      “不为什么。”齐越从厨房里拿出饮料放到地板上。

      “照顾我的那个亲戚住的是个大杂院,人口多房子小。大人们一旦下班回来屋里更是连落脚的地方都没了,每天晚上睡觉必须打地铺。家里太乱太闹,所以老师留的作业全部要在学校里做完。有时作业太多又怕被校工锁在教学楼里,过了七点以后我就得跑到操场的看台上借着路灯继续写。晴天好过些,下雪下雨就只能等到第二天早点爬起来去学校补上了。十一年,比抗日战争还长,不习惯都不行。换别人可能会发誓要买天下最好的桌椅,我倒是根本不想再碰它们了。”

      “你父母呢?”

      “一个接受政府劳动改造,一个离婚后就跑没影儿了。怎么样?像不像电影情节?我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呢。”

      “比你倒霉的人多的是!”看来陆寻不同意这种说法。齐越没理他,又跑回厨房翻看冰箱里还有没有可以拿出手的零食,找了半天一无所获。重新回到他身旁时,陆寻正在没完没了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地反复握着易拉罐,好像怕被烫到一样。实在有些暗暗好笑,从刚才坚持要跟着自己回家看看,到现在这副局促样,他的每个举动都不能不让齐越觉得有趣。

      “眼睛……还有多长时间?”他问。

      “天晓得。”

      随意坐到他面前,把目光停到他穿的那件T恤衫的图案上。可以分辨出颜色和形状,但细部线条则完全纠缠不清。注意到齐越始终未曾移动的视线,陆寻低下头端详一下又抬起头问:“能看清?”

      “知道画的是什么。”

      “用电脑没问题?”

      “离近些就行了。”

      “想过以后怎么办吗?现在的工作到时就不能再做了吧?”他更小声地问。

      “用不着想那么远。真到瞎了的时候……”

      眼前不知从哪里飞来许许多多振翅的蛾子,向着对岸的烛火拼命涌去。齐越还是笑嘻嘻的,用手支着开始发疼的额头。

      “就死!”

      陆寻瞪着他,“死?”

      他使劲地对他笑。

      陆寻没有挪开目光,但那张凝重的脸在雾气后面反而变得柔和了,慢慢一点一点沉沦的表情。

      “傻孩子。”他竟然这样说,然后又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重复:“傻孩子!”

      扑进火里的飞蛾骤然成为灰烬。齐越说不出话,艰难地更换自己的坐姿,花了一些时间找出摇摆姐妹的CD,放进音响里。陆寻安静地喝饮料,在第五首歌将要结束之前,放下易拉罐,说:“在那之前跟我在一起吧!”

      “啥?啥在一起?”

      “按平常话说就是交往,谈恋爱!”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和我!”

      “抱歉没那瘾。要是同情我现在就去买点菜回来,冰箱唱空城计了。”

      “就当玩如何?”陆寻的声音里流-笑意。“也没有谁亏欠谁。你考虑看看……”

      搞不清他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齐越想了想,提出一个问题。

      “问件事。能和我说说在你眼里我长什么样子么?”

      他沉吟半晌,然后说起来。齐越默默听着,脑子却飞回到记忆中第一次照全家福的时候。奶奶坐在正中搂住自己,指着面前那个黑-的镜头对我说:“要好好向前看,千万不能眨眼哟,不然相片洗出来人就会变成丑八怪哩……”被过紧的新衣服领子勒的正难受的齐越听了她的话后吓得一直不敢眨眼,于是眼睛酸涨到不行。在快门按下的瞬间终于眨了一下。结果最后照片上只有他是闭着眼睛,满脸的痛苦样。

      房间里明显的暗下来,周围物品的轮廓溶化成一团团灰扑扑的奇怪形状。齐越掏出烟问陆寻要不要抽,他拿了一支,点燃了;又把没有熄灭的打火机伸过来。那簇小小火苗在浓重的暮色里颤动着,瘦骨嶙峋。齐越入神地凝视它,把它当成末日时神施舍的最后一次救赎。陆寻拿走他手中的烟点着,再送到面前。

      更小的一点光亮,更小的一点希望。

      “齐越?”他不确定地唤着。

      先碰到他的小臂,然后顺流而上-着他的手指找到香烟。手指很凉,比刚才喝的饮料还要凉,好像,还有点哆嗦。

      “我该回去了。”陆寻忽然站起身,“就算不行我们也还是朋友吧?需要帮忙尽管开口。另外——”

      他走到门口时又特别大声地朝屋里喊,“天黑了就得开灯!这是常识!”

      其后的几个星期陆寻经常会来电话闲聊,在车上遇见时照旧挤过来打招呼。关于那件事他没有主动再问过,像是若有若无地回避着,又像是真的已经放弃了。

      进入七月份后因为手头还有些余钱,齐越便想借机会好好休息一阵,没有接活。每天唯一做的就是带着速写本在外面闲逛,走累了找个地方坐下来画眼前的景色。其实在纸上究竟如何涂抹对他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仅仅是想做点什么。或者该说是让自己看点什么。

      那天去了复兴门。花掉两个小时盯着百盛购物中心的屋顶发呆,又花了一个小时画桥下川流不息的车辆。经过的行人清一色地-好奇眼光,还有几个人干脆走到身边看画。

      “怎么不画对面那些楼?”一个老头问。

      齐越笑着说:“感觉不温暖。”

      他更诧异了,嗫嚅着离开。

      “看大哥哥画得多漂亮啊,佳佳长大也学画,当个大画家好不好?”

      一个猩红嘴唇的女人搂着自己的儿子蹲在齐越面前,粉色裙子下-刺眼的雪白小腿和可怕的黑短-。她的儿子似懂非懂地附和着:“佳佳要当大画家!”

      “对,对,当大画家,赚好多好多钱给妈妈花,好不好?”

      “给妈妈花!”

      “哈!佳佳真乖!”

      齐越忍无可忍,-最凶狠的表情对那个小笨蛋说:“疯子才当画家!大画家就是大疯子!”

      孩子吓得顿时两眼溜圆,用极为嘹亮的嗓音嚎哭起来。起先还是满脸慈爱表情的女人此刻变成如狮子般勇猛,嘴上不但要忙着极尽所能地咒骂他,还得反复温言安抚哭成小鬼模样的心肝宝贝。齐越的情绪却莫名其妙地好起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并在心里将这个人同快要记不清的母亲的脸做着比对。

      也因为如此回家的时间耽误了,没能赶上出城的末班车。打车的钱倒是足够,可齐越不准备这么做。

      就在这座城市里待到明天吧——他想——反正也不会有谁能担心自己这个孤零零的人。

      在路边的小饭馆里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按照记忆中三里屯酒吧街的位置沿着大街向前走。由于天气渐渐热起来的关系,即便进入夜晚街道上人依旧非常多。齐越尽量靠边慢慢地走,但还是不断地撞上别人或被别人撞。

      这一夜的酒吧给他的感觉和过去相同。慵懒沉醉、目眩神迷的气息包裹着每件东西,浸染出耀眼又古怪的色彩。他不想醉,可是喝起来却不见停。大概样子有些令人觉得不安吧,最后酒保实在忍不住了,好心劝他回家。

      凌晨一点的大街晦暗一片,齐越盲目地胡乱走着,渐渐连自己也无法辨清确切的方向。借着路灯光他迷迷糊糊地揣测着两旁的房子到底都是些做什么的。这时,不远处走过来几个年轻人,边说笑着边走上一栋建筑物的台阶。是一家网吧,而且显然是已经结束营业的样子。玻璃门内挂着褪色的床单,门口的招牌灯也关了。但那几个人轻车熟路地拉开旁边一扇看起来像是上了锁的门,前后脚地走了进去……

      花了将近五分钟时间齐越才找到从收款台到自己座位上的路。为防止外面人发现还在违章营业,这家网吧除了电脑屏幕的亮光外连半盏灯也没开。几十台机器前坐满了人,打游戏的,聊天的,还有趴在桌上睡觉的……齐越稍微想了一会,开始慢慢在网上搜索-站点,找到一个北京当地的聊天室,随便起了名字进去。同时在线的居然有一百多人,说的话也颇让他觉得着实是琳琅满目。注意看上一阵便发现其中有不少是找人-的。

      齐越信手挑了一个“北京酷帅1,有地方,找市区内喜欢K交可爱0号,MB勿扰”的做交谈对象。自己刚起的名字看着或许还算可爱,至于0还是1管他呢。就这样搭上了,很快转入私聊,交换号码。在等待对方来电话的时候他掏出被设置成消音的手机,第一眼就看见未接电话的图案在那里闪啊闪。

      十八个未接电话,全是一个人打来的。

      陆寻……陆寻。陆寻!

      身体一阵恍惚,前所未有的心悸。接下来就是疼。被人惦记的感觉是这样的吗?齐越像个即将被抓住的罪犯般近乎绝望地看着那些记载着时间号码的数字。再这样可能就真的逃不掉了……我是说真的……

      决定束手就擒前,手机的屏幕又亮了起来,有人打进电话,一个新的号码,所谓北京酷帅1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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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楼报纸
     楼主| 发表于 2011-6-14 22:53:18 | 只看该作者
    第二章 消失的伊甸园

      1

      那个人长得挺黑,勉强称得上酷,帅就免了。同样的,他也认为面前与自己个头相近、眯起眼睛带几分嘲讽笑容的齐越,和甜蜜可爱型小男生间的关系根本是八千杆子都打不着。不过谁也没有太介意,几句微词后,他们还是-了。他想教齐越所谓的“K交”。演示一番后齐越觉得课程太高深,铁定不及格,遂提出换个方式。那人同意了,于是齐越成了真正的被动者,完全由他兀自不停地唱独角戏。

      对方忙活成那样自己却心猿意马实在是不好意思。但齐越无法控制脑子不往别的地方想。抓起枕头旁边的手机,半小时前陆寻又打进来一次。

      “认真点!”那个人说。

      做到中途时他问齐越:“想什么呢?”

      “想我妈。”

      过了一会他又问齐越:“想你妈干啥?”

      “不然想谁?”齐越反问他,“想你?还是想你老二?”

      后来他说:“你什么都不是!”齐越觉得确实有道理,所以没有反驳。临近早上七点时他收拾衣服准备走。对方在里间洗澡,轻轻吹着口哨。齐越过去敲门,然后探头进去对他说:“多谢留宿,先走了。”

      那个男人叫住他。

      “找女孩去吧,别碰这个了。”男人面无表情地说,“你什么都不是。”

      齐越歪歪头,算是友好地对他笑笑。

      坐上开往国贸方向的地铁,齐越将那些未接电话全部删除,也删除了那位酷帅男人的号码。

      “清单空白!”一行字简单痛快地摆在眼前,干净到让人嫉妒。

      浑身疼,连脑袋眼睛都跟着疼起来。他靠着栏杆茫然凝视对面车门上的行车路线图。风扇嗡嗡响个不停,单调枯燥的声音以至于让他误认为自己也是其中的一扇叶片,身不由己地疯狂旋转在铁栏之后。

      “到底在干什么啊?”

      齐越听见一个声音在耳朵旁冷冷叹息。

      就这么完了吗……

      一进家门鞋也没脱直接躺到地上爆睡。乱七八糟做了许多梦,有黑白的还有彩色的,而且简直像是演电视连续剧,甚至能看到演职员字幕。许多古代人背上插着戏台上的小旗策马奔袭,马蹄狠狠刨击地面,在沙土横飞的烟雾下出现一个又一个小坑。齐越感觉自己好像就躺在其中的一个坑里,以如同蜗牛的姿势,悚然地躺着。拜托,连睡觉也会这么累吗?就没有一个地方一点时间让他彻底放松下来彻底不背这身壳吗?想着想着有人突然从山上向下扔石头。巨大的,黑色的岩石撞击在小小的壳上,没过几下就能看见那些可怕的裂缝以惊人的速度向四周疯狂延伸。齐越慌了,在壳里痛哭着爬来爬去,难忍的刺骨疼痛迅疾袭满全身。

      别砸了!别砸了!

      他朝那黑黝黝的高山狂喊———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放过我?就算杀了我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现在杀了我都行!反正我很快就会瞎掉!根本就不想再活下去了!

      可是你不要再折磨我了!别砸了!所有东西都被你拿得jing光!活着的,跑掉的,筻了的,一件一件!凡是我珍惜的东西你全都拿走了!

      你还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我只有这层壳!十一年来我就剩这层壳!

      砸掉它我就什么也没有了!

      什么也没有了!

      “……齐越……齐越?”

      齐越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总算看清蹲在身边的陆寻。他显然松了口气,一*坐到地上。

      “做恶梦了吗?”他问,“你可真行,一边睡觉还能一边哭!”

      赶紧往脸上抹了两把,果然。齐越有些尴尬地沉默着,干脆抬起手臂挡住眼睛。

      “老先生您还想在这里躺到什么时候?就算是要睡也该脱掉鞋盖床被子吧?门还不关,等小偷莅临指导工作吗?”

      说着就用手不断推他,俨然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劲头。无可奈何地坐起来,脑袋有些蒙,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陆寻看来并不在意他的态度,转身拿过来一只大塑料袋放到齐越怀里。热乎乎的,泛着相当诱人的香味。

      “晚上你就吃这个吧。猪肝汤,那两个饭盒里是萝卜和南瓜,全是补眼睛的。”

      齐越再也讲不出话了。

      “走了。记得吃饭!”他拍拍他的肩准备开门。

      “陆寻。”齐越叫住他。

      “昨天跟朋友刷夜的时候才发现手机没电了,你有给我打过电话吗?”

      他安静地站在原地,最后用平淡的声音回答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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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楼地板
     楼主| 发表于 2011-6-14 22:53:38 | 只看该作者
    一连几个晚上睡得都不好,总是做那种被石头砸的噩梦。齐越实在是受不了了,干脆拿出过去熬夜的本事,坐在电脑前混时间,到扛不住的时候一通昏睡,什么时候醒了就继续混。

      可是还会做梦,次次都在为保护自己的那层壳而苦苦战斗。

      去医院复诊的时候他问医生能不能开点安眠药,要特别厉害、一觉死睡到天亮的那种。医生略微诧异了一下,随即-完全理解的神情对他说不能因为疾病的关系就产生悲观情绪,想事也要朝积极的方面去想……

      “我只是想问问您能不能给我开点安眠药?”齐越打断他微笑地说。

      到停车场时还不到六点。齐越记得按照一般的情况陆寻会坐七点左右的车回来。于是他回到家里找出陆寻上次送饭过来时用的砂锅和饭盒,吃着雪糕重新走回到公交车总站的树荫下。所幸这只是一路车的总站,不会被车的牌号搞得眼花缭乱。快到七点时齐越走到车场出口迎着人的潮水静静站着。与其一辆辆费劲地找,还不如干脆当个活靶子。

      从没想过站在人群中的感觉会是这样。那些年轻的、年老的、匆忙的、悠闲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冲撞着他,像停不下来的河流。眼前阵阵发黑,心剧烈地跳起来,传达着恐惧的信号直达手指尖。最初还能看到月亮般的白色东西摇摇晃晃挂在面前,感觉比纸还薄。后来,月亮一点点沉下山去,夜色来了,搅动着无数个小旋涡,慢腾腾铺满天空。

      他想撕开那些旋涡——就算是纸做的月亮,也请还给我吧!不要把它夺走!

      一只冰凉的手“啪”地拍在齐越的额头上,紧接着听见手的主人小声说:“眼睛再难受也不能这么揉。这是常识。”

      总是如同隔有一层雾的轮廓。没有细致的五官,没有鲜明的表情。齐越可以看到的陆寻就到这个程度。但哪怕只有这种程度也比什么都看不见强。他把塑料袋递过去,很高兴可以不靠耳朵而是用视力来判断对方的位置。

      “上次谢谢了。砂锅里有我买的雪糕,你吃吧。”

      他接过去,齐越转身要走。

      “齐越!”

      回过头:“干啥?”

      声音里带着傻子也能听出来的担心:“你没事吧?”

      齐越笑笑:“还行。”

      “去我家吃饭怎样?”

      迟疑了一下齐越还是答应了。于是跟着他去附近的超市买菜,他熟练地挑选着想要的东西,齐越提着筐跟在后面。

      “愿意吃鸡肉吗?”得到肯定后他说:“我给你做三杯鸡。”

      接着他又问:“冬瓜吃不吃?”

      “你这人够挑食的啊?”

      “菜心有点老了,以后再买吧,对眼睛也很好。”

      “喜不喜欢洋葱?”

      “这个?我想做米饭,这个配面条比较好。下次做给你吃吧。”

      莫名的原因,齐越竟然喜欢听他这样寻常并近似罗嗦的问话。刚认识的日子里陆寻说话的时候总给齐越爱挖苦又不饶人的印象;如今连语调都变得温和多了。不可思议,实在是不可思议。是不是他的口吻让自己想起了什么?还是这样的气氛曾经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泡沫?家人之间就是如此吧。那已经越来越遥远的记忆,似乎在陆寻的几句话带动下又开始往回走了。

      “发什么呆?”他问。

      “你跟我爸有点像。”齐越笑着说,“他买菜时也特唠叨。”

      陆寻没说话,低头继续挑货架上的东西。齐越靠在旁边的柱子上等着,正当脑子不知又神游到哪里去的时候,听见陆寻问:“你从小就喜欢笑吗?”

      “什么?”

      他直起身,眼睛不看齐越。“你好像特别喜欢笑……越是难受你就越会笑。”

      齐越还未想好该如何回答,嘴角却如他所说的那样自然地咧开了。笑?对于他来说那是最不敢奢望的。至于脸上经常出现的这种表情,或许该称它为代替品吧。陆寻显然不愿再继续谈下去,换了个话题问。

      “还想吃什么?要不你也做一个菜?”

      四下打量货架上的瓶瓶罐罐,齐越随口说:“吃过‘西施踏雪’吗?”

      “西施?踏雪?”

      “简单得很。一罐橘子罐头、一盒酸奶。把酸奶到在盘子里,然后模仿脚印的样子摆上橘子瓣!”

      “‘西施踏雪’?!”

      这回换陆寻笑了。

      齐越还记得以前看过的《狄金森诗集》里有这么一段:“我能趟过悲痛——它的全部池沼——对此我已习惯——但欢乐稍稍一推,就扭断我的脚板——”

      天堂何其遥远,这个人,却鲜活地站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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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12-5 16:57
  • 签到天数: 4789 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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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楼主| 发表于 2011-6-14 22:53:55 | 只看该作者
    2

      “手艺是跟家里人学的?”

      “哪儿啊……全是逼出来的。如果自己不动手,可不会有别人为你做。我父母全是工作机器,长年累月连家门都不沾。起先把我寄放在乡下爷爷奶奶家,上小学后就基本上是一个人了。他们倒是托了个同单位的阿姨照顾我,不过她也只是负责每天来几次电话,询问询问情况。如果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比方说去邮局取父母的汇款,生病了之类的,她才会过来。见鬼的是我特别能长个儿,独自去邮局根本不怕遇上什么坏人。身体也好极了,很少有个头疼脑热的。班上的同学甚至给我起了个外号叫‘铁人陆长腿儿’……

      “三年级时新来了一个少先大队辅导老师。她让我们讲一讲自己最喜欢父母的哪一方面。别人至少能讲出一两处,轮到我时则光是发楞完全说不出来,她显然不太满意,当着全班的面大谈:”你们要爱自己的父母,也要关心自己的父母。他们不但要工作还要照顾你们,为你们操劳一日三餐,打扫洗衣服。所以你们要记住他们的辛苦,比方说饭菜中妈妈的味道——‘听到她的话后班上有个同学立刻就喊起来:“陆寻根本没有爸爸妈妈!他家里就他一个人,吃饭都是在食堂里吃,开家长会都是他自己来!’同学其实并无恶意,他说的本来就全是事实。在其他人印象里,我好像根本就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只是我对那句‘饭菜中妈妈的味道’特别耿耿于怀,结果在那之后我彻底同食堂断绝联系。最爱看的书就是菜谱,并且泡在厨房里认真研习。成天满脑子是煎炒烹炸,其他兴趣一概全无。”

      齐越吃东西喝啤酒,笑着说:“听起来很苦大仇深的样子。”

      “进体校篮球队前一直这样呢!”陆寻用脚勾过来一把椅子将腿搭上去,淡淡地说。

      “起先没人知道这件事。大学时队里一个哥们儿过生日,我帮着他妈炒了几个菜,立刻出名了。认识史小威以后,那家伙更是三天两头带着乌漾乌漾的人往我家跑蹭饭吃。其实主动告诉别人自己厨艺好只有和你说的那一次,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就讲出来了。或许因为你不笑的时候表情总像个快要饿死的小孩吧。”

      又一次,他说了让齐越笑不出来的话。这小子好像眼睛相当毒……

      “不过,”齐越推开酒杯用非常正式地表情说:“从我眼里看来,你做饭时的样子和姿势倒实在是很帅。”

      齐越真的是这样认为——每个人在流-他最率性、最真挚的一面时都会特别有魅力,这点不分男女。以前在酒吧里他见过一个和朋友玩魔术自娱自乐的女孩,还有高中时隔壁班一个男生总喜欢边拖地边跳舞——他们那种全神贯注又特别开心的样子相当吸引人……

      陆寻默然而坐,头微微侧靠在墙上瞧着齐越摆弄已经空了的香烟包。

      “抽烟么?”过了一会儿,陆寻问。

      “你这里有七星?”

      “别的不行?”

      “学抽的第一根烟就是七星的,其他牌子烟我不碰。”齐越说。

      “这倒真新鲜。”

      “我讨厌听任别人改变我自己已经习惯的事物。环境、东西、人——无论什么。”将T恤的袖子Lu上肩膀,齐越回答,“决定这个就永远都是这个。”

      陆寻没吭声,起身走出去。西晒的房间内炎热味道已经跟随日落西山渐渐淡了起来;窗台上收音机的调频音乐节目里,DIDO温柔地倾心唱着忧伤。

      齐越还在回想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却不得不承认纵然再憎恶改变,活在世上的这二十一年里,他还是被许多双手无数次推离原先的方向,朝着越来越黯淡的未来爬行而去。明明想回头,可是没有路。即便想回头,刹那间空中就会伸出更有力的一只手,狠狠拉扯着他继续向前。至于身处这种境遇中的自己,能够做的只有在写满过去的书中寻找已经逝去的一点一滴。所谓“往事并不是一件你可以扔在一边的行李”,情况确实如此。某个将来的类似时刻,必定还是会出现类似的结局……

      这样想着的时候,陆寻已经拿着一整条烟回到餐厅,几下子撕开包装掏出烟盒扔过来。

      看着那熟悉的蓝白烟盒,齐越有点惊讶。“你也抽?”

      “在你家只看到它的烟盒,估计你喜欢这牌子,就买了一条准备着你万一过来玩的时候好招待客人。”

      齐越又笑笑。

      “你心真细。总是活得这么小心吗?”

      陆寻望了他一眼,淡然的表情。“你不是也一样?”

      “我是没办法。”齐越举起烟仔细研究那点红光。“当然时不时的也需要跳出壳自由活动一下。比方说……尝试做些我平常没做过或是做不了的事……”

      说到这儿他心里一动,扔掉烟。“你跟我来。”

      几分钟后他们站在楼群外那条宽阔的马路上。天黑之后这里就会便得非常安静,除去偶尔经过的车辆,几乎看不到几个路人。

      “从这儿到前面的路口大概有远?”

      陆寻插着腰眯起眼睛端详了一下,说:“五百多米吧。”

      “咱俩赛一场如何?看谁先跑到路口那儿。”齐越说。

      陆寻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刚吃完饭就跑步,要是肚子疼可别怨我没提醒你。”

      在做为发令枪声的公共汽车从车站开出的瞬间,齐越立刻像被猎人追赶的-一般疯跑起来。车上的人吹起口哨,还有人喊着什么“别追啦,车站远着呐!”

      他没有理会那些人,也听不到身边陆寻的脚步声。只知道自己跑得极快,风掠过脸颊的时候竟然像冬天一样尖利无比。

      这样拼命地狂奔下去,舍弃一切的狂奔下去,再过一会儿是不是就可以跑到奶奶所讲的故事中太阳住的地方?在她的讲述中,那是个永远温暖永远是白昼的天堂。到处长满郁郁葱葱的云杉树,又大又蓝的湖上飘满云朵般的小船,船里的人各个都快活地唱着歌,没有伤悲,没有眼泪。

      天忽然黑了。先前的路灯、车灯、所有能看见的光亮,像是剧场的舞台背景,在一声令下后倏地翻了过去。剩下的只是黑。黑。黑……

      齐越慌了,脚底下也踉跄起来。好像有谁撕心裂肺地狂喊了一声,接着周围响起一片嘈杂混乱的声响。有人从身后抓他的胳膊,没站住,结果被连带着一起摔到地上。那人飞快爬过来,手-在齐越的脸上一通乱喊,听起来有点像把脸埋进水里说话的声音,浑浊迟缓,字和字粘在一起,分都分不开。齐越任凭他推搡摇晃,没说话也没动,光是绝望地躺在那里,窒息般张开嘴,感受着一股钻心的痛楚。

      “呆子!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啊——!”陆寻揪着他的衣服疯了一样地叫喊,急促地喘着气。他一拳一拳地打在齐越的身上,声音快要哽住了:“你丫到底在傻想些什么?说话啊!不说话谁知道你怕什么?不说话就算你把自己撕碎了也没人知道啊!呆子——!”

      见他全无反应,陆寻终于颓然地松开手,自己也躺倒在旁边。

      过了半天,齐越听见他低声问:“真那么想死吗?”

      从他的话里,齐越知道自己早已跑过了比赛规定的路程长度,甚至已经穿过了路口向前面的铁道奔去。陆寻一开始便没打算和他比,仅是在后面慢慢跟随,但很快就感觉到不对劲,吓得立刻狂奔上前拽住了快要跑上铁道的齐越。

      “你脑袋是木头做的吗?到底想干吗?!还笑?还笑!你笑个屁呀!”说着说着他似乎有点火了,一骨碌翻身重新揪住齐越哑着嗓子吼。

      齐越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笑着说:“不是的,陆寻,不是的。”

      怎么会想死呢?其实怎么会真的有勇气去死呢?

      眼前还是漆黑一片,齐越-到他抓在衣服上的手。和上次一样,冰凉冰凉的。寻着身体去找去-陆寻的脸,所到之处竟然也是冷冷的,嘴唇在哆嗦,很干;还有一些湿漉漉的水样的东西,从那双眼睛里滑进齐越的指缝。

      “下雨了吗?你的脸怎么这么凉?”齐越笑着说。

      然后,几乎全身的力气被一个巨大的机器抽得jing光。他死死抱住陆寻的腰,没有任何声音地痛哭起来。

      真的下起雨了。

      整个世界,整个宇宙都在下雨。破坏了道路,遮蔽了天空,摧毁了所有晴朗日子里的风景。

      跑不到了。

      那个太阳住的地方,自己永远都跑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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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8
     楼主| 发表于 2011-6-14 22:54:10 | 只看该作者
    3

      陆寻把房间里所有的灯通通打开,齐越擎着自己还在淌血的手腕从冰箱里找到啤酒,很快喝光一罐。他看见后马上难以置信地嚷:“你这人——!”

      “补充水分。”齐越理也不理他,“我这辈子头回哭那么久,太-费了。”

      他投降似的哼了一声。

      “就当玩如何?”消完毒后,陆寻把OK绷贴到齐越手腕上。“大家都是一个人,就当玩如何?”

      “我什么都不是。”齐越微笑着说。

      他关上药箱,看看自己淤青的胳膊。“我没指望你是什么。你是你自己就行了。”

      “怎么样?齐越?”陆寻扳过齐越的肩膀,“就当玩如何?”

      齐越想了想,最后说:“行!就当玩。然后呢?”他一下子脱掉T恤,冲着面前僵直的人影子笑笑:“该干了吧?”

      星期天早上陆寻带着史小威跑到齐越住的地方。进了门后陆寻就径直钻进厨房鼓捣饭菜,时不时探头出来大声谴责他这里比贫下中农还要一穷二白。史小威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嘴中啧啧有声。

      “这哪儿是人住的地方?干净倒真干净,可也忒干净了点吧?齐越你苦日子过疯了还是有家具恐惧症?好好一间屋全叫你糟蹋了!”

      “又不是你家你难受什么?大门在那边,赶紧给我滚。”

      他置若罔闻,还在喋喋不休:“大白天的你睡哪门子觉?!起来起来!”

      齐越不搭理,-回被他扔飞的枕头毛巾被,找了个旮旯准备继续睡觉。史小威马上又跑过来把他揪醒,边背诵着大好时光怎可昏睡-费之类的格言警句,边让他看随身带来的相册。

      据说全是史小威和几个同庋在南方出差时拍的,而且其中的一个女同事还是他目前的女朋友。齐越困得两眼惺忪实在看不清哪里是风景哪里是人,谁是男的谁是女的;但还是敷衍地连声夸那女孩的确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美人。

      史小威于是很得意。

      “我决定了,早晚娶她做老婆!齐越你可不知道,这要是爱上一个人啊,实在是挡都没法挡。天雷勾地火的,你就只有认命的份儿!而且还是高高兴兴的认!”

      过来放水果的陆寻马上踹出一脚:“说话能不能别这么yin贱?”

      “真挚的爱情哪里来的yin贱?!你们这帮乱洒狗血的家伙,竟然不对我献上诚挚祝福还……”

      “大哥我可还没吃饭呢,别招我吐。”

      陆寻接着回头问齐越想不想吃桃子。齐越告诉他要挑个又硬又脆的。陆寻挨个掂量了一阵,找出一个放到他手里后才起身回厨房。

      史小威看见了,对着陆寻的背影坏坏地笑了几声。

      “我说齐越,你俩如今在一块儿了?”他放下相册问。

      “算是吧。”

      “我靠!什么叫‘算是吧’!这事儿还有‘算’的吗?”

      “你当这事儿跟你和那女孩一样吗?明告诉你吧,除了在-差不多之外,没什么一样的。我俩也就是玩,他没当真我也没当真。而且我们说好了,只要发现其中一个人当真了,马上散伙。懂了吗?老兄?这才叫经济适用型爱情。”齐越懒洋洋地笑起来,吃完桃子打着哈欠爬回角落里继续睡。把史小威一人撂在那里。

      他猛地扯开嗓子喊:“陆寻!”

      被叫到的人完全没吃惊,走到厨房门口轻描淡写地说:“齐越讲的没错。就这么回事。”

      “妈了个巴子!”史小威骂了一句,再也不说什么。

      吃饭的时候史小威说了另外一个来意。他的某位朋友所在公司的一个客户最近要为自己的产品做平面广告。史小威希望齐越能接下这个活儿。

      “你不就是做这些的吗?我觉得你能行,我朋友和客户那边联系过,人家也同意了。资料我留给你,下周三之前出几个方案,先给我朋友看看,再传过去听一下他们的意见。齐越你可得jing心点儿,好几个人的面子呢……”他说。

      齐越歪着脑袋咂-菜的滋味没表示,陆寻停下刚才一直挥舞的筷子朝这边飞快看了看。史小威说完该说的,很畅快地舒口气挥舞起自己的筷子。饭碗即将见底时他才忽然发觉,莫名其妙地问:“你俩念佛呐?吃饭啊……腮帮子再不奔放点这些菜我可要包圆了!”

      “史小威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玩善心了?”陆寻的口气又变回刚认识时候的样子。

      “嗳?怎么是玩善心?我这是替齐越拉点活儿嘛!他跟你我不一样,没人给月月开工资。不干活哪来的钱啊?!”

      “是是是,说的对。史小威你真是热心肠。”齐越笑眯眯附和。

      史小威走后,齐越抱上毛巾被再次准备开始睡觉。收拾完厨房的陆寻擦干手走到旁边打开电视,新闻联播的音乐立刻转着圈地回荡在房间内。

      齐越听见陆寻说:“你做得了吗?”

      “电脑里存了不少以前画的东西,有些改改就能用。多攒点钱也不错。”齐越把毛巾被拉到下巴上很舒服地躺着,“我确实和你们不一样。”

      “我是问你眼睛没问题?”他的确是心知肚明。

      “没问题。史小威不是都没看出来?”

      “行。那你好好干,多赚钱。”陆寻过来亲了一下他闭着的眼睛,“走了。”

      门轻轻关上的声音如同开启身心的钥匙,齐越霍然起身,楞楞地望着窗外仍旧明亮的天色。眼皮上他亲过的地方滚烫灼人,似乎烙下了一个无法消失的印记。

      “喂——”他苦笑着对自己说,“你可别当真啊……”

      约定的时间是傍晚六点,齐越提早带着打印出来的方案小样坐在阜成门的乐杰士里等。店里的光线不是特别亮,刻意制造出来的舒缓气氛却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凑近手表看了一眼,五点四十。

      “等了半天吧?”那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

      “你来干吗?”

      陆寻放下包坐到身旁:“当你的眼睛啊。”

      他叫住服务员要了杯苏打水,自顾自拿起小样仔细看着。齐越没辙地托住脑袋茫然四顾,心里忽然混乱起来。

      “厉害。你真的没上过专门学校吗?”他赞叹地说。“看样子以后出版社有什么设计的活我也要帮你拉点儿……”

      “说话算话。我可已经掉钱眼儿里了!”齐越笑着说。

      史小威的朋友是个叫加蓝的女孩。人特别-朗,说话的时候似乎连声音里也带着笑意。她的反应同陆寻一样,在抛出许多称赞之后对齐越说:“不用改了,就这样给他们发过去。我觉得不会有太大问题。嗳,齐越,你可真行啊!的确是个天才!”

      史小威眉毛向上一挑:“谁到你嘴里全是天才。合着世界上没有你不崇拜的人了……”

      “史小威。我承认的天才可真没几个哦!我爸一个,你一个,还有齐越。”

      话音刚落,史小威的脸上顿时-抓到把柄后戏谑狡猾的表情。他把椅子向后一滑指着齐越大笑起来。

      “惨了惨了!齐越你掉虎口里了!你被这丫头看上啦!不想死得太难看就赶紧收拾铺盖逃出京城吧!”

      加蓝的脸腾地红成苹果。她狠狠攥住史小威的衬衫袖子喊了声:“史小威——!”

      “行了行了,嘴下积点德。”陆寻赶紧打圆场,“这和天才有什么关系?”

      史小威笑得见牙不见眼,捏捏加蓝的脸说:“我家跟她家是邻居。十几年了什么事儿不知道?凡是被这小丫头片子喜欢上的人她都会封其为天才,然后就死追活赖地崇拜个不行。小的时候她有恋父情结,成天吵吵说要和自己老爸结婚。到高中时不知怎的又瞄上我了,更是闹得全校地震一样!现在是齐越!照之前两次的加蓝爱情破坏程度指数看——哈哈,你惨了惨了!”

      “没想到你这棵史小威挺吃香,追的人不少嘛。我还以为就大学里……”齐越回敬他道,却把最后的几个字咽回去。

      “齐越你别误会啊!我真的没那种意思!”

      加蓝像生怕出什么事似的满脸紧张地解释。齐越对她微笑表示自己没被吓到,女孩这才松了口气继续狠狠瞪着史小威。齐越和陆寻怪有趣地看着他们两个斗嘴,一场小战下来,加蓝把自己盘里太多的咖喱全用勺子划进对方的盘子里,史小威也没意见,照单全收;还从碗里舀了些玉米粒示意加蓝张开嘴,她刚一张开,他就喂进去。

      说实在话,这个女孩是否真如史小威所讲喜欢上自己了,齐越现在完全看不出来。可是史小威同她之间的亲密,倒是“铁证如山”。

      “对啦,放假的时候我们去游乐园玩好不好?”加蓝已经把刚才的戏剧场面抛在脑后,像个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盘算着。“好久没去过了。一起去吧一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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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12-5 1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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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14 22:54:23 | 只看该作者
    史小威成心和她唱对台:“上进点吧!你都多大了还玩那个?”

      “我倒没意见。”陆寻笑着说。

      女孩欢呼起来,边啪啦啪啦拍手边向史小威做鬼脸。后者作势要掐她脸,惹得加蓝又开始jing神十足地打起反击战。他们不需要什么救兵或助阵者,于是桌对面的两个人便像看戏一样继续袖手旁观。一会儿,陆寻的手轻轻伸过来,放在膝盖上。齐越刚将自己的手指碰触到他的指尖时,-花翻卷而起,细沙褪去。

      陆寻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夕阳橘红色的光芒温柔地渗进玻璃窗,覆盖在每个人的身上。望着那些欢乐的,意气扬扬的脸,齐越也不由自主地微笑了,感觉着蜷缩成一团的心在悄悄舒展开来,-里面长年累月积攒的皱纹。

      八月中旬的一个周末,按照约定四个人去了游乐园。加蓝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一见那些游乐设施她立刻大呼小叫地奔过去,站在排队的人群里又着急又开心地跳着脚催促其他人快点跟上。看见她那么有兴致,齐越提出比赛坐过山车。陆寻一听就高举白旗,连连说坐那个他会晕,不由分说逃到一边。史小威起先跃跃欲试,当坐到第四回时,他实在吃不消了,连滚带爬地抱住出口栅栏死也不肯松手。

      “要去你们俩去!我还没活够呐!”他气急败坏地喊。

      第七次时加蓝也败下阵来,捂着脑袋躺在长椅上连笑带骂:“齐越你不是人!大妖怪!天才大妖怪!”

      齐越成心逗她。“看见金星了?再玩一回你连银河系都能看得见呢。”

      所有人都开始骂他,但很快又重新展开热火朝天的游乐园之旅。应该没有人注意到,齐越的眼睛异常难受。现在世界对于他而言已经时不时地变成高度近视者眼中的一片朦胧;视野越来越狭窄,以前可以看到的景物如果不转头根本看不到。这究竟代表着什么,他心里非常清楚。但还是慢慢跟在加蓝等人身后,有说有笑。

      坐摩天轮时史小威为了停止与加蓝从刚才开始的斗嘴,硬拉着陆寻跳上去先跑了。齐越只好跟加蓝钻进第二个,随着怪里怪气的音乐慢慢升空。加蓝跪在座位上看风景,不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欣喜喊着。望着那个孩子般快乐的人,齐越心里竟有些模糊的羡慕。

      “你是不是觉得很别扭啊?”她突然侧过身忽闪着大眼睛问。

      齐越有点措手不及:“什么?”

      “放心,姐姐不会对你下毒手的。”加蓝转着眼珠,-一副古灵jing怪的表情说,“你呀,长得挺好看,又是天才大妖怪。放在几年前我一定倒追!不过呢,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说到最后时她特别加重语气,重重点几下头。

      “所以你放心吧!”

      齐越被她的样子逗笑了,也故意说:“为什么不早说?刚才我一直算计着该怎么逃跑!不过你喜欢的人是谁呢?”

      加蓝像地下工作者一样小心地看看他,然后捂住嘴巴摇头。

      “信不过我吗?”

      “现在不能说。”她干脆地表示,“因为时候不到!”

      齐越不再追问,空气中刚刚活跃些的气氛这时又变的凝重起来。彼此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加蓝开口问:“齐越你呢?有喜欢的人吗?”

      “一大堆。男男女女花花--。”齐越笑着说。

      她根本不信。

      “少骗人!即便真的有,你也不会觉得有多高兴!”

      “何以见得?”

      “如果心里有喜欢的人,决不会是你这个样子。”加蓝指着他的鼻子极为笃定地说。

      “你常常笑,可是你的眼睛却很伤心。”

      你好像特别喜欢笑……越是难受你就越会笑——齐越动动嘴角,加蓝立刻抓住犯罪证据一样喊着“又笑了!又笑了!”,并且把白色的帆布帽子扣到他头上。在他还因为那些话而手足无措的时候,她又再次抛开话题兴高采烈地朝上面的两个同伴挥舞双手喊起来。

      很快便得到了回应,那两个人也开始像森林里的猴子一样做出各种搞笑的姿势。加蓝乐得直不起腰,根本不在乎对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继续叽里呱啦地嚷个不停。齐越在座位的角落里缩起身子,没有摘下帽子,因为他需要用它来掩藏自己的眼睛。

      初中时老师曾经布置过一篇《二十岁以后的理想》的作文。按照她的解释,大部分人只有到这个年纪时才会真正负责任地为自己规划出未来的框架。“而你们之前的所谓理想,很多都只是妄想而已。”她的话让齐越很是不平,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让十三四岁的孩子去大谈自己根本未曾达到的年龄内将经历的事呢?结果全班就他交白卷,老师当时连珠炮似的批评齐越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顶撞了一句:“我还没到二十岁,我不想骗人。”老师气白了脸,一拍桌子喊道:“你这孩子怎么一点想象力也没有呀?!”

      其实,何必如此呢?她需要的不过是一点想象力,而齐越似乎最缺乏的就是这个。过去曾经有,后来它变成毫无用处的东西,被他丢弃到找也找不回的地方;而现在,他却又很渴望它能重新出现于面前……

      二十几岁,多好的年纪,多快乐的年纪。

      也是自己将被世界埋葬的年纪……

      自从入狱以后父亲明显老多了,刺猬样的短发十之八九全是白色的。坐在不太通风的房子里,尽管有电扇吹着,时间一长,齐越还是隐隐感到衬衫贴在后背黏黏的极不舒服。

      见面的情景同过去没有改变。父亲没有对儿子一反平日习惯突然频繁跑来探视表-丝毫诧异,照旧耷拉着脑袋耷拉着眼皮坐在对面。齐越倒是不介意,等他拿起话筒后尽量用轻松的口气说:“天气热了,你身体还好吧?我这阵子工作不太忙,所以过来看看你。”

      父亲垂头坐着,握住话筒的手上满是青筋。

      那只手让齐越一阵恍惚。

      曾与母亲一起创造过别人眼中幸福家庭的父亲,虽然并不是小时的他无比崇拜的对象,却比任何人都更值得信赖。在美好梦境破碎之前,齐越一直以为自己得到了世界上其他人得不到的欢乐。这个男人的负责任、坚忍、体贴细致,作为父亲,他的确是称职的……在破碎之前,是的,在破碎之前,齐越就是这么认为。

      胸口针扎般地疼起来。齐越想了想,慢慢开口:“这些天啊,我总是在想:自从你出事以后,亲戚们躲的躲骂的骂,单位和周围邻居也整日里冷言冷语,妈妈她会跟你离婚实在是情有可缘。她本就是个无论工作还是生活都特别要强的人,怎么能受得了这种对待呢?再说我又是个不省心的小孩,因为她提出离婚就认定妈妈是坏女人,竟然还哭着拿刀要砍她……谁有这样可怕的孩子都会觉得自己是在造孽吧?我以前不懂事,还怨过她也恨过她,现在不怨了,不恨了……毕竟不能因为你我拖累她得不到本该拥有的幸福。离婚是对的,选择放弃我也是对的,也许我们命中注定不能永远是一家人……现在,妈妈一定能按照她自己的想法很愉快地活着吧?”

      “爸,如果哪天我再也不过来看你,你也别生我的气。这几年我每次来看你你总是这个样子,大概我来不来对你而言无关紧要吧?既然这样,我也可以放心地告诉你件事:我呢,去医院检查过眼睛——视神经萎缩,因为是遗传性的,已经基本上没什么办法治了。对着一个瞎儿子,做父亲的心里也添堵;而且来这里看你要走很远的路,需要坐好几趟车,每次一大早爬起来跑出门,回到家时已经半夜了……真的,真的……路太远,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到头似的。如果我瞎了的话,一个人根本没办法……所以,要是你发现我过年过节再也不来了……”

      父亲终于抬起脸。嘴角剧烈抽搐着,像是在忍受难以言喻的痛苦。眨眼之间,他突然爆发了,抓着头发,像孩子般嘤嘤哭泣着,以齐越从未听到过的绝望的声音嚷起来。

      “是我对不起你们-俩……去找你妈!现在就去找你妈!我对不起你……一年前她来找过我,说想看看孩子……她哭着求我,可是我却告诉她你恨死她了!你早就不在北京……走了……走远远的了……小越!快去找你妈!快去找她!你不会瞎的!去找你妈妈!你不会瞎的!小越!你不能瞎的!我们这个家还在!还在!”

      他越说越激动,扔掉话筒使劲拍着玻璃,自己扇自己耳光。眼泪鼻涕一道一道滑在脸上,比伤疤还要丑陋。齐越瞪着他,眼前阵阵发黑。头疼得快要炸开了,所有神经一起轰隆轰隆巨响着,排山倒海。怎么、怎么会这样?面对那多年来形如僵尸,如今却捶胸顿足、痛哭流涕的人,他死抓住头发,使劲呼吸着,竭力想让疯狂跳动的心脏平缓下来。但是完全没用。没用!似乎又在下雨了,湿咸的气息溢满全身。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可发出的全是奇怪的音节,犹如那控制不住的苦笑。

      “爸……”他撕扯着嘴唇,“爸……”

      话筒里仍旧传来父亲如-般疯狂地叫喊声:“小越!小越!是爸爸对不起你!小越!爸爸对不起你!爸爸有罪!爸爸害了你啊!”

      狱警跑上来大声呵斥着什么,硬将他按到椅子上。父亲还在拼命敲打玻璃,泪流满面地向齐越喊着。嘴的开合就像躺在案板上奄奄一息的鱼,毫无作用却又死不甘心地挣扎。他不知道,他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像飞溅的玻璃碴,狠狠划过齐越的血管,那些鲜红的血液以脱缰野马的速度吼叫着冲出裂口,流得遍地都是。

      遍地都是。

      齐越用尽力气站起来,像舍弃性命一般对他笑着说:“我走了。爸,你好好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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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楼主| 发表于 2011-6-14 22:54:37 | 只看该作者
    第三章 放羊的孩子们

      夜很深了,天地都在沉睡,只剩几盏路灯在微凉的空气中寂寞地亮着。从出租车上下来后,齐越在路边站了一会儿,尽量让眼睛适应这夜色,然后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家里走去。

      住的年头一长,这里的家家户户不约而同养成了充分利用空间的习惯。楼道里堆满了各种杂物,木板竹竿纸箱甚至外加一堆不知何时便摆在那里的蜂窝煤。有些因为主人担心放在外面会被偷的山地自行车也在楼梯栏杆旁落了户,前一把锁后一把锁保卫措施极严密。昏黄的灯光下,齐越以比白天还要缓慢的速度,小心穿越那些以不可思议姿势摞叠而起的高塔,并注意不要碰倒转弯处的自行车。

      总算爬上五楼,站在门前他却楞住了。

      陆寻坐在门边靠墙睡着,身旁塑料袋里如往常一样放着砂锅和几个饭盒。个子高的人,蜷起腿睡觉一定很不舒服。他又是以这种姿势睡了多久呢?那种细密的小小感动夹杂在错愕中静悄悄爬过心头。实在是太喜欢这种感觉了,像七八岁时玩得满身泥巴在暮色下跑回家,远远看见窗口招手的家人。可是为什么又会觉得害怕?齐越立在原地,连头发似乎都在颤抖;明明很想伸手过去,却连一点勇气也找不到。这样不知待了多长时间,他始终没有动。但是脑子里已经闪过几十次念头想扑过去抱住他,紧紧地,把两个身体嵌成一个才好。就像波涛中搭载求生者的木筏,在被那沉重黑暗的幕布遮蔽前,溶化进淡青色的海的手臂里。

      已经无法说清自己是怎样走下那些楼梯的。直到离开单元门口,齐越才终于能够顺畅地呼吸出第一口气。四周静悄悄的,飘着-木的味道;它们弥漫在蓝紫色的天空里,柔软干净得仿佛孩子不谙世事的眼睛。他胡乱走着,只要前面有路就走上去,也不管将会到哪里。白天父亲的那些话此刻突然重新震耳欲聋地响起来,变成绞在一起的齿轮,不断碾压着每一根快要绷断的神经。

      老爸……你说我们的家还在……你真认为我们的家还在吗?

      想起《圣经》上的一句话:“不要为明天夸口,因为你连今天所要发生的事还不知道。”

      二十岁以后的理想,他果然还是没有办法去想象。

      后来齐越开始唱歌了。头一回在漆黑的大街上边走边唱,凡是能想起来的,统统唱了又唱。有人开始打开窗户破口大骂,他却还在扯着嗓子:“……我能撑的下去,我会忘了过去……”

      唱着唱着就湿透眼眶。

      知不知道北京有多少孤独者?

      地铁出口的台阶上常常有个头发蓬乱穿着却很干净的盲人在拉二胡。指法相当熟练,曲子别有一番韵味。虽然大部分人都会不改变节奏匆匆走过他的身边,但也会有人循声而去,在那个搪瓷缸里放上几角钱。

      这里不是欣赏艺术的合适舞台,他也并不是什么受人欢迎的演奏者。仅仅是一个曾经沧海,形单影只的男人,在无时无刻被陌生面孔繁忙脚步占领的地铁里,和自己手中的二胡做着对话。他的脸很平静,偶尔还会-几丝沉醉的惬意。无法判断音乐给了他多少慰藉,在这个骄阳似火的中午,齐越站在卖艺人的对面,默默听他演奏着一首首似乎从心里流动出来的乐曲。

      从深夜走到凌晨,从凌晨走到现在。不敢想那个等在家门口的人醒过来时会是什么表情;也不敢想整整一天一夜没有自己的消息陆寻会是什么心情。手机上一个又一个未接电话,都是彼此留给对方锋利到不能再锋利的伤痕。

      可总得回去。

      如同他无法离开的那层壳。

      陆寻一下班就跑过来了。同前次一样,齐越还是睡在门口的地板上,没有脱鞋也没有关门。陆寻叫醒他,像任何事都未发生过似的心平气和。

      “你明天有事吗?”

      “没有。”

      他笑着又问:“那帮个忙如何?”

      “做什么?”

      “给我爸做搬家准备。”

      被他的话搞得一时回不过神。齐越奇怪地坐起身:“不找搬家公司找我?”

      陆寻随手收拾着,头也不抬地说:“只是帮忙收拾些他搁在我外公家的东西。史小威也过去,咱们仨一会儿就能弄完。”

      “你父母就在北京?我还以为——”

      “以为我是外地来的?”陆寻对他笑笑,很快低下头继续整理手中的书。“很遗憾。我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还别说,有时我真希望自己是从外地来的……从小一个人住惯了,大学又住校,所以现在想让全家人住在一个屋檐下真比登天还难。其实何苦呢,这样耗下去,没一个人是痛快的……”

      齐越听出些不大对劲的味道,就去拽住那双忙碌的手。“到底怎么了?什么叫给你爸做搬家准备?”

      他怔怔地蹲着,一句话不说。

      “陆寻?”

      齐越--他的脸,刚打算抽回手,却被一把攥住,重新蒙在面上。他简直想要把自己彻底埋进去似的一样用力,用力,挡住所有马上就会冲出来的叹息。齐越坐在他面前,感觉着掌心中那张面孔的痛苦抽搐。

      半天,陆寻终于松开他的手。

      “对不起。”他小声说,把书一本本拣到怀里。齐越再度拉住他,尽量找到对方眼睛的位置死死盯着。僵持了一会儿,陆寻叹口气,满脸苦笑。

      “被你这样看着大概是个人都会投降的……”

      “愿意跟我说了?”

      他点点头。

      “……以前跟你说过我父母是工作机器。他们的确可以称上是机器……我妈结婚是为了能安全返城,我爸则是为了能从乡下山沟里彻底逃出来。成为所谓城里人就是他那时的唯一梦想,尽管他为了将其实现而吃了不少苦。当然,他确实有点本事,也在我妈她们家的帮助下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于是两个人就更忙了,忙着升官,除了升官只有升官。

      “生我是因为两家的压力。很好笑,我爸那边是三代单传,外公家这边全都是女儿、外孙女。我的外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外婆有老年痴呆,那边的亲戚都不太瞧得起我爸,但又舍不得他的官。

      “我知道他们彼此间没有感情。不离婚不分开的原因很简单,还是为了各自的前途官运。初中时我爸在外面就有女人了……没多久我妈也不甘寂寞,见天跟所谓谈工作的男同事男下属在一起。两个人甚至根本不打算对我隐瞒什么,儿子对他们来说完全就是个透明人。但尽管这样他们还是同床异梦过了那么多年,也不争吵,连话都没几句就更谈不上争吵了。啊,他们有时也会热烈讨论,讨论单位里的人事,讨论上面领导的每一个小暗示。需要成为战友对抗同一外在威胁时,他们就会特别齐心合力。在这方面我爸妈倒的的确确是琴瑟和鸣。”

      陆寻停了停,疲倦地说:“现在我爸被调到外地,我妈留在北京,官位还继续朝上升,大家都高兴。其实这就跟分居没有两样,我也能轻松多了,不必陪着他们演什么合家欢的戏。”

      他们靠墙默默坐着,听着厨房坏了的水龙头规律的滴水声。陆寻从旁边的电脑机箱上找到香烟,叼在嘴里半天也没点燃。齐越-索到他的手,将其同自己的手指轻轻插在一起。陆寻仰脸想了想,说:“大学时会喜欢上史小威,有一部分原因也是缘于他的家庭。他家里人很多,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一哥一姐。第一次去玩的时候看着那一家子热情得不得了的人,我简直都快懵了,头回知道原来所谓的家其实是这样的,所谓的家人……其实应该是这样的……一切都和我印象中的不同。他们看似平常的那种温暖,我却从来没有在自己家里得到过。”

      “有什么样的家庭,自然会有什么样的孩子。”齐越说。

      陆寻注意地看着他,淡淡笑道:“那你我算什么样的孩子呢?我是不敢信任别人,你呢?一受伤就要逃吗?”

      “‘狼来了’的故事你听过吧?”齐越说。“整天骗人喊狼来了狼来了,等到狼真来了的时候,谁也不再相信那个牧羊孩子……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孩子。”

      “你也在骗人吗?骗谁?骗什么?”他低声问。

      齐越摇摇头,不想说下去。

      黑下来的天色让陆寻止住了话题。他拍拍脑袋自我埋怨似的嚷:“讲起来就没完!该吃饭了!”

      晚饭是他们一起做的。陆寻原本坚持不让齐越插手,觉得他眼睛不好,如今待在厨房里除去添乱只剩添乱。齐越还是硬留下来,洗洗菜收拾收拾东西。陆寻也开始习惯于指挥他跑这跑那,慢慢地房间里甚至有了笑声……

      吃饭的时候齐越把房门钥匙交给陆寻。他很吃惊,手停在半空许久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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