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家园 - 中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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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操场》续篇:越过高墙的夕阳 作者:鲁嘉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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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开心
    2020-12-5 1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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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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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楼楼主
    发表于 2012-2-6 23:54:5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不是我沉迷夕阳不愿醒来,而是那一抹越过高墙的光晕太过绚丽。沐浴其中,我无法正视横亘在墙头上囚网的隔阻,无法预料在这样一个“异所”,所有迭宕冲突的情感能否不被曲解。这里是监狱,是囚禁假、恶、丑的融炉,那么一切善良、美好是不是真的与此地无缘?

      
  • TA的每日心情
    奋斗
    2017-2-7 2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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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8]以坛为家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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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1-19 23:03:32 | 只看该作者
    这个不错 喜欢这种短片
  • TA的每日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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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7-12 1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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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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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2-2-7 14:36:44 | 只看该作者
    沙发啊,哈哈
  • TA的每日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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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3-21 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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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0]以坛为家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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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2-2-7 23:16:02 | 只看该作者
    不错的,谢谢楼主
  • TA的每日心情
    开心
    2022-8-28 2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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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9]以坛为家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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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2-2-8 02:18:08 | 只看该作者
    十分感谢楼主的分享支持一下
  • TA的每日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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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4-25 1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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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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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3-5-8 19:34:12 | 只看该作者
    这是在监狱里面吗
  • TA的每日心情
    奋斗
    2017-2-7 2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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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8]以坛为家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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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1-19 23:03:14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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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难过
    2018-12-16 2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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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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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2-16 14:16:05 | 只看该作者
    写得好好啊,很不错
  • TA的每日心情
    无聊
    2021-12-21 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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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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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2-16 23:52:21 | 只看该作者
    文笔不错呦。
  • TA的每日心情
    无聊
    2017-1-6 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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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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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2-17 03:18:11 | 只看该作者
    有点要哭的 感觉
  • TA的每日心情
    奋斗
    2020-9-21 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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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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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2-17 13:16:23 | 只看该作者
    好长的文章~~
  • TA的每日心情
    开心
    2020-12-5 1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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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12
     楼主| 发表于 2012-2-6 23:55:19 | 只看该作者
    正文

      接到临时调动命令,我有片刻的茫然。晚会?罪犯文艺汇演?与我有什么关系?

      两天后,居然是监狱长亲自与我谈话。虽然这些年一直在他身边工作,眼里早已脱去了初见的光环,倒是隐约的专横、狡诈、自私使形象大打折扣。但面对面谈工作以外的事情,还是觉得有一丝不自然。

      可以想象的嘻哈官腔,可以想象的无谓鼓励,甚至还有可以想象的空头许诺,我明白,在一个弥漫冷酷与利欲,充斥权势和交易的环境里,不肯作缉弯腰,不愿谄媚自贱的我是非常另类的一个。因此,借一个无所谓的理由,被暂调出办公室,也就不算突然。恰逢迎接全省监狱系统文艺汇演,我这个无足轻重的棋子可以被任意摆放,甚至,是不是还应该对监狱长开恩般的接见深怀感谢?

      毕竟在监狱工作了若干年,对犯人的事情知道个大概。这次文艺汇演是省厅为展示五年来教育改造工作丰硕成果所开展的“五个一”庆祝工程中的一部分。监狱为此专门抽调了三十名罪犯成立临时分监区,分监区长由教育科快退休的一名主任兼任,我则充当指导员和艺术策划。记得监狱长颇有意味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责任重大、任务艰巨、使命神圣啊!”。其实,所有重大和神圣均体现在博什么长一笑,除此之外,哪个为自己命运煎熬的犯人会关注歌舞升平,哪个为仕途升迁奔波的干警会聆听“颂曲”?

      心不在焉地与那位姓祁的分监区长闲聊,我静静地看着三十人的队伍依次走进教学楼,每个人都一样的穿着,天蓝色的囚服挨挨挤挤,组成一片悦目的湖泊。只是那泛着青光的脑袋,肩背处几道条纹,还有怀中搂抱的被褥上××监狱字样,提示这一群人与我的不同。

      按照安排,文艺队被集中到教学楼,在接下来的三个多月时间里,同吃同住,直到汇演结束。望着他们或喜悦或茫然的神情,我不由自主地也叹了口气。

      “怎么,失望啦?”老祁扭脸问道。

      我呵呵笑笑,给他递过一支烟,也许每个人对我的暂调都幸灾乐祸吧。

      烟雾缭绕中,一个身材略胖的犯人走近,直着眼大咧咧地冲老祁问,“我住哪个屋?”语气居然很冲。

      我有些诧异地打量这个不报告不称呼就说话的人。随着嘴角的扭动,他脸上一团横肉堆积拥挤到一处,有些狰狞有些腻歪,胳膊上一条极为丑陋的龙的刺青无比张扬却无比粗俗。

      他颇为油滑世故地掏出盒软中华,抽出两支分别递给老祁和我,老祁欢欢喜喜接过端详了半晌,流-与老友久别重逢般的快乐,之后又把目光落到犯人手中收起的烟盒上。

      我折过脸装作欣赏楼外开阔地带上种植的花-。一丝难堪不知有没有在脸上表露。余光瞥见老祁迅速将犯人递过的烟盒塞进了口袋,或许是口袋里的东西太过饱满,鼓囊囊地显得很突兀。

      “操,我觉得你应该住地狱。”老祁带着浓厚方言的调侃传来,听着十分粗俗、刺耳,不禁皱了皱眉头。

      见我闪在一边,那犯人想了想,似乎收敛起刚才的满不在乎,双手贴着裤缝冲我报告:“报告指导员,罪犯邢立群有事请示。”

      与他的目光相对,里面闪烁着探寻、追究,甚至还有挑衅。

      “什么事?”我沉声问。

      “报告指导员,我是教育中队值星员邢立群,郑科长让我负责临时管理。”

      我明白了刚才所有举动的原因,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牢头狱霸”,所说的特殊罪犯、关系犯。

      “哦。”我应了声,没吭气。

      “那那我住哪个号房?”见我没回应,邢立群像在逼问。

      “什么意思?按照名单顺序,一个一个住就好了。”说完,我朝老祁挥挥手,径直走向办公室。

      跟在后面进屋的老祁还沉迷在软中华的烟雾里,不时把夹烟的手伸在眼前,似乎是欣赏烟柄上华表的灵秀与精美。

      “小赵哇,这个邢立群是郑科长的关系,听说还沾点亲,在教育中队当值星5年多了,说话比一般-都有份量!”老祁说着,横躺在沙发上,把腿翘过茶几,微闭眼,哼着邦子的曲调。“你没在监区工作过,这里面”他轻叹口气,像咽回多年的积郁。

      我理解地点点头。记起看过的一篇小说《四面墙》。作者感悟道:所谓外界社会,与监狱相比,不过是没有四周围墙的封堵。而存在于心中无形的墙,依旧困顿着每个人。那么,反过来说,我在外面所见识的一切,在监狱这个小世界里,应该也毫无二致地被复制,整日上演。

      楼道里突然传来乱哄哄的咚咚声,负责坐在门口值班的犯人顾不上报告,直接推开门,探进脑袋慌忙说:“祁主任,指导员,打起来了!”

      腾地站起身,我快步冲到门口,才注意到一旁的老祁似乎并不着急。只见他稳当地坐在沙发上,头也不抬:“吃饱了撑的!到这儿也不安生。”不知是说自己还是打架的犯人。

      楼道中间挤着一堆人,看上去像是已经拉开。见我和老祁走近,拉架的彼此松开手退后,邢立群和另一个人便突显在我面前。

      一道血丝挂在那人额头上,邢立群的眼眶也有些发青。

      “TMD,嫌这儿不舒服是不是?嫌排节目屈才,娘的卷铺盖去禁闭室!叫什么?”老祁嚷嚷着,面朝着那名犯人,手舞足蹈。

      “贺明。”我在他因冲动还未退去红晕的脸上捕捉到一丝轻蔑,是啊,这个老祁!

      “你们,跟我和祁主任去办公室。”我皱着眉撂下一句,不想把事情弄复杂,拉着老祁往回走。

      刚到门口,老祁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情,拍拍脑袋说:“差点忘了,我还得去生活科联系一下吃饭的事情。这样吧,你先问问情况。”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出了教学楼。

      其实过程也很简单,邢立群住单间的想法未得逞,一进安排好的号房便骂骂咧咧,要换到自己得意的床铺位置,正好碰上贺明这种性直的,顶了几句,邢立群便动起手来。

      叫贺明进办公室,他头上的那条血迹还在,我顺手递过去一张绵纸,指指脑门。

      贺明似乎没有想到,迟疑一下,眼中的愤怒、冲动瞬间收敛许多,甚至涌上一丝难以察觉的羞涩的笑。他躲避我眼神般侧过头,在脑袋上随意按了按。或许是碰触到伤口,边抬手看纸巾上的血边咝咝吸气,与我关注的目光相碰,他竟咬咬嘴唇,不好意思地笑了。

      一个人,如果还懂得羞涩,还知道躲避,那么在他心中一定存有无法埋藏的真实,一定还有某种合而不同的坚持。不知为什么,突然对这个刚才还怒目圆睁,不屑于老祁的粗陋言语,而现在却流-孩子般真实的人,心生好感。

      在我的注视下,他搓着手里的纸巾,低头看着脚下,欲言又止。

      “一定要打么?”半晌,我问道。

      “指导员,他他骂人太难听!”贺明抬头看我,顿顿,像是咽下委屈,轻轻说:“算了,指导员,我不对。”

      出于息事宁人,也是不想弄得沸沸扬扬,毕竟,文艺队刚成立,一开始就处理这个,禁闭那个,影响不好。我就没理会邢立群依然的嚣张,把他调换到靠近卫生间的一个号房,并且告诉他,所有协助管理的行为必须有我和老祁的授权,再发生类似的情况,作为值星员,首先重处。

      不知为什么,我喜欢在下班后的一段时间里,一个人坐在教学楼前绿地中央的石凳上,看犯人们打球,看他们不时从楼道口走出,将洗好的衣服搭在晾衣绳上,对他们看见我凝望的眼神后有些局促的表情莞尔。黄昏里教学楼,沐浴在金Yellow的夕阳下,显得很空旷、洁净,似乎成了监狱里的一处“净土”。

      此刻,几个犯人正在篮球架下争抢,天气有些热,他们有的脱了外衣,有的甚至光着脊背,嘴里喊着给我给我,张开双臂接球,蹬地跳起投篮,显得生趣昂然。一时间,我攥着因匙环坏掉而散落的-钥匙神情恍然,居然忘了这里是监狱的一角,疑回校园。

      “指导员”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把我从恍然中拖回。回头,只见贺明站在两三米远的地方,笑着。欣长的身材被夕阳拖出悠悠的影子,恰好投-在我跟前,似乎一伸手就能触-得到。笑意中没有这些天常见的阿谀、讨好、装腔作势和生堆硬挤,自然而舒心。

      这,是一个多么似曾相识的场景啊!犹如物换星移,我像回到了青葱而懵懂的少年时代,一个温暖的身影,一张亲切的笑脸,无声绽放了心中的爱。于是,那些追随、那些臆想、那些凝神汹汹涌涌、浩浩荡荡地闯进,重新构建了我生活中的一切。如果生命可以重新来过,不知道所有擦肩而过的人还会不会等在原处,会不会在那一刻冲我扬起笑脸?
  • TA的每日心情
    开心
    2020-12-5 1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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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13
     楼主| 发表于 2012-2-6 23:55:40 | 只看该作者
     贺明走近,眼尖地看到桌上散落的钥匙,问:“扣坏了?我这儿有个刚打的。”说着,掀开衣襟,从腰间取下钥匙串,哗哗啦啦地转出所有的钥匙,把扣递给我。隐约看到小腹处有道长长的伤疤。

      那是一个用手工打造的扣环,晶亮的不透钢条被弯成心形,侧面接口处严丝合缝,但只须轻轻一按,就会嘣地弹开,取出拿下得非常方便。

      见我只是端详,他拿起石桌上的钥匙,飞快地一个个穿进扣环,“你先解急,以后再换……这种东西,太粗糙了。”

      他认真地按照钥匙的大小排列顺序,仿佛在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低垂的脑袋一片青色,没有一丝发茬。阳光直-在他麦色的脸上,既健康又不失光泽。

      “好咧”,随着轻快的声音,他抬手将钥匙晃晃,看到我专注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把玩着手中的匙扣,我问:“你被安排了什么节目?”

      “两个舞蹈,一个笛子演奏。”

      “你以前在……”

      “哦,井下分监区,挖煤。嘿嘿。”他用手做了个向下的姿势,仿佛下井真的是要钻到地下很深处。

      听说过下井的艰辛,饶是-对此都叫苦不迭,挖空一切心思调出生产监区,更不必说犯人了。

      似乎是猜到了我的想法,贺明张开双手摊在我面前,与看到手背的样子不同,一手老茧,许是这些天没劳动,有几道刚刚愈合的伤口。

      “嗯……”他沉吟了一下,撩起衣襟,刚才隐约的伤疤清晰地呈现在眼前,“这是前年工伤的结果。那时,撬棍穿进肚子里,昏迷了两天,监狱送我到市里急救,大夫说手术后,全看个renti质了,必须禁食十几天,我就那么熬着。中间,还下过一次病危通知。后来,又回监狱里继续治疗,可能是条件不好,感染过一次,又做了手术,又是禁食,来回折腾了快两个月,才好。”

      耳边响着贺明平静的讲述,我像听天书一般,愕然地看着那道伤疤发呆。以前在办公室虽然知道因为劳动保护条件问题致使事故发生,却觉得离自己很遥远、很陌生,而当一切真实地呈现眼前,心里引发的震动使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贺明见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身体,掀衣服的手有些犹豫,呵呵乐了乐,缓缓松开,那道伤疤、那因劳作而紧绷的小腹,还有胸前结实的肌肉,便被天蓝色的囚服遮住。

      我的脸瞬间发烫,忙将目光落到那边激战正酣的球赛。

      “指导员,你坐着,我也去玩会儿?”贺明站到面前笑着说,看我点头,欢快地一步蹿了出去。

      看着球场上他生龙活虎的身影,还有刚才讲述与死亡擦肩平静的口吻,几天来一直压在心头的抑郁、-,因为工作调动而产生的难以驱散的不平、愤懣,倏地卸落下来,无比轻松。

      与人打交道和与文字打交道的最大区别在于,文字只是静静地呆在某处等你寻找,使用,也许藏得很深,却一动不动;而人却会不断和你捉迷藏,你必须想到他可能藏身的下一处目标,设置圈套,才可能捕获。我很难想象那些在基层分监区工作的同事,是如何在兼顾公平、效率、人情、规定等等做好犯人思想教育和引导的。即使是在文艺队这种看似毫无改造压力,甚至可以用轻松闲适来形容的场所,三十个犯人之间的磕磕碰碰、你争我抢、勾心斗角依旧每天上演,常看常新。

      我经常想,或许是监狱这个逼仄的环境,使得可供选择的利益极为狭隘,可供逃避的角落太过稀少,人与人之间才会有如此多的冲突。即使一个与世无争的人,置身于此,如果没有斗争或者争取,能供他生存的土壤会愈来俞少,直至剥夺了最基本的生存条件,直至……消亡。每每想到这些,我都会不寒而栗,鸡皮丛生。

      我并不常和犯人黑脸,一方面与性格有关,另一方面总觉得无非两个月时间,无论生气还是恼怒都毫无意义,也丝毫改变不了什么。而老祁更是见不到人,估计老人家把这里当成了休养所。

      周末连下了两天雨,一早上班也没停,教学楼前的整个院子因为地势原因,积起一大滩水,颇有堰塞湖的架势。进出都得趟“河”,听见老祁骂骂咧咧地让犯人拿几块砖头垫在中间,大家过来过去都小心翼翼,一不小心,就难免失足,湿了裤脚和鞋子。

      中午快下班,拎着伞往楼门口走,听见值班犯说:“指导员,等一下吧,贺明正在外面铺桥呢?”铺桥?疑虑间抬眼向外看。

      整个监狱笼罩在漫天雨幕中,楼前的积水因排水不畅又涨了不少,一个人正光着脚,卷着裤腿站在雨里,弯腰垒放砖头,几块木板已从教学楼台阶边向外延伸了三分之二。

      雨水此时早打湿了贺明身上的囚服,呈现出更悦目的蓝色。远远地只见他不时抹一把沿额头流下的雨水,再蹲下身将通向主路的剩下几块砖头垫平,铺上木板,一条足以让人安全通过的“小桥”已然成型。在空寂而深远的监狱背景下,在斜斜密密的雨丝里,他孤单的身影显得既渺小又伟岸,既无助又坚强,既轻得没人关注又重得难以承受。

      一种说不清是疼惜还是钦敬的情绪涌上来,我一步跨出楼,忘了撑伞,忘了身边还站着值班犯。已经很多年了吧,类似的感动再不曾冲击心灵。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举动,却因为此种环境此种身份此种预期的强烈对比,强烈震撼着我。

      贺明在终于完成后转回头,猛地看到我,抬手抹一把脸上淋漓的雨水,开心地笑着,指指身边刚刚弄好的木板桥,示意我小心走过。

      温暖不是来自于他关切的眼神,而是因为身为罪犯的他,居然会默默做着那么些自诩善良、高尚、聪慧、机智的人都不肯做的事情。特别是看到紧贴在身上湿淋淋的衣服和毫无芥蒂的笑容,我第一次汗颜,为不知何时染身的冷漠,为再也不找不回的单纯与梦想。

      把伞交给正在值班的犯人,让他把贺明接过来。远远地看见贺明一边歪头听值班犯说话,一边不解地朝我这边张望。

      “赶紧换衣服去!”我低声说,瞧见他边走边脱下外衣,一件背心紧贴着身体,结实的胸膛和小腹清晰可见。

      估-着他快换好衣服,我才掩饰不住焦急地快步走向贺明所在的号房门口,手里拿着簇新的毛巾。

      犯人都在吃饭,号房里没别人。贺明裸着上身正在系裤子,头上的雨水没来得及擦掉,一滴一滴掉在前胸后背。见我进来,他有些慌张地赶紧抓起干衣服往身上套,裤子没系好一下掉到了膝盖处。我扭头装作向外张望,怕他更加尴尬。

      再看时,他已经穿好,正低头系扣,脸颊有些红,不知是紧张还是羞涩。

      接过我递去的毛巾,贺明咧着嘴,一遍一遍从前往后擦着脑袋,飞溅起的水珠甚至落在对面我的脸上。

      “不要紧吧,会不会感冒?”说着,我掏出刚才从办公室抽屉里取来的感冒冲剂,整整一大盒,放到他眼前。

      他又一次迟疑地没伸手,低头喃喃道:“没事,没事的……”

      许是雨水浸湿了肌肤,他体内深藏的男人气息-发而出,一遍一遍掠过,一遍一遍冲击我脆弱的嗅觉。盯着他泛着生动的青色的脑袋,我竟有些眩晕,没来由地生出一种渴望,与他对视的渴望。我没有去想作为-做这一切是否合适,包括药和毛巾,我只是把他当成了一个人,一个与我平等的好人。

      楼道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犯人们吃完饭就要回来。我轻轻把药推到他怀里,“不舒服就吃点。”

      贺明始终没抬头,待我快迈出门,听见他略带沙哑的声音:“谢谢……指导员……”

      每周去监内超市购物简直就是犯人们狂欢的节日,那或多或少的东西可以满足口腹之欲,可以提供生活之需,还可以用作交易,某些隐藏的、不上台面的交易。

      大多数时间都是老祁带着前往,听说他热衷于此,是看中了购物期间犯人们自觉不自觉的“进贡”……几盒烟或者几筒饮料。我估-老祁的心思,大概是感到三个月的萍水相逢、擦肩而过,无须顾忌什么颜面,汇演结束,谁还能再见到谁?

      购物程序几经改良,到现在已发展为刷卡。与社会上持卡消费一样,轻松便捷,彰显出了现代化文明的程度。谁说我们的监狱处处没有人权,共同分享社会进步的成果,让每一个服刑人员感受现代科技的力量,难道不算尊重人权的重要体现么?

      -底第二天购物名单,贺明的名字又没有出现。随意问了句,邢立群眨眨眼不屑地说:“应该是没钱了吧?”

      住监和住监不一样,如同生活与生活大不同。有些犯人隔三差五地收到汇款,帐面上的金额让人瞠目,尽管监狱表面上规定了每月的消费限额,但犯人之间足可通过简单的冒名顶替,就使制度沦为废纸一张。而贺明除了监狱发放的零花钱和少量-金外,很少有家里寄钱,快一个月他什么都没买过。

      下班时,我去生活科会计室,替贺明留了三百块钱。那会计过去和我在一个楼层办公,开着玩笑:“这么快就入道了?”

      第二天,老祁不知因为什么事没来,只好由我带着去购物,临走时,值班犯挨个念着帐上有钱购物的名单,叫到贺明时。只见他不明就里地小声说我钱不够啊,怎么让我去?一边还犹疑地望着我。

      第一次来监内超市,琳琳琅琅的还挺丰富,生活必需品应有尽有。监狱规定了不准邮寄物品的制度,理由是防止夹带违禁品,这样一来,超市里的东西就不愁销售了。

      不时有犯人走到面前,递过来一筒饮料或者一包小吃。邢立群夸张地直接往我口袋里塞烟。几番推脱后我干脆走出超市,站在门外等他们挑选、结账。

      贺明的身影从门口闪出来,手里只拿了两盒牙膏、一支牙刷和一块香皂,在拎着大袋小袋的犯人中显得很寒酸,不知为什么,一丝酸楚竟在胸中升起,仿佛看到了亲人在承受委屈般。

      贺明紧蹙眉头,从未见过的忧郁写满道道纹理,与其他人兴高采烈的神情相比,耀眼的阳光下更显厚重。为什么?仅仅是为了那不明来由的区区三百块钱吗?我有些后悔昨天的冲动。

      就在他走近那一刻,我猛地抬起头,装作毫不介意地问:“怎么只买了这么点东西?我看你帐上钱不少嘛?”

      贺明眯起眼望着高墙,长长叹了口气。想问什么又咽了下去。

      回去的路上,一贯不和邢立群多言的他凑过去,嘀嘀咕咕,邢立群傲慢地不住摆手,说哪有哪有,贺明便有些失落地站在原地发愣,很久才醒过来般紧跑几步,跟上队伍。

      心头竟隐约有一丝甜蜜的东西掠过,淡淡的,无声无息,犹如无垠夜空中滑过一颗流星,瞬间光亮而美丽。

      算了,还是别让他知道的好。刚才他的神色打消了我本想言明的初衷。就让他怀疑吧,就让他追问吧,就让一切埋藏在时光的流逝中吧。既然我无法定义、无从追索又无力拉近,那么,就当这是我和他关于善的相互引导和观照吧。

      晚上值班的大部分时间,我都会拿本小说在办公室里静静地翻看。不时听见值班犯低声呵斥几个叫嚷的人,让他们轻点。偌大的教学楼寂静清幽,我会渐渐生出臆想,仿佛置身于空旷的山谷,小桥流水,山涧瀑布,珠帘碧翠,燕舞莺啼,犹如仙境。

      忽然,门外传来报告声,心里猛地一震,贺明有什么事?

      他轻轻地推门进来,身上的衣着像是认真整理过,平展妥贴,站在门口,只是冲我笑。

      我连忙从沙发上坐起,问:“怎么了,贺明?”

      贺明抓着脑袋上前,“没,没事。见你值班,想看看有什么事儿我能帮着-。”

      我指指身旁的沙发,他呵呵摆摆手,我才恍然明白这里是监狱办公室,让他和我对面而坐,似乎有些太不合规矩。

      于是站起,“好啊,正好挺闷的,去院里坐坐。”

      白天灸烤的高温渐渐褪去,空气中偶尔吹过一丝凉风。我和贺明面对面坐在石凳上,随意聊着。

      他做过三年村里的民办教师,因为看不惯横行乡里的恶霸,冲动间用刀捅进了那人的胸腹,获刑5年,现在还有一年多的余期。关于那段经历,贺明似乎不愿多提,我没有庸俗地向他阐释以恶制恶是怎样不符合现代法治理念,因为他自己讲了:为以后挺直腰杆做人,住5年也值。

      语气自然而坚定,说话间,他弯腰伸向-丛,拨起几根深植的小-,将身体伏在膝盖处,端详着那弱小的生命。整个头、颈、后背形成一道圆润的弧线,随着吸引起伏,在夜色中勾勒出沉静、安详、释然的剪影。

      我情不自禁拍了拍他,他扭头望向我,晶亮的眼珠忽闪忽闪。

      手在宽大、坚实的背部停留,我们彼此都没动,指尖轻轻抬放,我感到他身体的一丝颤栗。旋即他又低下头,继续折弄着手中的小-。

      我小心翼翼地将手抬起,似乎是怕惊动了他,怕惊动了如水的夜。

      远远地传来收工犯人的番号声,我俩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一种类似惊醒、恍悟的东西旋即代替了短暂的悸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扑地熄灭了。

      每天进入监区都多了一分期待,每天看节目排练都多了一分牵挂,每天与高墙电网的相望更多了一分温情。我完全迷醉于那种似有似无、似浓似淡的情绪中,不愿醒来。尽管,我不止一次清醒地意识到,如果说这种情感在外界社会只能算做另类的话,在此地,更会因为我们所处阵营的不同,多了一份对法理天条的抗拒,多了一份来自于比道德更现实、更严肃的拷问。

      于是,所有迭宕冲突的情感只能深藏在心底,即便与贺明同样复杂的眼神相对,我也只能一再过滤掉与关切、关照、关怀无关的东西,让眼中流淌出的情怀与心无愧,与爱无沾。

      我敏感地觉出贺明也从那晚轻轻淡淡的相触中明白了什么,只是,作为犯人,他怎么可能又怎么敢去主动拔开云雾,于本已纷乱的生存环境里探寻明明灭灭的光亮?毕竟,于他那不仅是挑战常理,挑战常态,更是挑战森严的制度,甚至是代表国家意志的铜墙铁壁。

      晚饭碰上原来办公室的几个同事,被硬拖着去喝酒。席间又来了两人,平时不太对劲,喝着喝着就将起来,谁也不肯在酒量上认输。待走出包间,已经头重脚轻,胃里翻来搅去,脑仁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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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14
     楼主| 发表于 2012-2-6 23:56:07 | 只看该作者
    站在路口,看乘凉聊天的人们一个个幸福安逸地走过。忽地凉意顿生,在潮热空气的裹挟下,有一种无法释放的憋闷。这就是筵席散尽后的落寞吧。无论刚才推杯换盏的场景多么热烈,多么酣畅,人终究还要面对自己,面对无法掩饰无法躲藏的自己。输了酒也好,赢了面子也罢,难逃的是来自生命意义的终极拷问:没有坦荡的爱可以追寻,没有磊落的事业可以付出,那么活着的意义又在哪里?

      忽然强烈地想看见贺明。那种念头一旦升起,就不能遏制般在胸中愈积愈烈,到最后竟变成一种悲壮的、一无反顾的决心,不能停顿、不能搁置、不能过夜。我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仿佛有一些委屈要倾诉,有一些表白要吐露,有一些困惑要探究吧。

      值班犯见我满面通红的模样,没敢多说,填满水后小声问:“要不要让贺明过来?”

      这段时间,他知道每次轮我值班,贺明总会陪我聊天聊到很晚,兴许以为我们之间也有那种俗套的利益纠扯吧。

      脸颊因酒精郁结变得发烫,仰躺在沙发上,用手臂挡住刺目的灯光,昏昏然觉得天旋地转,头痛欲裂。

      门咯吱被推开,透过勉强睁开的眼睛,朦朦胧胧中贺明轻手轻脚走进,站在离我半米的地方,想上前又怕惊醒我,就那样犹豫地立着。

      能感到鼻翼呼出气体的温热,能感到心跳得更加剧烈,既希望在他这样的注视下睡去,又怕他猜疑后转身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装作口渴伸手在茶几上-水杯,贺明这才一步上前,有些着急地说:“别烫着。”

      我挣扎着坐起,抹了一把脸,极力想对他笑,眼皮发沉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喝酒了?”记得哪一次我也是借着玩笑,告诉他以后别再称呼我指导员,不作数也叫不了几天的。

      他如果知道我今天因为跟人斗气喝了不止八两,就不会轻描淡写地这么问。我模模糊糊地点头,端起杯子,却明显觉出手抖得厉害。

      眼前的灯光忽然被遮住,一双粗糙的手盖在我的手上,于是,清凉的茶水便顺着嘴流进如火的胃里。眯起眼,贺明已将杯子从我手里接过,小心翼翼地就在合适的高度,一口一口地喂给我。

      不能自控地,从眼眶和鼻腔里涌出液体。孤身在外,远离家人的几年间,时时觉得在与某种看不见-不着的东西对抗,然而疲惫过后,还必须永远以微笑示人,宣告坚强,每每历经冲突回首,却未找到来自另一个心灵的支撑。

      幸亏此时胃里翻江倒海般上涌,我迅速冲向门口,推门冲向卫生间,否则他一定会看到有眼泪滴落进杯中。

      再没有什么东西能从身体里吐出,感觉轻飘飘的像浮在云雾中,但意识却不能如愿地失去。

      贺明站在一旁轻拍着我的背,不时叹气自言自语:酒可真不是好东西。不能喝就少喝啊?

      回到办公室,他与值班犯一起,又是兑水涮毛巾,又是泡淡茶,直到扶我重新躺在沙发上。周围重又陷入一片安静,我甚至没有力气看谁还待在这里。

      经过一翻折腾,头脑清楚些却更疼了。不由自主地抬手按在太阳穴上。

      “我来吧。”随着轻轻的声音,温热的手指便轻轻抚上额头,轻轻地来回搓动。

      我应该是被他的举动惊了一下,诧异于他毫无顾虑的直接和关切。毕竟,我还穿着警服,代表着与他对立的那个阶层。

      停在半空中的手不知放在何处,然后就闭上眼,任贺明略显粗糙的手指来来回回揉搓着。迷濛中轻盈的身体摆脱了所有牵绊和束缚,像是飞翔在天际,迎面掠过轻柔的风,只要念头一动,一切目标均瞬间可以达到。我似乎又回到了一生留恋过的每个地方,那里分明有霞光,有夕阳,有笑脸……

      睁开眼,只见贺明斜坐在沙发上,手还轻轻重重地为我-,许是专心用力,许是担心,他凑近我的脸,想看清我的反应和表情。与我-睁开的目光相对,他的脸竟飞快地红了,迅速垂下头。

      不知被什么力量驱使,我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指,静静地没有任何动作。时间仿佛停滞般难熬,片刻,他才抬起头直视着我:“好点了?”眼神很复杂,根本看不透包含着什么。

      我缓缓地将他的手指移到唇边,闻到了手心里-净净的肥皂气息,喉间应该响起了低低的叹气吧。

      没有再睁眼看贺明的表情,感觉手短暂的颤抖后,他就始终安安静静地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突然就热了起来。空气中没有一丝风,风扇昼夜不停地摇摆着,咯吱咯吱地仿佛透支体力般在喘息,看了心里更添几分焦躁。犯人们出入再也顾及不了那么多规定,讲究点的勉强穿件背心,大多数回到号房就直接光了膀子,一群精赤男人在楼道里来来去去的情景挺冲击视觉的。

      于是我有很多时候近距离地直视这些年青的躯体,恍然意识到除去身份的不同外,我们最大的相同之处。我一直不是一个坦然面对内心的人,即使不会因此汗颜,却无论如何做不到心安理得。常常地,我会强迫自己艰难地移开视线,为战胜所谓本能虚弱地自许一下。

      然而,对贺明我却做不到这些。贺明从来不在号房之外的地方luolu身体,即使是空气热得都要出汗,他也始终穿着监狱配发的半袖外衣,一幅心静自然凉的表情。

      也许是那晚的举动带给了他震撼,他有意无意地躲避我,在我凝视的目光中,平静而淡定地交汇眼神,平静而淡定地转身离开,平静而淡定地融于监狱的高墙电网背景之中。

      快下班时,被应付各种检查搅得头晕脑胀的我索性离开办公室,看人还没回来,就顺腿遛到训练间。

      齐林已经走了,犯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闲聊,正坐在场地中央吆三喝四、骂骂咧咧的刑立群见我进来,迅速起身,指使着另外一个经常跟在他P股后面的犯人,“快快快,给指导员搬个椅子。”

      这段时间,我已经习惯了通过邢立群把各种要求、命令传达下去。毕竟,不可能每天就吃喝拉撒睡这类问题召集所有人开会吧。邢立群经过“号房”事件,似乎也变得非常乖巧,即便像我这样对阿谀奉承天生反感的人,在他的点头微笑中,也没觉出什么不自在来。

      也许是心情不佳,我皱着眉摆摆手。抬眼处,贺明正一手转动笛子,和他的一个同乡低声说着什么。见我望过去,他浅浅地笑了一下,然后,又低头摆弄竹笛。

      让大家都下楼回号房休息,准备吃饭。我站在训练间中央,看他们一个挨一个走出门,低语着、轻笑着。虽然有很多时间我都与他们共同度过,但他们真正想些什么、关心什么我不了解,他们所承受的生存的压力我也并不能感同身受,仿佛油与水,不可浸润、无法渗透。

      一种深刻的无奈瞬间笼罩在胸中,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宛如走上社会以来目睹和经历过的所有令我无助的事情一样,在我和贺明之间的这道沟壑,也许,凭我无足轻重的位置和力量,无法飞越。

      贺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拖在队伍最后,就在快要跨出门时,他猛地回头朝目光涣散的我望过来,似乎想了一下,便垂着手向我走来。

      按捺住呯呯的心跳,我笑着迎向他的目光。那晚宿醉的冲动将我置于一个类似赌徒的境地。只不过,这场-有一点模糊,有一丝隐约,有一些不公平。正是这种不平等,与我一生所坚持的原则相悖。我厌恶恃强凌弱、厌恶睥倪世间、厌恶居高临下。然而,我与贺明之间的距离岂是一次轻轻的触-就能抚平?

      “指导员,还不回家啊?”或许是透过窗户-进来的光线有些刺眼,贺明在抬头问我时,眯着眼、皱着眉。阳光照-下,他咧开的嘴、眯成线的眼睛,还有泛着光晕的肌肤,温暖而又平和,将几天来因有意无意躲避而生的尴尬渐渐消解。我注意到,他说话时又加上了“指导员”这个称呼。

      伸手接过他手中的笛子,淡淡地问:“这玩意儿好吹吗?”

      “不难,不过……吹好也不容易。”

      我回忆着平日在电视或舞台上见过的情形,将两只手端在胸前试图比划。

      贺明极快地扯过笛子,“我去洗洗,刚才……吹过。”

      望着他的背影我苦笑着。

      一会儿,他一边用力甩着笛子上的水一边从门口进来,说:“得等它干了才能吹。”

      空旷的训练室只剩下我们两人,贺明走向窗边,把笛子在空中轻轻挥舞着,仿佛这样能让它更快些风干,不时还扭头朝我笑笑,我的目光开始朦胧起来。

      “好了,你试试。”贺明递过笛子。

      “这怎么试,你得教教我。”我笑着有些笨拙地把它放在唇边,手指胡乱堵住笛眼,一、两声诡异的音调便在房间里回响。

      “嘿嘿”,他笑笑,站在我右侧,拉起我的手摆在应该的位置,“保持气流稳定,这是A。”

      发出的音律并没有想象中的动听,只是卟卟地吹气声。

      “算了,还是你来吧。”我苦笑着放弃。

      贺明皱着眉看了我一阵,似乎在思索吹什么。然后,悠扬的《梁祝》便像流水般响起。

      我对这曲子很熟悉。熟悉得能清晰分辨每个旋律所代表的意境,花香、-鸣、蝶舞,还是轰然开裂的墓冢……在灵动而跳跃的音符间,许多年前第一次对于爱情的感知被激发。与化蝶的悲壮相比,我更喜欢两小无猜的烂漫,喜欢十八相送的隽永。

      侧过头凝视贺明。沉浸在乐曲中的他,微微闭着眼,手指灵活地在笛间跳跃,阳光的照-下,他唇边淡淡的茸毛似乎都闪着光,透出一种生命的神秘。

      过了许久,笛声嘎然而止。贺明转过脸,“指导员,该回家了。”

      “我不想回,想跟你说话。”我直视他的笑容脱口而出。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莫非是悠扬的乐声,斑驳的夕阳混乱了时空,真的忘了身在何处?

      他低下头,“好啊,你说吧。”

      我习惯性地长长吸了口气,“我……你也能看出来吧?”,脸上的肌肉不自主地抽动了一下,“我喜欢……和你在一块……说话。”如此主动地坦露心迹,于我还是第一次。我说得如此费力,以至于需要不停地调整呼吸才能平复。

      贺明咬了咬嘴唇,似笑非笑,摆弄着笛子,“我也是,你和别的干部不一样……”

      我一时没弄清他说的不一样指什么。“哎,有什么不一样的……”,我像是自嘲,又像是为了掩盖哪怕短暂的沉默。

      门口好像晃过一个人影,没看清是谁。

      新鲜感一过,文艺队里不和 谐的声音便渐渐开始冒头,越来越多的矛盾和纠纷摆上案头,让我理解到,这里毕竟是监狱,不论夜晚的教学楼如何安静无声,它并不真能像世外桃园那般清谧无扰,不论我怎样妄图淡化高墙电-有的表征,它也并不真能变成曲径幽廊。夜幕笼罩下,许许多多我不想费力琢磨的争斗、角逐乃至欺诈其实都一刻不停地进行着。

      其实说到底,都是一个有限的利如何分配的关系。我自知不是一个会讲道理的人,面对为一碗饭里肉多肉少而争吵乃至动手的两个大男人,我实在找不出合适的道理来摆。

      老祁看起来对处理这类问题很有经验。他从来不会微笑着听完两人各执一词,经常是一两句话后,就直指人性地开骂,似乎站在面前的不是两个成年人,而是毫不晓事理的痴呆。他带着方言的语言如此丰富,让我汗颜自己的词穷和口拙。只是我不清楚,被他骂走之后,问题是不是就彻底解决了。

      当然老祁骂人还是有所区别,比如,凡是涉及到邢立群的事情,他总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即使很多我看来应该认真追究的“牢头狱霸”行为,他都极其简单地一句“争什么争,不争你会死啊”就轻易打发。忍得久了,我也会皱着眉头嘟囔几句,老祁便语重心长地说:“我的赵大秘书,你在这儿待不了多久,可我还得熬到退休,得罪了谁我都不好过,啊?”话到了这个程度,我也只好缄口。

      这天,咚地一声门忽然被推开,齐林满脸通红地站在门口,白皙的面额青筋暴起,双手交错在胸前,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怎么了,谁把你怎么了?”老祁变了变脸色,对他而言,可不愿意出个什么差错受到影响。

      “你们……你们到底管不管事儿!人都被打成那样了!”齐林很大幅度地甩了一下胳膊,反手指向门外,我这才注意到门口缩身立着一个犯人。

      老祁像是舒了口气般走过去,打着哈哈让齐林进来,顺手拖进了那个犯人。

      原来是段海亮,就是齐林夸-过的有天分的“领舞者”。

      老祁绕着他转了几圈,上下打量半天,一脸狐疑地问:“怎么了……”

      “还问怎么了?”,齐林愤怒地张大了眼睛,冲着段海亮喊,“你给他们看看!”

      段海亮犹豫地抬了抬手,却半天没有动作。

      齐林猛地走上前,替他掀起衣襟,并用力向上拉了拉。看得出,他只是想让我们瞧得更仔细,动作虽大却极为轻柔,像是怕给段海亮带来哪怕一丝的痛楚。

      瘦弱的脊背上有几条隆起的红印,触目惊心。齐林指着那些伤痕,转头冲向我,眼睛里竟渐渐闪出泪光。老祁轻轻地“切”了声,转身坐回到桌前,嘴角-几分不屑。我猜他的潜台词是“我以为呢!这算个屁啊?”

      段海亮断断续续地讲述着经过。昨天,他想趁吃过晚饭的空闲洗衣服,好说歹说,才让看水房的犯人开了门。还没洗完就听见邢立群在楼道里嚷嚷着打完球要冲澡。邢立群一见龙头里细细的水流,便抄起皮带挥了段海亮几下。说这些时,他的眼神有些躲闪,如果不是齐林在一边催促追问,或许连说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齐林不能控制情绪般大声说:“要不是今天训练,我还不知道咱们身边会发生这样的事?什么年代了,还有没有法制了?亏这里还是执法机关?”

      老祁不惹眼地撇撇嘴,挥了下手,示意段海亮先出去,临出门,他瞅瞅齐林一直没退去怒容,像是对我们又像是自言自语:“没什么事,真没什么事……”

      “齐老师,您的任务呢……就是把课上好,有些事情还是留给我们处理。”待段海亮退出去,老祁吭了一声,端着腔调,手在我和他之间摆了摆,想提醒齐林和我们之间某种本质的区别。

      齐林张了张嘴,不知如何辩驳,脸更加涨红:“你是说……我多管……闲事了?”声音明显颤抖。

      “我可没这么说”,老祁平常就对齐林有些微辞,有一次,他百年不遇地到排练场闲逛,随口评论了几句动作编排,大约是口吻不对,齐林很认真地拉住,嘴里一串一串的专业术语,一定要他讲个所以然,弄得老祁在犯人面前极没面子。“小伙子,别着急,大动肝火对身体不利,特别是对你们这种艺术家。”

      他把艺术家几个字咬得很重,谁都能听出其中嘲讽的口气。

      我站在一旁始终没有说话。邢立群并不是监狱里最牛的犯人,在小小的文艺队就能这样颐指气使,兴风作-,可以想见,大多数犯人是怎样的一种生存状态。忽地就想起了第一次见贺明时,他额头渗出的血迹,还有那句不甘的“算了,我不对。”那个时候,我只想着息事宁人,有没有真正替他考虑一下感受,那种只能用“退一步海阔天空”聊以Z慰的无奈的心情?

      “我就是想问一句,你们处理不处理?”齐林一字一顿地说,脸色已然变白。

      “你怎么……”

      “齐老师,谁说不处理了,祁主任不是那个意思。”我坚决地打断老祁的话,声调前所未有的高,“还真能由着他折腾了?该扣分扣分,该禁闭禁闭,如果有必要,就像成立文艺队时领导说的,该退回就退回。”我一口气说完,没管老祁在一旁尴尬的表情。

      另一个声音提醒我,在这样一个生存环境被无限挤压的地方,有时,妥协、稳忍是更好的选择。但我必须这样说这样做,那不仅仅是最大程度地维护监狱在外人眼中的形象,不仅仅是对心中始终坚持的东西的应许,或许还有这段时间以来,受一个人言行感染后的自省,还有就是,无端的执着的幻觉:向善靠近一步,就是努力抹平与贺明之间难以逾越的距离。

      既然他说我和别人不同,我就真要做出不同的举动来。

      在监狱里处理关系犯,应该不应该是一回事,可以不可以是另一回事。毕竟,牵扯到的都是身边的同事甚至领导。对于郑科长这样“罩”人罩得如此紧的,他一定会把所有对事的动作理解为对人,理解为对他地位、权力乃至威信的挑战。

      这是老祁最后同我说的话。

      “他问起来,就说是我的意思。”我一边开着禁闭通知单,一边平静地对他说。

      老祁默默地看着我给禁闭中队打电话,摇摇头,坐在沙发里嘀咕:“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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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
     楼主| 发表于 2012-2-6 23:56:33 | 只看该作者
    楼道里骤然响起咚咚的撕扯声,邢立群歇斯底里的声音传来:“关老子禁闭!算个球事啊!段海亮你小子晚上睡觉当心点,老子弄不死你管换。”

      我推开门径直走到楼门口,很多犯人涌在过道里,惊诧的、撇嘴的、无所谓的、幸灾乐祸的。禁闭中队的干部推搡着邢立群往外走。我看到了人群里的贺明。

      或许是事情来得太突然,一贯衣着齐整的他,竟没有系扣子,一只手不停地拭抹脑门上的汗珠,见我出来,眼睛便直直地注视着我。

      我不是一个喜欢争斗的人,不是一个正直无私的人,甚至,这么多年长期浸-于机关,已经学会了不再同情世上层出不穷的不公正。但是,自从看到贺明那回雨中湿漉漉的身体,看到他折弄小-的专注,看到他清澈的眼睛,心中久未触动的坚硬便一点点融化开来。我迎着他的目光,心中默念:贺明,不论这算什么,我都会当作是对无边暗夜里你所迸发出的光亮的回馈,不管……需要为此付出多少代价!

      邢立群抱着被子经过我,侧身看了一下,忽然轻蔑地大声说了句:“牛啊你,一个被踢出来的酸……秀……才。”

      周围一下子变得肃静,所有的目光刷地全部集中在我身上,包括禁闭中队的干部,包括老祁,包括每个犯人。

      这是我心中不可言说的痛,是无力改变自己适应环境后的无奈。尽管谁都知道借调到文艺队对我算是一个仕途上的打击,但没人公开说过。如今被一个人提及,被一个犯人提及,这意味着许多人背后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意味着他们挂在嘴边不屑的嘲笑。

      剑拨弩张,气血上涌,我盯着邢立群那张肥胖的脸,手已经抬了起来。邢立群更加蔑视地笑着,似乎在等我动手。

      余光忽然瞥见贺明拔开人群,急步走近,眼神透露着焦急。

      忽地我明白了邢立群的用意,攥着的拳头慢慢松开。

      “甭管我是什么,关你的权力还有。另外,关多长时间得看你的表现。”平静地说完,我转身冲贺明笑了笑。

      我无法详细描述转身的一刹那发生了怎样复杂的情形,只是耳边响起“啊”的群呼声,余光中一个身影迅捷地冲向我,之后就是一声“咚”的闷响,我被推倒在地。待我起身扭头,贺明已经躺在地上,旁边是邢立群手举板凳凶狠而愕然的表情,也就在同时,禁闭室的干部与周围的犯人一起涌上前,将他摁在了地下。

      尽管监狱一再组织学习所谓的“执法理念”,要求每个人牢固树立执法意识和-意识,但我从来不认为监狱里真的会发生暴力、xuexing事件,那些只是在美国影视剧里出现的悬念情节。而当这一切实实在在地发生在眼前,那一刻,我瞬间脑子完全空白。

      鲜红的血从贺明指缝里涌出,他挣扎着想站立,却一时没爬起来。我竟只是张张嘴,却什么也动不了。

      一片混乱。

      似乎有人扶着贺明去了医院,听见对讲机不停地呼叫,接着是更多的防暴队员出现在教学楼前,耳边有人询问:“你没事吧?”

      直到齐林拍拍我的肩膀说了句“走吧”,我才恍然醒过来,明白了也许只有几十秒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我没有理会防暴队员在身后不断的呼叫,朝医务所的方向奔去,眼里闪现着那惊人的血红色。

      处置室里,贺明侧身蜷缩在-,扶他来的几个犯人见我走进,向后退了几步,他有些苍白的脸便在雪白墙壁的映衬下刺痛眼帘与心扉。

      他努力想笑,也许是嘴角扯开牵动了头上的伤口,笑容便凝固在唇间,淡淡的,涩涩的。

      我不确定众目睽睽下,需要将从心里涌出、遍布四肢并且直冲眼鼻的热乎乎的东西抑制多少,才能表现出适合-身份特征的举动。站在床边,手抬了抬,却不知该落在他厚实的肩膀还是受伤的脑袋处。

      贺明看着我,轻轻摆摆头,轻得只有我才能觉察到,仿佛在说:没关系。他的眼睛如此透亮如此清澄,全然没有丝毫的震惊与担忧。心头像被玻璃片划过一道,悸得震颤不已。

      医务所-大手大脚地处理着贺明的伤口,借着他上前的当口,我向床头移了移,拍拍贺明luolu在外面的小腿。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什么,他扶在-的胳膊动了动,右手便放在刚才我触-的地方。

      “好在用胳膊挡了一下,不然脑袋可受不了。”医生一边清洗一边对我说。

      “是不是……得到外边医院做个检查?”我不忍去看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医用药水涂抹在贺明伤口带下的血痕,用力捏了捏拳头,脸朝着医生问。

      “嗯,我看不用。当然检查一下更好,排除内淤的可能,毕竟重物打击往往会导致不同程度的脑震荡。不过,这得请示监狱长。”

      “指导员……”,本来闭着眼睛的贺明想说什么。

      我靠近他双手朝下按了按,看见了伤口被洗得发白肌肉,对医生说:“我现在就去办。”

      “指导员,指导员,没事啦,真的不用。”贺明挣扎着起身,想抓住我却觉得不妥,双手在空中直摆。

      “嗨,有干部帮你办,还嚷嚷什么?”医生在一旁嘟哝着,不解地瞅瞅我俩。

      我没有回头,不敢再看他方正的脸,浓密的眉,还有写满善良的眼眸。我怕不小心会将所有心事透-来,或者,当着所有人抱住这个为我挡住那记重击还不愿生出一丝麻烦的人。

      监狱长大约也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口气一如往常地“热忱”,询问我有没有事。当得知找他的原由,不知是为他服务几年起了作用还是别的什么,很干脆地在申请表上签上了龙飞凤舞的名字。第一次,我觉得他的签字还挺好看。

      和我一起去市里医院的还有那个申医生,许是惊讶我办事的效率,他一脸犹疑地说:“1000多块呢,老板一般可没这么-快?”

      他的话提醒了我,这才有功夫仔细想想监狱长那么干脆同意的理由,要么,是他发自内心的愧疚?转而我为自己单纯的想法耸耸肩苦笑。

      下车时,申医生见我直接打开了贺明的手铐,有些犹豫地问:“这……行吗?”

      我哼了一声,反问:“你觉得能替我挨一棍子的人,会跑?”他转转眼珠冲我裂了一下嘴,再没吭气。

      进了医院,申医生左一个同学右一个朋友的打招呼,看他忙忙碌碌的样子,我索性让他去办事,自己领着贺明做检查。临走,他还假模假样地关照:“小心点啊!”

      虽然这儿是监狱联系的定点医院,虽然临走时我换了便衣,但毕竟,贺明穿着刺目的囚服,一路上不时有人侧目而过,弄得他始终拘束地跟在我身后。不离不弃,走着走着我忽地想起这个词来,扭身朝他笑笑。贺明不明所以地张了张嘴,左顾右盼,以为出了什么事。

      做CT的人不多,楼道里只有一位老人候诊。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我才注意到贺明一直站在身旁,站得还很直。

      拉他的袖子让他也坐下,低声说:“这儿是医院。”贺明嘿嘿乐了,一直揪着的心随着他的笑容这才缓缓平复下来。

      候诊的椅子很窄,并排坐下,我和他的手臂就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刹那我竟有种触电的感觉。

      贺明也有些惊觉地一躲,想再次起身,我猛地伸手绕过他的腰按住,感觉他全身抖了抖,之后就悄无声息地靠在椅背上。

      另一边的老人等得昏昏欲睡,空气中弥漫着来苏水淡淡的味道,茶色玻璃挡住了毒辣的阳光,整个楼道在这个午后显得静谧安详。我们都没有侧头望对方,但好像都能感到彼此眼神中渐渐浓郁起的温情。

      我抽回手放在他额前,“还疼不疼?”

      他翘起嘴角憨憨地笑着,抓住我的手按在包裹纱布的地方,摇摇头,“不疼了……我就说不用来。”

      指尖似乎能感受到他突突跳跃的脉动,咚咚的那么有力那么清晰。我将注视的目光收回,看着窗外的阳光,缓缓地问:“为什么?”

      “什么……什么为什么?”

      我刚要张嘴,一位女医生叫到,“十七号,贺明。”看到我俩,嘴里嘟哝着什么退了回去。

      医生简单问了问有没有昏迷、遗忘等症状,说基本没什么问题。我说既然来了就查一下吧。他似乎有点诧异,想了一下,便让贺明坐下一一检查。

      也许是觉得真没什么可担心的,我轻松地站在一旁看医生不停地让贺明转来转去,有时他正过脸来,便冲我调皮地作个鬼脸。

      结束出门,贺明靠近我,低声说:“你刚才问为什么,说实话,我就是想体会一下被医生折腾的感觉。呀,有几年了吧?”

      再次走进阳光里,贺明又回复到了缄默的状态。

      车刚到监狱,负责狱内案件侦破的狱侦科长火急火燎地拦住我,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说监狱长有事召见。我指指刚下车贺明腕上的手铐,示意得把他送回,科长拉过一个大门口的-,嘟哝道这算什么事,不知轻重啊?然后对那个-交待:“去,把他送回严管队,记着啊,不准和外人接触!”

      什么?严管队?我忙扯住问:“为什么送严管队?”

      “这我不清楚,见了监狱长就明白了。”

      贺明也有些吃惊,不过,很快就恢复了自然的神情,咬着嘴唇看了我一眼,被手铐禁锢的双手在身前动了动,然后转身跟那个-走了。

      我第一次为自己的人微言轻自责不已,我可以任人驱使,甚至可以被一些得意忘形的小人随便践踏,所有那些我都能甘心地认作是固守自我,顽冥不化的报应。可是,保护不了贺明,在他血痕未净时给不了他一张安稳休息的床,心里升起的疼痛一阵阵刺得浑身发抖。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背影,直至那道铁门徐徐关上,我才用力跺跺脚,快步往监狱长办公室走去。

      一进门,就看见郑科长也坐在里面,烟雾缭绕中,两人的表情都很严肃。

      原来不知是谁第一时间将案件告知了驻监检察院,他们按照惯例先询问监狱长。监狱长只好客气地搪塞过去,表示了解情况后再回复。他最后沉声说:“小赵,咱们监狱今年可是发生了不少事,再被认定构成案件性质的话,对上面可交待不了。”

      我恍然明白了起先监狱长怎么会那么痛快地同意我带贺明做价格不菲的检查,为什么一回来就把贺明安排到严管队,也明白了郑科长怎么这么凑巧也在这里。他那一番话无非是想安抚我,让我放弃对邢立群或者说对监狱不利的言行。

      “小赵,明天检察院的人就要询问你和那个犯人了,你看……”

      我没有说话。我关心的倒不是放弃追究是不是对神圣法治的不敬,是不是会招来同事对我软弱的嘲讽,是不是会更加纵容了邢立群嚣张的行为。说实话,这些对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狱警来说,真的不足挂齿或者无从改变。只是,我觉得那样就模糊了贺明的善良,消解了他的正义,亵渎了他对我的关爱……如果有的话。

      监狱长咳了声,又说:“监狱会考虑你的损失,这点你可以尽管放心。”

      “不是”,我坚决地摆摆手,“不是我的事。那准备怎么处理邢立群,怎么对待贺明。”

      “谁是贺明?哦,就是那个受伤的犯人吧?”

      我厌恶极了这种漠不关心的口吻,离开他的目光。

      只见郑科长凑上前小声低语了几句,半晌,监狱长说:“这样吧,邢立群就调监吧”,他瞅了一眼郑科长,“毕竟这么大的事,没有点表示怕不行。至于贺明,监狱给一个记功,相当于半年减刑。”

      郑科长不错眼珠地看着我,像在征询我的意见。

      我长长舒了口气,听得出,监狱长应该是最后的决定了。我想:无论是我还是贺明,都要继续生存于这所监狱。有时候,有价的妥协,或许比无谓坚持更合理,虽然这不那么英武,不那么壮烈,虽然这很猥琐。

      贺明自然回到了文艺队。在我故作为难地表明需要说服他时,监狱长呵呵道他能替你挨一棍子,还能不听你的?

      老祁唯恐天下不乱般兴奋着,反复追问我什么情况什么情况,一再描述监狱长几道金牌电话的紧张形势,并且态度笃定地说这回邢立群该TMD被收拾了,鼓励我一定要把事情弄大,不给他加刑不算完。我奇怪地盯着他,以往纵容邢的是他,现在幸灾乐祸的还是他,这算什么?

      第一次与贺明面对面坐在桌前,他依旧有点局促,几次想站起来,我说你踏实坐着,本来应该是监狱长亲自来的。他听后就又嘿嘿乐了,-洁白的牙齿。

      我不知如何表述那见不得阳光、见不得人的“协议”,担心他哪怕一丝丝的轻视,甚至我异想天开地觉得,被囚于高墙电网中的贺明,会不会是一个卧底,一个来自于秘密机构评价我们这些言行丑陋、举止阴暗人的特使。

      终究,贺明是聪明人。他打断我还要继续下去的解释,眯着眼睛想了一下,然后说:“你……去告诉他们,我不要什么记功。我想……我想让你快点离开这儿,回过去的地方。是办公室吧?嘿,也不知道会不会像给我记功这么简单。”

      窗外大院里不知名的花儿正开得一片荼靡,透过噙着泪水的眼睛,那些一串串绽放的鲜红不再是冷酷阴暗的点缀,有一种-薄而出气势洋溢开来,漫过视野,充满了整个世界。

      邢立群在被禁闭五天后调监了,以一个非常奇怪的理由。据说是去了离家更近的地方,嚣张起来更加方便。不过,这已经与我无关。我的确很憎恨和厌恶他,但正如我不齿周围的许多人一样,他们不还是活得依旧逍遥?

      贺明的记功也很快批下来,我非常佩服有关部门的智慧,他们居然编出了危急时刻奋不顾身保护监狱财产的名号。贺明搬着指头算了算,说这么一来文艺汇演结束时他就不必再回过去的分监区了。说罢,他抬头看着我问,那时咱们能不能一起走哇?

      隔着桌子和他面对面站立,我伸手下意识地抹了抹桌上的玻璃板,上面倒映着我俩清晰的脸影,不必抬头,也能看到他朗朗的五官,洁净而阳光。借着他的话锋,我低语道:“我倒是想和你一起走,能行吗?”说完,我就紧紧盯住他闪亮的眼睛。

      他大约听出了我并没有深藏的意味,跟我对视了几秒,低头看着我的手,“怎么不行呢?出了监狱门只有一条道儿。”

      “你怎么知道的,这些年变化大啦!”我没听懂他的意思,可我想弄明白。

      “前些天去医院我留心看了,就那么一条,走啊走啊就到了该去的地方。”说完,他咧着嘴笑了。

      老祁对于这场变故波澜不惊的结果非常不满意,几天来一直放在嘴边嘀咕个不停。我借着给贺明记功的机会,提出让他担任文艺队的值星员,协助干部管理。这倒不完全出于私心。让他承担这个任务,大家应该都很放心。

      于是,我和贺明有了更多机会待在一起。经常快下班时,我会找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让他坐在对面,听他聊聊监狱里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传闻,或者说说过去的趣事,只有这种时候,他才好像忘了我们之间的区别,无拘无束、无所顾及地笑我的单纯与简单,时而伸出宽大的手掌在空中挥舞,时而盯着我发愣的表情眨眨眼,扬起下巴提醒我不知飘到哪里的思绪。我猜他应该不知道,我如此留恋这盛夏时节空气中流转的愉悦,如此留恋他抬手举步激荡起的独特气息,如此留恋映在眼底发自于内心的笑意,也如此留恋不知能拥有多久就会被惊扰的短暂一刻。某种错觉时时引领我忘了时间与空间,任由视线散开,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后我们的模样,那就是贺所说的出了监狱走啊走啊的最终目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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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16
     楼主| 发表于 2012-2-6 23:56:56 | 只看该作者
    因为值星员的关系,贺明很快就发觉了我给他帐上留钱的事情。多年来,监狱干部使用“拐棍”的现像非常普遍,从端水洗衣到扫地擦桌,从开门落锁到敲背-,从捎话传物到写写画画,甚至干部们参加自学考试的作业,应付上级检查的心得都统统让犯人完成,用他们的话说:除了××之外,没有什么事不能由犯人代劳。

      这天,贺明拿着应该由生活科保存的三张留款收据,皱着眉头找到我:“贺亮?我家没这么个人啊?怎么我觉得像你的笔迹?”

      “是吗?”我装作兴趣盎然的样子伸过头来看。有什么好看的,都是我这些天路过财务室留下的,“你管他谁呢,兴许是你什么朋友?”

      贺明眉头蹩得更紧,盯着我欲作轻松的表情,站在原地没有动。

      “赶紧,赶紧了,”我打着哈哈,“不是还得帮我去给他们发烟吗?别让人家背后骂你。”

      他就像钉子一样戳在那儿,依旧捏着几张收据,在手中不停揉搓,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

      我怔了怔,伸手轻轻往外推他,他竟执拗地扭扭身子,脸已憋得通红。

      手掌接触到光滑的肌肤,上面还有涔涔的汗水,肌肉隐约在颤抖。他任由我抓着,抬脸直直地看着我,鼻翼随呼吸一起一伏。

      “好……好……”我举起双手放弃抵抗,“是我留的。”说完转身坐到桌前,双手撑着脑袋低下头。我担心让他看到落寞的表情,不知道这件事给他带来怎样的困扰与顾虑,我无法说清那种无以表白后无奈的选择。

      贺明熟悉的-飘来,我知道他站在了身边。我在心里说:明,如果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刺痛你的自尊,请原谅我所有未经斟酌的自私。

      “这算是对那一棍子的回报?”

      “不是……不是”我惊觉而慌乱地抬起头,看到了他蓄满温柔的瞳孔,漆黑深不见底。

      所有发生的岂是一句回报可以涵盖?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隔阻,如若不经翻山涉水的猜测,怎能添平?

      “你不要多想……”我喃喃地说。

      “你也不要多想……”他低低地说。

      有贺明倾心协助,文艺队里的大小琐事基本不用我和老祁再费神。无论是应付监狱各级检查,还是消除同犯之间的矛盾隐患,甚至在我和老祁的沟通上,他都能起到化解、融合、促进的作用,分寸恰当、妥贴之至。老祁有一次当着我的面,破天荒地从抽屉里取出一包烟,扔给正在一旁等签字的贺明,看了我一眼说小子不错啊!争气!贺明不不卑不亢地笑道全靠祁主任照顾了,有什么事您只管交待。老祁哈哈笑着挥挥手,说了句哎,都是关系,区别大了,意味深长地看了我半天。

      或许是我一厢情愿的错觉,不管是清晨从外面走近教学楼还是夕阳里踩着霞光离开,不管千人升旗还是两人面对,不管是远远观看训练还是隔窗凝视一队人归来,甚至是信步走过号房,我总会认为,有一抹来自于贺明的目光投-在我身上,安然与欣喜便然而升,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相知相契吧。

      齐林向来就不会让我们安宁。这天他兴冲冲地跨进办公室,对我说:“重大艺术建议啊!听好了,《新生》这个节目要改改。”

      没容我回话,他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原来他觉得只是一堆犯人展示各种改造行为略显单调,不能突显新生的动力,应该加入一些特别元素,比如妻子或者母亲什么的,视觉上也更加吸引人。因此他想找一个女演员加入排练中。

      老祁在一旁吭了一声,吐出一句:“天真。”

      齐林仿佛沉浸在宏大的艺术构思中还未醒来,没顾及老祁的语气,拖着我问:“你觉得怎么样?”

      “齐老师”,我笑笑请他坐,“主意不错,这方面你是专家,我们都没话说。可有一点,这里是监狱,还得考虑其他方面的因素,比如……安全。”

      “什么安全,你是说一个女人来了,犯人能把她吃啦!”

      “我的齐艺术家,你省省好不好,让我们也消停消停。”老祁在一边貌似祷告。

      “你们这是把犯人都妖魔化了,根本不至于。”齐林一副要和我们辩论到底的架势,“我就不信见个女人,大伙都能如狼似虎,监狱里又不是没进过女警?再说,哪个人从发育成熟起就憋得每天盯着女人随时准备她,不会嘛!”

      我倒挺赞同他的这种说法,那些可怖的场景其实都是影视剧里夸大的渲染,不足为凭。

      “你们不同意,那我找领导说去。”齐林似乎对自己的想法胸有成竹,边往外走边扭头指着我说,“还以为你开化呢,其实也是顽冥一个!”说罢,做了个鬼脸出去了。

      也不知他是怎样说服监狱长的,没过两天,真就来了一位叫姓效的女孩,加入到了训练中,听齐林讲,效妍是他们团里的独舞,若不是他又吹又捧又开船的,人家可不愿来。我没听他表白这些,问领导是怎么同意的,他挤出神秘的笑:“这个,保密。”

      郑科长传监狱长的吩咐,让我和老祁加强“现场管理”,确保效妍的安全,老祁恨恨地诅咒说妈的齐林,这不找事嘛?

      于是,我和老祁每天都要去训练场转转,检查监督一个犯人们的表现。各监区的-对于这么一位身材姣好、面容俏丽的舞蹈演员非常好奇,那段时间,教学楼几乎成了观美台,一拨一拨人纷至沓来,评论着她的装扮、衣着、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嘴里还不干不净着各式晕话,几乎让我怀疑需要着重提防的倒不是那三十个犯人,反而该是这些无所事事的-。

      我没有什么心情去观察效婧的过人之处,贺明训练时,我就静静地看他严肃认真地做着每个动作,兴许是齐林果然厉害,他举手投足间竟真有了几分舒展的姿态,全然不像最开始的“广播体操”,而当他练完休息自然而然地和我站在一块,我就任由他汗起而生的-环绕在身边,不动声色地看他解开衣扣,扇动衣襟,那道伤疤竟在忽隐忽约中xinggan无比,让我无法移开目光,直至他转头,直至他开口,直到他迟疑过后泛起的微笑令我赫然。

      我不想猜度什么,我相信该来的迟早会来。

      一个分监区想借文艺队闲置不用的音响开什么动员会,我喊上贺明一起去顶楼库房。库房里的杂物堆得几乎没处下脚,我俩就在昏暗的灯光下分头乱找。

      “那个……那个女孩怎么样?”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问他这个问题。

      半天没有回音,扭过头,只见他背对着我在另一个物架上翻腾。

      “问你呢。你觉得怎么样?”

      “你觉得怎么样?”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听不出什么意思。

      心突然间咚咚跳得厉害,我停下手,“我没觉得怎么样,我不关心。”

      “我也不关心。”

      沉默,一阵心悸的沉默。他似乎也停止了动作在想什么。

      终于看见了音箱,我踩上摇摇晃晃的凳子,把手伸向最高一层想。忽然,脚踝被一只手紧紧地抓住。

      心猛地颤抖不已。闭闭眼睛,身下的小凳子竟-地晃动起来。

      “小心!”他还没说完,我就一个栽歪倒了下来。

      扑鼻而来的是熟悉的味道,还有,就是温暖的怀抱。

      粗壮结实的臂膀轻轻箍在我的胸前,一瞬间,我体会到了万籁俱寂的感觉,世间一切仿佛全都消失,只剩下我俩的呼吸和心跳声。

      我一动也不敢动。我以为早已淡忘了肌肤相亲的颤抖,早已远离了对身体的渴望,早已不再祈盼拥抱的滋味,早已……失却了被点燃的可能。可当一切如梦境般发生,我竟害怕任何一个微小的举动会轻易改变所有未来的走向。

      感觉他将脑门抵在我后颈处,来来回回摩擦着。许久我才犹豫地抱住了他的胳膊。

      “你是故意的吧?”还是贺明先开口,吐出的气息-在我的后背,仿佛透过肌肤直入心里。说完,他环抱的臂膀又添了几分力量。

      汗水浸湿了相触的地方,我拖着他的手放到胸前,既然我不知如何开口,就让呯呯的心跳告诉他此时弥漫于身心的悸动与喜悦吧。我不想转身,我担心被俗世刻划过、被冷漠僵硬掉的面容不够生动,无法表达此时灼人的热望。

      他用力扳过我的身体,两只大手在背后上下摩挲。我将目光落在他胸前,落在他有汗水渗出的颈窝,那晶莹的液体似乎承载了这些天来我们彼此的试探与揣测,不然,怎么会散发那么莫测而迷人的光?

      “你知道……我不敢这么想”,贺明把下巴支在我的头上,不停地晃动,说到这句,他嗔怪般用力点了点,仿佛在责备,“可你一直怀疑我,我……”他没往下说,只是用力将我的身体向他拉了又拉,贴了又贴。

      我缓缓抬起头,不知眼里是不是充溢了泪水,又或者是屋内的灯光过于昏暗,只有靠得近些再近些,才能看清他眼眸中清澈的光亮。

      与我目光相对,他竟有些羞涩地抿了抿嘴唇,伸手挡住我的眼睛,粗-手掌掠过眼皮、前额,他像孩子般把额头贴在我的上面,不时用鼻子蹭来蹭去。

      “明”,我一直都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此刻我只能发出这样短暂的呼喊,只会伸手抚-他光洁的脸庞,揉搓他浑厚的肩背,想化作一缕轻烟钻进他如山的身体中,探索只有我们才知的秘密。

      “贺明,人家来取音箱了,找到了吗?”楼道里传来老祁的声音,我连忙松开手,脸色一定通红。

      贺明却又用力搂了搂我,力气大得甚至让人窒息,他凑到我耳边低声说:“咱……走吧?”说完,他飞快地拿起地下的音箱,扭头朝我挤了挤眉毛,示意他要先出去。

      笑着点头,忽然看到他衣服后面不知什么时候蹭到的灰尘,我忙叫住,替他轻轻拍打几下,他居然忙里偷闲又腾出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犹豫片刻,放到嘴边迅速亲了一下,愉快地撂下一句“走了”,就噔噔跑下楼去。

      关门、上锁。此时楼道又恢复了宁静,地板因为每日的擦拭,十分光洁明亮,能照出我缓缓的举步,走到尽头,我忍不住扭回头,望望那间仓库,那个门牌号为“411”的房间。四周寂静无声,我竟生出呐喊的冲动来。

      一切都值得。是,所有疑惑、猜测、顾虑,所有试探、沮丧、凝眸,所有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短叹,所有面对背影的长嘘都值得。只要这张生动无比的脸对我绽放洋溢爱的信息,只要他宽大的身躯紧紧拥我入怀。

      老祁对我这些天整日难掩的喜悦感到莫名其妙,几次酸溜溜地问是不是得到了领导的默许,将此次文艺汇演当成仕途晋升的阶梯。我很真诚地反问:“文艺汇演真的挺重要,不然会让您这样的老-盯着?对了,你得告诉我怎么才能抓住这个机会,别-费了咱俩在这儿的苦熬。”不知为什么,我不愿意和老祁讨论这些,或许在潜意识里,我并没把他当成那类可以用普世价值和朴素观念沟通融洽的人。

      一种情愫被唤醒,有时像灼人的烈焰,有时像腾空的烟火,我所能做的,就是听从感觉的指引,步步接近光华,或者深渊。

      每天早晨进入监区,我都需要三番五次调整呼吸才能抑止不自觉的心跳,抑止几欲飞翔的冲动。而贺明也总是站在教学楼门外,装作与值班犯闲聊等我,我们总会同时在视野里捕捉到对方,然后,他就笑笑地立那儿,立在五彩朝霞中,那笑里只有我读懂的问候;

      每天训练休息,贺明总要溜回教学楼,理由当然是为我准备这准备那儿,反正需要他帮忙的事情多得数不过来。见我一人在办公室,他都装模作样地先汇报一些张三李四莫须有的小事,知道我没当真,就信口胡说几句老祁的坏话,直至我伸手佯装打他,他才温柔地攥在手中,一边轻轻揉捏,一边拉我起身,没够似的抱了又抱。

      每天傍晚离开,已经分不清是我还是他想要留住彼此,总有“处理”不完的事务和“讨论”不尽的问题,成长的历程中似乎有某种神秘的契合,裹挟着我们走到今天。总会找到类似的地方,那是“相同”,总会找到炯异的经历,那是“互补”,神志不清的我真的感受到了缘分的力量,说啊说啊,笑啊笑啊,总是误了贺明吃饭,误了我最后回家的车。

      甚至,我自作聪明地再次走进“411”,让人喊来贺明寻一个谁都不知道在哪儿的废物。昏暗的灯光下,零乱的四周反而帮我卸下始终不能释怀的身份感,于是,我们真正成了无牵无挂,无拘无束,游戈在荒岛的孤客,听命了对方的牵领,顺从了生命的安排,放飞了灵魂与-。

      监狱长突发奇想要来视察文艺晚会的筹备情况。这在他或许只是一个小小的日程安排,但对下面的人来说却隆重得不行。一整天我和老祁都在郑科长的催促下,忙乱着节目排序、相关设备调试,想着可能发生的种种意外,制定补救措施。老祁一着急就吹胡子瞪眼骂犯人,搞得犯人们大气不敢出,气氛非常紧张。齐林小声跟我嘀咕,慌什么慌,又不是总书记来?我没办法和他解释官场这种虚张声势、劳民伤财的形式主义的必要,只好笑笑说看不惯站一边去。

      毕竟在办公室待了两三年,对于一般性的接待算有经验,看老祁焦头烂额的模样,干脆劝他早点回家,心想省得在这儿帮倒忙。

      直到下班后很久,所有需要准备的东西才基本就绪。天气很热,折腾来折腾去身上出了一身汗,我终于能坐下来喘口气,对着风扇敞开扣子。

      门被吱地推开,忙遮住衣襟转身,见是贺明,朝他苦笑地摇摇头。

      他歪着脑袋上下打量我,看我正一颗一颗扣扣子,眯着眼坏坏地问:“还怕我看啊?”

      一句话就把刚才所有烦热驱散得无影无踪。我起身往桌子前走,趁他不注意,用力拍拍他的P股,“没个正形!”他便夸张地跳到一边。

      “你……要回家啊?”见我往抽屉里划拉桌上散落的纸笔,贺明忽然直直地望向我,双手在身前搓来搓去,有些期待有些忙乱的样子。

      心猛地晃悠了一下,像失重般悬挂在半空。

      “是啊,有些晚了,估计……得打车才行。”我低头自言自语道。

      天色已渐渐暗下来,浩淼的蓝正随着霞光的散去化成无边的黑,每一个夜晚的来临都是如此,为什么今天看起来,那蓝与黑的交接却似乎有一种莫测的神秘?是风动是树动,还是我们的心在模模糊糊中,在对一个目标的向往中动了?

      “那就……别走了吧,挺费事的。”他站在原地,抬起胳膊伸了伸,又犹豫地垂下不停地拍打着裤腿。

      我知道很多离家远的干部值班后有留在监区休息的习惯,监狱在解决不了住宿条件的情况下,对这种情况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复强调安全的重要,暗示大家安排值班的犯人做好警卫。不过,一个多月来我还没有彻夜留在监区里,莫非今天就是水到渠成,就是柳暗花明,就会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一切还需要借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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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17
     楼主| 发表于 2012-2-6 23:57:17 | 只看该作者
    看到他有点期盼的样子,我反而升起和他恶作剧的兴致,故意加快了手里的动作,把开关抽屉的声音弄得“呯呯”山响。

      “不费事,外面的返程的多的是。”

      “哦”,余光瞥见他刚刚-笑意的脸刹那僵-,失望写在眉宇。

      我装作平静地继续往下演,“毅然决然”地抬腿往门口走。贺明讪讪地跟在后面,手掌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那种巨大的落寞感沿着指尖传到心里。

      “也是,家里有人等着,他们不放心。”隐约听见他长长叹了口气。

      被人在意居然是这样一种感觉,仿佛一股溪水般涓涓穿过四肢,麻麻的,--的,熏得人几欲醉倒。我再也不忍心看他难过,忽地转过身,“没人不放心我,我不……回……啦。”然后,哈哈笑出了声。

      贺明恍悟般佯装抬手,落在半空也嘿嘿乐了。

      “给你去弄点好吃的吧?这么晚了,饿不饿?”笑过,贺明有些心疼地看着我。

      “这里头能有什么,不就是方便面?”我打趣道。其实,和他在一起,喝西北风都会饱。

      “别小看我啊,伙食队前些天来咱这儿找话筒办卡拉OK,我又捎带着拿了点其它东西做人情,他们高兴着咧,让我随时去改善。你等着啊!”说完,他一溜烟跑了出去,我在后面哎了半天没叫住。

      没过一会儿,楼道里就传来急急地脚步声,听见值班犯在问:“指导员没吃饭啊?”

      “嗯,你回吧,我看着就行,有事叫你。”贺明低低的声音,话音未落,他推门进来,反手咚地把门碰上。

      我没想到能从监狱伙食队能搞来这么丰富的食物,花生米、火腿肠、猪肝,最夸张的是那袋令人垂涎欲滴的西红柿,还真的勾起了肚里的馋虫。

      我根本不怀疑贺明在这方面所具备的能力,如果让我俩换换位,估计他能马上飞黄腾达,而我则只能在最底层挣扎。可一想到去伙食队那种牛气冲天的地方,不定他得陪多少笑脸,说多少好话,心里就非常不舍。

      静静地坐在桌前看贺明忙前忙后地摆放着食物,不时喜悦地看看我,我眼里竟“不合时宜”地模糊起来。

      他搬了个小凳子坐在茶几前,左右看了看,有些沮丧地说:“不让喝酒哦……真想和你碰一杯。”

      眼中的雾气迅速凝结成水珠,扑簌簌地滑落,顺着脸颊流进嘴角,没抬头没眨眼没说话,西红柿的甜酸中就有了几分咸涩。

      他没有注意到我表情的变化,自顾自说:“哎,等我出去,得赶紧找个事儿干,咱们以后住到市里,早晨你上班,我去干活,晚上一块像这样吃饭,好不好?”

      一滴眼泪嘀嗒落在塑料袋里,我赶忙伸手抹了把脸。

      “怎么了?”贺明伸过头从下面张望,我扭过脸,伸手推开他的脑袋。

      “没有没有”泪里含着笑,是从心里流出来的。

      “嘻嘻”,贺明憨憨地冲我乐乐,伸手夹起一块西红柿,喂到我嘴里,含着笑意看我缓缓地咀嚼。

      吃过饭已经接近十点,贺明又张罗着给我拿枕头、毛巾被,放到值班室的-时,他不好意思地说:“我的,你就对付着盖吧。”

      窗外漆黑一片,各个监区都已点名封号,整个大院十分安静,偶有几个巡逻队员在广场喊些什么,一会儿就消失在远处。

      坐在床边我没说话,那些期盼的场景真的会一一发生吗?

      “我再给你倒杯水。”贺明也努力不让自己无事可做,不停地左右打转,否则一停下来,我们是不是就该互道晚安?

      终于,该做的都做完了,该交待的也都交待了,他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嚅嚅地说:“那……那我回了?呃,不是,今天晚上我值班,替你守着,有事你喊我。”

      真舍不得让他走啊!可我能说什么?在我潜意识里,那毕竟是一条底线,或许关乎道德,关乎品性,关乎不可逾越的序俗。

      他帮我熄灭灯,关上门,咚地一声反锁住。心里像被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这意味着他再也不可能出乎意料地推门进来,冲我做一个无比可爱的鬼脸。

      夜色如水,我们仅有一门之隔,一墙之隔。仿佛静下心来都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可谁也没有胆量去跨越它。

      一直在辗转,一直在挣扎,不知躺了多久,我猛地坐起来,呆呆地看着墙上的钟表,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

      下地,在门前静静地站立,屋内只有嘀嗒嘀嗒的钟声,我像积蓄力量般倒数,一、二、三。

      拉开门,闯入眼帘的竟是贺明孤独的身影,他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门口,愣愣地望着我。屋内是暗的,楼道是亮的,我能看清他这么快就有些憔悴了的脸色。那是因为来自于心灵的折磨么?

      只有短暂的一秒钟,他便跨进来,紧紧抱住了急促喘息的我。

      我们“登登登”跌落在门口附近的沙发上,贺明热腾腾的身体便死死压在我身上。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端详他的脸,凹凸有致的五官,浓黑粗重的眉毛,厚厚软软的耳垂,微微冒起的发茬。久违了的与人依偎的感觉瞬间唤醒了仿佛冰冷了几辈子的触觉,才发现那些渴望,那些心动,那些,欲求,远未消亡。

      胳膊环在我身下,紧拥的力度几乎让我无法顺利呼吸。

      “我一直站在门口数数,数到了两万多,你要再不开门,我就准备敲了。”他侧过在耳边咬牙切齿地说,从身下抽出手抚-着我的脸。

      我也把手伸进他宽大的衣服里上下摩挲,手指所到之处是滚烫的身躯,隔着衣衫熏烤着一样滚烫的我,我就像行走在细细钢丝般摇摇欲坠,任何一点触碰都会被带向万丈深渊。

      时间似乎停滞,理智离我们越来越远。

      “叮当”忽然,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黑暗中响起,是他的腰带不小心碰到了我上衣肩上的警花,蓦地,我从迷醉中醒来。

      我们这是在做什么?是在一同攀向云雾顶峰的幸福吗?可我们忘了,肩背上承载了太多的负重,我们岂能一路狂奔,岂能心无旁鹜?一种被有意忽视却始终存在的担忧如惊雷般响起,震得我在盛夏的夜晚竟浑身发冷。我挣扎着坐起。

      贺明也连忙直起身,整理着有些零乱的衣服。迟疑了一阵,他走过去拉开灯。

      白亮的灯光倾泻在我俩一样通红的脸上,贺明不知所措地立在那儿,不时抬眼瞄瞄我的表情。我定定地看着地下,任时钟嘀嗒声敲在心头。

      我不是伪君子,也没有道德洁癖,可我却无法放下深深刻在脑海里、融化在血液里的公序良俗的判断。许久,我才站起身打开门,他也跟在我身后走出办公室。

      夏夜有一丝微风吹来,我艰难地扭过头朝他笑笑,应该笑得很苦涩很尴尬吧。他低头走上来,跟我并肩站在楼门口。

      “我……”

      “我……”

      我们同时张嘴,听到对方的声音,又同时停住。

      看着夜色中的监狱大院,我长长吸了口气,感觉贺明靠上前,手背碰碰我,用几乎在嘴里含着的声音说:“你……别看不起我……”

      “怎么会呢?不过……”我想找一个合适的词语说清。

      “我知道,我知道……”他着急地打断我,低头想了一下,嘴角有些抖动,“现在还不行,等有一天我真的有权利有能力和你并肩站到一起,我们再……”

      我牵了一下他的袖子,这话太重了,重得让我承受不起,重得让我有一种莫名的负罪感,重得让我欲辩无力。

      尽管已经是凌晨,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仍是极快地捏了捏我的手,善解人意地朝我用力点点头。

      重新站在办公室门口,我艰难地推开门,不知道跨进之后如何熬过这个不眠的夜。门被贺明在身后轻轻关上,然后咚地一声,彻底隔开了我和他。

      检查如约而至。我却无法专注于舞台上精心排练过的每一个节目。贺明那曲《梁祝》依旧婉转动听,只不过在我听来比平日多了几分愁惆,隔着远远的距离,我能看到他微闭的眼睛、紧锁的眉头,甚至在化蝶段落中一丝清浅的泪光,我不知那是不是我的错觉。

      再与我单独相处,我们之间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的轻松一下子又消失了,他总是低着头或者平视前方,极尽简略地答应着我的话,然后快速地转身离开。我无法说服自己卸去压在心底的沉重的难以回答的困惑,也许有很多东西我们不知出处,却难以反证,人们管它叫做真理。

      效妍……就是那个独舞的女孩,很快就和老祁、我混得非常熟,每到休息,她不再傻乎乎地坐在训练场边看齐林手把手地纠正犯人们的错误,而是跑到办公室和我们闲聊,咯咯的笑声经常回响在教学楼里。

      还是有不少同事慕名前来“观美”。这天,有两个人站在训练场内不停地对着效妍指指点点,弄得她极不开心,趁着停下的短暂时间,用力瞪了他俩一眼。没想到,其中一个竟大声地回了句“还挺-情的嘛”。

      训练场一下安静下来,犯人们都向那边张望。就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齐林已经冲上前拧住了那人的衣领。

      我深深替自己的同行脸红,也许平日他们习惯了对犯人张牙舞爪,口无遮拦,在他们眼中,似乎尊严、平等、人格统统不值一文。

      我忙走上前,一旁的效妍已经在低头抹拭眼泪。

      齐林憋红了脸,大声斥问:“你再说一遍,什么东西,还-呢?”毕竟当着这么些犯人的面,那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气急败坏地就要和齐林扭打。

      我用力拉开齐林,撕扯中胸口被那人捶了两下,我轻轻地哟出了声。见打到我,那人赶忙收手,另一个机借机推搡着他往外走,我在身后沉声说:“看看可以啊,可别忘了咱们身上的这身衣服!”

      回头,效妍张着嘴,脸上还挂着泪花。我示意齐林继续领着大伙训练,喊效妍跟我回办公室,毕竟,一个女人总得安慰几句。

      临出门,忽然觉得有道目光没有和别人一样散去,始终追随着我,望过去,原来是贺明。

      似乎从事文艺工作的都或多或少有些无厘头和神经质。齐林一个人的时候,迫于训练任务的压力,只偶尔在训练场搞些活跃气氛的把戏,比如让每个犯人按他极专业的示范,做一个相当难度的动作,谁完成不了,就负责当天卫生清洁。后来随着彼此更加熟悉,或者还有贺明担任值星员后,文艺队日益和 谐的气氛使然,“惩罚”项目不断升级,有一次我看见被惩罚的人依照排练过程出现的类似叠罗汉的舞蹈姿势,愣被五层人压在之下,一群人于是笑着滚作一团。

      效妍来后,“淑女”形象也仅仅维持了几天,就被齐林拖下水。有这俩“活宝”在,训练场一到休息就成了他们折腾的“大舞台”。不得不说,这些人脑子里的花样实在太多,总会有各式各样的玩法层出不穷。望着他们前仰后合、挤眉弄眼、纵情欢笑的场景,我常常感到浓浓的伤感涌上来。我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可仿佛隔着一代人落差般的距离。

      效妍哭鼻子以后,我请示领导设了几天岗,婉拒各色观摩的同事。几天下来,文艺队便清静了许多。这下他们玩起来更是“肆无忌惮”。其实我打心眼里喜欢这种轻松和睦的氛围,文艺表演毕竟不是走队列,不是做体操,太多界限、太多管束往往会压制了灵感,使节目僵化生硬。

      只是,这些天即便站在场外,我也没有再因为齐林、效妍夸张的举动和新奇的玩法泯然一笑。贺明……这个熟悉的身影牵动了我所有视线。他任何一个低眉俯首,我都会认作是叹息,任何一个短暂失神,都会当成是落寞,任何一次无目的的张望,都以为是在找寻,任何一次独坐,都令我内疚得心痛不已。静下心来细想,如果说那一晚前后的巨大落差,对我是一次折磨,是在所谓枷锁与自由,理智与冲动,主流与自我之间所做的挣扎,是给奔腾的江水竖起一道闸门,是郁结是积堵的话;那么对贺明,一个时时处处需要被动地感知除交流、融洽外,更多的是思想上的挟持,行动上的-、彼此间的提防以及天然的矛盾和对立的人,也许会令他比常人多了止步的理由,多了怀疑的可能,也多了迷途中不可逃避的纠缠。

      正当我转身要离去,听见效妍在身后大声说:“让你们指导员也一块来放松放松嘛!”

      她是一个开朗的女孩,是那种天大的烦恼只要睡一觉就会忘到九霄云外的乐天派。此时,她正像一朵粉红的云,轻飘飘地就落在了我身边。

      她毫无顾忌地拉住我,一边鼓动齐林,“听说赵导是这个监狱的一支笔,咱们也见识见识到底多有才啊。”

      齐林嘿嘿乐没动窝,眼看着我被效妍横拖竖拽地到了场地中央。

      犯人们也起哄般七嘴八舌喊道:“指导员,来一个吧?”我下意识地四下看看,想着能逃脱的所有借口。毕竟我还不能与齐林、效妍相比。“不行不行,你们这样胡闹监狱已经够忍让的了,如果不是为了晚会,估计上头早该收拾你们了。”我尽量摆出严肃的样子,努力维持一个指导员应有的形象。

      “指导员,这你就言重了吧!”效妍双手架在胸前,“我这最多算是寓教于乐,用你们的话怎么讲来着,‘丰富训练载体,提升节目质量’!”她不知什么翻看了也不算什么机密的狱内简报,信口胡诌。

      “是不是指导瞧不上我们这些野台班子的人啊?”齐林终于在一旁开始点火。

      “对,放开碟片,让指导员挑!”效妍更加来了劲头,转头找人。

      贺明低着头从人群中站了起来。他是值星员,文艺队所有东西都由他保管。

      他静悄悄地走向影碟机,打开翻看着。效妍轻盈地上前,从他手里接过几张,歪着脑袋自言自语,“就这个吧,咱们一起唱,省得你放不下指导员的架子。”

      犯人们传来轻微的笑声。

      贺明被挡在效妍背后,我注意到他一直盯着效妍,直到她转头递过去那张碟片,他才面无表情地打开机盒,放进去。效妍蹦跳着将一支麦克风塞到我手里,小声说:“发挥好啊,别拉低我的水准!”说完哈哈站到了一边。

      这是当年大街小巷里到处都能听到的情歌对唱,当李茂山、林淑容的现场演出再次呈现,我仿佛又回到了少年青衫薄意气风发的年代。

      “曾经我对你说过这是个无言的结局,随着那岁月淡淡而去……”

      效妍深情款款地唱着每一句,而我却无法专心。她偶尔投来困惑的目光,对我茫然的表情和不时出错的歌词。可她怎么会知道,如果我愿意唱也只是在唱给贺明听。除了借用这种途径,我不知怎样告诉他一样混沌的思绪和离乱的心境。

      贺明始终没有转过身,他背对着我,背对着所有人,训练场里的一切似乎与他没了关系。他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那儿,仿佛在凝视窗外的某处风景,透过背影,我像是看到了笔直鼻梁下不断抿动的嘴唇。这些天来他若有若无的躲避,欲说还休的怅然,举棋不定的迟疑一一浮上脑海。

      我像忽地明白了什么,几乎想伸手给自己一巴掌。借着结束时的杂乱,我快步走到贺明身边,小声说:“训练完,到办公室来。”

      贺明一直没有来,我独自坐了好久好久,却不想让人叫他。我不知道那样做的话,会不会加剧我们之间的不平衡,会不会平添某种违背他意愿的外力,算不算对他辗转思索的惊扰。

      带上门,楼道里空空如也,值班犯也许听着里面安静了许久,以为没事就躲到一边放松去了。信步来到大院里的石桌前,缓缓坐下来,掏出那个精致的钥匙扣,夕阳下一闪一闪的,晃得我眯上眼睛,一个月前贺明第一次跟我聊天的场景幕幕闪回。那声清脆的“指导员”,那个欣长的身影,那道蜿蜒的伤疤,那幅清-的笑脸,一切似乎只是刚刚发生不久,历历在目,清晰如新。

      照在脸上的阳光被一个身影挡住。贺明不知什么时候垂手站在对面,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仿佛怀抱将我笼罩,只是没有热腾腾的体温。他默不作声地坐下来,眼睛盯着桌上的钥匙扣,“还戴着它呢?这么个……破东西。”

      心像被狠狠地扎了一下,它只是个小玩意儿,可每天被我攥在手里,就像抓住咫尺天涯的他,甚至每天晚上睡觉,我都会看它几眼,放到鼻下闻闻它似乎带着贺明的独特味道。我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的,是那种自虐的渲泻,无辜的堵气,或者还有任性的撒娇,那种男人不常有的本性的流露。

      抬眼看过去,他继续垂着眼皮盯在钥匙扣上,似笑非笑的表情竟透出熟悉的不屈。

      我忽然憎恨起这身警服来。尽管此时大院里没什么人,可我依旧不能拥抱他,不能亲吻他,甚至连搁在桌上的手也不能触碰。激荡在心里的伤感、郁结和疼惜无处发泻,统统变成一种力量,冲击眼眶。

      “破东西可我喜欢”,我低低地说,他原本低垂的无力的身体难以觉察地抖动了一下,倔强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转过脸与我对视。才几天功夫,腮边就微微泛起不规则的胡茬,下巴长出几颗红疙瘩,显出几分憔悴来。

      “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不想去你的办公室。”他倔倔地。

      “生我气了?”

      “没有,我不会跟你生气的。我是……生自己的气。”顿了顿,他望着远处摇摇头,“我一个犯人,不佩……跟你生气。”

      我腾地站起来,抬手将钥匙串砸在他身上,可能力量大了点,他吃痛地哎哟一声。

      值班犯在门口晃了晃,以为发生什么情况,远远地喊道:“贺明,干什么呢?”

      “哦……没事,指导员嫌我太笨。”他头也不回,直直地看着我,揉揉胸口。

      值班犯嘟哝了句什么,晃着头进了教学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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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18
     楼主| 发表于 2012-2-6 23:57:38 | 只看该作者
    我的眼圈一下红了,为了那句言不由衷的“不佩”,为了那些需要我们面对却不知怎样打开的心结。张张嘴,用力眯起眼睛,我想说:如果可以,我真的宁愿成为和你一样的人,只要能……将那个挡在我们面前的沟壑抹平。

      “说这么重的话,伤谁呢?”半晌,我抬脸问。我是一个情商极低的人,越是在爱的人面前越会变得词穷而木讷,或许在我潜意识里,爱不是说出来的,一说就变了味道,一说就偏了方向,一说就离了初衷。

      他毫无表情地看着远方,用力咬咬嘴唇,“只要你好,我无所谓的……”

      “没有你,我不好!不论是现在还是以后。”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几乎不相信这是我讲出的话,太简单,太直白,太……勇敢。

      我们互相看了很长时间,我相信彼此都读懂对方的爱惜、歉意、不舍,还有承诺。

      “急什么,口水都吐我脸上了。”对视中,贺明终于再绷不住严肃的表情,卟吃笑了,捂着胸口:“怪疼了,打那么狠?”

      仿佛冰消雪融,于是春暖花开。

      “提一个要求行不行?”借着站起的姿势,贺明凑近,含混地说。

      “什么?”我掩饰不住从心底萌生的笑意,用力忍住。

      “我就想……抱你一下。”

      见我为难地四下张望,他朝楼上努努嘴,我的脸刷地红了。

      关上门,还没等我站稳,贺明在黑暗中就用力把我抵在门背后,急促的呼吸-在脸上,仿佛压抑许久-薄而出的yuwang,这yuwang灸烤着一样干涸的我,我自然而然地用唇去探索让我心驰神往的他的气息。

      他颈处的皮肤带着淡淡的咸,与从衣领处散发出的汗味融合在一起,吸引着我笨拙而颤抖地为他解开衣衫,一直向下,从肩颊到胸口,从胸口到小腹,最后停留在那道神秘的伤疤上。我细细将唇略过上面蚯蚓般的突起,感受到四周紧致肌肤轻微的抖动,是因为-隐约的刺激吧。

      宽大裤子的褶皱仿佛隐藏着许多-和秘密,静静地将脸贴在上面,我嗅到一股混合了阳光与汗水的清香,贺明一直弯腰在我背后摩挲的手就停下来,像是受到惊吓般一动不动。

      我用力环绕住他结实的腰,靠近再靠近,于是,触碰到了神秘的坚硬,那是活力、青春的表达。贺明直起身,放在我头上的手愣愣地停在半空,也许只有短暂的几秒,他伸手解开了阻止我继续,隔离我们进一步融合的束缚。

      气息,浓郁的、原始的、隐秘的气息如同无数次看过升腾的蘑菇云般,滚滚四散开来,淹没了我所有的理智、意识还有尊严,在迷乱的追索中,我吻过茂密丛生,吻上高高的山巅。

      贺明用力将我拉起,让我转过来背对着他,滚烫的身体便紧紧依上我的背。我不确定他会做什么,就像不确定爱是怎样滋生于心底,蔓延开来的,那最初等待的心跳是如何在跃动中共振成一种频率,送我们一同到达波峰与波谷。我只是静静地等待,星点未曾见过的火花在意识深处闪亮溅开,美得让人心悸。

      在他进入的刹那,我有短暂的怀疑,但那些对他曾经经历的疑问随着痛楚与颤栗瞬间消失,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逃避或是迎合,只感觉星星点点的火花蔓延成簇簇火苗燃烧了整个身体,随着它的跳跃,我们共同飞舞,舞进绚烂的夕阳里,舞进世外天堂。

      风息,-止。远涉重洋的小船停靠在渡口,随着微微起伏的波涛飘来荡去。夕阳如碎金般打在黄昏的码头上,粼粼波光宛若宁静的湖光曲悠扬响在我们耳边。

      从云端滑落到尘世,真希望时间就此驻留,忘了身外所有需要战战兢兢面对的一切,只要我们能像这样守在一起,那些起起落落、长长短短、反反复复、是是非非,又算得了什么?

      贺明长久地环抱着我,清凉的唇在脊背点水般掠过,他不时抬手抚-我的脸颊,每当指尖落在唇边,我就会用力咬住,紧紧地不肯松开。

      缓缓转过身,与他红晕未褪的脸相对,他竟害羞地将头抵在我胸前,歉意般不停地把搂我的手紧了又紧,收了又收。我凝神专注着面前这个男人,人们都说世事轮回,果如此,那如若不是前生佛前虔诚的跪拜、翻山越岭的找寻,还有天涯海角的等待,又怎会换得此刻的血脉相融?

      贺明替我收拾好零乱的衣服,一颗一颗系扣子时,他没抬脸说:“以后,可别拿这东西吓我。”

      我轻轻拍拍他的胳膊,扶在他肩头,“不用多久……以后我也用不着穿它了。”

      “穿着,穿着。”他推开我,端详了半天,“好看,我第一次见你穿警服的样子,就觉得好看,精神。”

      我们互相望着笑了。是啊,和难于寻觅、苦于坚守、惑于执着、痛于分合的爱相比,和千年修得的缘分、坦诚相对的勇气相比,这世俗附加的面具岂不是太易于跨越和等待了?

      贺明站在楼门口目送我走。一直没回头,可我能感到那道目光的温暖,一如天边火红的夕阳。

      每年八月,监狱都要组织所谓的亲情帮教大会,其实就是邀请家属进监,与犯人面对面探视。老祁对我报上贺明的要求一点也没有异议,还挺热情地叮嘱我别只写他的改造表现,要加上些莫虚有的什么家庭包袱、经济压力等等因素,说这样就能确保不被监狱否决。

      我一直没有告诉贺明这个消息,想给他来点惊喜。为了保险起见,我干脆放弃了寄信的途径,从档案里翻出联系电话,想等确定下来后再通知他。

      打通后才知道那电话只是村委会的,待详细说明情况,那边的人才同意去喊他家人,叫我再过十分钟打过去。

      再次拨通,心里竟有几分慌张,觉得那边的人仿佛与我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时拿不准该用哪种语气。

      “贺明有什么事吗?”电话那头传来的不是想象中老人的声音,是个非常年轻的女性,却一样着急而慌乱。

      “您是?”我犹豫地问。

      “哦,我是他……家人,他到底怎么了?出事了?受伤了?要不要紧?”

      我猜想应该是贺明的姐姐或妹妹吧,便详细地说明了帮教的时间,需要注意的事项,她听完,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有些兴奋地对旁边的人说:“妈,监狱那边让咱们去看他,是进里面看,还可以一块吃饭!”

      可以想象出她们愉快的感觉,叮嘱了几句到达市里的乘车路线,在她反复的谢谢中,挂掉了电话。

      训练已经结束,值班犯说贺明在做值日,便兴冲冲地跑向训练场。贺明似乎正在和谁聊天,我停在门口,悄悄往里瞅。他正弯腰拖地,旁边站着段海亮。

      “听说这回帮教文艺队只给了两个名额,怎么这会儿还没消息?”

      “-的闲心,你那么需要家里人来啊,不是上个月才来看过?”贺明没抬头,继续来来回回地打扫着。

      “谁还嫌多?不过我是没可能了。昨天还托齐林问问,齐林只顾着和那个效‘如花’嘀咕什么喜欢喜欢谁的事,没理我。”

      他们居然把效妍称作“如花”。我不动声色地笑了。也挺对,笑靥如花嘛。

      见贺明不搭腔,段海亮凑上前,“你……你没问问指导员?”

      “问什么?”

      “有没有让你帮教哇?装!”

      “切,我快走了还帮什么教?”贺明看了他一眼,“再说……我也不想麻烦他。”

      “啥麻烦不麻烦的,你为他把命都快搭上了,这点儿事讹也得讹上他。”

      贺明瞪了他一眼,“去去,-的活。”

      过了一阵,段海亮又说:“不过,指导员这人确实不错,不像这里面的其他人“,他压低了声音,“说起话来像驴,骂起人像狗,做起事来像猪。”

      贺明嘿嘿了一声,“不说话你会死啊?”

      “快出去了觉悟就高了呵”段海亮指了指他,“立马就不和我们一条战壕了?对了出去后有啥打算没?”

      贺明抬起身子像是想了一下,没吭气。我站在门口心里竟猛地晃了一下。

      “问你呢,想什么美事?以前相好的在家里等着哩?”段海亮推了贺明一把。

      “不回了,倒是有个相好的,在这儿等着呢!”贺明说完,吹着口哨,自顾自地低头又干起活来。

      不知道脸为什么一下变得发烫,心咚咚跳得厉害,有些呼吸不上来的感觉,我忙转身离开,忘了来时的目的。

      快下班,贺明习惯地进到办公室。那次以后,我就“警告”他每天必须来跟我“报到”,说这话时,他坏坏地望着我,捅-的腰眼儿问报到的内容是什么?包不包括抱倒。

      见屋里没人,他飞快地来到我身边,用力抱了抱我的腰,说:“报到来了。没误点吧?”说着,还轻轻地用腹部顶了顶我的身后。

      夏天的衣服很薄,能感觉到他微微发-部分,我任由他在后面任性地摩擦着,从背后抓过他的手,问:“有相好的等你,你真的能留到这个城市?”

      他似乎怔了怔,转到身前,上下打量我,“堂堂指导员还偷听啊?”

      我没理会他的玩笑,认真地盯着他。

      “就怕你到时候不要我啊。”他叹了口气,扭脸看着窗外,“这些天我天天想以后的样子,你说……我们可以吗?”

      那些未来,那些遥不可及、不可预料的未来,那些与他相守、幸福的未来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得到,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接到贺明母亲到达市里的电话时,齐林正在和我显摆刚买新车的卓越性能,说什么人借车势,车壮人威,开上如此卓而不群、睥倪世间的物件游走于街市,哇噻,眼睛如果再直视行人那都觉着丢份。必须低头作沉思状,不时咂吧一下嘴唇以示对掌控世界局势的运筹帷幄,如果不小心碰到哪位,绝对要非常优雅地点头表达歉意,彰显出与市井坊间众人的巨大差别云云。

      我其实并没有认真在听,而是反复思考在就要举行的亲情帮教前夜,怎么招待好贺明的家人。直到两天前,监狱正式通知了准许接见的名单,我才装作平静地告诉他。还特意选在了训练结束后空无一人的训练场。

      贺明有些欣喜有些责怪又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半天,伸手--我的脸,笑着晃晃脑袋,“我就猜你会这样做的,还拖着不告诉我?”

      那真是一种心灵相通的契合。就像我们不约而同的对视,和等待,不约而同的波澜泛起,甚至不约而同的抵达gaochao一样,太了解对方一切,已经不需费力思索,不需反复询问,我们都已了然彼此难问所以、无从追究的选择。

      我假意呸了一声,“哎……你可别受难为啊,现在改还来得及。且有人想来呢,比如……”

      他扑闪着睫毛,“我知道你的心思。再说,”,他左右看了看,确信没有其他人,凑到我耳边低语,“丑媳妇尽早要见公婆的嘛。”

      我承认听到这话,仿佛被一股电流击中般浑身颤栗,只有用力咬住嘴角,才能抵制住不自觉的抽动。眼前这张无比亲密、深沉而俊朗的脸啊,怎样才能刻你入心,让血液像波涛拍岸般掠过带走爱的讯息,滋养周身每一处已干涸许久、已渴望许久的支支梢梢,用盛开的绚丽回馈?

      贺明握住我的手,用拇指尖轻轻在背部捏来捏去,“也不知道谁会来。我妈性子强,这些年她硬是没来看过我,可能我爸会一个人吧?”

      “还有你妹还是你姐?想起接电话的那个年轻的声音。

      “也有可能,我妹成家了,或许能来?”他将我的手拉向嘴边,轻轻嘘着气,“挺远的,来一趟也不容易。”

      看他似乎有泪光泛起的眼睛,我能体会到他心底那种百转千回的柔情。心想:有我在呢,明,从此那些人,已经不是你一个人亲人,那些事。也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可这话我没说出口。

      或许是我的表情太过不自然,接完电话齐林好奇问:“谁啊,弄得你这么紧张?”

      齐林这段时间已经和我熟到无话不说的地步,有一次他挺奇怪地追问我想不想换个工作环境,我说你本事大的话,把我直接换到-,他便讪讪地摇了摇头再没搭腔。对于贺明和我的关系,他一直看在眼里,隔三差五还给贺明带过吃的或者其它小东西,用他的话说,你赵秘书信得过的人错不到哪儿!对此,我却有些赫然,他怎么能了解我与贺明之间天大的秘密。

      我告诉他是明天帮教的事情,犹豫了一下,说贺明的母亲到了市里,我得去照应照应。

      “是不是所有犯人的家属来,都得有-去照应?”他怪怪地问。

      我撇撇嘴,没理会其中不甚明了的意味,站起身准备去通知贺明。

      “哦……我错了,这贺明不同于一般人。”听到这话,我不禁怔了怔,他继续说,“他可是救过你一回的。”

      心里稍稍放松些,他这样想最好。

      “对了,我正好开了车,一块去接她们吧,再怎么说那件事也多少和我有点关系。你也来体会一个哥们儿坐骑有多酷!”他-快地说道。

      告诉贺明时,他眼圈一下红了。我装作很匆忙的样子,没有去专注地凝视他,说赶紧告诉我老人家喜欢吃什么。

      贺明低头喃喃道:“也没啥,我妈身体还行吧,没什么忌口。”

      “那我就按我妈的标准伺候了啊!”我努力说得很轻松,贺明听到竟躲开我,侧身像是用力揉了揉眼睛。在最后离开时,他吐了句:“照顾好我妈,先替我说声……想她。”

      贺明母亲的样子没出乎我的意料,很干净很利索地站在约定好的地方,尽管身上的衣服无论颜色还是质地都略显过时,但合身的裁量与她高高挽起的发很相配,显出一种别样的气度来。旁边站着的女孩应该就是贺明的妹妹。

      上车,齐林问准备住哪儿,听我说出了一个市里足够高级的酒店后,他从后视镜里微微张了张嘴,重复了一遍酒店的名字,见我点头,他想了一下,这才“轰”地发动了车子。

      贺明母亲一直要从兜里掏钱,被我一再按住。顺口说这费用是监狱出的,感觉齐林皱着眉盯了半天,不露声色地点了点头。见我忙乱而兴奋地上上下下,齐林终于逮住空问:“这不是慈禧微服私访吧?”

      我笑笑,从门外瞅瞅正坐在床边休息的母女俩,“就算是……对他的回报吧?”可我心里想:不知为什么,我和贺明母亲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我能感受到她看我时类似母亲的关爱和呵护,似乎我所做的一切并没有太大出格,只是一个孩子……儿子该做的。我喜欢这种感觉。

      吃饭时,我没让执意要走的齐林离开,毕竟都是初次相见,还真担心话少弄得气氛尴尬,有齐林这“活宝”在,多少能替我圆圆场吧。

      贺明母亲看着我和齐林说:“明娃在这儿能遇上你们这样的好人,真是他的福气。”

      齐林笑笑指着我:“跟我没关系,是指导员照顾他。”

      老人家扭过脸对女孩说:“小玲,替我敬指导员一杯酒。”

      我微微涨红了脸,端着酒杯刚想说什么,老人又补充道:“小玲是贺明的媳妇。”

      我几乎惊得把酒洒到了桌上。怎么可能,贺明档案里可是写着未婚啊!

      一时间,望着眼前这个女孩,我不知道是该微笑举杯还是由衷地说些祝福的话语。见面后一直没有仔细观察她的样子,现在看来,未经雕琢的精致五官透出青春与朝气,如果和高大结实的贺明站在一处,应该……真还挺相配的。齐林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我一脚,才把我从无边的臆怔中唤回。

      贺明母亲大概看出了我的失神,有些意外有些不解。小玲则略带羞怯地将杯子举高,“谢谢你啊,指导员。我替我们全家……还有贺明,谢谢你!”

      我下意识地把杯子伸到小玲面前,杯中腥红的液体在包间刺目灯光的映-下,折-着每个人的面孔:齐林在低头沉思,老人在慈祥微笑,还有小玲期待的目光。不知是我的手抖还是酒盛得太满,几滴从杯中漾出,沿着杯壁流淌下来,仿佛印象中晶莹的烛泪,流过指缝,渗进手掌,不见了踪影。

      重新坐下,也许是那杯酒饮得太急,竟隐隐觉得头晕心慌。齐林看我的样子问:“不舒服啊?”

      摇摇头,赶忙换作笑脸冲贺明母亲笑笑,“没事,就是喝急了。”

      “不能喝就少喝点,明天你们还要忙工作呢?”她依然那么关切和慈祥。

      我艰难地点头,本来还想刨根问底的话在老人面前竟失去了气势和意义,好像一出口就会变成某种不敬、某种妄测,某种气急败坏。

      大家安静地吃饭,匙筷不时相碰的轻脆声在宁静中显得突兀而刺耳。半天,齐林清清嗓子,打破沉默呵呵道:“大娘,您知道贺明再用不了两个月就出去了!”

      “知道,知道,他来信说了,还说全都是指导员给他争取的!本来我也不想这个时候再来,我跟这孩子啊……生不完的气!可拗不过小玲,非说要见见他,想把……哎,话说来就长了。”

      我静静地听着老人说的每一句话,想起临走时贺明眼里似有似无的泪光。我不相信善良、正直的贺明会刻意隐瞒什么,只是,只是眼前的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咣地砸碎了我为此设想的所有情节,那些原本要为贺明尽一份儿子孝心和责任的温馨情节。想到这些,我有些控制不住,急忙起身出了屋。

      街灯与车灯五颜六色地组成流动的灯海,闪烁迷离。顺着街道望过去,一直流向监狱的方向。不知贺明此时在做什么?幻想母亲和我款款聊天不禁莞尔?与段海亮你一句我一句贫嘴?还是已经带着宽慰的幸福进入梦乡?恍惚中,眼前灯的海洋渐渐幻化成朦朦胧胧的一片光与影的浓雾,分不清是来还是去,是走还是留。

      不论震惊后怎样茫然、难过、荒凉与失魂,我还得回去收拾这场不想面对的残局。贺明母亲坚持要付饭钱,几番推让中,齐林拉过我低声说:“别争了,老人家过意不去。”

      坐在齐林的车上,看嗖嗖而过的车流脑子里一片空白。齐林扭过头,“刚才你出去时,老太太问你是不是有啥心事。说这趟来可给添了不少麻烦,不能再让你破费了。”我奋力坐直身子答应了一声,不想让他看出更多端倪。可这句话不错,我始终是个外人,所有一厢情愿的付出于她而言只是沉重的人情负担,这也许不关小玲,不论她存在与否。

      悲凉犹如一把冰刀缓缓扎进体内,似乎要让我体会每一寸深入的疼痛和彻骨。车内响起周艳宏那几分媚气几分磁性的声音:到下一个路口,是向左还是右,有谁来为我参谋?

      我,还有选择与参谋的余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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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19
     楼主| 发表于 2012-2-6 23:58:02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天,监狱门前不大的空地上挤满了帮教家属,许多人不明程序、不知地点地乱撞。领着贺明母亲和小玲登记完,把他们安排到同事办公室,我便想先进监区。临走,老人把我拉到一边,面有难色地说:“指导员……”

      “您叫我小赵。”我苦笑着纠正。

      “赵指导员,贺明这个娃来的信我都看了,几次提到你,看来是挺……挺信你的。你能不能……先去替我劝劝他,告诉他见着小玲别让人家难堪。这个娃死犟着咧……”

      我不懂地看她,老人眼圈一红,堆满皱纹的眼角淌出泪水,“明娃出事以后,小玲爹妈就再不让她登我们家门,说反正也没扯证没办事,算不得正式夫妻。前些年玲还小不敢违拗她家老人,也给明娃写了绝交信,没想到,这两年姑娘大了,背着爹妈总上我那儿做这做那。可明娃就是心眼儿小,跟人家记了仇,从不回信,这趟就是小玲死活拉我来的……”说着,她望了望坐在办公室里有些拘束的小玲,叹了口气,“你就帮我说说他,啊?”

      “哦”,我不知所以地答应着,说了太多的话,脑子里乱糟糟的理不清。

      贺明早早站在教学楼门口,簇新洁净的衣服显示了隆重的等待,平日唇边偶有泛起的胡须也剃得-净净,-令我心动的青色,坚毅而xinggan。

      忽然想起前天给他留下剃须刀,他把玩着问违规了吧,这可是违禁品!我瞪他一眼,知道违禁就注意藏好了。他淘气地皱着眉追问藏哪儿藏哪儿啊,还顺手指指自己的裤裆,你看这儿行吗?我抬手就是一下,碰到了软软的东西,红着脸说放到库房里吧,你不也有钥匙?他眼珠咕碌转了一圈说我可不敢去,到那地方容易想入非非,你又不在……一切都刚刚发生,那么真实,恍若眼前。难道就真的要对这些时时在梦中笑醒的温馨挥手告别?

      他就那样-净净地站在阳光里望着我笑,一如过去每个普普通通的早晨。晨曦中脸庞与胳膊上的汗毛仿佛清晰可见,让人想起掠过肌肤时陡然而生的酥-,鼻腔里忽然就充溢了酸酸的液体,眼前跳跃着各种光线的折-和反-,宛若彩虹斑澜。

      “昨天我妈没训你吧”贺明颠着脚在我身边晃,“没办法呃,她对我都那样,不过,她是软心肠,和你一样。”

      我没像往常那样跟他逗嘴,低头径直走进活动室,过一会儿他们一家人就要在这儿吃饭,现在应该摆上了水果、花生等等,这些还真是监狱准备的。

      贺明一开始还跟在我身后,慢慢看见我毫无表情的神色,就落在后面,一脸疑惑和茫然。

      我无法追问无法责备也无法开口,她母亲说得很清楚,贺明什么都不知道,怪不得他。可这就能让我们对小玲视如空气吗?

      实在不忍心看他无辜和委屈,我扭过脸笑笑,“去准备准备吧,马上就来了。”我真的做不到和贺明板脸,就像他说的,怎么可能跟我生气一样。见我又笑了,他用力打了个响指,一溜烟跑回号房。

      教育科的-分别领着家属一个监区一监区地护送,最后才来到教学楼。本来还有另外一户,临时告知来不了了。

      贺明站在楼外几米处,我站在高高的楼门口,或许还有很多犯人站在窗前眺望,想起自己遥远的亲人。

      几个人影还在足够远的地方,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贺明掩饰不住兴奋地扭头朝我眨眨眼,颠起脚尖向那边张望,其实大院里非常平整,所谓颠脚并不一定能真正使视野更开阔。

      人越走越近,我死死盯住了贺明的背影还有被阳光拉长的影子。

      蓦地,贺明转过身,张张嘴,眼神透-惊异、气恼和不确定。就当他再次转回去看时,母亲和小玲已经到了跟前。

      不时有人从号房探出头来张望,我能理解这种长久与外界隔绝后对新鲜事物的浓厚新奇,其实这无关来人的身份、性别、外貌,即使是高墙外那株在春意里萌发新芽的钻天杨,那只飞过电网、掠过监狱上空的白鸽,一样能引发他们无限的瑕想与慨叹,我想那是对自由渴望的表达。

      贺明三人跟在我身后走进活动室,老祁和另外早已安排好的两个服务犯一脸热情地鼓掌欢迎。毕竟,远来都是客,这也算中国人骨子里难以彻底消除的待人之道。即使身处这样一个遍布冷酷的地方,在这样特殊的时候,那几声鼓掌也不能完全算作虚伪吧?

      贺明母亲的眼睛一直湿润着,双手不停在他身上--这儿--那儿,从来都很坚强的贺明低着头,大概不想让母亲看到控制不住的眼泪,浓浓的亲情洋溢在整个活动室,我、老祁,包括那两个犯人也不约而同地红了眼圈。

      老人客气地让我们一同来坐。经历过很多这样场面的老祁侃侃而谈着她们的进监帮教会对贺明的改造产生多大多大影响,似乎放弃这次机会,贺明注定会再次走向无底的深渊。这会儿,我倒不认为他在故意作秀,被所谓党的教育改造方针洗脑的结果这是如此。也许在他们潜意识里,真的认为亲情感化一定能达到那些狗屁理论所阐述的高度……虚无缥缈的高度。

      贺明眼睛一直没有看身旁的小玲,似乎在他身上存在着截然不同的两种“气场”,面对母亲的嘘寒问暖与侧脸的冷若冰霜分别过于鲜明,小玲僵硬着表情,不时看看对面的母亲,显得既孤独又无助。

      我同老祁与贺明母亲打了声招呼,说你们慢慢聊。目光与贺明相对,感觉他又张张嘴想说什么,通红的眼睛里闪动着急于解释却无法开口,渴望我留下又担心尴尬的复杂情绪。我毫无表情地让目光在他身上飘过,坚决地转身离开。我所拥有的情商和智慧不足以应对这一切,无论出现怎样的情景都会刺痛本不坚强的心。

      独自坐在办公室,从抽屉里掏出快发干的香烟放在指尖把玩。想起贺明一次不经意地说起抽烟的害处劝我少抽,我问在这个事上是我随了你还是你随了我?他拿起烟盒无比沉痛地说你要是不想戒的话也行,我就比你多抽十倍,不信你不心疼!

      我怎么能不心疼?可现在,这心疼会不会再没了投-与给予的地方,或者,在接纳时他会多几分顾虑、内疚和左顾右盼?

      火苗腾空而起,烟雾便袅袅扩散开来。才两个星期没抽,我竟已不适应那呛人的味道,剧烈咳嗽起来。眼泪,憋了一夜的眼泪借机汹涌而出,不由分说、不能控制,我伸手捂住了脸。

      忽然楼道里传来高高低低的声音打破了宁静。监狱为了维持帮教秩序,特别规定这一天其他犯人必须待在号房里组织学习,我赶忙抹了把脸走出办公室。

      那是活动室传来贺明母亲压抑的抽泣声。心里一惊,急步跑过去。老祁和两个犯人站在一旁,正无可奈何看着同样激动的三个人。贺明熟悉的倔倔的表情望向窗外,老人不断拍打他的肩背,泣不成声,小玲则坐在一边偷偷抹眼泪。

      见我进来,老祁粗着嗓子喊:“贺明你犟什么犟?别忘了这儿还是监狱,想由着性子等出去再说!”

      “那……那我不帮教了!”贺明梗着脖子起身说道,脸涨得通红,“妈,你……回吧。”说完,咚咚往外跨步。

      我垂手站在门口,脑袋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想。当他经过,猛地扯住胳膊,用力推了一把,他便趔趄着退后几步,几欲倒地,等站稳了,贺明呼地转过身面对窗户直直地立着一动不动。

      老祁用手指头点了点贺明的背影,摇摇头气乎乎地离开活动室。这怪不得他,本来应该是一家人团聚,他可以好好享受一下管理者和主宰者的良好感觉,这种机会对他来讲也许不常有。我让那两个犯人也各自回去,屋内只剩下细细碎碎的抽泣声。

      走到贺明面前,我与他直直对望着。无法言尽那双不再清澈的双眸里究竟包含了多少思绪,多少来自于我又回馈于我?只是,我们现在还无瑕顾及彼此之间存在的小小疑虑,似乎与那相比,眼前的一切更需要我们共同面对。

      我拍拍他,算是对刚才那一推的歉意。借转身的机会,在背后轻轻抚-了几遍。记得他说这是他的“命门”,什么时候不舒服了,只要我上下左右来几下,一切都会OK。

      “你这个娃……以为这几年监狱把你教好了,没想到,还这么不懂事理。这两年小玲容易吗?顶着爹的眼娘的训不就是为了和你过到一起?你怎么就……”老人伤心地絮叨着。

      “娘,你别说了……”小玲掩面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我刚想说几句劝慰的话,忽然,她扑通竟跪在了贺明面前。

      脑子嗡地一声,我几乎不相信看到的场景。是怎样刻骨的感情经历才会让她做出如此的动作来,如此忘掉外人的目光,内心的尊严和受过的委屈,用这样极端的方式寻求贺明的谅解?

      贺明呆了片刻,伸出手想搀起小玲,小玲猛地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再也不肯松手。

      隔着小玲,对面的贺明不知所措地张开手臂,似乎也被突如其来的情景惊了一跳,手在空中几起几落,终于还是放在了因哽咽而不时起伏的小玲的背上。从我这边看过去,两人仿佛刚刚经历悲欢、生死、离合一样紧紧贴在一起,如同许多电影结局想要表达的情节:不堪的过往不必解释,只愿这样相拥到老。

      一瞬间,心像被人狠狠地攥了一把,失血般只剩下空空的跳动。面对,刚才还涌上心间的所谓共同面对的念头,被眼前的一切击得粉碎。没有人要和我一起面对什么。只不过,是我要独自面对疑问、彷徨、选择。还有,那些未必需要有我参与的决断。

      低下头,我长长舒了口气,向抹着眼泪转悲为喜的贺明母亲笑笑,走了出去。

      正值正午,太阳-辣地照在地面上,远处楼房、花池、绿地隔着蒸腾起的气流,摇移不定、变形怪异。眯上眼睛,我走进烈日,走出教学楼。

      从没有一种简单的善恶因果为结局提供依据,也没有鲜明的是非判断承转千头万绪的情节。在不可预知的未来里,我失去了抉择的能力,只有听凭而没有争取,只有顺从而难以挣扎。

      傍晚时分,接到贺明母亲打来电话,说她们已经准备上车返家,反复谢谢一天来我的照顾。叮咛我再好好教育教育贺明,别再死倔死倔的。最后她还留了小玲家的电话,希望有什么事及早通知她们。

      我茫然地盯着那串数字,幻想离开后三人一起吃饭的情形。贺明说我心肠软,其实我更了解他。那惊天跪倒,那忘情一抱,应该早就软化了他或许并不那么固执的成见。即使过去的爱还未苏醒,他也不会再让两个女人为难的。

      星期一,我借故在同事办公室里聊了很久,估-着齐林已经开始训练,才无精打采地走进监区。老祁还在为昨天贺明的鲁莽耿耿于怀,说临走时这家伙居然只跟老太太交待来交待去,把媳妇撂在一边,真不知道咋想的。我试探地问你觉得怎么回事?他皱了半天眉毛说,听那意思好像贺明觉得媳妇对他不住,可后来又说跟她没什么关系,搞不懂。

      愣愣地站在窗前,望着远处发呆,我没注意老祁后面跟了句什么追问的话语。

      趁着贺明还没回来,我找个借口又先出了监区。我不是很清楚自己在躲避什么,总觉得有些代价应该付出,否则那圣洁的亲情与感动会不时惊扰宁静的梦,会每每让我不得安宁。冥冥中,我像是在找寻一个说服自己继续下去的理由,哪怕只是屈从于情怀的召唤、折服于爱的吸引、或者是对经受折磨的补偿。我想,如果答案来得太快,不是缘于轻率就是经不起内心的拷问。

      一连三天,我都晚进早出,避免与贺明碰面。老祁奇怪地问最近很忙吗?我支吾着点头,心里升起一声长叹。是忙吧?忙着与煎熬、与本性、与来自咫尺的-搏杀,经常身心俱疲、无力喘息。我就像一只自我束缚的蚕蛹,在一圈一圈的缠绕中欲动不能,几乎窒息。在等待与折磨中,为自己找个理由的初衷越来越似是而非,取而代之的是无法平复的思念,对那双有力的臂膀,浑厚的胸膛,迷人气息的思念,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堕落,算不算精神对身体的认输。

      这天老祁去了训练场,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胡乱勾画,半天才发现整张纸竟写满了贺明两个字。苦笑着站起身,刚想伸开两臂打个哈欠,视野里竟出现了熟悉的身影,脚步匆匆低着头往教学楼这边奔过来。

      我不知道该摆出一种什么样的姿势来迎接这次不同寻常的见面,至少要给他一个明确的信息。可就在我来回转身的时候,贺明已通地一声推开了门。

      他跑得满头是汗,胸口急促起伏,与我目光相对,他一手扶着门框,竟忘记了关上。

      只一眼,就明白所谓要追问的理由和答案其实都敌不过活生生的自上而下、从里到外散发着独特气息的这个男人。我转过脸背对他,怕这些天积蓄的yuwang破茧而出,在我看来那还是只未成熟的飞蛾,有些丑陋见不得天日。

      “昨天、前天我都来……报到了,可……你不在。”贺明站在门口低低地说。

      眼泪迅速就聚满了眼眶,我努力噙住不让它们掉下来。为什么要说这些,这些让几天来堆积起的疑问、委屈甚至怨尤瞬间土崩瓦解的话?

      他走近柔声道,“就算要骂,也得给我个站到你面前的机会吧?”他牵住了我背在身后的手,厚厚的老茧掠过掌心,温暖、有力一如从前。转过身,我无法抑制地任眼泪在他面前跌落。

      相思太紧。

      所有需要澄清的过往,需要追问的答案都放到一边,让我们先告诉对方,控制不了的、阻挡不了的对彼此的深切渴望!我以为事隔三天后的相见,会尴尬会难堪至少,会有一丝的犹豫,没想到,炙烤融化的岩浆酝酿得愈久,-薄的力量愈势不可挡。

      那些答案真的就被放到了一边,轻轻地、默契地、无奈地。

      贺明说,对母亲他已讲清楚,几年来倔强、不肯低头的相同个性在本应水rujiao融的-间产生了不小的隔阂,现在他也长大,希望母亲不要再逼问这件事情。

      对小玲他表示得很明白,虽然出事与小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后来才弄清楚贺明当初就是为了替小珍哥哥出头,才动手误伤了那个村霸),但她没必要因此内疚一辈子;至于两人之间的恩怨,既然已曾那么绝决地彼此伤害过、抛弃过,就不要再试图忽略、弥合不可能消除的裂痕。说这话时,他用力咬了咬牙,腮边肌肉随之一紧一紧,似乎要坚定某个念头般,脸上浮现出坚毅的表情。

      我根本不可能再去自私地询问我们怎么办,或者要他抽丝剥茧地解释与小玲之间的恩怨、伤害、负欠究竟是怎样难以厘清。每个人都有历史都有故事,这个道理我懂。

      他板过我扭到一边的脸,仿佛恢复了熟悉的调皮,“怎么,不准备骂我了?”

      我终于知道沦陷于一个人的微笑当中是多么悲哀。那意味着不管你正经历怎样的伤痛,面对多少折磨,只要他微微翘起嘴唇,眯起眼睛,你就会忘掉所有,乖乖地跟随他走进另外一个世界,义无反顾。我甚至怀疑是不是真有什么在我们周围发生过。那些本来沉重得无以复加,紧急得火烧火燎,逼迫得动弹不得,甚至狂澜既倒,大厦将倾的困扰,怎么就忽地没了踪影,只感到和他在一起的安宁、静心?我们称之为爱的东西,莫非就是这样一种彻底的失去,对自我;一种无端的信任,对对方?

      我们不约而同地避免再谈及那次帮教。未来,即使没有他母亲与小玲参与的未来,我们是不是就可以一路坦途?我不敢妄自揣测。我甚至违心而宽慰地想:《-雕》里蓉儿送靖哥哥回蒙古迎娶华筝公主的一路上,不是也说过好日子过一天少一天的话。或许,我们能有类似“柳暗花明”的结局也未可知。那么,不如对酒当歌,不如衣袂飘舞,何必去管身后巨-滔天?

      接到巡演的命令,已经是两个星期后的事情。这期间,贺明往家里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厚厚地装在信封里让我帮着寄了。以前我从来不看他寄出的信件,监狱规定的信件审查关过于死板,让不少干部平添了窥人隐私的“爱好”,甚至把这当成聊天的谈资,坏了形象,失之严肃。可这次,我却鬼使神差地在投寄的一刹那摊开纸简略扫了一眼。

      贺明非常认真地和父母探讨了出狱后的生活,说如果回家的话难免多一分困扰,无论是来自亲人路人还是敌人,他托父母一定要劝说小玲放弃等他的念头,别再耽误了人家。整个信唠唠叨叨一大堆,仿佛怕父母不理解似的,将道理切开了揉碎了再和到一起反复说,与他平日里简洁的作风相去甚远。

      将信塞进信筒,我虔诚地合什祷告,以至于旁边寄信的人奇怪地瞅我笑了笑。

      离巡演还有一个星期。于是拖长训练时间,于是加大训练强度,于是贴出了“塑形象、展风貌、不辱使命”的标语,于是文艺队开始受罪了。

      我和老祁分开每人一天陪着监督训练,不到天黑不准收工,我们只好干脆晚上睡到监狱里。齐林毕竟是请来的客人,监狱为此专门派了一辆专车接送他和效妍,他俩笑称车马费白领了,不下功夫都对不住监狱领导。

      晚上的天气还是有些热,在院子里坐了会儿,贺明突然说:“不行去舞台上吧,那里好像凉快点。”

      这些天监狱已尽可能让文艺队到舞台上合练,大多数时间,我都坐在观众席看他们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各自的节目。舞台对我而言很陌生,印象中还是很小的时候有过在上面合唱的经验。

      木质地板发出咚咚的声音,在空旷的礼堂里回响。尽管底下没有一个人,我还是有些发怵地停下脚步,左右看着距离,显得很新奇。

      贺明已经像往常休息那样坐在舞台一角,双腿交错相盘,身体后倾,用手肘支撑在地上,微笑地看着我不太自然的神情。我们只开了旁边的侧灯,整个舞台泛着暗红的光亮。

      “看什么看。”我朝他甩甩手,也在原地学他的样子坐下来。

      “你知道你刚才的样子像什么?”

      “什么?”

      他咝咝地吸了口气,晃动着光光的脑袋,“就像我们第一次见你时,你和老祁站在教学楼外面时的样子。当时,我就想,哎,这个干部挺慈眉善目的,没见过!”

      我撇撇嘴,“再夸。”

      “真……的!”,他抬头望向天花板,“那时候我就觉得和你挺亲。你还记不记得听我说过去的、家里的事?你那么认真专心,我就想,这儿没人跟你一样会听我唠叨这些东西,真是好人。”

      心里像涌进一丝蜜。我侧过脸继续望着他。我们隔着几乎半个舞台的距离,远远地抱着腿席地而坐,像这样说起过去似乎还是第一次。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风,在舞台中央空堂而过,清凉-快。

      此时的我们竟像多年的老友聊起过去的趣事,淡淡的喜悦、悠悠的思绪在夏夜里如那阵轻风飘来荡去,带走烦热与躁动。

      聊了一阵,他忽然站起来,“闲着也闲着,让你检阅一下这两个月我们的成绩。”

      说着,他将衣服解开在腰间打个结,跳到舞台后面高出的台阶上,站定了,冲我说:“给你做几个动作,看着啊。”

      他伸展了双臂从身前划过一个圆圈,脚尖笔直地绷向前方,双腿跃起,从台阶跳下来,固定成一个展望的姿势,“这是渴望!”

      紧接着他又旋转身体,双臂尽力伸向后方,整个身体几乎弯成一张弓的形状,“这是追索!齐林告诉我们要想象着前面有美女!你猜我想啥……你!”

      见我咧开嘴笑了,他说:“注意了啊,接下来这个很重要,以后你可用得上了。”

      只见他缓缓地渐次扬起双臂,左脚作为支撑,慢慢抬起右脚,然后双手自下而上像捧起什么东西,扬起的下巴伸下前方,“猜猜这是什么意思?”

      “唔,不知道。”

      “猜猜……猜一下嘛。”

      “喂……猪”,我大声喊。

      他噘起嘴作了个猪的表情,“记着啊,只说一遍,这是‘我爱你’”

      他拼命保持着阳刚而帅气的姿势,不时晃动一下,努力平衡身体,额头上一滴汗珠沿着脸颊滚落,停留在腮边莹莹闪着光。

      爱有时很复杂,有时也很简单,有时很迂回,有时很直白,有时像行走于雾中难以捉-,有时就像眼前这个男人的身姿一样直入心底。

      门忽地被推开,一名巡逻队员探进脑袋,“这么晚还练习呢?”

      “马上回、马上回。”沉浸在梦境中的我忙回答,贺明也忙穿好衣服跟在我身后。黑暗中,我-索着抓到他的手,用指尖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着字。写一个,他就用头跟我碰一下,写一个,他就用头跟我碰一下,最后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指。

      原来爱可以这样说出口,爱可以这样被接受。

      巡演就在夏末丝丝的微风中开始了。

      除一辆大囚车外,监狱还派了辆小车让我、老祁、齐林和效妍乘坐。老祁觉着和年轻人挤在一块没什么可唠的,便自告奋勇去后面的囚车上陪-战士。用他的话讲,这年头有不怕政府的,有不怕-的,可没有不怕-的。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安全!

      我有些后悔,一直以为看押的-不会同意我们上那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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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12-5 1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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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20
     楼主| 发表于 2012-2-6 23:58:30 | 只看该作者
    一路上齐林揶揄效妍什么公主脾气小子模样,深为她的人生大事担忧,我将警帽搁在手上,一边转一边笑着听他俩逗嘴。

      效妍抬手拨了拨被风吹起的发丝,冲坐在前头的齐林说:“齐公子,还是多给您自个儿操操心,哪天您家老佛爷再光临咱院,可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吧?”

      “我容易啊。我那是……甜蜜的烦恼。懂吧?你得搞清楚有饭不吃和没饭可吃……不是一回事!我,富足之后为吃哪一口而忧愁;你,且得为温饱努力呢!”齐林故作烦恼的皱眉与深表同情的不屑转变得那么迅速,看得我和司机都笑出了声。

      效妍脸微微有些发红,“去去去,不和你贫嘴了。当着外人面,不想揭你老底儿。”

      “别呀,揭!”我在一旁无原则地鼓动。旅途本来就很闷,真想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打嘴官司。

      效妍扭过脸冲我笑笑,竟有几许难得的女孩儿温柔。“齐林,咱别窝里斗啊,平日练兵一致对外。”

      “这你可为难我,赵同学现在可跟我不是一般关系,再说了,人家品质单纯得一丝不挂,怎么挑啊。”

      我伸手掐住他的脖子,“中国话会说吗?”

      他侧过头躲避着,大喊:“别惹我,不然我可曝料了啊!”

      效妍一听,作势拉开我的胳膊,装作保护齐林的样子,一股好闻的清香就沿着发梢飘进鼻腔里,我赶紧收回手,她却仍然抓着我的手腕没松开。

      齐林在前面摇头晃脑,“据我多年学习和实践的经验,单纯的赵同学目前陷入到了一种……一种莫名的状态,在这种状态呢,人会变得很无知、很愚笨、很固执,又很喜怒无常。”

      我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有所指,一时竟没有想到反驳的话。身旁的效妍似乎也还想继续听下去,抓着我的手侧着身,专注地看着齐林的后脑勺。

      我忽然感到这样一种姿势的暧昧,忙直起身子,手趁势挣脱出来,不知为什么,我转头对她笑了笑,看见一贯-朗的她眼神竟然有些不自然地闪烁几下,很快地仰靠在坐背上,像是欣赏窗外的风景。

      齐林转头看着我们俩瞬间变得矜持的表情,“怎么,说到谁的痛处了?”

      我抓过一旁的帽子扣到他头上,“就你聪明?”“我可没胡说。我这人没别的爱好,就一个优点,眼……毒。”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看看我俩,哼起《甜蜜蜜》熟悉地旋律来,引得单位的司机也嘿嘿朝我乐,似乎真的知道了我不可告人的秘密。

      车里的空气忽然就变得有些奇怪,效妍直视前方,不知在想什么,齐林的话太过暧昧,使我们之间竟真的生出尴尬来,那种应该有点什么、怎么可能没有什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的尴尬来。

      在高速路口等后面的囚车时,我说出去活动活动腿吧,效妍掏出手机看看短信,嘴里唔了一声没动作,齐林便跟我下了车。

      顶着车辆穿流而过卷起的风,齐林像是怕我听不见般大声说:“我没说错吧?”

      “什么?”我边退边问。

      “瞅你这些天忽悲忽喜的样儿,别告诉我说是工作闹的啊。”他哼了声抬手扇扇呛鼻的汽油味。

      我没有理他,沿着看不到头的公路向后面张望。

      “那个……效妍……还真和我问过你的事情,挺认真的。”他来到我身边,轻轻地说。

      我颇感意外地张大眼,只见他噘起嘴,向车停的方向甩甩头,“其实,小姑娘不错……你自己看着办吧!”

      视野中出现了标志着“司法”的囚车,我没去深究齐林眼中深藏疑问的目光,没去管口气里游移不定的态度,或许,在他看来早已到了谈婚论嫁年龄的我却始终没有和他谈及这方面的话题,算是有些奇怪。仅此而已吧。

      挥了挥手,车子“兹”地一声在我们面前停下来。

      我让老祁到前面小车里去坐,说怎么也不能让老同人一直替我们受罪。他非常受用地点头道没什么没什么,开心地拍着不时转头望我的齐林一起朝前面走去。

      囚车被铁栅栏分为两部分,后面挨挨挤挤坐满三十个犯人。前面除了四名荷枪实弹的-外,就只剩一个座位,紧靠着栅栏门。小-的年龄很小,一眼稚气,却一脸的严肃,仿佛承担的职责多么神圣,任何一个疏忽就会导致与《空中监狱》或者《亡命天涯》那般的惊天风云,天下于是大乱。

      我笑笑和他们点头,在老祁刚才的座位坐下,装作不经意地向后边看去。贺明挨着窗户坐在最前面,也许是昨天刚刚洗过澡的原因,洁净的额头泛着光,是那种青春、健康、活力的神采。还有,我甜蜜地想,还有就是幸福的笼罩吧。他带着温和的笑意也望向我,仿佛在说:终于来啦?

      改装后的大囚车出于安全考虑,后面的车窗整个被封死,加上没有空调,感觉很热很闷,大多数犯人都昏昏欲睡,我和贺明就在轻微的颠簸和外人的无知无觉中对视着,忘了我们从哪里来,要去向哪里。

      忽然贺明眯起眼睛,像过去做出某个决定时一样,用力咬了咬牙,大声喊:报告。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只见他闭起一只眼朝我呶呶嘴,像说:瞧好吧。

      小-端枪走近,“什么事?”

      “报告,要上厕所。”

      我恍然明白他的用意,就在-打开门准备进去时,忙起身说:“我来我来。”

      “注意啊”他还不放心似的叮嘱了一句。

      替贺明打开手铐,我跟在后面来到车后门放着的一个塑料桶前。站定,他扭头冲我吐吐舌头,压低声音说:“我……可解了啊?”

      脸刷地通红,心说,你倒是想不-,出这么个主意!

      他支起胳膊作出夸张的动作,趁势飞快地牵牵我的手,脸上-调皮的笑,甚至还从鼻子中哼出愉快的声音。

      他真的就往塑料桶前站站,解开了腰带。慌乱中我忙扭过脸,却瞥见了从指尖处泄-的几缕油亮的毛发,黝黑而茂盛。没敢再看下去,我向后退了退。贺明坏坏地冲我一乐,仿佛阴谋得逞般得意地一掏一掏站稳,清亮的声音便笃笃响起。

      不知是车颠簸了一下还是别的什么,我竟眩晕了好久。

      背着所有人,低头重新给他带好铐,熟悉的温热的呼吸越过头顶,不用猜我都想象得出他微微上扬的眼角-的笑意。手与腕接触的瞬间,我轻轻捏了捏,耳边传来他类似叹气或的喘息,真想让这费尽思量换来的短暂触-留得久些,再久些。

      这,算是我们未来的预演么?甜蜜、刺激、艰辛。

      每天演出都很辛苦,常常是下午一场,晚上一场,第二天继续赶往下一个监狱。

      我没有再上过小车,每次都将老祁硬推进去后,一P股坐到闷热、颠簸、甚至有些气浊的囚车里,小-以为我受了什么人的欺负,小声跟我嘀咕这帮老家伙坏着呢!我望着贺明笑笑,那一路的奔波就像很小时看过的《大蓬车》般乘上了欢快敞亮的歌声;

      每到一个监狱上下车,我也总会借着让贺明整队的机会,站在身边看他一边颇为专注地喊口令一边用余光瞄向侧后方的我,那个时候,他好看的朝向我这边的嘴角微微扬起,似乎要给一个别人都体会不到的微笑,阳光里,我们就在众目睽睽下用笔直的姿势、柔和的背影还有平静的呼吸传达牵挂、询问和衷肠;

      唯一能看到穿着便服的贺明就只有在候场的时候,身后的齐林也许是在注意舞台效果,我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曾经拥抱过、亲密过、抚-过如今却不能随意站在一起的那个人,凝神捕捉他向我展示过的“我爱你”的动作,仿佛五彩灯光下,他每一个肢体的伸展都在演给我一个人看,让我猜猜其中蕴含了多少言语所不能尽述的-漫。

      是甜蜜也是痛楚,是欢喜更是折磨。以为脱离了高墙电网的藩篱,就能有大段大段的时光供我们享受,却忘了:走出,除了给彼此透一口气的宽松外,各自承担的角色留给我们的自由其实很少很少。

      终于在周末迎来了巡演的最后一站,驻地单位为了方便安排,把演出定在了星期天,这让一路兼程的我们能暂时得到缓解,齐林嚷嚷着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份劳累,直感叹国家的钱不好挣!

      等候安排临时住宿时,那个单位的-也看出贺明是个小组长,不时喊他上楼下楼地照看人员和行李,就在他脚不沾地不知第几趟跑出监舍门,忽然伸手扶了扶门框,原本很红润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一直站在远处留心的我心里一惊,脱口喊了声贺明。也许是语气显得太焦急,引得老祁和那个-都将目光投过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没法在那么多人面前慌张地跑过去,哪怕是用一个普通朋友的身份问问哪里不舒服,怔了怔,我朝他挥挥手,装作有事交待的样子,极力显出镇定来。

      贺明咬着嘴唇想快跑几步,最终还是艰难地一步一步移到我跟前,我几乎要伸出手去搀扶,动了动又放下。走近,他努力想笑,却掩饰不住痛苦的表情。

      “怎么了?”

      “咝……”,他吸着气,眼睛闭了闭,用力揉揉肚子,“可能是吃得不太舒服,今天早上起来就去了好几趟厕所,中午没敢吃。刚才跑累了,有点晕。”

      恍然想起在车上从来跟我要练习一路哑语的他很安静,甚至还眯眼睡了会儿,原来……我又气恼又心疼,暗怪他不早说,现在找药都困难。

      “不怕,休息一会就好了。”他仿佛看出我的焦急,竟柔声劝起我来,临了,还不忘加一句,“心疼啦,没事没事。”

      盯着贺明最后一个走进监舍楼,我扭身来到正和老祁闲聊的那个-身旁,装作无意地问医务所有没有氟哌酸或泻利停之类的药,忙着诅咒各自领导的他随口道,不舒服啊,一会儿出去我到办公室给你拿点。我有些为难地搓搓手,也不考虑什么后果了,勉强笑笑,那个……那个犯人可能是拉肚子。他看都没看我,继续飞溅着唾沫对老祁说那些王八蛋领导是人么整个就是猪头啊。趁空撂给我一句犯人啊,没事没事,结实着呢,会装着呢!别理他们。

      这话我太熟悉了,熟悉都就像我身边同事,语气、内容、腔调如出一辙,怪不得都说天下监狱是一家,相仿的不仅仅是自以为是的蛮横霸道、时运不济的自怨自艾,还有硬如顽石的铁血心肠。我知道不能怪他,长期浸-于监狱这个大染缸,彼此间的冷漠与防范说不上孰因孰果,共生着、促进着、繁荣着。

      吃过晚饭,这个监狱对口接待的教育科什么领导阴阳怪气地问有什么安排?见我不吭声便转向老祁说要不要放松放松。我知道所谓放松无非就是洗洗脚、按-,真让他们干点什么还未必有这个胆。我推说太累,老祁就和那人打的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牵挂着贺明的病情,在招待所里坐卧不安地来回溜达,一旁看书的齐林抱怨:“要是想去-就别装纯洁,在这儿转什么转?”

      像是想从他那儿找到些支持,我竟说了实话:“刚才贺明病了,脸色白得吓人,要不……去给他送点药?”

      齐林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一个人去?怕是不让进吧?”

      低头想了一会儿,跳下床把药揣起兜里,决定去试试。

      监狱大门值班的-是一个干净清-的中年人,仔细看了看我的工作证、警官证,最后还是说不行。我为难地问能不能让你们的人带我进去,放下药马上出来。

      “不行啊”,他皱起眉头,方方正正的脸上流-无可奈何,“你也知道咱们监狱的规定,没有相关单位的审批,谁也不敢放你进去。哎,像你这么关心犯人的也不多见。”

      大概见我真的很焦急,他想了一下,又拿起电话:“我再帮你问问,看看里边值班人的能不能出来拿。”

      透过话筒传来长时间的嘟嘟声,半晌,他放下电话摊开手摇了摇头。

      他的表情很诚恳,让我彻底放弃了继续央求的想法。哪里都有好人,只是,好人怎么就都这样人微言轻呢?

      夜色中,我一步一步后退着注视眼前这所监狱,也许是长期进出自由的原因,我从未觉得它真的像牢笼。可此刻它却决绝地划分着内外两个世界,即使刚刚我们还在一起,转瞬,相见的愿望就变得遥不可及。想着几天来为了那些小小的,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相聚费尽的心力,为避开众人目光聊以Z慰的所谓默契,一种悲凉由然而升。

      忽然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站着。”

      转身,齐林靠在监狱门前的路灯下,穿着那件我看不懂是新潮还是老土的汗衫,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表情看着我。

      “以为靠身警服就能闯进去了,怎么,吃闭门羹了吧?算你命……”,不知是发现话太直刺激到我还是看见了我不同寻常的毫无生机的脸,他忙拍拍我的肩,“正好,我认识一个不太大的官,说不定帮得上忙。”

      他掏出手机拔通,将脸扭到一边,没听清含糊地喊了声什么称呼,“今天住在XX监狱,明天回家……有个事……就是带队的指导员,给人送包药……能有什么后果啊……得得得,别跟我说这些……行,行,我们就在大门呢……谢谢啊,下次去你那再教你家小祖宗几段。”

      我意外地盯着齐林收线,他转头推了一把正发愣的我,“走啊!别一会儿人家找不到你。”

      就在我们刚回到大门口,刚才那位中年-恰好嘟嚷着走出值班室,一见我就喊:“早让监狱长打声招呼,还用得着那么费事啊?”

      齐林站在警戒线之外,朝我摆摆手,像往常那样挤挤眉毛,吹着口哨消失在黑暗里。

      从大门到监内要走过一条长长的隧道,隧道里面被两侧墙壁上的日光灯打得通亮通亮。从这头望过去,那边尽头处的出口深埋在黑暗中,仿佛走过去就是踏入了看不见底的深渊。脚步声在空旷的隧道里回响,一下一下敲击着满是困惑、失落、愧责、无奈的心。我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渺小和无能,在现实的环境中,我所固守的、遵循的、坚持的竟不能保护好深爱的人,那我怎么还会深信不疑自己有足够的资格和信心去改变什么、说服什么、争取什么、拥有什么?拱形的隧道仿佛在一格一格地收缩,逼仄,令人喘不过气来。

      下午见过的那个-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奇怪地问我有什么事,估计他早已忘了那些比发牢-更无关紧要的东西,便简单地说看看吧,别明天有什么意外影响演出。我能清楚地感到他撇撇嘴转身后隐约的潜台词:有病!

      号房门敞开着,犯人们都已躺下,贺明就睡在门口那张-,只用被子一角搭住腹部,肩背和腿luolu在外,头侧向里面,不知睡着没有。

      上铺的段海亮一骨碌爬起来,“指导员,怎么这会儿……”

      我无声地指了指贺明,示意他莫惊动别人,他跳下床轻轻推了推贺明。

      贺明略微地翻个身,只一天功夫,他就像瘦了整整一圈,憔悴,苍白。被子随着翻身掉下来,-我给他买的白色-,还有隐约可见的延伸到里面的毛发。他下意识地伸手揪过被子盖住下身,挣扎着想坐起。

      也许是当着段海亮的面,贺明讪笑着说:“赵……指导员,怎么还麻烦你这么晚拿药进来,这点小病熬一熬就好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请原谅我的无能,原谅我这些天无知无觉的迷醉。原谅我对冷热的忽视,原谅这个冷酷的世界吧。

      怕待得太久无法抑制,我将药递给段海亮,低声交待用法和用量。我还想替他把裤子掖好,问问为什么不舒服还睡在门口。可我什么也说不出口,顿了顿,飞快地转身离开。

      回到招待所,齐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还是斜靠在-看书。见我进来,打着哈哈,“这个老祁,不知被人招待到什么地方,别找不到北回不来了。”

      我默默地倒水,面对面与他坐下,默默地盯着他。

      “别啊……你别……这样看我……好,刚才是我舅,是你们监狱局的局长,交待清楚了吧?”

      我长长舒了口气,躺在枕头上用手遮住脸,“这我就懂了,难怪……”

      “求求你别弄得跟电视剧似的”,齐林扔下书,“当初就是为了排一个有新意有内容的东西才让我舅介绍的,你别把它想得那么肮脏,我这近似于帮忙,真的,酬劳算特低的……”

      “我明白……”,我没有睁眼,半真半假地说,“你这样的人还会介意钱?我怎么有眼无珠没看出来身边的贵人来?”

      感觉脖子被用力掐住,齐林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床前俯视着我,咬着牙恶狠狠的模样。他垂下的发丝沾在我的鼻尖,--的,忍不住笑着想挣脱。

      他放在我脖子上的手轻轻松开,却没有马上离开,在缓缓移动的过程中,一种类似抚-的感觉掠过肌肤,我惊得浑身一抖。

      只有一秒钟,齐林已起身背对我,依旧大咧咧地说:“贵人办贵事,贵事贵着呢!打算怎么谢谢我。”

      “什么贵事,送我进监区?不送也没什么,拉肚子也拉不死人。再说,明天演出受影响,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不想让他为我送药的事情多想什么,尽量放松了语气。

      他似乎微微哼了一声,走过去把虚掩的门关上,在床前来来回回踱了几步,没头没脑地说:“有人也许很傻,有人也许很瞎。这世上的路多了,为什么要挑一条最难的去走?”

      他说得很慢,仿佛在斟酌着每一个词,每一句话。

      心里咯噔一下,直直地望着他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这个监狱没有专门的礼堂,舞台就搭在大院中央空地上。我、老祁、齐林、效妍还有昨天负责安排住宿的-就站在舞台侧下方,第一次和犯人离那么近地观看演出。大概是效妍的原因吧,明显感觉换场时许多犯人朝这边张望,甚至还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齐林捏着下巴碰碰效妍,“这下不用自卑了,虚荣心莫大满足。”效妍瞪了他一眼,扭身让老祁送他到后台候场。

      那位-瞅瞅离开的效妍,似乎带着很多的感慨:“毕竟是大单位,作派也大气,敢让女人参加演出。”

      齐林眼睛看着台上,随意问道:“不用女演员怎么办?”

      那人扑哧笑出声,用手挡着嘴,凑在齐林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我知道他会说什么,以往监狱里凡是节目中需要女性角色,总会让男犯装扮一番,涂脂抹粉,一律披肩发、红嘴唇,酷似当今的“芙蓉姐姐”。

      齐林带着诧异的表情摇摇头,“难以置信,难以置信。”

      “这有什么?你看这下面两千犯人,每天哭啊笑啊打啊闹啊的,就一个目的,怎么舒服地熬完刑期就得。为了这个,你有什么长处都行,会-的、会修脚的、会打球的、会唱歌的,有一件算一件,只要能让干部们高兴了,就能脱离苦海,悠哉悠哉过日子……”

      这时,老祁从后台探出脑袋,示意我们别总在太阳底下晒着,也过去凉快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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