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家园 - 中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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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转载 《云深难觅》作者:良好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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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4-22 1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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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0]以坛为家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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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楼楼主
    发表于 2023-4-9 11:14:0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云深难觅》作者:良好睡眠
      文案: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建元十六年,上将军林泉因战身死,皇帝江石携众臣出城迎其灵柩回京,叩心泣血,至此无心问政,缠绵病榻,世人皆传其相思成疾,药石罔顾。
      经此一别,再见已过千年。
      1920年,上海法租界。
      十里洋场,灯红酒绿。
      周世襄走进维也纳舞厅,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正举杯饮茶的林鹤鸣,斑驳的光影中,那张侧脸,消沉却又不羁,与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渐渐重合在一起。
      一千里京沪,两千年岁月,历尽时间长河的冲刷,我仍然记得你。
      小剧场:
      幼年林鹤鸣的自我介绍:我本是一条修行千年的西湖醋鱼,偶得人形,在红尘里练就了一身醋海翻波的本领,现在我要为大家表演了~请掌声鼓励
      cp:忠犬病娇攻x腹黑女王受
      排雷:受是0.5++渣
      双洁党慎点
      大家点个收藏叭谢谢。
      内容标签:年下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鹤鸣周世襄┃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你看起来像我前世爱的野心美人
      立意:拥护党的领导


    第1章
      ==============================
      周世襄不属于这个时代,也不属于这具身体,他脑中有一段完整的记忆。此事说来奇怪,可却真实地发生在他身上。
      他记得清楚,他生于中北,原是镇守兴安岭一线镇北将军的长子,名唤林泉;长于中北,十六岁上,举家迁入京城,父亲奉诏剿灭逆贼,拥护幼主执政,林家一跃而上。此后二十年,他四处征战,无一败绩,成为名扬海内的一代名将。
      大约在二十六岁那年,林泉终于坠入爱河——国君江石爱上了他。少年心意动,借着探讨兵法的由头出宫,亲自入府试探他的心意。
      初春时节,修竹初生,花遇和风,江石年方十八,生得唇红齿白。
      少年不知愁滋味,整日面上含笑,两颊一对深深的酒窝,鼻梁高而挺,眼窝微微凹陷,修眉凤目,一双眸子闪着熠熠星徽。因还未行冠礼,墨发飘飘散在身后,衬得越发惊才绝艳。
      虽说林泉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可他向来无心情—事,自然也就找不出个中意的人,直到江石出现在他府中那日。
      他无法形容江石跃入眼帘之际他的心头一紧,那时他只觉自身粗浅渺小,很是配不上他。
      两人席地而坐,江石循循善诱,欲要林泉向自己表明心迹,彼时他浅浅颔首,只一味的笑,江石终是忍不住,紧执其手,郑重其事道:“终有一日,寡人要赋将军千军万马之重任,为国尽忠。”
      彼时他答:“林泉万死不辞。”
      此后他们相濡以沫的度过了十二年。
      在战火纷飞的大争之世,江石为一国之君,终有合天下,止杀戮的大志向,可却并不深谙攻伐之道,只为着一时野心,在错误的时机逼林泉出征扫平邻国。
      林泉不解其意,领旨后彻夜跪在他的长安宫前,只等着与他再见一面,陈清利弊,以求他能回心转意,却不得召见。
      此战中北惨胜,可林泉在清扫战场时遭到偷袭,一击致命。
      落日熔金,日光与火光相映,枯树枝头,乌鸦扑棱着翅膀摧枯拉朽的叫着飞走,狼烟遍地,锋利的刀尖刺进他的皮肤,使他的心脏猛烈收缩一阵后,渐渐静止。
      在生命最后一刻,他踉跄着回身望向都城,扶着赤金军旗,虔诚倒下。
      他始终放不下江石。
      他也不敢去想,失去他,江石往后该当如何。
      他不记得自己是否去奈何桥上走过一遭,只待他再睁眼时,眼前是一个年轻的妇人,三十岁出头的模样,皮肤略黑,脸上布着浅浅的皱纹,眉眼间可窥得几分年轻时的风华。见他睁眼,妇人顿时长舒一口气,敛去眼里的泪水,惊喜交加道:“壮壮,你可算醒了!”
      “壮壮?”林泉满腹狐疑,”我为何会叫壮壮?“还没等他将话问出口,肚子就闹起饥荒,传来一阵抓心挠肝的痛。他忍不住皱皱眉,妇人一手把他揽到怀里,一手端起地上用白瓷碗装着的糖水:“来,娘喂你喝。”她吹温勺中的糖水送进壮壮嘴里,嗔怪道:“你这孩子,多久没吃东西了也不知道说!快吓死娘了!”
      几口糖水下肚,林泉才算缓过来,这时他打量四周,只见得一间破败不堪的瓦房,四面皆漏着风,空荡荡的,莫说床了,一根毛也见不着。
      他想问这是何处,却不敢问。只是依稀记得,中北曾有一术士为他算命,说他可活两世。
      他向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便一笑了之,可在方才,他醒来,稳稳靠在妇人怀里,发现自己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儿时,立刻就想起那术士之说。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第二世,他竟不是活回自己身上。
      接连试探几日,他才从那位自称他娘的妇人那里扫听清楚他如今的状况。这是1898年的沪城,兵荒马乱。家姓周,他大名周悠,因生来瘦弱,故起小名壮壮,图个彩头。家住旧城,从门前望去,能看到高高的仪凤门。
      前些年,父亲染上大烟败了家业,离家出走后再没了影子——不知死活。只留母亲一人带着他,从前母亲也是书香世家的小姐,能识文断字,自从家里没钱上私塾后,母亲只能帮胡同里的街坊缝洗衣服以维持温饱,再在闲暇时将自己懂得的知识教给周悠。
      家中没落,这具身体年纪又小,林泉找不到出路,只能做些卖报卖香烟的活儿,补贴家用。而后八年,他没有重活一世的愉悦,他所在之处,只有无休止的战争和饥饿,这让上辈子养尊处优的他觉得自己坠入了阿鼻地狱。
      十六岁这一年,洋人入城,战火纷飞,几方势力割据。周悠胸中又燃起一腔热血,却因家贫投军无门,只能安顿好母亲后,随大流去做了一名黄包车夫。
      他长得周正,不算得是小白脸,眉宇间隐约又有几分贵气与稳重,是个气宇轩昂的小男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因为皮相好,许多客人都会愿意坐他的车,他赚的钱多,也就不再像从前那般闹饥荒了,只是胸中被那热血憋得闷痛,身体上,拉车又比同行更累。
      七月炎热,知了聒噪,夏风卷起层层热浪,水泥路面隔着一层薄薄的鞋底,仍然十分烫脚。周悠同一众相识的车夫穿着白褂子蹲在路边,如往常一般候着生意。
      他的手时不时摇动搭在肩上的汗巾,嘴里不知嚼着什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们搭话,直至落日时分才拉到一位去往意租界的客人。
      暮色时分,乌云裹紧日光,蜻蜓掠地低飞,周悠用眼飞快瞭了瞭四周,便拉得更卖力了:“像是要下雨了。”话音未落,空中传来一阵闷雷,远处紫色的闪电似要顺着潮湿的天火烧到地上,叫那客人也连声催促:“小师傅!我赶时间,你再快些。”
      “好。”周悠又确定一遍:“您是去林公馆吧?”方才只看天色,他有些记不清了。
      车拉进一条宽阔的沥青路,那客人应声说:“是!就快到了。”
      说话的功夫,周悠抬头,只见不远的一栋花园洋房里升起浓烟,烧得厉害,还没等他开口,就听那客人道:“就是那里!快,快!”
      周悠再抬头时,已然到了,白墙上瘦金体黑字书“林公馆”三个大字,门口有带枪护卫队,他知道,这是大军阀林督理的府邸。
      门房识得周悠车上那位先生,因此放行由他们进去。还未走近,里面就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林公馆门前站着一行人,人群中心是一对衣物华贵的中年夫妻,周悠猜测那正是大名鼎鼎的林督理和他的太太,一旁温润英俊的半大小子板着脸蹙着眉,被一个神色慌张的女人抓紧胳膊,四人身侧是几个手忙脚乱的小丫头,对此情况帮不上什么忙,急得像是要哭,惟有两队穿着蓝色制服的士兵端着水盆牵来水管在一旁救火。
      众人七嘴八舌吵作一团,半晌才听得林督理高声问道:“小林还在里面?”
      管家回话:“小少爷怕火,躲在屋里不肯出来。”
      周悠见状,觉得自己或许不必再做劳什子的黄包车夫了,便连忙放下客人,未领车钱就上前询问:“需要帮忙吗?”他倒不是古道热肠,而是看清当前形势,断定救了林家小少爷,他再要投军,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没等林督理说话,那个八风不动的冷面少年忽然开了口:“我弟弟在里面,你把他救出来,有赏。”这话极无感情,周悠却顾不得他作何想法。
      只是撇他一眼,二话没说就冲到士兵跟前抢过水盆,将自己从头到脚浇了个透,随后才询问具体的房间位置,凭借着前世行军打仗的本能,他找到了躲在书房里不敢起身的小林。
      周悠蹲下身子,上前要将他抱起,却被躲开。他明白这孩子受了惊吓,需得哄哄,旋即取下脖子上的口哨,拎着绳子悬在他面前,郑重其事道:“你要是害怕,就吹响它,我会保护你。”这是他前几日拉车捡到的稀罕玩意儿,今日要哄这小孩,只能忍痛割爱。
      小林将信将疑地接过口哨,周悠这才伸出手臂,将他搂进怀里,他能感受到小林浑身颤栗,显然被吓得不轻。
      “别怕。”周悠温声安抚着,没忘用手护住他的后脑,小林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紧贴着他。
      浓烟滚滚,伴着一阵凄厉的哨声,周悠抱着小林冲出火场,就在二人夺门而出那一刻,门框上巨大的牌匾轰然倒下,在他们身后卷起一片烟尘。
      林督理一扫先前的焦急与威严,欣喜地接过小林,确认他毫发无损,才将他按进怀里,一下下的轻拍他的背柔声说道:“小林不怕,爸爸在这里......”林夫人回头瞧瞧冷面少年,失而复得似的也喜极而泣地扑在孩子身上,不住地微微抖动肩膀,她有一句话哽在心口,最后竟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直到这时,在火场里憋了半晌的小林,总算透过一口气,后知后觉的嚎啕起来。
      一旁的少年依然冷静地上前安抚,林督理对此恍若未闻,林太太倒是抬起头,少年用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说:“母亲不必难过,二弟现在好好的。”林太太眼里仍然含着泪,少年欲再安抚,那妇人却拽着他走到别处去了。
      后来周悠才知道,林督理与太太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又人到中年才有了小林这个嫡亲的儿子,对他的爱护自然多过旁的子女。也因如此,林老爷感念他的救命之恩,索性把他留在身边,提拔做了副官,后来发现他能力出众,可做心腹,又给他赏了字——世襄。
      共襄盛世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尝试白描民国文,请多包容,存稿过半,请大家放心入坑。
      ---------------


    第2章
      ==============================
      匆匆已过十四载,如今是1920年秋季,林督理从军中退下做寓公,也有十年之久。
      十月十七,秋高气爽,外滩码头人头攒动。
      一阵悠长的鸣笛声从江上飘来,游轮在尾声里缓缓靠岸,甲板的栏杆上倚着一个大约二十一二岁的青年,穿白衬衫,一身深棕格子西装,脖子上随意系着相配的领带,梳个锃光瓦亮的背头,正借着手中的望远镜向码头靠后那一排找寻来接自己的家人。
      青年的眼光往码头后方放了放,遥遥瞧见一身深蓝制服的周世襄。
      他的皮相很体面,皮肤白皙,两道眉横在面上,像是大雁掠过湖泊映下的黑影,睫毛长长,眼睛微合时会落下一道阴影,像极一副中国古典的肖像画。
      青年暗自想,不知是怎样有趣的事,使他这样眉眼弯着,像水中的圆月,近而不能及;他面上漾着盎然的笑意,亲切而疏离。
      约摸着游轮快停稳了,甲板同码头的人都伸出手向相识的人打招呼。青年收起手中的望远镜,一眼就看到两个仆人拉着一张写着“林”字的绸子,他的父母都坐在后面的汽车里。
      他十五岁就去了英国,念了七年的书,如今回到沪城,还是要同父母住在一起的。当然他也可以提出要求要自立门户,可其实他离不得父母,他只想在家里赖着,做个永远不必懂事,不必长大的小孩。
      林督理夫妇对这个小儿子,向来宠爱有加,知道他今日靠岸,所以就算着日子,提早吩咐周世襄护送他们一齐过来接他。已是中午,管家递上几块点心给老爷太太垫补了几口,这才见游轮上的人提着行李排队下船,他们忙不迭从车里起身,向前头走去。
      管家对照着照片,见迎面走来的青年身姿挺拔,面孔也生得好,高鼻深目薄嘴唇,原该是一副薄情相,却意外地很温和斯文,不带攻击性,戴金丝边眼镜,一身熨帖的衣服勾勒出修长的腰线,显得他几乎有些像西洋人。
      管家迎上去接过他手里的手提箱,笑说:“小少爷回来了!”他用手指向身后,“老爷太太都在等您呢!”
      这是林督理的小儿子,林鹤鸣。
      林鹤鸣松手,道:“严叔辛苦。”就步履匆匆的向前跑去,林督理夫妇正站在前头满眼笑意的瞧着他,他也止不住的笑,冲上去就张开双臂抱紧他们,像一只归巢的猛兽,撒娇地叫:“爸爸妈妈。”
      老两口一人一边,一高一矮的抱着他,久别重逢,林太太又喜极而泣了。林督理低沉的声音里透着笑意,问:“怎么在家瘦得像只猴儿,一去西洋就长这么高了?”他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小林,看着比照片上还要高出许多。
      “爸爸,我出去那年还不到十六,如今我多大了?”林鹤鸣半笑不笑的问。
      林督理脑子转得也很快,揶揄道:“瞧你说得,难不成还疑心爸爸不记得你多大岁数了?”
      林鹤鸣并不疑心,却还是点了头:“我不在家,你都陪着大哥和小妹,我不问一问,怎么知道您记不记得呢。”这话若换作他的大哥或是小妹来说,保准是要吃个瓜落的,可他知道,由他说出来是无碍的,这是父亲的偏爱给他的底气。
      林夫人如今的身高只到得了他的胳肢窝,想要给他擦汗或是摸摸他的脸,都显得有些勉强,听着父子俩在这里打太极,她假做叹一口气,“去了那么久,仍然没有一点长进......”
      她的话未说完,林鹤鸣就不干了,立刻侧身为自己辩解:“妈妈你这话说得可不对了,我要是没长进,是怎么把学位拿回来的?”本是质问,可这话他说得底气不足,只因同他一起留学的朋友学的都是理科,工科,商科或是外国文学,偏偏他,出国七年学的是国文和艺术品鉴赏。
      学这两个学科在这节骨眼回国,是成不了气候的。
      他还不知如何向父母交代。
      一家三口被管家引着上车,林妈妈恍然大悟的问:“是做了进士?”
      “比进士还要高呢!”林鹤鸣这回有了底气,林督理接话说:“是硕士。”
      “都差不多啦。”林鹤鸣打个哈哈。
      一家三口聊得火热,周世襄等他们都上完车后才上前去坐在副驾驶位,林鹤鸣看着他头上那顶帽子,愣了一刻,旋即又和父母聊起来。
      周世襄一路尽忠职守,只顾着看周围是否有潜在的危险,而并未认真去听他们在说什么,听着林鹤鸣的声音,他有些恍惚,倒不是聒噪,而是熟悉。仿佛是他相识已久的一个人。
      今日接人这辆汽车,是林督理以一千八百两银子的价格为小儿子回国特意置办的代步工具。当林鹤鸣在大洋彼岸登上游轮时,这辆最新款的NASH车正在上岸。
      汽车在林鹤鸣回国前,还是全新的。今日是它头一回工作,它载着一行人到达武康路后,毫无预兆地就在一栋白底暗棕的大厦前罢了工。
      汽车夫察觉到刹车鞋好似失灵,于是拉下手拉刹车杆,又将手伸出车窗外打了手号,示意后面的车辆注意,才将车停靠在街边。周世襄向来警觉、沉稳,这才没被汽车夫的慌乱扰乱思绪,他抬眼瞧后视镜后,小声对汽车夫嘱咐一句,适才从腰间掏出手-枪,警戒着下车。
      周世襄向汽车夫确定车无法发动后,只好招手将身后两队穿着制服的随从叫到前面来警戒,然后怀着歉意请林督理一家也下车。
      风起,一阵凉意来袭,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随风飘下枯黄的树叶,林鹤鸣坐在父母中间,不便将头伸出窗去看,他心中有几分不详的预感,不便在众人面前表露出来,只抬起下巴,漫不经心的问:“怎么了?”
      周世襄刚才已经进去做了交涉,此时便如实回答:“汽车出了毛病,请督理和太太、少爷先到这间咖啡厅歇会儿。”说完,他做了个请的动作,对林督理说道:“您先请。”
      林太太是很小鸟依人,手里提着小小的暗红提包,嘟囔一句:“咖啡有甚么好喝的啦?”似乎对此不满。林督理是刀尖上滚过来的人,此刻也察觉得出不对劲,出于对心腹的信任,他笑着轻拍太太挽着自己的手,轻笑道:“你不是说等儿子回家,要让他带你去吃你那些英法美朋友店里做的蛋糕么?”
      他循循善诱着林太太点头,接着又说:“我看今天就很好。”说着就对身后的林鹤鸣招手说:“小林,你先去给你妈妈叫点吃的,她为了等你还没吃饭呢。”
      林鹤鸣与林督理眼神相接,似乎明白他的用意,也就不含糊的要将二老请进店里。三人将将向前走出几步,林鹤鸣就听到身后有汽车的声音传来。管家和几名随从护送这林督理和太太上了二楼。
      周世襄回头望去,只见一辆汽车向林鹤鸣疾驰而去,他还没反应过来,耳边就传来一阵尖利的哨声,汽车戛然而止一刻,接着又冲撞过来。警戒的随从依次举起枪向车射击,在枪林弹雨里,汽车杀出一条血路。
      一名黑衣人将半个身子伸出窗外,举着改装过的手-枪,目露凶光,问身旁的人:“是他吗?”那人一手开着汽车,一手从他怀里掏出张泛黄的照片,应声:“穿西装那小子就是姓林的。”
      黑衣人拉开保险,将□□上膛,毫不含糊地从车上跳下,对准林鹤鸣就连开几枪。
      周世襄听见哨声时心里已有困惑,待那汽车又向他的方向撞去,他才反应过来,这附近大抵是没有巡警的,只是那杀手起初将哨声当做警哨,所以停下。他回身护住林鹤鸣,将他按到车身背后蹲下,才绷着张脸近乎咬牙切齿地问:“你得罪了谁?”这是他的困惑,亦是他往后为林家出力的标准,他实在不想卷进林家的家务事。
      这态度令林鹤鸣心里很是不满,于是对他阳奉阴违,做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当枪声的余音从耳边散去,他用背抵着车门抻着身子要起身,没头没脑的一问:“周长官还记得哨声吗?”
      周世襄闻言,暗自觉得他十分欠揍,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净问些不知所云的东西。先是一怔,而后探头向前一望,见黑衣人举枪,迅速用手将他的头按下,说:“别动!”他才不记得什么哨声不哨声的。
      “为什么不能动?”林鹤鸣置气似的,挣扎着要起身。周世襄搞不懂他的动机,却有直觉,他应当知道是谁对他起了杀心。
      林鹤鸣从周世襄身侧移走,从腰后掏出一把勃朗宁,动作很是熟练。将要行动时,他还不忘回头对周世襄微微颔首,以抛出要他合作的橄榄枝。周世襄暗自惊讶一刻,接收到林鹤鸣的讯号,就维持好一贯的警戒姿态,又加了十二万分的小心,二人在心里默数着“1、2、3。”后一齐起身,对着车前的黑衣人整齐地开了三枪。
      他们像是有特殊的默契,子弹全都避开了黑衣人身上的要害。
      两个黑衣人中枪倒地,还剩那一队未伤亡的随从立刻冲上去将他们围起来,用枪在四周堵得严严实实,简直不容人喘气。待众人平静下来,周世襄并未着急上前查看,而是用手捏了捏帽檐,眯着眼向四周打量一番,确定对方没有留下后手,这才想回头安抚林鹤鸣。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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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3章
      ==============================
      他从衣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习惯性地将烟嘴在盒子上怼了怼,而后擦燃火柴,点燃橙红的火星。他回头看到那一幕,林鹤鸣死里逃生有了后遗,像是被吓得失去理智,一张俊脸上除了阴鸷全无其它,一股脑地冲上前去,用□□抵着一个黑衣人的眉心,吼道:“是谁派你来的!”在这样发狠的时候,他的手不稳,甚至微微发抖。
      这让周世襄觉得先前不该高看了他,恐吓对杀手是起不到多大作用的。
      林鹤鸣和他还未建立起心有灵犀的亲密关系,因此无法感应到他的想法,这让他没由来地从心底生出一股恨铁不成钢式地不耐烦。
      他将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底辗熄后,走到林鹤鸣身前,说:“差不多就得了。”他心底有了盘算,请这两位杀手去林思渡的地牢里走一遭,也就水落石出了。
      林鹤鸣对此并不领情,将脸一扭,径直扣下扳机。子弹穿过黑衣人的头颅,那人应声倒下,飞溅的脑浆炸到众人眼前、身上。枪口随他的视线转到一侧,他忽然开口:“到底是谁!”黑衣人被他这不吝的劲儿吓得失禁,哭丧着脸瘫软在地上。
      他本就是干这杀人的活计,从他手里,不知倒下过多少活人。换句话说,他连活着都不怕,还会怕死吗?不怕的。他知道这世道多得是像他这样做杀人买卖的蝼蚁,而今见到林鹤鸣,他才知道自己见了活鬼。生得翩翩君子相,实际却是冷面阎罗王,简直要将他吓破了胆。
      林鹤鸣想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他居高临下的躬下身体,将脸凑近那满是冷汗的脸上,最后警告:“我会让你后悔的。”
      黑衣人受了重创,身体上血流不止,心里是又惊又惧,这时被林鹤鸣一恐吓,就直接昏了过去。周世襄见状,停下脚步,抱着双臂在一旁观望。心里对他有了评价——不是无能太子,是不计后果的疯子。
      林鹤鸣放下枪,向着路边轻嗤一声,将将望着周世襄要开口,无奈一股咸腥味灌进鼻腔,他的胸口立刻一阵翻腾,只能健步如飞地跑去路边的树旁翻江倒海地吐起来,似乎要将这几个月在海上吃的东西都清理个干干净净。
      周世襄远远地瞧着,没忍住,轻笑起来。
      管家见状上前,不解地问:“笑什么呢?”
      他立刻敛去脸上的笑意,回头问:“我有笑吗?”
      管家踮起脚尖,循着他刚才的方向望去,只见林鹤鸣身旁围着几个手足无措的士兵,不知该帮他做些什么。管家也笑,还不忘感叹一句:“小少爷和督理真是很像。”
      周世襄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这父子相像,是行为和心态上的。大抵是说林督理年少得志,既贪生,又怕死。而林鹤鸣小小年纪,已得真传。
      林太太在咖啡厅二楼,听见连贯的枪声,不由得惶惶不安起来,林督理已然知道楼下发生的事,便特意将头贴在玻璃上,斜眼望下去,却见林鹤鸣向周世襄问话,而后转身去了,他微微摇头,觉得这二人气场并不相合。他并不为损失几名随从而心痛,反而慢条斯理的将林太太按在座上,用叉子去挑了一块朱古力的蛋糕放在盘子里,微笑着说:“没事了,儿子就来了。”
      林太太嗔怪一声,说:“哪有你这样做老子的!下面这样凶险,你就那么信任那位周副官?”
      “不信任他有理,难不成还不相信自个儿的儿子吗?”林督理从仆人手里接过一支雪茄,点燃后长舒一气,说:“我看小林身手还是有的,只是经验不足。”这话说得极为满意,大有几分赞许。林太太听得不高兴,林督理待再说什么,她索性把叉子往桌上一按,怒道:“你别想让我的儿子变得像思渡一样!”
      林督理见太太勘破自己的心思,只敢在心里质问“思渡又怎么不合你心意了?”嘴上却敷衍着说:“那你总得问问小林的意思吧?”
      话音未落,林鹤鸣已走到楼梯口,周世襄和管家跟在他身后,林太太见他头脸都湿漉漉的,连忙起身将他拉到自己身旁坐下,从小提包里掏出手帕,边给他擦头发边抱怨:“怎么就搞成这个模样了?人抓到了吗?”她是有感觉的,只是不愿说出来。她是书香世家出身的女人,本就心肠软,自打前些年林鹤鸣死里逃生后,她又爱念经,而今最见不得打打杀杀。
      林鹤鸣本想安慰母亲几句,不料视线无意瞟到边上的红丝绒蛋糕上,白奶油上浮一层红得发黑的红曲粉调和的糖霜奶油,让他想起刚才楼下黑衣人脑浆爆裂的一幕,不由自主地就起身快步去盥洗室抱着马桶干呕起来。
      林太太瞧得不知所以,张着空荡的双臂望着他跑去的方向,又怨起来,“这又是怎么了!”林督理不以为意,只道还不是没习惯么。遂将蛋糕移到自己身前,对着楼梯口说道:“世襄,下面要清理多久?”
      周世襄埋头看表,应声:“劳督理再等一刻。”
      “好。”林督理埋下头,擓下一勺蛋糕送进嘴里,糖霜在舌尖融化的滋味令他感到满足。他埋着头,又说:“世襄,你认为小林如何?”
      一问出口,气氛就降到冰点。
      周世襄向来是不愿去评价任何一个人的,并且他明白林鹤鸣在林督理心中的分量,不论说好话或是坏话,中肯还是偏心,都将对他往后效忠林督理造成影响。
      对于周世襄,林督理向来是器重而欣赏的,他的赤忱令人安心,并且他爱他身上那种看事情直逼本质的天赋,一种冷静清醒和自持,比他见到的大多数人,都要强多了。于是,他停下手中的动作,从座位上起身走向周世襄补充一句:“今日这个问题,是你我之间的对话,我不会多想,也不会公开。你尽管说。”林督理说完,伸手去拍他的肩膀。
      周世襄微微颔首,二人一并走到别处,林督理安静地听了许久。林鹤鸣从盥洗室出来时,正见二人你来我往的交谈,很有一番话讲的模样,心里便很好奇,正要提步过去,就被林太太一声唤住了。
      “小林,你爹在同周长官讲话,你来这里,尝尝这个朱古力蛋糕。”林太太向他伸手,让他不能拒绝。
      桌上的红丝绒蛋糕已被管家端去别处,等到林督理和周世襄来时,林鹤鸣已将朱古力蛋糕吃去一半。
      林督理上前坐下,整个人陷在柔软的沙发里,抱着双臂先打量小林,后打量周世襄,忽然就笑了,问他:“可想好归国做什么了?”带着几分探究的意思。林督理一抬手,管家就上去给他点燃雪茄。
      林鹤鸣被问得发懵,然而并未停下嘴里的动作,只一味地吃。
      没一会儿,雪茄的香气就掩盖了他身上的咸腥味,让他得以冷静下来。林督理不着急,由着他沉默、思考。反而是林太太,忙不迭用手拍拍他的小臂,小声的提点:“总之不要随你大哥。”
      周世襄站在一旁,没由来的想笑,看来林思渡“二如将军”的名号已经传到林太太耳朵里了。
      “爸,你看我留在家里修习文史如何?”林鹤鸣抬头,试探着询问,一双眼滴溜溜的瞧着林督理,他此行回国为的就是安稳享乐,所以并未想过去做什么实际的工作。
      林太太对此很是欣慰。林鹤鸣离家这些年,她在家里听多了外界关于林思渡“挥金如土、杀人如麻”的传言,自然不愿自己的儿子也被培养成那样毫无生气可言的冷面将军。
      她只想着,小林就如幼年时那般在父母膝下承欢,能够给自己养老送终,多么好。
      林督理吸着雪茄思忖半晌,终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你自己看着办吧。”
      “谢谢爹!”林鹤鸣一笑起来,极富有青春的气息。
      周世襄站在一旁看个满眼,心里也跟着松快起来,在他的内心深处,似乎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正慢慢汇合。
      车到林公馆,周世襄忙前忙后帮着管家卸行李,林督理在进门之际特意回头对他摆手,说:“世襄啊,你先回去协助思渡练兵。”语毕,又补充一句:“往后你要忙的日子还有许多。”
      周世襄放下东西,立在原地恭敬地行了个标准的注目礼,朗声道:“谢过督理!”他打心底里愿意忙,因为忙,能忙出价值。
      林鹤鸣闻声,打屋里探出头去扫了一眼,虽则不满,却不露声色。
      他向来是不愿父亲因公忘私的,遂拉着父母的胳膊进屋,拖着声音慵懒的笑:“Good-bye,officer Chow.”虽只有短短一句话,但这口标准的牛津腔还是为他拉回几分好感,显见留洋这几年,在语言上是下了功夫的。
      周世襄听得出林鹤鸣揶揄的意思,难不成是为自己不记得那劳什子的哨声而不悦吗?他的笑僵在脸上,将将要抬起的手又不动声色地放回去,一句“再见”也噎在咽喉里说不出口。
      在去林思渡营地的路上,他脑子里不断响起林鹤鸣戏谑的一句:周长官,再见。
      本是一句寻常话,可一经由林鹤鸣说出来,便像是有什么魔力,引着、扯着他去想,到底是有什么更深层的含义。
      作者有话要说:
      从现在开始,周世襄是林家保镖。1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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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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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间,周世襄回到家中,母亲和使女小梅已备好晚饭等他许久了。
      自从他做上林督理的心腹,家里就又恢复了父亲离家前的样子。独栋的两层欧式小洋馆,地上是大理石铺成的地板,屋里装饰以时兴的暗金色为主,家具装饰一样不缺;大堂到二楼的楼梯上是从两边统一铺上的红毯,很是华贵。他几乎是从不在外过夜的,因此家里时时扫洒地窗明几净,布置得也很温馨。
      虽说如今他也算得沪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可说实在的,平常时候他总板着张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就注定了他个人的交际应酬会少得可怜。也因如此,他在这三十而立的年纪,仍然是一条光棍。
      起初,周老夫人曾为他张罗过几场相亲,皆无疾而终了;此后疑心是双方看不上眼,就又催促着他要找个贤良淑德的女子来为周家开枝散叶,但每回都被他以军务繁忙给搪塞过去。
      时日一长,她自觉这样没有意思,也就不再过问了。
      周世襄今日满心想着如何操练士兵,就忘了要吃晚饭这回事,因而误了回家的时候。他一进门,小梅就上前去帮他换上拖鞋和居家的衣裳,嘴里还一边念叨:“少爷可算回来了,夫人还等您一起用饭呢。”
      “知道了。”周世襄应她一声,径直向饭厅走去。
      周老夫人这些年保养得很得体,如今已从风韵犹存的妇人转变为一个慈眉善目的小老太太,周世襄偶尔想起母子俩一起捱过的那些苦日子,都会忍不住夸赞母亲真正是个经得起风雨的人,同时他也愧疚,自己霸占了周悠的身体,使得他成为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这件事只有一个好处——他没有露出端倪,这么多年来母子俩仍然如从前那般亲密无间,并且往后会继续亲密下去。
      他走上前去,在周老夫人身边停下,笑说:“妈,您下次就不用等我了,老这样下去对身体不好。”
      “那你不吃就对身体好了?”周老夫人抬眼,轻轻巧巧地噎他一句,他便蹲下身子,无奈地笑:“可您也不能总等着我呀!”他只有在林家做事时,才觉得自己活得有价值,因此平常不喜在家荒废时间。
      说罢,他回头,对外面招呼一声:“小梅,你热一热菜。”又接着对母亲说:“我晚些回来自己也会吃的。”
      周老夫人放下手里的佛珠,捏着他的手,纤长而白,但手心铺着一层厚厚的茧子,可见他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她摩挲着周世襄掌心里的茧,无言地拍拍他的肩头,垂下了眼:“娘没能照顾好你,让你受苦了。”
      他知道对于自己给林家干脏活,母亲心里向来是有个疙瘩的——怕他受伤,怕他被仇家追杀,尸骨无存。这些他都知道,是故他说不出那些让母亲宽心的话,他只能低低的应一声:“儿子不苦。”
      这些年来,他身体上虽然苦,可精神上总是快乐的、充实的。而今他要做的事,就是在这里带着周悠那一份,活下去。
      并且他知道,往后他会继续快乐下去。
      寂寥的夜,林鹤鸣百无聊赖地趴在房间的阳台,就着月光翻着书,风一吹,抖落一树枯叶,好在不是深秋,还未冷到他不能接受的程度。路旁传来一阵喇叭声响,汽车驶过林公馆外的小巷,公馆内亮如白昼。
      楼下传来细细窣窣的声音,像是在通报什么消息。
      林鹤鸣披上毛毯探出头去看,只见车内下来一位摩登女郎,估摸着十七八的年纪,一头时髦的小卷发蜷在两颊,举手投足间丝毫不显老气。距离很远,林鹤鸣瞧不清她的脸,却笑,他走的时候妹妹不过是个小鬼,今日再见,已长成一个大姑娘了。
      待林家小妹进了大堂,林鹤鸣看不见她了,就将挺着的脖子收回去,合上书,坐回房内,静等着小妹来见自己。
      不多时,门外响起两道敲门声,林鹤鸣起身去开门,距门一臂远处,正是林家小妹,仗着父亲林督理的光,旁人都尊称她一句“林三小姐”。
      林三小姐芳名乐筠,生得花容月貌,脸上铺着蜜粉,亮晶晶、香喷喷的。脖子从素色的丝绸披肩里探出来,肩膀锁骨都裸露在空气里,肌肤几乎白得发光,与西洋油画上手持丘比特之箭的小天使倒有几分相像。
      林鹤鸣还未说什么,这位小天使就先向他一鞠躬:“小哥,谢谢你的香水。”林鹤鸣看得发笑,等她起身才说:“听姨娘说你近来接触了一些日-本人。”
      林乐筠“扑哧”一声笑出来,反问:“小哥该不会要说我学得像日-本人吧?”说着,她走上前挽起林鹤鸣的手臂,兄妹二人缓步踱进屋里,林鹤鸣笑说:“谁说不是呢,见了人先鞠躬。”说完,他抬手摸摸林乐筠的头发,“瞧着挺有趣的。”
      林乐筠在外人眼里是个不折不扣的“亲-日派”,鲜少有人能够不带有色眼镜看她的,直到林鹤鸣对此表现觉得很有趣,她霎时有种“千里觅知音”的欣喜,更重要的是,他对此没有意见。林乐筠也就放下拘谨,找到沙发坐下。
      林鹤鸣见她双手交握着放在腿上,显见的还是有些紧张,索性先开了口:“乐筠,你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对于当代年轻人的课余生活,他是有极大的兴趣的。因为他如今,也还是打心底认为自己是个学生仔,也还可以纸醉金迷,偶尔热血一番。
      林乐筠颔首对着地面发笑:“大使馆为毕业生补办舞会,我与同学受邀去参加,跳支舞罢了。”她说着,挪了挪位置去坐在林鹤鸣身侧,挽着他的手说:“当年要不是小哥提议爸爸送我去上法国学校,我还不能参加今天的舞会呢。”林乐筠因为这件事,在心里一向亲近他,而今林鹤鸣就坐在身边,她恨不能在他手臂上撒撒娇。
      听到跳舞,林鹤鸣才将目光向下一转,细一看,她脚上穿的仍是细高跟的舞鞋,离开了特定用来跳舞的弹簧地板,多走一步就能算作受罪。他心里一暖,将自己脚上的毛拖鞋脱下,用手点点林乐筠的眉心,嗔怪道:“怎么也不换双鞋再来,你先换上。”
      林乐筠知道他是心疼自己,就顺势抱着他的手臂撒娇:“这不是着急见小哥嘛!”
      林鹤鸣无奈地白她一眼,忽然福至心灵地伸出手去,以笃定的语气说道:“小姑娘,有宝献宝吧!”
      林乐筠见他勘破自己的心思,直呼:“小哥没劲透了!”接着就从手包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红盒子,撅着嘴递给他:“你看吧。”
      林鹤鸣并未急着打开,而是拿在手中掂量,倒是有几分重量。这让他有些吃不准,乐筠到底会送自己什么。林乐筠见状,又将盒子抢回手里,心满意得地说:“看来我这惊喜仍然是惊喜。”
      “我知道你的性子,从来不落下乘。”林鹤鸣说完又将盒子接回手里:“这应当是嘉奖勋章吧。”他一边说一边打开盒子,里面正放着一块暗金色原型勋章,用红白蓝丝带缀着,上方书‘BACCALAUREAT’两侧各一条橄榄枝,中间赫然刻着‘Yueyun LIN’,再往下是‘Juin 1920’,看得林鹤鸣精神一振——这是法国大使馆对优秀毕业生的最高嘉奖,亦是他上学时从未拥有过的荣誉。而今林乐筠拿到了,他认为这是传承,自己可以沾一沾这个光。
      林乐筠终于看他喜笑颜开的几乎要拥抱自己,面上有些受不住,便微微一红,呼唤了他一声:“小哥!”
      他如梦初醒的一抬头,忙不迭伸手去搂她的肩膀,毫不吝啬的夸赞:“巾帼不让须眉呀!”一想到下午闲聊时三姨太的嘴脸,他就想将这块勋章扔在她脸上,再质问一句,你给我睁大眼瞧瞧,你姑娘到底行不行!
      林乐筠的生母三姨太出身低,加以重男轻女,人前光鲜的林三小姐在人后没少被她“动手动脚”,可偏生她打小就是要强的性子,从来不愿给人瞧见自己无助的一面。而今她通过自己的努力拿到这样的嘉奖,若是被她娘知道了,免不得又要在她耳边冷嘲热讽甚么“女子读书无用论”亦或是“嫁人是第二次投胎论”,她早听得耳朵生茧子了。
      想到这里,林乐筠竭力掩饰自己的失落,而后昂起头,换上一张笑脸,向林鹤鸣展示自己新买的项链:“小哥,我这条项链好看吗?”
      林鹤鸣松开手扫她一眼,只觉得她的脖颈白得刺眼,项链那一处亮晶晶的。
      “闪!”他回答。
      “就一个闪?”林乐筠有些不甘心。
      他忽然正经起来,盯着项链上小小的挂坠看了许久,最后正了正脸色,答道:“项链我不懂行,但这翡翠水头足,晶莹剔透的没有杂质,质地是极好的。”林乐筠听到此处,面上方才露出一副“算你识相”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
      干脏活儿的就是杀手,打手的意思。因为现在不能写军阀了,所以改了设定,不过不影响后面剧情,一切尽在作者掌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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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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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欣赏完项链,林鹤鸣心里就有了盘算,虽说乐筠在家不缺衣减食,但若她要买来这样水头好的翡翠,还是困难。遂试探着问:“这是哪位护花使者送的?”他伸手捏拳,做出采访的模样,补充一句:“请开始你的回答。”
      这句话命中要害,林乐筠见被他猜中,先是埋头,脸上微微一红,再是轻笑,用手轻拍林鹤鸣的小臂,“小哥,你问得这样仔细做什么?”行为举止很是娇俏,十分富有少女气息。
      “如今提倡恋爱自由,婚姻自由,但我是你小哥,应当是有知情权和参考权的吧?”林鹤鸣的食指在红木沙发上敲敲,双臂搭在腿上,弓着身子侧头去看林乐筠,说:“你年纪还小,拿捏不准的,哥帮你参谋参谋,如何?”这话说得极诚恳,简直让林乐筠无法拒绝。
      她抬起头,回说:“我晓得了。”
      林鹤鸣对此很是满意,抬手摸摸她的头发,笑说:“你最乖了。”
      兄妹俩聊完这一场,算是消融了前些年没见的隔阂。待林乐筠回房后,林鹤鸣躺在房间床上,痴痴地发呆,脑海里一遍遍回放今日与周世襄一同经历的每时每刻。
      他问:“周长官记得哨声吗?”
      周世襄默不作声。
      林鹤鸣想,该怎样才能让他再记起呢?
      午夜的钟声在耳畔回荡,屋顶水晶吊灯昏黄的灯光里,他的神情逐渐恍惚了。
      如此过去几日,林鹤鸣在家里待得无聊,决定要从床的封印里出去活动。兴致勃勃地在家中一阵倒腾,终于让他从杂物间找到一副网球拍和一个橄榄球,不论他要玩什么,公馆前的绿地都够他尽情撒欢儿了。
      秋日微风和煦,伴着明媚的日光,显见的是个好天气。林鹤鸣换上一身灰色短衫短袖,用发带将头发往后箍,看起来像是剃了很短的板寸,仿佛是十几岁的高中生,青春英俊。严昭穿着白衣黑边的短袖衬衫站在一旁,头上戴着新买来的橄榄球头盔,手上套着巨大的手套,有模有样的准备接他的球。
      严昭是管家严叔的儿子,生得中等身材,皮肤白皙,一张脸像是电影海报上的模特那般标志,然而全无记忆点。自打高中毕业,他就随周世襄做事,大多数时候,他是周世襄手里的一把枪,指哪打哪。
      他的母亲是林鹤鸣的奶妈,年幼时林鹤鸣很爱跟在他身后追着叫奶哥哥。而今两人都长大了,严昭很是守着主仆有别的信条,对他尊重有加;林鹤鸣喝了几年洋墨水,倒没那么重规矩身份,仍然如年幼那般与他亲近。
      开赛前,严昭并未听明白林鹤鸣中英文夹杂着讲给他听的规矩,因而戴着头盔手套,身体却站得笔直的,没做出任何防守动作。林鹤鸣一手举球,做出要掷的姿势,见他并无防备的意思,索性放下手,抬起下巴叫他一句:“小昭哥!你防守啊!”
      严昭不明白应该如何防守,便睁大着眼望着他问:“怎么防守?”
      林鹤鸣自觉刚才的规矩讲得很明白,丝毫没有发现自己手脚并用和中英文夹杂的问题所在。便半笑不笑的摇摇头,高声道:“你接住!”话音未落,橄榄球就在空气里划出一道弧度,擦着严昭的肩膀进了球门横木。林鹤鸣自顾自地在原地庆祝得分,然而胜之不武。
      他一面走,一面看着严昭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的样子,忍不住开口笑:“这样吧,我们换个位置,你看我刚才怎么扔的,你也扔给我。”
      严昭得命,有些犹豫:“砸到你怎么办?”
      林鹤鸣一挑眉毛:“不是砸我,是进球门。”
      严昭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立刻脱下手套给他,“那您瞧好吧。”
      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厉害。林鹤鸣想着,不以为然地对他挥挥手,几乎就要忘了他这个奶哥哥在林督理面前充当的是怎样的角色。
      及至二人各归各位,林鹤鸣弓着身体做出防守的动作,严昭远远看着,却忍不住笑,这人长得高也有高的坏处,稍微不站得笔直,体态就显得有些羸弱憨傻。显然,林鹤鸣在他眼里就是这样的傻大个儿。
      林鹤鸣一动不动地守在原处,严昭在心里一番分析后,才放手将手中的球掷去,与刚才林鹤鸣的手法相差无几,被他接个正着,笑说:“我又得分了。”
      严昭轻描淡写接过他的球,说:“再来一次。”似乎有了几分斗志。
      这回他使出真本事,先做出两个试探性的动作,确定林鹤鸣不会太快做出反应后,才又沿着第一次的路线掷去。林鹤鸣在英国时就玩得少,属于‘半壶水响叮当’的那一类运动员,这回扑了空,索性摊在草坪上,由衷赞叹一句:“兵不厌诈,真有你的啊。”他环顾四周,似乎后悔没有搬来两把太师椅,便用手拍拍身旁的空位,说:“来歇会儿呗。”
      严昭低头朝着他浅笑两声,揶揄一句:“少爷,您这才刚出来呢。”
      “运动呀,得循序渐进。”林鹤鸣不愿承认自己懒怠了,好在自有一套说辞应对他:“一口气锻炼不成周长官那样的。”
      严昭嘴皮子功夫浅,这下无话可驳,只能听他的话走过去。林鹤鸣嫌阳光有些刺眼。就微合着双目,希冀能享受一个午后的日光浴。
      忽然,耳畔的脚步声停下了,严昭铿锵有力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见过长官!”这一跺脚,让林鹤鸣睁了眼。
      周世襄来了。
      他仍然穿着合身的蓝制服,中长款黑色牛皮靴包裹修长结实的小腿,雾灰色披风将至脚踝,看起来极有气势。林鹤鸣见他一路面无表情地走近,忙从草坪上翻身起来,学他板着一张脸,说:“周长官好。”
      周世襄并未因为是他,就给了什么好脸,只是带着探究瞥他一眼,就继续步伐稳重的穿花拂柳而去。林鹤鸣不认为自己热脸贴了冷屁股,反而轻快地走到一边,拿着橄榄球问:“你看我像不像他?”
      严昭回头,漠不关心的上下打量他一番,又摇摇头,就匆匆追赶周世襄而去。
      林鹤鸣满心认为莫名其妙,他刚才分明学得很像。他手臂搂着橄榄球,沿着石板小路走到公馆后花园内的一处渔网秋千旁径直躺下,用手枕着后脑,脸抬起来就正对着不远处的凉亭。
      碧空流云,伴着穿林而来的几许凉风,正好将阳光的热转为暖,让人不必有夏日里汗如雨下的难捱。
      远处林督理着一身青布长袍,坐在洁净如新的石凳上,手中拿着一本法文书,正看得津津有味。周世襄走进,先行敬礼:“见过督理!”
      林督理原就是在等他,听罢抬头,招呼他在身旁坐下,又将书放在桌上,推去他面前,说:“听说你最近也High on Nietzsche,不知有没有看过这本书?”
      周世襄活了两世,从未因烽火硝烟而放弃自己的爱好——阅读。因此他虽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学堂教育,但也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个斯文人。
      在洋人入关时,他就极有远见地在闲暇时候去洋书店里找书籍自学了英文和法文,因此林督理与洋人交涉时,都由他出面主持。后来在交流中他发觉自己水平不够,便有意的去找了许多的国外原版名著对照着翻译书来看,如此来双管齐下,文学与语言修养飞涨,在外人眼里,他简直就是个才貌双全的完人。
      林督理欣赏他,也有这一点肯下苦工的原因。
      周世襄有了兴致,将书转正在自己眼前,嘟囔着:“是尼采的《le livre du philosophe》,还没看过。”
      “你喜欢就拿去看吧。”
      周世襄并不推拒,说好何时归还书籍后,就开始汇报林思渡的情况。眼下林督理将手里的势力一分为二,给了他和林思渡。在外人看来,这是天大的信任,但他明白,他手中那批精锐真正的主帅只能是林督理或是林鹤鸣。是故,他明为协助,暗为监察,需要摸清林思渡是怎样的操练他手底的人,他们到底听命于谁。
      “林思渡全权采取我的意见,并未私下与外人合作和扩招新人,请督理放心。”周世襄将所有信息浓缩为一段话,林督理却犯了难,既然如此,“那他怎么这些天不回家呢?”
      周世襄犯了难,说:“属下不明。”
      林督理笑笑,应他:“是吗?我不信的。”
      周世襄也跟着笑,声音不大不小的,消去许多的尴尬。
      林督理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到凉亭前,背对着他,说:“近来我也听说了一些消息,思渡似乎爱和一帮朋友去日租界看艺妓表演。”说到此处,他顿了顿,周世襄心道,去日租界免不得要东道主作陪,知子莫若父,难不成你还不明白他的心思吗?
      林督理像是看穿他的心思,接着说:“我明白你的处境,你不必多说。”
      周世襄见他体谅自己,连忙应声:“多谢督理体谅,世襄愿为大帅肝脑涂地,再所不惜。”
      林督理弯弯绕绕地等到了他这句话,心里忽然踏实许多,回身拍拍他的肩膀:“你对于小林的提议,我认为很好,你有空去打点一番,也就成了。”
      “大帅。”周世襄不愿去做那打点人情的事,一心只想推拒:“我还没做过这样的事,怕是不成。”
      “你去试试。”林督理对他的能力相当放心,接着又说:“书看完,你去还他就是。”
      周世襄看多了小梅爱看的言情小说,思想很是活跃。知道当今年轻男女交往的第一步必是借书借报,你来我往。如今林督理为他这样创造了机会,他不该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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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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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没等周世襄做出回应,林督理就负手而去,远远瞧着他笔挺的身影,周世襄只道真是很像报上躲在租界里与当局打笔仗的老先生。
      严昭一动不动地立在院外,眼看着周世襄捧着那本书笑,不似开怀,倒多几分无可奈何的意思。他将书本夹在臂间,步态从容的向外走。
      周世襄表里如一,并不是外强中干的人。他是做管理的一把好手,生得更是标准军人身材,就如前些年洋人进城时他们的头领,肩宽腰细,挺拔利落,天生就适宜穿制服一类的服装。但不一样的是,他的眉眼温和如水,缺少几分锐利,给人更多的感觉是木与钝。
      严昭也不清楚自何时起,自己时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想要看清他的一举一动,但却忘记自己是怎样阴郁而冷酷的表情,宛如一头落寞的小兽。
      阅读以外,周世襄还对落魄小动物表现出极大的爱心。他尤其喜欢逗狗,觉得狗较人更忠诚、体贴。他的办事处里有一只德国黑贝,是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说是他的孩子也不错。这毛孩子跟着他耳濡目染,将他的性格给学了个十成十,专会对人冷眼相待,只有在面对有兴趣的人或物时,才会表现出少有的好感。
      晚间,在维也纳舞厅的二楼包厢上,周世襄见到了呼朋唤友而来的林鹤鸣。
      时间较早,台上身姿婀娜的舞女穿着西洋夸张的蛋糕裙,一人手里一把白色雨伞,和着节拍尽情扭动身子。周世襄斜靠着沙发,一双眼目不转睛地挂在林鹤鸣身上,嘴里一根接一根地吸烟,伴着耳畔的靡靡之音,烟迷雾锁里,他的思绪就开始飘了。
      一曲毕,台上的歌女舞女自觉退到幕后,几个清一色梳背头穿西装的年轻男子拿着酒杯走到舞池中央,看架势,应是一帮纨绔。搂抱着跳舞的男男女女静止一刻,其中一个身量不错的小伙子拿着香槟猛摇几下,开礼炮一样的把酒打开,同时高喊:“热烈欢迎林少爷归国!”
      在这十里洋场,出身望族,黑白通吃的林督理就是他们的新皇帝,而林鹤鸣既为嫡子,又得偏爱,就自然担得起太子爷的身份。
      众人给他面子,都不明就里的鼓掌,林鹤鸣坐在沙发上,脸上为难到简直想当场找条地缝钻进去,待那青年又要开口,他忙上去用酒堵了他的嘴,搂着他的肩膀走到一边。严昭上去善后,在经理耳边嘟囔几句,经理便上台去,用麦克风说:“今晚林少爷请客,大家尽情玩乐!”
      林鹤鸣还未正经工作过,不知柴米油盐贵,出手自然阔绰。周世襄在楼上看见严昭,忽地心头一动,叫人下去将他叫来。严昭进入包厢,立刻行了军礼:“学生严昭,见过长官。”
      桌上的酒菜都已上齐,趁着客人还没来,周世襄点燃雪茄,大过烟瘾。见严昭来了,他面上一笑:“不必拘礼。”说着就伸手示意他在身边坐下。
      严昭不明白他叫自己的意思,只说:“我是同少爷一齐来的,不能陪你喝酒。”带着解释的意思,像是怕他误会。
      周世襄听得将烟辗熄,抬眼上下打量他一遍,一样的穿着合身的西服西裤,也是一位少爷样,遂简单明了地答:“无妨。你只需回答我,陪同林鹤鸣来这里的是谁?”他很有兴趣。
      严昭不知他指的是哪一位,周世襄又说:“搂着脖子那个。”
      “钟蜀珩钟少爷。”
      钟少爷人如其名,是四川人,生得俊美无暇,如一块美玉。为了给自己锦上添花,每日出门都是要喷他那瓶两百出头的法郎买来的香水。所以沪上有话说,钟少爷是一枝花,所到之处,皆有余香。
      周世襄在心里默了一下,先是点头,旋即笑了笑,说:“听话。”然后从桌边拿起雪茄,俯身在他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起身走出包厢,向三楼走廊尽头走去。严昭看出他动作里的迟疑,自己的思绪和反应也跟着降慢,先是一怔,再是脸上一红,最后忍不住轻轻笑出一声。待他抬头,眼前的人已不见了。
      严昭循着他的脚步跟上三楼,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门。
      楼下,林鹤鸣被钟蜀珩抓了壮丁,一定要他去示范在国外是怎样跳舞的,林鹤鸣生得高大,手脚并不很协调,在毕业舞会上还被同窗的法兰西姑娘调侃过‘跳舞时他的脚像刚从海里上岸的小美人鱼’,于是万分推拒,直说:“我真不会跳!”
      钟蜀珩不信,拉着他去舞池里,找到同行的一位电影明星顾小姐做他的舞伴。两人被众人推搡着上了“战场”,林鹤鸣先是深深一鞠躬,再伸出手,说:“请密斯顾赏脸,共舞一曲。”
      顾小姐大名叫做顾荷,年纪不大,生得标志大气,巴掌脸桃花眼,一头大波浪的长发,身材丰腴,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因此被粉丝追捧为“人间富贵花”。在场的人许多都看过她的电影。
      与她搭戏的男主角们大多长得俊美,但在她看来,却都像是比照着某一标准挑选出的商品,不如林鹤鸣有记忆点。毕竟在拍画报时,不会有化妆师要特意的去给男模特鼻梁上点一颗朱砂痣。
      她低头浅笑,将手搭上去,两人搂在一起,她周身的香水味立刻将林鹤鸣包围了。
      林鹤鸣无意去嗅,却觉得这位大明星与钟蜀珩是一样的,喷的香水都让人觉得他们很sexy.他将手放在顾荷晚礼服包住的腰上,身体也与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还是说:“密斯顾,我不会跳舞,请你多担待。”
      顾荷出道早,在各式各样的应酬酒会上,多有男人对她毛手毛脚,因此她对林鹤鸣这一举动很有好感,乐意跟他开玩笑说:“如果我不担待呢?”
      “我的皮鞋是可以踩的。”林鹤鸣低低地说。
      顾荷听明白他的意思,认为他绅士极了,不知不觉地心跳也变得有些快。她饮了酒,灯光映射下头仿佛开始发昏,于是她抓住机会,自然而然地将头脸靠在林鹤鸣的肩膀上。二人的身体仍然保持着距离,她侧过头,在林鹤鸣耳边轻声道:“这样好了,你踩我一下,等散场你送我回家,我也踩回去好啦。”
      这一口柔情万分的吴侬软语却让林鹤鸣犯了难。他虽生长在沪城,但父母皆是北平人,因公来的沪上,家里的仆人使女也全是北方人,是故他全然听不懂吴语。便自己猜测她说了什么,回了一句:“这样不大好。”
      顾荷只当他不开窍,便不多言语,继续倚着他跳。这样沉默下来,林鹤鸣认为他们之间的气氛松快了许多,顾荷却觉得这样是与他产生了暧昧地关系。二人一支舞跳得很合拍,没有踩脚也没有跳错拍子。钟蜀珩坐在一旁看着林鹤鸣并不熟练的舞步,心中万幸他说的不会还不至于到磕磕绊绊的程度,否则自己今天就造了大孽,让这二人双双丢脸。
      一曲舞毕,厅中换上一曲欢快的音乐。林鹤鸣活动后背心有些发热,便坐回钟蜀珩身边,拉开领带脱下西装,对他说:“你这闹腾的性格什么时候才能改掉?”像是小媳妇儿的埋怨。
      “也就你在,我才闹腾一下子。”钟蜀珩的话说得诚恳,让林鹤鸣几乎不好再教育他。他们虽不住在同一个地界,但因家庭背景相似,父辈间多有往来,所以他们从小上私塾到高中都是同窗。林鹤鸣性格宽厚,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好,只有他,才能容得了钟蜀珩这样的性子。
      林鹤鸣听到他这样真情实感的话,攥起酒杯就笑了:“那你真给我面子。”
      钟蜀珩并不认为他在说反话,反而凑过去,问:“刚才你与大明星说了什么?”
      林鹤鸣斜眼瞥他,只道他不会喜欢人家吧,于是隐去顾荷将脸靠在他肩上那部分,下意识地用手拍去残留在肩上的蜜粉,说:“她说吴语,我是听不懂的。”
      钟蜀珩套不出话来,彻底对他失望了,简直想要揪着他的领子问“那你告诉我,你能明白什么!”当然,他没有这样的胆量,林鹤鸣当街枪毙杀手的事足以让他生出一点点敬畏之心。是故他只是给林鹤鸣满上一杯酒,说:“等你去大学里教书了,多跟语言学的教授们请教请教。”
      林鹤鸣被气得闭眼,懒怠和他争论:“哈儿,语言学教授不是钻研吴语的。”
      “我不管,你连法语都学会了,还怕学不会吴语吗?”钟蜀珩蛮不讲理。
      林鹤鸣鲜少喝酒,今日开了戒,起先喝了七八杯,啤的白的洋的混着来;后来又跳了舞,一活动起来出汗发热,人就开始困了。也不管钟蜀珩非要他学会吴语做什么,环抱着双臂就躺在沙发上做出准备睡觉的样子。
      钟蜀珩见状,趴在他肩膀上,问:“要不我先叫人送你回去?”
      “行啊。”林鹤鸣昏昏欲睡:“叫小昭哥。”
      钟蜀珩环顾四周,灯红酒绿里人群黑压压的一片,全然瞧不见严昭的影子。大堂经理一直挂着他们这一片,见他招手,也许是需要帮忙,就放下手里的事走了过去。
      “见到严昭了吗?”钟蜀珩问。在林鹤鸣未归国前,严昭常陪同林家人来此应酬,这大堂经理与他是相识的,问他应当会有消息。
      经理是个中年男人,长得五大三粗,穿着规矩的西服,举手投足间有几分沪上老克勒的味道。听他问话,不卑不亢地躬身侧着脸回他:“先前周长官把他叫去了。”
      钟蜀珩心想,都是林家的人,便说:“你去把他俩叫来,就说是送他家少爷回去。”
      林鹤鸣隐隐约约听见“周长官”这三个字,自觉脑子清醒几分,没有立刻睡过去,只合上眼等他们来送自己。他现在手脚发软,几乎站不起身。
      经理去二楼包厢一看,屋里空空荡荡的并没有人,连忙下楼去回话,说:“钟少爷,楼上没人。”说话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落进林鹤鸣耳朵里。
      他气息一窒,立刻醒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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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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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楼。
      周世襄腿长步大,走得很快,等严昭进门时,他已经一手拿着烟,翘着二郎腿坐在床上,像一只慵懒优雅的远东豹,欣赏猎物步履匆匆自投罗网而来。
      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些奇怪。他记得清楚,自己是十七岁前跟的林督理,到今年为止整13年。他是有本事的人,所以被人抬举,林督理要为儿子造一把趁手的枪,所以将严昭送到他麾下雕琢打磨。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周世襄恐惧一切形式的父子关系,是故严昭见到他时,不必叫他师傅,只需敬礼以示尊重。
      严昭的服从性是与生俱来的,这让他在拜师学艺的过程中,与周世襄建立起相当愉快而亲密的关系。不过他并不得意忘形,反而时刻告诫自己要保持清醒。在大多数时候,他需要扮演的角色是周世襄手里的一把枪,并不需要具有人的特质。
      他对自己的身份泰然自若,如此一来,双方都相当满意。
      在周世襄眼里,严昭是一名可爱的青年,而严昭也肯给他几分薄面,对他几乎言听计从——至少在床上是这样的。
      严昭进门时,心里还很紧张,但脸上已没有初见的拘谨,周世襄抬眼对他一笑,他会意,顺手将房门反锁起来。故作镇定地走到周世襄身前的椅子上坐下,身体不经意的靠去,而两臂则放松下来,两掌交合着放在腿上。
      周世襄从床上缓缓起身,昏黄的灯光将他的身躯一分为二,他的半身隐没在黑暗里,另一半轮廓被光影清晰映照出来。他解开腰带,漫不经心地望向严昭,忽然一笑。
      严昭认为自己在他面前,十分具有小动物的特征,容易受他吸引。每每见到周世襄,总不由自主地要去看清他的一举一动,看他的面孔、轮廓。周世襄一声浅笑,提步走到他身前,用双手撑着椅子,将他箍在自己双臂之间,颔首与他目光相接,用极慵懒温和的声音蛊惑对方:“速战速决。”还有一句“否则你少爷要哭着找奶哥哥了”没说出口。
      显然他也认为,此情此景提到旁人会煞风景。
      严昭盯着他看到一定的程度,最后抬起手来,扯过他的衣领让他到与自己快要贴上的程度,没好气的说:“难不成还要我先动手吗?”
      温热的鼻息喷在周世襄脸上,他用手握住严昭的手,使他先放开自己,然后一笑,向后退了一步,弯腰将严昭拦腰抱起,转身扔到床上。
      严昭被他抱得放空了自己,满脑子还是从前,满心认为今天这“仪式”的开场有些欠缺,但却说不出缺在何处。
      周世襄跟去坐在床边,先慢条斯理解开自己的制服,只剩一件衬衫时,再伸出手去为对方宽衣解带。年轻的身体逐渐暴露在空气里,白皙而结实,若有似无的散着青涩与香气。周世襄想想自己,总觉得年龄是最藏不住的东西,即便脸上看不出,但在人看不见的地方终归和年轻人留有差别。
      许是嫉妒心作祟,他忽然埋头在严昭下巴上啃了一口,严昭疼得皱眉,却伸手按住他的后脑,不许他起身。
      他反手在严昭腰上一捏,严昭就松了手。一双眼气得发红,泪眼汪汪的别过头去,似乎被伤了心。
      周世襄并不觉得被败了兴致,反而兴致勃勃地看着他,笑说:“你有点像猫。”而后伸出手,在他脸颊上摸了一把,“闷得可爱。”
      严昭被他压制着不能起身,若换做平时,他当即就会从床上弹起来,破口大骂一通,然而想象总是美好的,现在他只能愤愤然想,“你他妈就是个乌龟王八蛋!”
      周世襄似乎具有看透人心的本领,将头与手上移,十分虔诚地捧着他的脸,与之对视,下身却用力一顶:“我允许你腹诽我吗?”
      严昭吃痛,蹙着眉做了两个深呼吸,应声说:“不许。”
      周世襄脱掉衣裤跪在床上,严昭被他搂在身前,像一只大号的树袋熊,两人在楼下若有似无的歌声中贪欢半晌。严昭认为周世襄正值盛年,能把自己干到求饶是一件相当正常的事。但他也有自己的心思,求饶是一回事,积极配合又是一回事。虽不能翻身做主,但他也绝不愿意在这样灵肉合一的大事上认输服软。
      周世襄捏着他结实的腰身,有些心猿意马的问:“你想要什么?”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想问的是“你们这个年纪的青年人,想要什么。”不过他知道自己问不出答案,也就不多此一嘴了。
      严昭正是有兴致的时候,面色潮红地答:“我只想要你。”他的答案并不能代表旁人,而只代表他的心意。
      周世襄并不鼓励他这样的想法,暗自想,当我没问。
      严昭见他不说话,打破规矩呻-吟出声,想要引起他的注意,但周世襄全然不上钩,仍然沉默着不说话。严昭像被抽干心力,忽然就不想要做那把枪了——他想做一个人,能够让他在意自己喜怒哀乐的人。
      事毕之后,两人在浴缸里简单清理了身体,复躺回床上。灯光昏暗,周世襄倚在床头,擦燃火柴,接着吞云吐雾。严昭在黑暗里蜷紧了身子,直骂自己记吃不记打,下贱!周世襄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抽了几口,就将雪茄送到他嘴边,叮嘱说:“别过肺。”
      严昭并不理会,翻身背对着他,哼了一声以示不满。
      周世襄放下雪茄,用手轻拍他的肩膀,安抚说:“现在允许你腹诽我。”
      严昭被他这臭屁的自觉感动地在被窝里热泪盈眶起来,并带着点哭腔回他一句:“真不要脸。”
      周世襄一手放进被子里往下摸,最后停在他的大腿上停下,心头一痒,用力一捏,被子里一阵动静,拉开电灯一看,原来是严昭将整个身体埋进了被子里。
      两人安静到直至周世襄的雪茄抽完,门外才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周世襄轻轻掀开被子穿上衣裤,脚步声在房门前停下,接着传来两声敲门声,:“请问周长官在吗?”
      严昭从被窝里翻身,恍惚听见有人说话,梦呓似地嘟囔,周世襄动作轻柔地安抚他,像在照顾婴儿,等他呼吸平稳下来,才开口应声:“什么事?”
      “小林先生喝醉了,在找小严爷。”
      周世襄垂眸看了看严昭,面无表情的说:“他有别的事,我去吧。”语毕关了灯,从门缝挤出去,面无表情地对那经理嘱咐:“明晚再来打扫卫生。”
      “是。”经理并不多问,就跟在他身后,一路给他说着楼下林鹤鸣的情况,烂醉如泥,身体不适云云。
      周世襄听完只一味的点头致意,并未遂他的心意冲到楼下。他先是回到自己原本的包厢,桌上的一应菜品和水果仍然纹丝不动,他挥手示意经理先行下去回话,然后整个人往沙发上一倒,就陷了进去。
      他这位置选的正好,不用刻意的看,只需侧着脸望向楼下,就能清楚看到林鹤鸣位置上的一举一动。
      十里洋场,灯红酒绿。
      林鹤鸣坐在台下,身上裹着一床薄薄的毯子,发着呆的目视前方,双手捧着龙舌兰花纹玻璃杯,像在饮茶,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到了一定的程度,并不如经理说得那般夸张。他身边仍然拥簇着一同前来的男男女女。
      斑驳光影里,那张侧脸显得消沉而不羁,并且落寞,与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渐渐重合在一起。
      他的心忽然一阵抽痛,但因其这些年并未刻意的在历史书上了解过自己的前世今生,所以他并没有将今日的异常重视起来。
      人成各,今非昨。
      周世襄念着不必纠缠,从沙发上起身,又对着镜子很认真的整理一会儿才下楼去。
      台下仍然热闹,独独林鹤鸣周围被一股低气压笼罩着,待周世襄一到,他的眼神就移到他身上,这时眼底的怒气就有些藏不住了,捧着杯子质问:“周长官,你找严昭什么事?”周世襄不归他管,所以他这怒气拐着弯的先借严昭发出来。
      周世襄闻言,正声回他:“要紧的事。”
      林鹤鸣冷笑一番,将茶杯用力杵在桌上:“你倒说说,有什么事比保护我更要紧。”钟蜀珩见他真动了气,不愿在此丢了任何一方的面子,所以打着哈哈把众人赶到别处,由他们自己处理。
      “事后我会向督理汇报。”周世襄维持一贯不卑不亢,不咸不淡的态度。气得林鹤鸣简直想原地爆炸,炸死他个没心没肺的狗东西。但碍于此处人多眼杂,他理智大于气愤,在心里斗争一番,最后决定斜他一眼,问:“严昭什么时候回来?”
      周世襄见他没有刨根问底,心里暗自松一口气,先行做了个请的动作,让他出去。林鹤鸣刚才吐过一场,现在仍然很难走路,只能被钟蜀珩和周世襄扶着,送到汽车后座,周世襄跟着坐到他身边,说:“我送你回去。”
      林鹤鸣笑了笑,用手裹紧身上的毯子:“你是不是穿件好衣裳就忘了自己的出身?你在林家是什么身份,还要我提醒你吗?”他这时脑子是完全清醒的,可身体却瘫软如泥,一直保持着躬身抱着自己的膝盖的姿势,看起来极不舒坦,连声音都是讷讷的,听着就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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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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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世襄优点的其中一个,就是极有自知之明。所以他并不在意林鹤鸣说话刺他。见林鹤鸣坐不住,他便将他的身体扶着,靠在自己身上,又用手搂着他的背,一路安抚着。及至要下车时,林鹤鸣还是说再等等,他走不了路。片刻后,他吩咐汽车在公馆外的小街巷里停下,二人一齐下了车,汽车夫先将车开回家里。
      林鹤鸣被周世襄扶着走了两步,腿肚子一软,又蹲在路边,直说“让我再缓缓。”寒意能令他清醒,若是回家被父母看见自己醉酒可不是好事。周世襄不愿开口劝他,在脑子里一番计较后,又认为自己背不动他,所以是对他无计可施,就只能是站在一旁用手扶着他的肩背,保证他不会摔倒在地上。
      林鹤鸣误以为自己感受到的是他的耐心与关爱,当即就觉得自己在车上说的话很过分,心里一阵愧疚,然后从地上起身,一手拍在周世襄肩上:“周长官,万分抱歉。方才言辞不当之处,请多海涵,恳请原谅。”他眼前几道重影,那一掌也拍进空气里,扑了个空。
      周世襄反应极快地将他稳稳扶住,两人的手掌握在一起,林鹤鸣心里立刻升起一股暖意。但他对林鹤鸣这风度颇好的道歉,似乎有几分怀疑,于是赌气似的:“你要道歉,该在车上叫人看见。”意在说他装模做样。
      林鹤鸣挣开他的手,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说:“我做自己,不需给旁观者看见。”
      周世襄私以为他说得很有道理,一挑眉毛就跟了上去。将他扶住后,心里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要为做过的事后悔。他在史书上看见江石对林泉的悔恨,可心里还是不能释怀。所以对待此后的每一个人,都抱有几分玩世不恭的态度——不愿重蹈覆辙。于是他问:“那你叫什么?”
      林鹤鸣这时已经走到门前,周世襄扶着他的胳膊,他听到后忽然扭头,正经起来:“我姓林名汀字鹤鸣。”像对初次相识的人做自我介绍。
      周世襄却蹙紧眉,不可置信地瞪着眼问:“你说什么?”
      “姓林名汀字鹤鸣。”他重复一遍。
      林鹤鸣说完,自顾自扶墙走进林公馆。管家仆人一窝蜂的扑上去将他扶上楼去照料他,给他洗漱宽衣。
      周世襄原意在问他,既然脑子清醒,又为何对自己大吼大叫,却不料他会错意。这让他想起一桩旧事。
      前世,江石曾对他说过:“林将军,若有来世,寡人要以你之姓,冠我之名。”
      他笑:“到那时,陛下就要叫林石了。”
      江石默然无语的为他斟茶,“往后对我不要称陛下,要说你。”江石对他纠正道。随后又说:“石字太硬,配不上将军对我的铁汉柔情。”他单这样调侃一句,林泉就红了脸,随后他问道:“叫林汀如何?汀与泉相对。”少年心性纯净,天真而固执地认为这样他们就能离得更近一些,不必为皇位所累。
      周世襄站在原地,被这样前世今生的巧合震个半死。往事一幕幕在他脑海里回放,江石的脸与身影被记忆重新上色,最后与林鹤鸣渐渐重合,二人成为一明一暗的两面。可周世襄能够分清,他们是两个独立的个体,绝不会成为同一个人。他打心底里认为,林鹤鸣这样的纨绔,绝不可能是江石的转世——这一定是老天给他开的另一个玩笑。
      在林鹤鸣离去的背影里,周世襄逐渐认为自己应该通透一些,不必被什么前世今生束缚,既然小林对他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那就遂他心意,与他凑在一起,玩个新鲜好了。
      如此一想,他全然没了心理负担。
      林鹤鸣宿醉醒来,已是次日十二点半,他脑子虽然昏昏沉沉地,但仍然记得周世襄如何温柔体贴地照顾自己,所以并未表现出起床气,而是从被子里探出手去,摸索着在床头柜上找水杯。
      严昭一晚上睡得并不安稳,许是心里惦记着少爷,他凌晨五点就回到林公馆,很是自觉地去林鹤鸣房间等候发落,在他枯等七小时后,终于见到被窝里的动静。便连忙上前去把水杯送到他手里。
      林鹤鸣掀开被子,见是严昭,有些惊讶地起身半倚靠在床上,睡眼惺忪地问:“周世襄交代你的事做好了?”
      严昭并不知道是什么事,脑子一转,竟唯唯诺诺的点头。
      林鹤鸣盯着他的眼睛,见眼神闪躲,心里来气,便暗暗认为他在撒谎,于是又问:“你去见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一向认为严昭是个信得过的人,所以在严昭面前,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房间里沉默下来,气氛有些尴尬。他猛饮一杯水,脑子里想着这样问是否会让严昭认为他在醋海翻波。
      青年人大概就是这样要面子,他越想要打消严昭这样的念头,越觉得自己已经被怀疑上了。既然解释不通,那便恐吓吧。林鹤鸣想着,猛地抬头,恨恨地一眼望去,吓得严昭立刻垂下眼去,如实回答:“周长官关心您与谁同行,这才把我叫去的。”
      “是吗?”这说辞让林鹤鸣觉着新鲜,又问:“后来呢?”
      “临时有事。”严昭解释道。
      林鹤鸣的大脑有意识隔断了后来的信息,好像只听见了“周长官关心您”这半句。
      他又端起杯子,假做喝水的样子,实际却在偷笑。在他心里,他们三人之间的误会已全然说通了。他知道严昭在说谎,但也守着父亲告诫自己“好奇害死猫”的信条,而忍住去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心情。
      他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再想昨晚他们去做了什么。他打心底不愿自己亲近的人被逼得说谎。
      严昭感慨他的宽容,同时认为周长官这个人,似乎是小少爷的软肋。他克制不住自己吃醋的心绪,但很快,他就释怀了。毕竟周世襄是林鹤鸣的救命恩人。
      如是想着,严昭望着林鹤鸣的眼神似乎又正常起来。
      林鹤鸣昨晚喝得烂醉,黑甜一觉醒来自觉解开了心结,心情大好,挥手把严昭打发出房间后,开始忍不住哼起歌来:“Let me forget that so long you have roved.Let me believe that you love as you loved.”这是一首英国民歌,而歌词正合他此刻的心情。
      他的歌声并不十分优美,至少三姨太听见后并未对他夸赞,而是满脸烦闷着下了楼。
      按照往常,此时已经过了用饭的时间,但林鹤鸣赶巧,今天是他大哥林思渡一家回家的日子,所以林家上下集体延迟半小时,就为着吃个团圆饭。
      林家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正好能坐满一桌。林督理林太太坐上首,两旁依次坐着二姨太佩芳,三姨太桂瑜,然后是林思渡一家三口,林乐筠与林鹤鸣年纪小,只落得两个末座。待众人都落座了,也还没见林鹤鸣的人。
      林督理先开口:“鹤鸣呢?”
      管家老严躬身在一旁回话:“小少爷还在洗漱。”
      众人都见怪不怪了,林太太开口说:“不等他了,咱们先吃吧。”林督理却没好脸色。只因是行伍出身,向来不提倡孩子们睡懒觉,听到这里,心里认为林鹤鸣真有些不懂事,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一大堆,且净在需要他表现的时候掉链子。一时觉得自己对他太过纵容,板着脸就佯装要发作怒气。
      “爹,鹤鸣才回家几天呀,您跟他生气做什么。”一旁年轻女子开了口。
      林督理一眼扫过去,说话的人是大儿媳白幼如。一身水墨的旗袍打扮,生得娇小伶俐,牛奶皮肤,一头卷发披肩,是在林鹤鸣出国那年嫁进的林家,而今她与林思渡的孩子,也已经六岁了。
      林家是不曾分家的,只因林思渡事务繁忙,白幼如疑心他包养外室,所以这些天都跟着他住在办事处的小别墅里。
      白幼如说完,用手在桌子下拍了拍林思渡的手,却见他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低下头继续思考。这样一来,她只能求助于儿子林禹桐。
      林禹桐人小主意大,见没人接话,立刻自告奋勇:“我去叫小叔吃饭。”说完就从座位上跳下去,林督理看得发笑,摆摆手说:“去吧去吧,你小叔还没见过你呢。”似乎对他这举动很满意。
      等林禹桐跑上楼,林思渡开口不大不小的说了一声:“听说鹤鸣要去做大学教师了。”这是他从别处听来的消息,如果是真的,对他和林鹤鸣来说,都是极好的。
      林督理微微点头:“是世襄告诉你的吧?”似乎在试探。
      林思渡摇摇头,轻声说:“在大学的朋友告诉我的。”
      林督理微微歪头对他轻笑一声,不再说话。
      楼上,林禹桐跑到林鹤鸣房间外,正见严昭在站岗,见怪不怪的越过他去,径直进门。林鹤鸣正站在镜子前刮胡子,满脸的白泡沫,远远看去,就像长了一把络腮胡,林禹桐认为很像圣诞老人,于是站在原地笑。
      原本他是不怕生的,但当他看到这位从未谋面的小叔时,卡在喉咙里那一声,却无论如何也叫不出来。他认为这是林鹤鸣不怒自威的缘故。
      林鹤鸣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于是回头一瞥,见只有一个穿着黑西装小鬼,也就先忙完手里的活儿,又清理完面颊,才对他产生了兴趣,问:“你是禹桐?”
      林禹桐规矩的点点头,林鹤鸣招手把他叫到自己身边,用手按着他的肩膀。叔侄二人一齐揽镜自照,林鹤鸣看着小孩稚嫩的面孔,忽然鬼使神差的认为,林禹桐简直就是缩小版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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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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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叔,你给我带了什么礼物?”林禹桐伸出手,向他讨东西。
      林鹤鸣捏着他的手心轻轻一打,走进房间,在床头拿起一个纸袋递给他,里面装着三个薄荷绿的盒子,分别装着一块男士手表,一根925银制项链和十字架项链。虽不名贵,但都是林鹤鸣在登船前精心挑选的。
      林禹桐得到礼物,心满意得的提着袋子蹦蹦跳跳地下楼,林鹤鸣换上西装紧随其后。等他走到楼梯口,远远的就看见林思渡正在望着自己。
      林思渡是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生得俊朗英挺,皮肤并不算白皙,不需他做什么,就带着几分匪气,单从相貌上看,他与林鹤鸣并不像是一对兄弟。但近看,他又被那双大而媚的猫眼拯救了,带着凛冬的温度,冷漠、神秘。随着林鹤鸣从楼梯上走下,两人的眼神长久的聚在一起,任谁也看不明白是个什么状况。
      林鹤鸣一如往常地走到饭桌前,开口向几位长辈规规矩矩的打招呼,最后在林乐筠身旁落座,对着林思渡的方向颔首笑:“大哥大嫂,你们回来了。”又点头示意,显得十分亲密。
      林思渡见他态度不错,将手放在桌上,终于从脸上挤出几分笑意,答道:“这些天忙,按理说你回家,该大哥去接你的。”
      不过他明显说的是客气话,林鹤鸣听罢摆摆手,说:“我能理解。”气氛有些奇怪,二姨太神情并不自然,总向对林鹤鸣抱有敌意。林鹤鸣见到,又说:“大哥,前些天周世襄送去你那里的人怎么样了?”这话无异于向林思渡抛去一颗炸弹,若杀手在他手里死去,那么林鹤鸣是有理由怀疑他的。
      二姨太见林思渡不预备把话题进行下去,正要接话,就听林太太开口:“小林,你大哥不容易回家一趟,用过饭再说。”说着向他使去一记眼色,让他住嘴。
      林鹤鸣吃瘪,只好乖乖往碗里盛汤。林督理虽然关心,但也不想再饭桌上谈打打杀杀的事,便应着太太的话说去:“吃完去书房说。”兄弟俩只有点头的份儿。
      这顿饭并未因为开场的尴尬而沉默到底,林乐筠见两个哥哥不太投机,便在心里打起小算盘,她的眼神绕着众人走了一圈,终于在林鹤鸣身上落定:“小哥,你真要去教书吗?”她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家里不会只有一个人想知道。
      林鹤鸣也是这两天才知道的这个安排,但他还没拿定主意,这回见林乐筠像要“逼宫”,就抬手夹起一块大蒜:“我教你去!”他将筷子往林乐筠碗里意放,顿时让小姑娘哭丧着脸:“爸,你看他!只会欺负我。”
      三姨太对林鹤鸣积怨已久,但她在家较为有大局观,不愿主动去招惹他,于是伸手在桌子下面对着林乐筠的小臂一拧,教训道:“谁让你多嘴。”林鹤鸣见她被拧,手臂上立刻浮出一块红淤,便起身抬着碗到三姨太身后,佯做夹菜,随后对她说:“乐筠,哥跟你换个位置。”说着作势要推她去自己的位置。
      林乐筠会意,装模做样的说:“你那里都是青菜,我又不是兔子,干嘛去坐?”
      二姨太一双眼一直挂在林鹤鸣身上,见林太太要叫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便开口打断:“乐筠啊,你二哥疼你呢!”她说话总是歇要一口气,三姨太本就心烦林鹤鸣回国,而今见女儿和他一个鼻孔出气,简直气得不知道要怎么泻火。
      兄妹两个正以为自己的小心思要被二姨太说破,就听她又说:“你没看报吗?姑娘家就要多吃青菜才长得水灵呢。”
      白幼如一听,连忙脸上堆笑,抬着小碗对林乐筠招手:“小妹来坐这里。”
      林鹤鸣又推她一下:“去吧,你姐儿俩好说话。”他换走了三姨太的出气筒,让三姨太对他更恨几分。
      林督理看着他们闹成一团,知道二姨太有心和稀泥,接着就对林鹤鸣板脸:“你吃完饭来我书房。”
      林鹤鸣夹菜的动作顿在半空,随后他就笑了:“爸,食不言。”说完他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终于肯规规矩矩吃饭,看得众人直笑。
      饭毕,仆人使女们将大堂收拾出来,摆上麻将桌,女眷们就开始进行一天的娱乐活动——打麻将。而林思渡林鹤鸣兄弟俩则随林督理上了二楼书房密谈。
      在林公馆,共有两个书房,小的在林鹤鸣房间里,只供他一人使用;另一个大的在公共范围,就在二楼左侧,面积很大,有两面巨大的书墙,都是林家父子三人从各处淘来的,其中大多数他们都或多或少浏览过。林思渡不在家时,这书房也就林督理在用,所以也可以算作一处私人空间。
      书房内一应摆设,皆是时兴的西洋风,褐色的实木家具与书墙相衬,地上铺着整块的波斯手织地毯,靠窗位置摆放一张办公书桌,上面放着林鹤鸣在古玩市场淘来的琉璃古灯,看起来相当具有书香气息。
      林督理走进房,在书桌前坐下,又翘起二郎腿点燃手里的雪茄,才让两个儿子各自在自己对面坐下。林思渡坐下仍然时仍然保持着挺拔的身姿,这来源于年幼时母亲无时无刻向他灌输的思想——要学会讨父亲欢心,要完完全全长成父亲期望的样子。
      当林鹤鸣一天天长大,他才发现,原来父爱对林鹤鸣是无条件的,不需他说什么,学会什么,父亲都是爱的。如此来,他心底的自卑与危机感日渐根深。
      在林鹤鸣留洋那几年,他迫使自己看起来强大,可当他听说林鹤鸣归国时,心底的不安又如年幼时那般涌来。在旁人眼里,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冷面阎罗,仿佛不会被任何事物所动,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回到有林鹤鸣的家里,他就像一个外人,看着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自己只能在一边陪笑附和,做回心底那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不敢接受任何人审视的目光。
      林鹤鸣向来坐没坐相,今日也不例外。原因无他,他从不在意父亲制定的那些钉子式的规矩。刚才那一场饭吃得他身心疲累,他实在想不明白,亲人之间为何如此勾心斗角。自从他记事起,这个大哥就没有给过他几次好脸,年幼时那场大火,他记得清楚——是由林思渡引起。他在房间里烧照片,不慎引燃窗帘后将自己锁在书房,若没有周世襄相救,他恐怕被烧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事后林督理认为是仇家上门追杀,索性搬了家,而林鹤鸣私心不愿将家里搅得乱乱糟糟,也就将真相埋在心底,从未动过去挑明的念头。直到他出国那一年,林思渡也全然没有向他道歉的意思,这让他很难释怀。
      而今兄弟俩见了面,林思渡仍然对他一副“你亏欠我”的模样,莫名的引起林鹤鸣心里那股邪火,简直不想要再包容他了,因此吃饭时也想对他步步紧逼。
      二人坐定一阵,林督理坐在窗边继续吞云吐雾,见林鹤鸣满脸的不忿,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问:“思渡,人送到你那里怎么样了?”
      林思渡正在思索往后怎样应对林鹤鸣,忽然听见父亲发问,于是条件反射的应声:“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他说完盯着自己的鞋尖,“踏踏”地动了两下,心想,这鸟人命真他妈的大。
      这些天来,林思渡地牢里的人几乎没停止过对杀手的拷打,那些酷刑叫人看着就相当肉痛,可一番连轴转下来,套出的情报却十分有限,简直让林思渡这个“监工”都有些吃不消。由于他对林鹤鸣的感情很复杂,所以他认为自己应该空出时间,去做更要紧的事。有时他甚至慈悲心发作,想要一枪毙了那个杀手,给大家都来个一了百了。
      偏偏这人得罪的是老爷子的宝贝,所以他想做回好人也做不成。
      林鹤鸣听了,当即认为他在说谎,好在他的表情跟不上神经,还没表现出来被林督理打断:“别让他死。”若是人死了,他永远不会知道是谁要对小林下死手。
      林鹤鸣在一旁点头,显然他也不想将自己遇刺的事闹个死无对证,所以满脑子的想着怎么才能撬开杀手的嘴。在心里挣扎一番后,他对林思渡说道:“大哥,我去试试。”一句话说得轻轻巧巧,林禹桐从门外经过,满心以为他是要去玩乐,于是推开门,高声说:“我也要去。”
      林督理听得笑起来,林思渡冷着脸,呵斥一声:“出去。”林鹤鸣偏不遂他意,招手,从后面把林禹桐抱在怀里,低下头去问:“你要跟谁去。”
      林禹桐挣脱出去,扑向林思渡:“我要爸爸。”林思渡却条件反射似的用力把他推倒在地。父子俩眼神相接,林禹桐被他眼神里的阴狠劲儿生生把眼泪吓了回去。林鹤鸣起身,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柔声道:“你先下去找妈妈,我找到球拍来陪你玩。”说完又替他抹抹眼泪,轻拍他的背,把他送出书房。
      林督理向来不会对教育小辈发表意见,今日却忍不住了,想发发威,说:“思渡啊,教育孩子要连骂带哄,你这样是不行的。”
      林思渡点点头,在心里轻嗤一声,我小时候,您不就是这样对我的么?
      ---------------


    第10章
      ==============================
      林鹤鸣看出林思渡的不悦,但他向来是个利己主义者,这会儿并没有心思要去在他们的观念分歧上添一把火,便想着转个话题到自己的事上:“爸,我跟大哥去看看行不行?”他说着,把双手交握放在脖子后面枕着,好不惬意。
      林督理见他不抗拒接触家里的事务,也是打心底里高兴,笑说:“你跟着去见识见识也行。”他先应了,再回头问:“思渡,你看如何?”
      林思渡默了默,心说让他去看看也无妨,免得回头他猜忌自己不尽心尽力,就先点了头,而后再说:“待会儿我打电话过去叫世襄安排一下。那地方脏得很,我怕小林受不了。”
      林鹤鸣疑心他看不起自己,遂将眉头一挑,转头去看他,从脸上挤出笑来:“哥,你以前是最爱干净的,你都去得,我怎么就受不了了?”他一面说,一面想,原来周世襄是与他共事的,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有这样的职务之便,能与这个救命恩人朝夕相处。
      林思渡见他不服气的样,想起自己从前做外科医生时,的确洁癖严重。手上碰了东西非得立刻去洗手,否则一整天心里都不会舒服。可后来时间一长,他就发现了,没什么习惯是不能纠正的,不膈应了,却还是忍不住要洗手。
      “行,你什么时候去?”
      林鹤鸣望着窗外,忽然计上心头,从椅子上直起身子,回他:“我还没想好。”林督理坐在一旁心不在焉的想事,并不干涉他们,林鹤鸣将头伸去靠近林思渡,小声说:“要不你把周世襄的电话和地址留下,我想去了就联系他带我去。”他说完,与林思渡眼神相接,“嗯?”了一声,眼里散着狡黠的光。
      林思渡不知道林鹤鸣与周世襄打过几回照面,亦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过什么联系,林鹤鸣从前做事向来没个准,想是这回也不例外。他在心里一合计,也不愿意再在林鹤鸣的事上浪费时间,便十分痛快的把周世襄的电话号码写给了他。
      林鹤鸣拿着条子,装着一本正经地问:“这是他家里的还是办公室的?”
      “家里的。”
      这件事掰扯清楚,林督理一抬手,打发了林鹤鸣,刚才在饭桌上想要教训他的话已全然抛之脑后。林鹤鸣手里拿着条子,面无表情地走出书房,直到房门关紧,他走在楼上也听不见房里的说话声了,才将条子拿在眼前仔仔细细地看起来,同时面上掩不住的笑意,嘴里怪叫着“yes”。
      楼下,林禹桐正趴在白幼如腿上哼哼唧唧,听见林鹤鸣的声音,立刻起身抹干眼泪,站在一旁朝楼上看。林鹤鸣趴在栏杆上,半个身子悬在半空中,对他说:“你等下,我换身衣服就来了。”
      二姨太三姨太听了,当即笑起来:“禹桐这孩子就是聪明。”带着点讽刺的意思。
      白幼如摸起一张八万,放在桌前,打出一张四条去,问:“小姨娘这话怎么说的呢?”
      二姨太看堂子里,说声碰,牌倒下了,也还是没打断三姨娘说:“知道这家里竹笋靠不住要靠竹子,你说是不是聪明?”这话本没只是一个比喻,但给二姨太和白幼如听去,免不得像在唱衰林思渡。
      林太太见她们阴阳怪气,心里不悦,铿锵有力地打出张一筒,说:“竹子虽高,可风一刮就倒了,依我看,竹笋虽矮,却牢靠多了。”
      这话说得二姨太更不乐意了,手里摸起牌来也不忘刺她一句:“姐姐这话说得可有失偏颇了,竹子随风倒了,还起得来,笋子根基浅,风太大可是会被连根拔起的。依我看,桂瑜这话说得也没差。”说着,她将手里的四条打出去。
      白幼如听他们竹笋竹子的说了半天,绕得脑子疼,林思渡再不济也能算是根竹子吧,二太太哪有这么损自己儿子涨他人志气的,遂把牌一推,说声:“胡了。”将话题终结在此处。
      这时林鹤鸣正好下楼,拿着一副网球拍,穿着灰色的运动服,看起来跟那十几岁的毛头小子没有区别。白幼如一边数钱一边叮嘱:“禹桐,你跟着二叔可得听话点。”
      “好。”林禹桐点点头,追着林鹤鸣出去。
      等到时候稍晚一些,林乐筠又穿上那件银光闪闪的露背裙子,从家门口上了汽车出门了;林鹤鸣坐在大堂的沙发上喘粗气,女眷们仍在打牌,林督理和林思渡还在楼上。全家上下,唯有他与林禹桐两个闲人。
      他百无聊赖地问:“乐筠去参加舞会吗?”
      三姨太听了,接话:“这个死丫头留在上海,简直就是专职玩乐。”听着是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林鹤鸣心想,不出去难不成就在家受你的气?遂从鼻腔里轻嗤一声,林太太听罢,瞪他一眼,接着说:“姑娘家出去应酬应酬也是好的,免得将来见了生人就脸红。那可就太小家子气了。”白幼如听着,在一旁附和:“母亲说得不错。”
      “听桂姨的意思,是不想要小妹留在家里了?”林鹤鸣试探地问,若是能说服三姨太同意乐筠去别处上学,那她也就不必人前风光,人后受罪了。
      三姨太将六筒打出去,漫不经心地说:“依我看呐,高中毕业就不该上学了。”她长长叹息了一声,接着说:“老爷子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不知有多少人排着队等着娶你妹妹呢。偏偏她要去上什么学。”
      二姨太颔首偷笑,笑她见识浅薄没有格局。
      白幼如深以为她这说法错了,忙帮嘴一句:“小姨娘这话说错了,现在不兴以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了。”
      “不兴这一套,那你和大少爷又算怎么回事呢?”三姨太回讽一句。
      白幼如娘家是沪上有名的富商,产业几乎掌握沪城大半的经济命脉,当年林督理初来沪城,还未站稳脚跟,若不是抓紧机会与白老爷子定了儿女亲家,恐怕也不易在此地生根。也因如此,三姨太嫉妒二姨太生得出个儿子,并且有个好儿媳。
      白幼如不服气她说自己落后,但不便将情绪表露出来,只得阴阳怪气地说:“我和思渡自幼就要好,又是同窗。当年毕业后嫁给他,可我也没荒废学业不是?”她边说,将手里的七条打出去,牌就叫上了,又补充一句:“要不是有了禹桐,现在瑞金医院也有我一个办公室呢。”
      林鹤鸣听得痛快,他就欣赏大嫂这样有底气的事业女性,免不得对她又佩服几分。几人掰扯一番,三姨太自觉理亏,也就不开口了。林鹤鸣远远的对白幼如竖起大拇哥。随后起身,把汗巾放在沙发上,走上楼梯去靠在上面,对下面说:“妈,我晚饭不在家吃了。”
      林太太头也不回地问:“你也有约了?”手里摸牌的动作没停。
      林鹤鸣这是临时起意,若说没约,恐怕是溜不出去的,遂点点头,白幼如从林思渡那里听到小道消息,调侃道:“二弟是去跟电影明星顾小姐共进晚餐?”
      “是呀。”林鹤鸣顺坡下驴。
      林太太思想有些顽固,不愿儿子同那些交际混乱的女性扯上关系,遂提醒他道:“把握分寸。”话音未落,二姨太就说:“自摸。”
      林鹤鸣冷不丁被这样提点,心里认为母亲很有愿望要将自己圈养起来,索性脚底抹油,一溜烟跑回房间,找出下午林思渡给自己的条子,想要和周世襄通个话,借提审之便,想要约他共进晚餐。
      周公馆二楼。
      严昭正在书房向周世襄述职。他本是周世襄带出来的人手,而今要归于林鹤鸣名下,这让他心里很不舍,但又不得不遵从安排。
      从前林鹤鸣与周世襄在他心里的分量都是一样的,一个是提拔他的师傅,一个是尊他如兄的小少爷,哪一个他都离不开。后来,周世襄在师傅的基础上成为他单方面依赖的恋人,小少爷就暂时被抛之脑后了。
      今日他来,为的就是向他做个道别,往后也许他们再没有机会单独相处了。
      林公馆里。
      林鹤鸣坐在床头,手里捏着那张纸条,心想,你家住得还挺远。他一面腹诽,一面按照号码拨过去,电话拨进转接台,他对电话里说:“帮我转接华山路27号。”这是周世襄家的地址,也不知道这会儿他到家没有。
      片刻后,周世襄书房的电话叮铃铃的响起来,他满脸不忿地从沙发上起身,严昭在下面环着他的腰,眼里依依不舍地,含着泪。好像他这一去,就不会回来似的。
      林鹤鸣在电话那头听周世襄压低声音,闷声一问:“喂?”心想他今天情绪好像不大好,横竖他不知道是自己打的电话,那憋着不说话好了。
      周世襄又问一声:“喂?”电话里还是没人应声,他便挂断电话,向沙发走去。
      严昭衣衫不整地窝在沙发里,周世襄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两人都不开口,周世襄主动伸手去搂住他的腰身,头便埋下去,品尝他的唇齿,严昭不由自主地想向他靠近,却始终隔着一寸距离。
      逼窄的双臂间,喘息声不绝于耳。
      这时,电话又叮铃铃地想起来。
      周世襄停下手上的动作,起身去接,阴着一张脸,对电话爆喝一声:“喂?”全然没有平时温文尔雅的影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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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0]以坛为家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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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4-9 11:17:13 | 只看该作者
    第11章
      ==============================
      电话那头的林思渡被这一声爆喝吓得无言以对,但反应过来,不甘示弱地揶揄:“周长官,你火气够大的呀!”
      周世襄听出这声音的主人,立时皱起眉,没好气地问:“林大公子来电,有何急事?”
      林思渡与他共事多年,听惯了他阴阳怪气的样子,也就不多费口舌,直接开门见山了:“老爷子这几天要叫鹤鸣过去见见那个人,他爱干净,你看着准备吧。”说完,他听见周世襄低低嗯了一声,接着解释一句:“你的号码我给他了,他去之前会联系你。”
      周世襄一默,想是刚才那腔怒火烧错了人,遂软下声音,对林思渡笑道:“多谢林大公子。”而后毫不留情地挂断电话。
      严昭在远处看得一头雾水,他的脾气一向是大的,并不会因为对方是林思渡就收敛,也不知道他的态度怎么变得这样快,遂起身问:“先生,是有什么好差事吗?”
      周世襄放下电话,一步步走回去,嘴角含着笑,说:“你少爷这几天要去牢里。”他将手搭在严昭肩膀上:“到那时候,咱俩就没关系了,你明白吗?”他说话时一双眼无辜地与严昭对视,丝毫不怯,从他的眼神里,没有透露出半分愧疚。
      严昭认命地点点头,将头靠在他肩膀上,他找不出词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能低声问道:“从此咱们是师徒,是吗?”
      周世襄挑起他的下巴,凑了上去,在他嘴上蜻蜓点水般稍作停留,说:“是的。”他的动作很快,语气也相当坚决,让严昭不知如何开口挽留他为自己稍稍停下脚步。
      在严昭眼里,周世襄是像谜一样的男人,任何人都不能笼统的用一个词语去形容他,因此他羡慕林鹤鸣能够对周世襄无礼——因为他只找得出一个好字去形容周世襄,到底哪里好,他也说不明白。
      总之,好到让人恨不能将他囚禁起来,再慢慢探索他身上的秘密。
      周世襄不仅身手高明,并且调-教起自己来也很厉害,严昭暗自觉得,有朝一日自己囚禁了他,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周世襄向来无意去了解他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当初要他,无非是看中他干净、听话,在受训时有野兽一般纯粹的杀欲罢了,因此与他更近了一步。至于要与他建立长久稳定的关系这件事,周世襄从未想过。
      严昭躺在沙发上,像一本无趣的图册,被周世襄从头到尾的翻阅了一遍,除了纸张雪白以外,好像并没有别的可吸引他的点。
      这一度春风吹得并不算长久,当周世襄进行机械运动时,书桌上的电话又响起来。他有预感,这回当是他想要听见的那个声音。
      他毫不掩饰自己百无聊赖的情绪,下了严昭的身,提上裤子就去接电话。
      “喂。”这回他的语气听起来相当好。
      电话那头的林鹤鸣听了,忽地笑出声来:“周长官,你终于肯接电话了。”
      周世襄憋着笑,心道你这电话打得及时,遂问“你是?”他明知故问,嘴角却有藏不好的笑意。
      林鹤鸣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他没听出自己声音,有些失落,但也不表现出来,仍然笑:“我是林汀。”大不了再做个自我介绍。
      周世襄这才绷不住,回他一句:“原来是小少爷。”
      “周长官如不介意,叫我鹤鸣就好。”林鹤鸣一心想纠正他对自己的叫法,见他不吭声,又说:“先前我打电话占线,是大哥在给你打吧。”这话本为事实,但一听进周世襄耳朵里,倒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
      他正愁该怎样制造机会与林鹤鸣交流一番,他自己就送上门了,忍不住叫人感叹一句得来全不费功夫。
      “小少爷有什么吩咐?”
      周世襄问完这一句,回头看,严昭正从沙发上起身,麻利地穿好衣裤。走时,他深深望了周世襄一眼,却见他打手势,嘴角带着笑,是叫他先出去。严昭知道这电话是林鹤鸣打来的,自己压根儿没有立场去挽留或是质问什么,只能像个败军之将,灰溜溜地退出属于他们的战场。
      林鹤鸣躺在床上,陷在棉花一样的鹅绒被里,仰着头望着天花板,一手不住地拨弄自己的头发,软软的手感好极了。听周世襄这样问,他很开心,遂对他说:“听说我受南洋公学聘用之事,全是周长官在背后出力,所以今晚我在Cathay Hotel 略备薄酒,望周长官赏光。”他极为正式地说出自己打了数遍腹稿的邀请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因为太紧张而忘了酒店的名字。这时听电话那头没了动静,心简直就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周世襄在心里默了两遍,觉得耳熟,遂问:“是华懋饭店吗?”
      “是的,不知周长官肯不肯赏脸?”林鹤鸣鼓起勇气又问一遍,虽说他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但在这等待的关头,还是紧张的不能自已。
      周世襄望望窗外,天色全然暗下来了,林鹤鸣身边没人护卫并不安全,遂对他说:“我手头还有些事。”话未说完,他就听见林鹤鸣在电话那头很是失望地哦了一声,他不便让林鹤鸣失望,于是算着严昭回到林公馆的时间,又问:“不知道少爷能不能等?八点半前我可以去。”
      林鹤鸣相当感谢他对自己做出让步,简直就要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猛地从床上蹦起来,说了一声:“好!”
      月上中天,林鹤鸣坐在汽车后座,侧头望向窗外,夜晚的街道看起来格外冷清,水色的月光泠泠落下,风一吹,寒意刺骨。汽车穿过一段喧闹的街市,在一座芝加哥学派的哥特式建筑外缓缓停下,标志性的绿色屋顶在夜里发着荧光,这便到了被誉为“远东第一楼”的华懋饭店。
      林鹤鸣拿起手边的雪茄盒,随即身体向前倾,用手拍拍严昭的肩膀,对他道:“在外面等我。”
      严昭答应一声,等他下了车,确定四周没人跟踪他后,才吩咐汽车夫把车开到隐蔽的地方停下,他就坐在副驾里,等着林鹤鸣出来,好护送他回家。
      林鹤鸣迈着轻快的步子进门,酒店侍应对他并不相熟,但见他一身灰色高档哔叽西装,人又长得贵气,想来不是等闲之人,就上前一步,问:“请问先生贵姓?可有预约?”
      林鹤鸣伸手掏裤兜,发现忘带名片,遂答:“免贵姓林,名汀。”
      侍应早将每天预约来此的客人名单烂熟于心,原本他也不知道林鹤鸣这号人,但由于他今天电话来得晚,酒店内部冲林督理的面子做了调整,才临时有他的位置,这让人不想记住也不行,便立刻躬身请他进门,领着他去了预定的包厢。等他入座了,才又问:“小林先生现在点餐吗?
      侍应将手里的菜单递过去,林鹤鸣接过翻了翻,不知该吃什么,便说:“先不点,我要一杯白茶。”他打发了侍应,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包厢里,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发呆。
      茶未到,人已至。
      周世襄推门进去,林鹤鸣正翘着二郎腿吞云吐雾,简直颓靡不堪,怎么样都与大学里的教书先生搭不上边,便满脸不忿地走上前去,拉开他身边椅子坐下。
      林鹤鸣听见声响,从烟雾缭绕里回过神来,将身体坐直,转头去看周世襄,一身德制墨绿短风衣,内搭暗绿衬衣,领带也是一样的墨绿,下-身是熨帖的军裤和及踝短靴,看起来飒爽极了。
      他伸手掏出兜里的盒子,放在周世襄面前,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感谢周长官奔波。”
      周世襄将盒子调个方向,见是上好的古巴雪茄,揶揄一句:“小少爷很会投人所好嘛。”他对林鹤鸣丝毫没有拒绝的意思,说着就将盒子打开,抽出一支在鼻尖深嗅一口:“少爷慷慨,世襄却之不恭了。”
      林鹤鸣的礼物虽送出去了,但心情却放松不下来。周世襄在他面前,时阴时晴,像一个巨大的谜团,让他无从了解,无从下手。他转动眼珠不动声色地瞟向周世襄,一路而来的侍应像是缓解二人无言以对的尴尬,上前递上菜单:“请二位先生点餐。”
      周世襄笑着接过,先是习惯性地用手将领带拧松,然后翻开菜单,很认真的说:“这家饭店的番菜很有名。”他又翻过几页,随口说道:“白芦笋鲜虾沙拉、熔岩蛋糕、白酒田螺、高丽菜卷扇贝。”说完他合上菜单,说:“主餐来个红酒炖牛肉吧。”
      林鹤鸣私心以为他拧领带是对自己诱惑的意思,又见他在认真点菜,便认为他对自己的态度是认真的,那些先前在心里预设好的弯弯绕绕的话也就说不出口了,转而点了几个自己喜欢的菜品,说:“周长官不计前嫌,鹤鸣万分感谢。”这话说得极为庄重,算是正式为先前冒犯他而致歉。
      周世襄见他态度诚恳,心里十分高兴,表面上却不以为意地压着椅子向后靠,揶揄道:“少爷吩咐,我哪敢不来?”见林鹤鸣面露愧色,他又从嘴里轻而快地吐出一句:“其实你来电话那会儿,我和严昭正共进晚餐。”
      “是吗?”林鹤鸣将信将疑地问,严昭并没向他提起此事。
      “你的电话要是再晚一会儿,我简直没有肚量可以再奉陪。”周世襄说着,不可置否地一笑。
      ---------------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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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鹤鸣听他为了自己提前结束了与严昭的聚餐,心里很是感动,但还不至于到感谢严昭的地步,毕竟他也介意他们之间太过亲密。况且这事只是周世襄的一面之词,他需得先去严昭那里核实,再决定怎么补偿他们那未完成的聚餐。
      他一面想着,一面点燃手里的香烟,垂下眼睑极为自然地将头向周世襄靠去,用自己的火星去点燃他手里的烟。
      周世襄被这样的亲密举动吓得怔住,在心里缓过两三秒后才恢复正常表情,用手挡着脸,埋头点烟,深吸一口气后从嘴里吐出一团白气:“多谢。”
      “这么说来,我在你这里的分量,比严昭要重要些。”林鹤鸣侧脸望他,说得坚决而肯定。
      周世襄向后一仰,避着他深吸一口气,笑说:“您在我这里,跟皇帝差不多。”这话被他说得似调侃,又淡漠,全然不像在表忠心。
      林鹤鸣不知如何剖析他这句话的意思,只想着总之他对自己不抱有恶意,就可以继续了解下去。他挤出笑来,像是要向周世襄献宝:“不瞒你说,我常梦见自己是一个皇帝。”
      梦里,他束着发,穿一身黑红相间的龙袍,跪在一块红绸盖着的牌位前,望着面前条盒里的短剑,时不时问一句:“你怎么还不回来?”
      这样的场景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可没有一次让他知道,他到底在等谁。
      周世襄从座位上站起来,盯着他问:“哪个皇帝?”在等待答案时,他的心跳似乎有些加速了,但他也想不明他到底想听到什么。
      林鹤鸣猛吸一口烟,倒进椅子里,面无表情地从嘴里缓缓吐出白烟:“这你也信?”他虽梦了许多次,但却从不记得自己在梦里扮演了哪一位皇帝。
      周世襄一拍桌子,沉默下来,坐在一旁抽烟。
      不多时,几道开胃小菜逐渐上齐,随后跟上的是他们各自点的主食。侍应站在一旁简单为他们醒酒后就退了出去。周世襄在赴约前并未进食,等到这时早已经饥肠辘辘。他并不记林鹤鸣刚才的胡话,遂将餐巾平铺放在腿上,拿起刀叉,开始品尝他嘴馋的那道红酒炖牛肉。
      林鹤鸣见他开动,索性也将烟掐熄,边吃边说吧。
      周世襄常开洋荤,所以切割牛扒的动作优雅熟练,林鹤鸣见吃得无味,拿起桌旁的沙拉酱,问:“你要这个吗?”
      周世襄一点头,他就往里面倒了些沙拉酱。周世襄见他这么好脾气的伺候自己,抬眼去看,正是一副有话要说又不好开口的模样。没由来的在心里暗爽,直告诉自己,不是他也不要紧,至少长着同一张脸。
      林鹤鸣忽然开口问道:“严昭今天向你述职?”他的语气并不算很好,并非不克制,而是从舞厅那一次回家他就知道,周世襄和严昭的关系并非普通的上下级,是故他常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吃醋的情绪。
      “怎么了?”周世襄被问了个措手不及,来不及思索如何回答,于是面无表情地反问回去。
      林鹤鸣丧气的切下一块牛扒,用叉子举在周世襄眼前,抬眼笑:“我是谁?你是谁?他是谁?”说完,他将牛肉送进嘴里,又问:“你都明白吧?”
      周世襄听到他半质问半威胁的语气,神色骤变。但他并不担心林鹤鸣发现他与严昭的关系,而是不悦他这副高高在上半分不肯放低姿态的模样,遂用餐巾擦擦嘴角,停下手里的动作:“我自然明白。”
      不论林鹤鸣在与不在,他和严昭,都只能算是做了一场梦罢了。
      他怎么会不明白?
      林鹤鸣察觉到他的气愤,得意地笑了笑:“严昭是我的人,却成天见不着影子。我的处境你也明白。”话到此处,林鹤鸣故意顿了顿,见他没有继续生气的意思,便接着说:“那我的人身安全,就只能拜托周长官了。”
      周世襄虚惊一场,拿起勺子佯做喝汤掩饰自己的紧张,随后问道:“不知道少爷想怎样用我?”若是要贴身保护,他可做不到。
      “你先开个价。”林鹤鸣坚信用钱可以买到大多数的东西,面对周世襄时,他并不认为会例外。
      周世襄将田螺送进嘴里,细细品尝一番:“只是接送您上下班就不必开价了,太俗气。”
      “若我要在床上用呢?”他问的大胆。
      周世襄心里一震,面不红心不跳的吃下一口扇贝,对他一挑眉毛:“我可以做义务劳动。”说完抬头对他一声轻笑,简直就要把他的魂儿都给勾走了。
      林鹤鸣虽然是个未经事的大小伙子,但被这样一撩拨,当即就明白不对味儿了。好在他脑子灵光,知道怎样让话题不尴尬地继续说下去,遂报之一笑:“那咱们保持联系,嗯?”再过几日他就要去南洋公学上任,他怕死,一路上都得有人护着才行。
      周世襄点头一笑,十分和气的说:“可以。”就抓起桌上的餐巾擦嘴,预备起身走了。
      林鹤鸣只想着与他说话,还没来得及吃点什么,见他起身,下意识地去拉住他的手,抬头盯着他说:“我明天下午过去,你有时间吗?”
      在他眼里,周世襄无疑是个美人——男的美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对他有莫大的吸引力,所以他不愿错过任何一个捕捉周世襄动作的机会。
      周世襄回头,说声:“有。”他的手被林鹤鸣拽着,少年的体温透过手腕一路攀上胸膛,让他的心里忽然一阵躁动。他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一步,到林鹤鸣桌前,躬下身去,探究着与他四目相对,最后用手轻轻一拨林鹤鸣握着自己的手,玩味地吐出一句:“你可不能这样看我。”
      他的眼神是有几分迷离,却让林鹤鸣心中一凛,缓缓松开手,他拿着叉子,埋头去吃牛扒,心里却想,我不这样看你,应该怎样看呢?难不成要让我像严昭一样?
      我决计做不到。
      周世襄顺着他的眼神坐回原处,从兜里抽出一支烟,点燃橙红的星火,呼出一团白气,说:“吃完我送你回去。”
      林鹤鸣抬头在看他时,已然整理好情绪,恢复如常:“拜托周长官明天与我做场戏。”
      剧本的安排非常简洁,林鹤鸣说,周世襄执行,不需他提出什么修改意见。酒足饭饱后,周世襄兜里揣着雪茄,怀里搂抱着林鹤鸣出门上车,而严昭坐在副驾驶上,看着周世襄扶着小少爷的肩背毫不介意地往自己身上放,心里的火就逐渐烧起来了。
      翌日,周世襄趁着还书的由头,早早的就去林公馆接到了林鹤鸣,他们共进午餐后才从家里出发。一路上有说有笑的讨论书中有趣的内容,等到下车时,周世襄又向他推荐了几本国内时兴的小说,林鹤鸣全照单收下。
      他们上车时还是阴雨绵绵,等到下车时,城外日光和煦,长长的沥青小路也快干透了,可见距离之远,林鹤鸣在心里默默理解了林思渡从家里搬走的一点缘故。
      得知林鹤鸣要来,林思渡的副官提前安排了两队人手停止操练,出营去迎接他们。
      周世襄一向厌烦这样的做派,但一想到林鹤鸣是头一回过来,派头总要有的,就在心里暗自觉得合理,也就不多嘴说什么了。
      林鹤鸣步履轻快地从车里下来,并未对路边的两队人做出反应,便径直去了林思渡的办事处——一栋两楼两顶的小洋楼,外带一处不大不小的院子。
      他在院子里就远远看见在书房前负手而立的林思渡,穿一身浅蓝的制服,头发极短,站在阳光下,像十八铜人里镀过金发着光的一尊罗汉,高大魁梧。他快步走上前去,笑着一喊:“大哥。”
      林思渡上下打量他一遍,接着春风满面地笑起来,拍他的肩膀,说:“你小子不赖嘛。”挺胸抬头的,有点当兵的样子。
      林鹤鸣装作训练有素的一鞠躬:“多谢长官夸奖!”就起身了。
      站在一旁的副官见状,简直要憋不住笑,林思渡从心底认为他幼稚,最终也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跟世襄去吧,我手头有事。”
      “好。”林鹤鸣应声后走出院子去,对着站在门外吸烟的周世襄一招手:“咱们走!”周世襄闻声,立刻将烟掐熄,扔在地上转身跟上他去。
      林思渡的地牢就在他这办事处的地下,内有两重护卫把守,十分严密。经过一道漆皮铁门顺着逼窄的楼梯往下,便是阳光再也照不进的黑暗之地。老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可任谁也没见过阎王,没入过地狱。
      但这里不一样,它是由林思渡这个活阎王一手打造的人间地狱。
      由于长年累月的与世隔绝,地牢里满满充斥着潮湿的霉味和馊味。
      在林鹤鸣来前,周世襄就派人来此地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消毒,但今天,这里的味道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一走进去,就是扑面而来的消毒水味和臭味,道路两面是分割有序的牢房;铁围栏后,蓬头垢面的人犯从缝隙里伸出手去,大喊冤枉、饶命云云。不必细看,这些人身上均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林鹤鸣并未生就一条柔软的心肠,只埋头一路向前,充斥在耳边的喊叫和阴凉地牢里悬在头顶昏暗的灯光让他感到一阵眩晕。直到他进入刑讯室,见到奉命刺杀他的黑衣人,才意识到这条短短的路走到了尽头。而在周世襄眼里,这一切才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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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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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衣人被绑着双手双腿,身体全然瘫坐在磁暴椅上,满脸血污,毫无生气的垂着头。林鹤鸣绕过形形色色的刑具,径直走到他身前,漫无目的地来回踱步,周世襄觉出他在这样的环境里无处落脚,便在背后低声吩副官搬来一把椅子,供他落座。
      及至周世襄让他坐下,他才脱下加绒的美式飞行员夹克,挽起袖子坐上去,他将双臂靠在椅子上,一手指向旁边的空板凳:“你也坐。”周世襄在他身边坐下,先是解开领口的风纪扣,再颇为自在地扭了扭脖子,顺带解开衬衣的两粒纽扣。
      副官很贴心的端上来两杯温热的白茶,林鹤鸣捧着杯子倒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总算把浑身的不自在都压了下去,他眼神一挑,向副官吩咐一句:“叫醒他。”接着低头饮茶。
      身后的副官得令,让出一个身位,供门外的随从进门来泼上一盆冷水。杀手在扑面而来的寒意里缓缓睁眼,他神志不清地眯眼一看,身前赫然坐着笑意盈盈的林鹤鸣和周世襄。在那瞬间,他的脑子里又闪出同伴被一枪毙命的画面,他忍不住打个寒颤,从疲疲困困里醒豁过来。
      地牢里暗无天日,他整日被拷打的昏昏沉沉,是故并不清楚被关了多久。但往日林思渡来这里,只一套又一套刑的往他身上招呼,起初他害怕,怕死,也怕疼;可日复一日,他的神经与痛感逐渐麻木,也就觉不出今日的痛与昨日的疼有何区别了。在这座地牢里,绝望与恐惧被消磨殆尽,转而蜕变为死猪不怕开水烫一般的顽强。
      有时他见林思渡对自己束手无策的模样,还会不合时宜地从心里生出一阵痛快,仿佛自己才是那个酣畅淋漓的施暴者。而林鹤鸣对他的意义不同,因为他能真正决定他的命运。在无数个撑不下去而想死的瞬间,他的脑子里都会闪现林鹤鸣对他说的话“我会让你后悔。”而今他真的后悔了,不知还有没有生的机会。
      这样的想法只是一瞬间的,他打小进了杀手组织,家小都被控制在头领手里,如果他扛不住拷打,反了水,那么他的一家子都会没命,他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敢说。
      当林鹤鸣出现在他眼前时,他的内心充斥着无法形容的恐惧,他只能微合双目,保持沉默,使自己看起来硬气一些。相反,林鹤鸣见到他伤痕累累地出现在眼前,也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间接的施暴者,反而松快下来,庆幸他还活着。他将茶杯放下,问:“你还记得我?”他需要确定,这个人到底对他有多熟悉。
      杀手时不时就会吐露一些能够让他们知道的内容,但这是为了保命,并非是什么重要情报。所以对于这个问题,他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林鹤鸣踱着步子向他靠近,眼里慢慢露出狠戾的光:“我在你的衣服里找到了我的照片。”他一面说,一面从衣兜里掏出照片放在杀手面前:“告诉我,照片是谁给你的?”他记得清楚,回国的行程是用加密电码直接发到家里的军用电台上,其保密程度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破解出来的。并且寄回家的照片也远不会多到人手一张,所以他认定家里是有内鬼。他默不作声地在家里观察了一个月,却迟迟不能确定是谁。他简直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愧。
      杀手嘴唇翕张,一句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话来,周世襄见他是想要竹筒倒豆子地交代了,就吩咐副官给他递去一杯糖水,吊吊气。只听他沙哑着声音开了口:“我只是一个干脏活儿的,提供照片的人并不是我能接触到的。”他一句话,轻轻巧巧撇干净了自己的干系。
      林鹤鸣认为他故意藏头露尾,接着追问:“你上家是谁?”
      “林公子你别问了,干我这一行的,不说是死,说了也是个死。”他的话说得有气无力,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才挤出来似的。
      林鹤鸣自然了解过下九流的门道,不觉得他在搪塞自己,也并不气馁,只是轻笑一声,又躺回椅子里去,丝毫不见气急败坏的情绪。周世襄坐在一旁,见时候差不多了,想到他昨夜说的攻心一计,便放下杯子,从前些天扒下来的衣服里找出几颗喜糖,接过话去说:“这是先生的喜糖?”他在手里掂了掂,起到了震慑的作用。
      杀手的脸不自然的抽动一下,旋即无奈的笑起来:“我还有机会回去发喜糖吗?”似在自问自答。
      林鹤鸣从椅子里坐起来,正准备扮演他的红脸,向杀手许诺几条好条件,就被周世襄反手按住肩膀,坐回椅子上不能再乱动。周世襄拿着喜糖在杀手跟前踱步,最后拆开一颗送进嘴里:“朱古力糖,看来先生的口袋并不瘪嘛。”在沪城里,洋玩意儿总比国货要贵一些。说完,他回头对林鹤鸣使了个眼色,接着问:“不知道我家少爷的命他们许给你多少钱?”
      杀手被他这举动刺激了精神,沉吟半晌,一五一十的说:“十万大洋。”他当时也是鬼迷心窍了,认为得手后就能金盆洗手,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生日子。
      林鹤鸣被气得气息一窒,简直没想到自己不学无术,竟然在仇人眼里能值这么多钱。便忍不住几近歇斯底里地问:“你觉得这十万大洋就这么好挣?”
      杀手摇头,周世襄走到他面前,将剥好的喜糖塞进他嘴里,笑说:“多谢先生合作。”他的戏演完了,该退场。林鹤鸣跟着从椅子里起身,走到杀手跟前,躬身与他对了个眼神,而后无奈摇头,跟着出去了。
      杀手傻了眼,眼前这情景,与他想象中的画面无一相同,越是如此,他心里越是不安。他想要问,却又巴不得被他们当场枪毙,待他回过神,人已走远了。
      林鹤鸣和周世襄出了地牢,被强烈的阳光闪得刺眼,他抬头看天,知道自己回到了人世间。他伸出手要抬在眼前挡,周世襄却揭下帽子,率先挡在他面前,问:“这样会好些吗?”林鹤鸣点头,他又说:“就快撑不住撂了,你别急。”似在安抚。
      林鹤鸣适应光线后接过他的帽子,问:“我真有那么可恨吗?”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这样恨他。在船上,他就遭遇了一次追杀,若不是有船长通风报信,他早死在海上了。
      周世襄拍拍他的肩膀,轻声安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林鹤鸣侧头看他,不动神色的咽了口气,眼里写满失望,他又说:“他们要的是你的权力,并不针对你这个人。”
      林鹤鸣盯着他,反问一句:“大哥呢?他和我是一样的。”
      副官这时从地牢出来:“拍完那小子的照片了,明天一早出报。”
      周世襄望着林鹤鸣垂头丧气的模样,忽然对他生出一阵心疼。他回头,对副官吩咐说:“你下去给他送点好的,明晚就要处决他,把这件事告诉他。”
      一切都按照原定剧本在演,林鹤鸣用手捂着脸,假意打哈欠,实际却在将自己的眼泪逼回去,并且在心里想,希望这个方法能奏效。
      周世襄领着他去办公室,林鹤鸣一路沉默着,搜肠刮肚地想和周世襄说话,却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他不愿在周世襄这样强大的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无能为力,可他这时候也真切地意识到,原来长大,有那么多会让他感到崩溃和无能的瞬间。
      他们刚走到办公楼的院外,周世襄养的黑背就从士兵手里挣脱,向他狂奔而来。
      林鹤鸣是个爱狗人士,在英国时也养狗,所以对这只黑背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想要上手去摸,狗却对他毫不理睬。周世襄蹲下身去抱着黑背,温柔的抚摸它顺滑的皮毛,黑背伶俐地窜上他的膝盖,忍不住伸出长舌头,尾巴螺旋桨一样的摇。林鹤鸣伸出双臂空落落的有些尴尬,只得收回手去佯做挠头才能缓解尴尬。
      他在旁边站了一阵,逗狗不成,反而觉出刚才周世襄安慰他时,也像在对待一只黑背。
      林鹤鸣不死心的偏要再去试试,但摸遍周身发现并没带上狗零食,便挥手招来一名士兵,问他要来一个牛肉罐头,打开在黑背面前晃,想要与它亲近亲近。他坚信,食欲和爱情一样,多亲近亲近就有了。周世襄笑着从地上起身,下了指令:“坐!”然后回头对林鹤鸣炫耀:“没我的命令,它决计不会吃你的东西。”
      “那你就不能下令让它吃我的东西吗?”林鹤鸣垂着手,抬头去看他,饶有兴趣地问:“它叫什么?”
      周世襄顿了顿,含着笑说:“小石头。”而后怅然若失地叹一口气。
      林鹤鸣不知如何理解他说“小石头”时的怅然若失,正要问个究竟,副官就从远处走来,向周世襄打报告:“报告长官,有线索了。”
      周世襄颇为惊讶地看他一眼,随后接过林鹤鸣手里的罐头,蹲下身去喂狗,副官转身,对林鹤鸣说:“人犯刚才问我行刑会不会经过复兴中路。”
      林鹤鸣思忖半晌,不禁欣喜地拍手,答道:“过啊!怎么不过!”他有预感,只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一定会有新线索。然而片刻后,他又惆怅了,如果这件事办出纰漏,那他很可能就是在引火烧身。正在踌躇不定时,周世襄从地上起身,用手掸掸身上的灰尘,对他一笑:“信不过我吗?”说着伸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林鹤鸣当即摇摇头表示对他的信任,一咬牙一跺脚,立刻拍板,明晚带人犯夜游复兴中路。
      作者有话要说:
      算错文总字数被取消上榜,有被自己蠢到。谢谢大家的阅读,觉得还行就点个收藏吧,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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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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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鹤鸣和周世襄约定好第二天见面后,林鹤鸣听他没有回家的意思,想着夜间能与他交流一番,就厚着脸皮暂时在林思渡的小公馆里安了家。晚间白幼如并未携子归来,偌大的房里只余兄弟俩大眼瞪小眼的吃饭,气氛还算融洽。
      饭后,林思渡见他心情不错,也跟着闲闲的笑:“鹤鸣,听说你让人给人犯拍了照,还画了好几张像,这是什么意思?”这样无迹可寻的做法,实在让他难以理解。
      林鹤鸣满脑子都在想着今晚怎样找借口与周世襄通话,并且从没想到林思渡对自己的做法如此上心,实在很不容易。心里感到不便敷衍,遂一手抓起羊绒毯子,将身上盖得更加严实,忖度着回答他:“我瞧他说话做事都挺上道的,应当是帮会里的人,所以找来人给他拍照,明天做一些油印小报,刊登击毙他的消息,兴许能引蛇出洞呢。”他并未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见林思渡若有所思的点头了,他又接着说:“那几张画像是我根据他前些日子的招供瞎画的。”他学艺术品鉴赏,一双眼睛与一双手上的功夫,都很厉害。
      林思渡用手撑着头,想到杀手吐露的碎片信息,似乎对他这样的做法无法理解,遂一歪头,问:“如果他说的是假话呢?”
      “那也不妨事。”林鹤鸣摆摆手,对着林思渡一挑眉:“听说我的命值十万大洋呢,他们不会就这么放弃的。”
      林思渡拿捏不准他的真实意图,只是觉得自己和他的处境都十分可怜。
      一来是他,为老爷子鞠躬尽瘁,却从没人把他当作真正的继承人;二来是林鹤鸣,明明胸无大志,却屡屡被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而今有人愿意花大价钱刺杀林鹤鸣,他算了却一桩心事。
      因此当林鹤鸣在他面前表现出苦恼、紧张的情绪,他就会忍不住眼含关切,扬起手,想像个好兄长一样的,让他放宽心,保护好自己。
      他扬起的手还未放下,林鹤鸣就转过头来,追问一句:“哥,你明天能给我调配人手吗?”
      林思渡那只手在空气里打了个转,最后落在自己的脑袋上。他望向门外,垂下眼帘笑道:“怎么?有周世襄和你奶哥哥在,你还怕吗?”
      林鹤鸣并不怕给他留下一个贪生怕死的印象,但极不好意思的笑:“我得让那帮人知道,十万大洋不是那么好挣的呀。”
      话音未落,严昭就脚步轻轻的从屋外进来,见兄弟俩都窝在沙发里,他先是伶俐的鞠躬,然后一个箭步上前,在林鹤鸣身边站住脚,用眼神示意他有话要说。
      林鹤鸣眼风一扫,见林思渡极有眼力的要起身,便一抬手,对严昭说:“明晚的事?”严昭摇头,林鹤鸣放了心,接着说:“没事,你说吧。”
      严昭得令,当即朗读报纸似的大声说:“周长官回家了。”
      林思渡一手顶着下巴,眼神复杂的上下打量林鹤鸣,见他一脸无动于衷,并不打算表态,便擅自作主将严昭打发出去,随后笑了:“老二,你可别对周世襄上心啊。”这回他的手才搭上林鹤鸣的肩膀,不轻不重的按下去。
      林鹤鸣见此举动,忽然一回头,满脸不解的对上他的眼,深深点头:“是!谨遵大哥吩咐。”
      他只说遵命而不追问为什么,这一点很合林思渡的心意。林鹤鸣心里炸了锅,从沙发上裹着毯子起身,想要上楼去给周世襄打电话,却听林思渡开了口:“你太年轻了。”似在提醒,却包含着不明的意味。
      林鹤鸣被他这善意的提点说得云里雾里,只想着他应当是听了有关周世襄的坏话,所以对他有偏见;亦或是争取不到他为自己办事,由爱生恨。总之,他并未察觉出林思渡看出他对周世襄的特殊态度。遂颇为惊奇的回头看他一眼,只笑,却不说话,踏着步子上楼去了。
      林鹤鸣前脚刚走,严昭手里捧着一草筐的草莓,欢欢喜喜的进了门,林思渡用眼刀盯住他,迫使他移步到自己面前,满脸堆笑的问:“大少爷,请您品尝。”对于林思渡这样的怪脾气,他不敢问您要不要吃这一类的问题。
      林思渡环抱着双臂,探究地看他:“这是周世襄送来的?”
      严昭捧着草莓,有些不知所措,旋即反应过来,摇头回答说:“家里送来的鲜果,说是最近天气干燥,饭后要吃水果润润脾胃才好。”说完,他腾出手去指着门外:“还有大少爷您爱吃的。”
      林思渡听了这样的解释,不由得在心里一骂“放你妈的狗臭屁,林鹤鸣不来怎么不见你送水果。”而后一摆手,放他上楼去,自己也顺势从沙发起身,穿好便装出门去了。
      林鹤鸣在楼上的房间,贴着门听见林思渡关门的声响,才将心放回肚子里。他环顾四周,房间里并没有电话,便哼着小曲向书房走去。
      严昭正在过道碰上他。
      林鹤鸣回身拿起一颗草莓送进嘴里:“挺好吃的,你也吃。”走了几步,他忽然想要逗弄严昭,遂回头,满是笑意的问:“小昭哥,周长官都教你些什么啊?”对于严昭的本事,他很有兴趣要见识一番,不然他总觉得将他留在身边太过屈才。
      严昭还未从周世襄抛弃他的境况里走出来,如今听到这个名字,他的心里便暗暗生恨,心焦火燎的,连嗓子眼像被堵塞了似的说不出话。林鹤鸣见他闷着头不说话,不由得心中生疑,埋头去看,严昭避无可避,只能从筐子里抓出两颗草莓往嘴里塞,以期望打开嘴里的通道,对他如实交代。
      “起先是教些拳脚功夫,后来是刀、枪。”
      林鹤鸣显然不相信他们的交集如此简单,又问:“就没了?”
      严昭不开口,只一味点头。林鹤鸣听罢,知道再问不出话来,便昂起头,佯做恍然大悟的说:“你多吃点。”就继续哼着小曲进了书房。等到严昭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他才用力将门摔上,忽然收住声音,低声骂了一句:“把老子当傻子玩!”并且下定决心,一定要抓住他们往来的证据。
      第二天,林鹤鸣准备的油印小报传遍沪城的大街小巷,为首发行的是与林家素有往来的几家报社,头条标题为“林二公子遇刺案水落石出,凶手今日伏法。”上面印着杀手的半身照,并且全方位公布他们今天的行程。在报纸的最后一页,是四张素描肖像,名目是为悬赏帮凶。由于画像上的人长得十分平常又被刻画得入木三分,就造成了现在人人自危的局面。
      林思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手里的油印小报,只觉得五味杂陈,林鹤鸣玩得好一手“引蛇出洞”和“宁杀错不放过”,简直比他还要心狠手辣几分,若不是昨晚林鹤鸣就在他眼前扮演了乖弟弟的角色,他实在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林鹤鸣穿着宽大的睡袍,打着哈欠下楼,家里的小使女见了连忙躲在角落里,埋头避着,林思渡听见动静,拍拍身旁的位置,让他坐下,然后挥手叫使女出去,才说:“老二,你的心真狠。”笑里的意味让人看不分明。
      林鹤鸣不明就里的,但还是接话:“谁叫我没本事呢。”说完,他才瞧见林思渡手里的报纸,他拿起来端详一阵若有所思的点头:“做得不错。”就起身去洗漱。
      等到周世襄来接他时,他已经换上一身黑色风衣,喷上林思渡最爱的香水,将头发梳得服服帖贴的,腋下夹着一本英文杂志,腰间别着一把勃朗宁□□,兜子里放一个弹夹,一袋草莓,便没有多余空间了。严昭开车,周世襄坐副驾,车后座是林鹤鸣和蒙着头的犯人。在他们身后是两队林思渡调来的精锐,一路护送。
      重走一遍来时的路,林鹤鸣为着昨夜碰钉子的事仍在生闷气,加以对此行的信心,便没有心思挂着窗外的景色,反而一路看杂志,吃草莓,一言不发。周世襄见他行为反常,免不得对他上心,偶尔回头打量他,可也觉不出有何异常,也就顺应他的心意保持安静。这一路上,只剩严昭与人犯的两颗心惶惶不安。
      林鹤鸣望向窗外,把看完的杂志放在座位上,再去揭开人犯头上的黑头罩。这里正是复兴中路的街口,天色已经发暗,街道两旁的路灯和各大赌场、舞厅门前的彩灯也都陆陆续续亮起来,人群熙熙攘攘,车挤在当中,不利于行驶。
      周世襄在心里对他暗暗赞许,知道什么时候做什么事。
      人犯太久未到人间,此时就如地狱逃出的恶鬼一般,对人群有极大的向往。他想要挣,手却被绑得死死的,有了勒痕。林鹤鸣坐在他的身旁,如催命的无常:“你的时间不多了,多看几眼。”他的语气轻快而温柔,却让人犯背心渗出一阵凉汗。
      严昭不动声色的开车,周世襄依计附和他,道:“你的刑场在林家码头,还不错吧?”
      人犯并不理睬,等车缓缓驶过威利电影院时,他才挣扎着身子把脸贴上车窗去看街面上的动静,林鹤鸣见状,立刻警惕起来,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并未见得什么奇怪的现象,只见电影院的售票窗口有一个打扮朴素的大姑娘在卖票。
      林鹤鸣也贴上去看,然后回头问:“她是你太太?”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服了呀半夜起来发现晋江抽了存稿没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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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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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犯的眼神不自然的闪躲,忙别过头去说:“不是,不是。”林鹤鸣捕捉他的心虚,忽然笑起来,看来这个猜测不错。
      就在他要下令抓人之际,周世襄忽然抬手示意,说:“小心。”这两个字还未囫囵的说出口,一个穿着背带裤的半大孩子就忽然从车前窜出去,吓得严昭惊魂未定的踩了刹车。
      而那小孩未等众人看清他的模样,就飞也似的逃走了。
      周世襄的反应比严昭稍快,立刻从怀里掏出手-枪做出警戒姿势,严昭使得一手暗器,便抽出随身携带的飞刀,回头对后座的林鹤鸣说:“少爷蹲下。”可惜林鹤鸣生得高,在车里活动并不自如,加以他有一颗好斗的心,所以并未立刻蹲身下去,而是贴紧车身,将人犯挡在身前,再抽出手-枪。
      片刻后,三个穿黑西装戴黑礼帽的白相人从街边一拥而上,对准车窗就按下扳机。好在这辆车通体是防弹配置,玻璃在枪击之下,并未全然裂开,他们要想杀人灭口,必得先靠近车身。车后,周世襄的副官领着两队人手上前护卫,车外顿时响起一阵乱枪声响。
      路边的行人目睹这一场乱战,纷纷拔腿逃窜,不一会儿,充斥在车外此起彼伏的尖叫与枪响就停了下来。不知何时,车里弥漫出一阵尿骚味,周世襄回头,眼神在林鹤鸣身上扫了一遍,见他满脸紧张的样子,终于在他身旁找到了气味的来源:“少爷,你记得吹哨子。”说着,他不可置否的笑起来。
      在他看来,林鹤鸣遇到危险时吹哨子,是本能。
      林鹤鸣本就精神紧张,此时听他说话,以为他记起了对自己的承诺,心情变好了许多,但见周世襄看自己的眼神奇怪,才回过神来往身下一看,原来是杀手尿了。他嫌弃的将人推开,恼怒的问:“这不是你的人吗?”他说话时揪着杀手的领子,满是质疑。
      忽然,飞来一只断臂,车窗上登时被鲜血糊红一片,杀手见这战况惨烈,明白自己走到了末路,倒抽几口凉气就痛哭流涕起来:“他们要杀人灭口!”
      周世襄听得心烦,回头呵斥一声:“闭嘴!”林鹤鸣从未见过他这样不吝的人,在生死关头,竟不许人哭,他用枪把轻敲人犯的脑袋,笑说:“你老实交代,少爷我保你一命。”话音甫落,严昭打开车窗下去,加入这一场肉搏。
      直到这时,林鹤鸣才见识了他一步杀一人的高超技艺,不由得对他生出一阵敬畏。这样的人,若与自己反目成仇,那岂不是太危险了吗?但这时他并没有心思细细的思考这个问题。
      出于对周世襄的信任,林鹤鸣心里并未生出多少紧迫感,反而又用手一顶杀手,问:“你是要在这里交代还是回去再说?”
      周世襄一面对外界的战事保持观望,一面用耳朵挂着林鹤鸣的动静,听他这样说,只能无奈的摇摇头,人犯满心认为自己死定了,便不论真假,点头如捣蒜的答应他。要做出交代。
      直到这一场肉搏战变为持久战,从街拐角处,又走出两个壮汉,手持砍刀,绕过了搏斗的人群,径直向林鹤鸣乘坐的汽车赶来。
      严昭赶回车前,见那两人急得眼红,当即就抄起腰间的匕首上去与他们缠斗,他的身量不高,胜在灵活。周世襄见他不敌,忙回头嘱咐一句:“小心。”就开门下车去支援。
      他的手一伸出去,砍刀就如期而至,惊得他立刻收回手,将车窗用力往后一撞,正中那人肚子。他适时下车,先是几枪打死一个喽啰,而后来不及换弹夹,就与那人近身搏斗。
      那人杀红了眼,抡刀便砍。周世襄练的是有章法的功夫,身手自然胜过他不少。要生擒他并不困难,只是要先打掉他的武器才好。
      周世襄借身高之便,率先进攻他的下盘,那人向前一个踉跄,受力不稳,手中一把血淋淋的砍刀就轻飘飘的落在车身上,林鹤鸣注意着他的动向,借着他手忙脚乱的功夫,看清了他的样貌,心想真长得像个中西混血的杂种,身高体健,一头卷毛,五官又很深邃凶狠。
      周世襄很下了些功夫,将林鹤鸣口中那个杂种打得晕头转向,继而躬身捡起那把砍刀,向他脖颈砍去,虽未使出多大力,却吓得杂种将手臂抬起,格挡在身前,登时血溅三尺,将周世襄喷个满身。
      说来奇怪,这人手上受伤了,脚下功夫却了得,拖着受伤的身体跑得虎虎生风,周世襄见严昭得手,也就不再执着去抓活口了。
      忽而,从远处传来一阵哨声,是巡捕到了。
      林鹤鸣正要从车里出来,车窗上就印上一张五官扭曲的脸,由严昭押着。林鹤鸣仔细端详他一番,皮肤黑里透黄,毛发微卷,像是印度人。他有些纳闷,抬起手,说声:“让我出去。”严昭就押着那人起身,给他让了个位置。
      周世襄见事情完毕,并不操心怎样收场,而是先行退到一边过把烟瘾。这时林鹤鸣从车里钻出来,四处打量一番,看见不远处的巡捕正往尸体上盖白布,然后屁也不放一个就把人抬走。这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特权的好处,便不由自主的冷笑出声。
      这个杀手是头一回见到头领口中的十万大洋——林鹤鸣。刚才在袭击时,他眼拙,并未找到这十万大洋的位置,只是按照命令,一味砍杀。这时见到了安然无恙的林鹤鸣,他私心认为自己这一票干得亏本。
      林鹤鸣先是夸奖严昭一句厉害,再慢慢悠悠的在杀手眼前踱步,接着从兜里掏出仅剩的一点草莓,放进嘴里咬了一口:“说句鬼子话给我听听。”这是他从林思渡那里学来的,觉得新鲜,便忍不住要这样调侃一句。
      严昭见杀手愤恨的盯着他,没有开口的意思,反押着的手又用了几分力,绷着脸说:“说话。”
      杀手不敢不从,立时叽里呱啦说了一句,林鹤鸣心满意足的拍拍严昭的肩膀,对他莞尔一笑:“把他俩分开关。”便去找周世襄了。
      周世襄借抽烟时仔细观察了周边的情况,确定没有再设伏后,一回头,就看见了寻他而来的林鹤鸣。
      杀手的血沿着长长的复兴路断断续续洒了一地,最后消失在一条弄堂的墙后,不过他们也并不在意这样的细节,今天抓到的舌头,好好利用,就能一举端掉他们的老窝。
      林鹤鸣到时,周世襄正在辗熄烟头,他抬手,无声地向他打了一个招呼,周世襄抬头,正对上他怡然自得的笑,像被春风撞满怀,让人周身轻快,逐渐温暖。
      他微微颔首应之一笑。仿佛在这笑里,他们已建立默契。
      不远处,严昭吩咐副官将人犯送走后,正好瞧见这一幕,心里极不是滋味的捏紧了拳头。
      这场行动以双方伤亡惨重而收场,但好在并不是全无收获。林鹤鸣经过这么一场,心里越发有了紧迫感,若能在去南洋公学任职前找出要杀自己的人,那才叫做妥帖。
      他越这样想,越认为自己贪心了。
      晚间,老严派人来接林鹤鸣回家,三人与司机一起挤在汽车逼窄的空间内,斑驳的光影深浅不一的扫过周世襄的侧脸,满是清冷和骄傲。
      周世襄忽然回头,正对上林鹤鸣发痴的脸,他将手一抬,隔在他们之间。林鹤鸣讪讪的笑,伸手想去按住,却见他的无名指上套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银戒指。
      林鹤鸣收回手,问严昭:“威利电影院前卖票的女人抓了吗?”
      严昭点头,说:“抓了。”
      周世襄觉得与他坐在一起,像是身边放了一个小火堆,即使夜风吹,也不至于冷。他那样怕冷的人,却刻意侧着身体,为他挡去大半的风。
      直至车到林公馆,二人都十分默契的没同对方讲话,在进门之际,林鹤鸣才回头,冷不丁问上一句:“周长官还没有成婚吧?”
      周世襄摸摸手上的戒指,应他一声:“跟你有关系吗?”
      林鹤鸣又碰了钉子,私心认为周世襄简直是自己的克星,但一想着今天他说自己吹哨子的事,便十分不愿意追究他的“以下犯上”,只一味的笑,进了门。
      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周世襄才吃了定心丸似的将一颗悬着的心踏实放回去。他手上这枚戒指,并不是婚戒,而是前些年他在北平逛潘家园时意外收的,但他也并不是古玩鉴定家,对别的古董并分不清真假,买这个戒指,只因为他认得,这是江石送给他的小玩意儿,他前世万分钟爱,今生也非得物归原主不可。
      翌日清晨,林鹤鸣与家人共进早餐。林督理昨夜睡得早,并未及时了解到他的战况,便等着这时候他来汇报。
      林督理很爱听小林讲故事,因为他在西洋呆得久,现在说起话来,带有一种非母语式的动人,十分童真、有趣。
      林鹤鸣一边插起盘子里的煎蛋,一边手舞足蹈地讲着昨日遇刺时惊心动魄的时刻。林督理嘴里吃着三明治,相当认真的做一个好的倾听者,林太太则不然,林鹤鸣去了城外多久,她便坐立不安了多久。加以这时听到林鹤鸣讲到昨日有多么凶险时,她便忍不住掉起眼泪。
      林鹤鸣向来是父母的乖孩子,自然上前向林太太赔罪,并且许诺往后不会再沾染半分血腥,又半跪在地上让她好好端详了一番,确定他毫发无损后,才平了她的怨气。
      林督理坐在一旁,忍不住摇头叹气:“慈母多败儿!”这话对他唯一的安慰乃是林鹤鸣并不能算作真正的败家子,他只是没长大。
      林鹤鸣回到座位,一心为严昭讨赏,林督理也乐得卖老严一个面子,正要乐呵呵的答应,使女就进门送上了今天的早报。
      林督理的眼光随意扫过报纸的第一版,霎时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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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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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鹤鸣感到事情不妙,连忙从林督理手里拿过报纸,将那主版新闻标题浏览一遍,转头对林督理说明:“爹,是我让他们留下活口的。”
      林督理平生最怕丑闻,听他这样说,旋即转头,一掌拍在桌上,横眉怒目的骂道:“这事若传到南京去,你让你爹这张老脸往哪里搁!”报纸跟着抽到林鹤鸣脸上:“你认为你很仁慈吗?”吓得他一激灵。
      林督理对林鹤鸣从未说过一句重话,而今动了怒,说起话来专拣难听的,直戳人肺管子。林太太护短,不知道怎样的事值得他如此发火,弯腰从地上捡起报纸,看那加粗加黑的新闻标题,乃是“林二公子处决人犯,意在血洗复兴东路”。再往下读,报纸竟胡说八道——此事由林鹤鸣挑起,无视法律。看到底,那新闻是由周世襄放走那人口述,摆明是在往林家脸上抹黑。
      严昭目睹事情发生的全过程,见林鹤鸣处境艰难,忍不住惶恐的望向林督理,没成想,林督理起了教训人的心思,已然从座位上起身,将林鹤鸣给揪到楼上书房。
      林太太提步要追,却听林督理怒道:“你再敢护着,我就打断他的腿!”林鹤鸣衣衫不整的站在一旁颔首低眉,并不表态。
      他在心里拿定主意,要替周世襄扛下这个失误。
      目送着爷俩进去书房,林太太原步退回座位上,用手掩着脸哭泣,老严站在一旁,一记眼刀向严昭飞去,严昭立刻拔腿跑上楼,守在书房前,意在事态严重时替林鹤鸣“顶罪”。
      林督理在窗前踱了两步便一屁股坐下,将林鹤鸣叫到身前,抬手一巴掌拍在他身上,语气温和的说:“小林,这件事爹知道你委屈。”意指遇刺之事。
      林督理这一巴掌并没下重手,因而林鹤鸣并未觉出疼痛,但却很识相又内疚的跪在地上认错:“爹,对不起。”他并不说明觉得哪里对不起,但这样认错的效果要更好些。
      林督理点燃一支雪茄,把身体陷进绵软的沙发椅里,翘着二郎腿,说:“是不是爹太惯着你了,让你做出这等荒唐事?”带着几分质问。
      林鹤鸣跪在地上,不知该说什么,便听林督理接着说:“家里有得是人干脏活儿,你偏要去露脸,为的什么呢?”他生性多疑,到了这时,第一想到的便是小林有个和林思渡竞争的意识,所以要借机搞出动静来宣示主权。
      可这样的行为是没有必要的,他是林家的继承人,是板上钉钉的事。
      “我只是想知道,到底谁想杀我。”林鹤鸣想到这件事,心里按不住的委屈,说话声音也低了几分:“请您息怒。”
      林督理并不接受他这个理由,因此无法息怒下来。
      他从北平来到沪上,靠的不是裙带关系,而是实打实的本事。老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沪城这个地界,自打洋人各自划分租界后,国人的地盘就乱得没有章法,若是他的儿子带头反了他定下的规矩,败了他的名声,那他这个督理,还怎么做得下去?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他决不能容忍这样的错误发生在自己一手栽培的继承人身上。
      虽说林思渡较林鹤鸣出头更早,可在林督理那些嫡系元老眼里,林鹤鸣跟前清的太子爷并没两样。他的一举一动,在外人眼里,代表着林督理的意思。
      林督理怒不可遏地将雪茄在桌上碾熄,然后静默怒视林鹤鸣半晌,从柜子里拿出皮鞭,抽在地上。
      林鹤鸣从未见过这阵仗,吓得将身体往后一躲,林督理立时火大,当胸给他一脚不说,更边抽边骂:“没出息的东西!”
      严昭在门外听得鞭子抽人的风声如哨,又没听见林鹤鸣叫喊,在心里断定林督理消气后一定会后悔,便鼓足勇气往里一闯,扑在林鹤鸣身上,不动声色的做了些防备,以至于不会被打得太重。
      林督理十分满意他这样的做法,但手上没停下,嘴里跟着暴喝一声:“严三!把你儿子带回去好好管教!”老严闻声而来,见林鹤鸣被抽得几乎直不起身来,也跟着求情:“督理,小少爷年纪轻不懂事,您要泄气,打严昭,是他没有带好少爷!”
      林家是前朝遗老,有主子犯错随从受罚的规矩,林鹤鸣听了,强撑着身体从地上爬起来跪好,说:“不关他的事。”他不愿严昭替他领罚,又咬牙切齿的叫严昭和严叔出去,对于“太过仁慈”这个错误,他无可辩驳。
      等严姓父子退出去,林督理才收了手,拧着眉上去又踢他一脚,直到看着他身上的鞭痕逐渐鲜红狰狞,心里的邪火才被压下去。
      林鹤鸣的皮肤,打小就有一个毛病,只要用尖锐的东西稍用力一碰,就会留下红痕。从前他在法国学校上学时,做艺术课作业,要在自己的皮肤上作画,他拿尖锐的刮刀让林督理帮他写两个字,林督理心疼,下不去手,是不肯写的。
      而今却用鞭子将他抽得遍体鳞伤。
      想到此处,林督理心痛如刀绞,几乎腿肚子转筋要摔倒在地上。
      林鹤鸣白皙的皮肤很快就变得血迹斑斑,而林督理在意识到自己的怒气过剩后,立刻内疚的走到他身前,弯腰把他从地上扶起,然后抱他说:“小林,爸爸向你道歉。”他的声音哽咽,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
      林鹤鸣被这一抱,仿佛回到小时候,自然的将身体蜷缩起来,做一个依赖的姿势,从唇边挤出一抹笑:“爹,这件事过去了,好吗?”他不愿周世襄受到相同的惩罚。
      他身体的重量几乎全靠在林督理身上,林督理年纪大了,有些吃不消,吃力的喘着粗气站在原地。想着林鹤鸣无条件地依赖自己,他忽然从心底生出一阵内疚。
      林督理立刻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对着门外大喊一声:“来人!请医生!”
      周世襄带着好消息姗姗来迟,恰好听见林督理的吩咐,便立刻冲上楼去。推开书房,他就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地毯上带血的鞭子,站在一旁怔住的林督理,他的眼光顺着血滴望去,终于扫过浑身无力的林鹤鸣,以及他紧闭的双眼,暴汗的额头,猩红的伤痕,和被鲜血染红的灰外套。
      周世襄意识到事出有因,旋即进门将林鹤鸣背上。林督理跟着他的脚步失魂落魄的下了楼,林太太见到林鹤鸣的惨状,已然坐在桌前哭起来,暗自怨怼林督理下手太重。
      在等医生时,周世襄壮着胆子去见林督理,并且将今早一举端掉抹黑林家的小报的老窝这事做了汇报。林督理一心后悔自己下了重手,并没有认真去想他汇报的内容,所以听后没有太大反应,就只举起手,示意他安静。
      周世襄悄悄的退出去,等医生为林鹤鸣清理伤口时,他趁人不注意,找了严昭去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且知道林鹤鸣是因为他的自作主张才挨了打,顿时心里很不是滋味。
      但内疚归内疚,他很快就清醒过来,林鹤鸣是为他背黑锅,他不能浪费林鹤鸣的一片心意,并且他并不想去知道林督理的鞭子是什么滋味,所以没有要去向林督理说明的意思,只想着应该怎样来报这个恩才能令林鹤鸣满意。
      暮色时分,林督理夫妇才从林鹤鸣房间出去,到这时,周世襄才得以去看他。
      林鹤鸣上完药,被换上一身干净的白汗衫,他紧闭着眼静躺在床上,除了输液吃药,水米未沾,再加上身体上这一顿伤筋动骨的暴打,让他虚弱极了。但他睡得并不安稳,发热时会梦呓,但一有人开口唤他,却无论如何也叫不醒。
      他怕冷,所以房间内暖气很足,让他不至于受寒,周世襄是极怕热的体质,看着他在梦中暴汗,自己身上也跟着热起来,遂解开毛呢风衣,搭在椅子上,再轻手轻脚走到他床边停下脚步。仔细端详一阵,只见他嘴唇发白,一手不忘护住自己的腹部,不知是怕还是饿。
      他有了解,林鹤鸣自幼在家里就很受宠。他出生的时候,林督理已过不惑之年,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往日里对待他,像普通家庭老来得子那样,有十二分的耐心,从不曾打骂过。是故他认为,林鹤鸣原能够推卸责任,而不必去受这一遭皮肉之苦。
      他已经很久没有为一个人付出过了,所以无法理解林鹤鸣对他的一片心意,只知道不能浪费,但见他被抽得体无完肤,心里就有了不小的触动——至少他明白,林鹤鸣是真心实意对他好。
      周世襄伸手抚上林鹤鸣的额头,温热的手掌在他湿润的脸上轻轻划过,最后停留在他干燥的嘴唇上,那绵绵密密的触感让他有了轻微的反应。他正置身长白的冰天雪地,夹道两旁肆意生长着望不到底的桦木。他躺下,穹顶映出一条浩瀚无垠的天河。
      忽而,他对着斑斓闪烁的穹顶呼喊:“你回来啊!”
      光影黯淡,周世襄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逐渐睁开双眼,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他那张白皙明净的脸在昏暗里被映照出轮廓,一双眼睛茫然无措的打量周世襄,宛如一头初生的幼兽,射出懵懂而清澈的光。
      周世襄忽然对他一笑——他的小石头住进了林鹤鸣的躯壳里。
      作者有话要说:
      贯穿全文的狗血梗:我做我自己的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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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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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鹤鸣切身感受到他的温柔,想是不会再被拒绝,便鼓足勇气去握住他的手,很有几分虔诚的像终于做出人生最要紧的一个决定。他不动声色的抬起身体,将头向周世襄的身上靠去。周世襄垂下眼帘,爱怜的抚摸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两人将这一站一卧的姿势保持了许久,像温柔的神明和他忠实的信徒。
      最后,周世襄在他脸上轻轻一拍,低声说:“让你受苦了。”带着深深的歉疚。
      林鹤鸣躺回黑暗里,十分得意的弯起眉眼对他粲然一笑:“我乐意呀。”他说话时两颊漾起浅浅的璇儿,很是让人心醉。他想要用手臂去枕着后脑,却因动作过大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周世襄按住他不安分的手,笑说:“疼了吧?乖乖躺着。”得了如此体贴入骨的关切,他简直疼痛立消兼通体舒畅,笑得更加灿烂了。
      周世襄垂眼一瞥,掩不住脸上荡起一圈浅浅的笑纹,旋即轻声揶揄:“傻小子。”然后将手从他肩膀上收回:“睡了一天,我给你叫点吃的吧。”
      他知道,该走了;再不走,恐怕会被紧紧困在这笑意盈盈的方寸之间。
      听他一说,林鹤鸣的肚子立刻咕嘟咕嘟的叫起来,疼与饿相比起来,他更加怕饿。因此对周世襄点头示意,说:“我不想吃饭,想吃草莓蛋糕。”他被周世襄照顾得有些犯傻,需要要口腔里的甜和心里的甜做个呼应,才能恢复正常。
      周世襄意识到自己的奇怪之处,在抚摸他的脸时,从前心里对他的成见都一一消失了不说,现在竟然还认为他贪甜食很可爱。遂歪着头笑问一句:“不怕牙疼么?小孩。”不等回答,就照着他头上给了一记暴栗:“躺好,我叫人给你送。”
      冷不丁的被称呼为“小孩”,让林鹤鸣忘记要起身还击,同时从生出一种不能言说的意味,他心底的确住着一位小孩——那个被周世襄从火场救出的孩子,像一颗对他有无尽眷念的新芽,日日夜夜生长在他心底。
      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走廊外,林鹤鸣惬意的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周世襄的身影跟着杂乱的思绪钻进他的脑海里。林鹤鸣发现,自他留学离家时悄悄瞧过周世襄一眼,他的形象就已在他心里定格——年轻体面,得体沉稳。
      他的相貌在林鹤鸣看来有些古拙,但细看又挑不出错处,总之生得很好;和他的人一样好,像一个漩涡,神秘、危险,只可远观,一旦陷入,便无法自拔。
      周世襄走下楼,先向林督理夫妇汇报林鹤鸣醒来的消息,再向仆从传达他要吃草莓蛋糕的命令。林太太担心他高烧不退,这回知道他醒了,才算松一口气,然后自顾自上楼去陪护林鹤鸣。林督理这时才回味过来周世襄早上汇报的那件事,遂将他招在身旁坐下,重新过问一遍。
      原来,周世襄昨晚有意将刺杀的凶手放走,为的是要他回到老巢传递消息,好让他们自乱阵脚。在他护送林鹤鸣回家后,就换上一身便服开车重新走了一遍复兴东路,最后顺着凶手消失的围墙,配合副官从地牢里得到的情报,简单的锁定了凶手老巢所处的位置。
      经过一番计较,周世襄活动租界巡捕房,领着四队巡捕,在夜深人静时深入他们的大本营,进行围剿,缠斗一场,双方死的死伤的伤,最终将人捉拿归案。
      让他没料到的是,对方竟然将林督理的痛点拿捏得十分准确,连夜颠倒黑白的在他脸上摸了黑,若不是林鹤鸣挺身而出替他顶了罪过,那么今夜辗转难眠的就该是他了。他生来怕痛,那一顿鞭子若是抽到他身上,恐怕会让他失去为林督理效忠的决心。
      回到家里,周世襄简单洗漱后就躺到床上,绵软严实的被子让他感到踏实。回想昨夜的经历,加上林鹤鸣触目惊心的伤痕,让他对自己这次自作主张感到后怕。但一想到林鹤鸣对他的付出与依赖,他就觉得造化弄人——起初想要逃离,如今却被绑得越来越紧密了。
      他觉得自己有些不清醒,但一时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就只能不甘心的合眼睡觉。
      林鹤鸣修养这几日,周世襄天天往林公馆跑,知道他喜欢吃草莓和甜食,便每次都先弯去外滩有名的法国蛋糕店为他买上两个新鲜的小草莓蛋糕,连林乐筠见了,都笑说这草莓甜得掉牙。
      周世襄每回都轻轻一笑,他并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只是想林鹤鸣心里舒坦,别再为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烦心。
      沪城的冬天,总雾蒙蒙的一片,难见天晴。这日太阳拨开云雾,向大地洒下几束和煦的光。林鹤鸣在床上躺得久了,被林督理勒令出去散步,他心里虽然百般不愿,但也只好是听命,起床笼统的套上几件保暖的衣服,就出了房门。经此一事,严昭就开始寸步不离的跟着他,生怕他再受伤。
      今日也不例外,他们主仆二人的“远行”之地乃是自家的后花园。
      林鹤鸣的伤本就重,修养时日又短,还未全好,加以在床上躺得久,冷不丁的一到户外,他就被风吹得不大自在,走起路来慢慢悠悠的,像个大姑娘。
      好在严昭对他极有耐心,一路上都搀扶他的胳膊,将一步并做两步走,生怕他难受。
      林鹤鸣起初见到他时,会生闷气,气他如今对周世襄比对自己更加言听计从。而这几天一番观察下来,他心里暗暗认为严昭又重新对自己好,依赖自己了,也就不声不响消了气,转而想将前几天对他无故生的气都弥补回来。
      自打与周世襄断了关系,严昭就鲜见林鹤鸣对自己有好态度,时间一长,他彻底不明白自己在他们心里在扮演什么角色。
      他和林鹤鸣从小就要好,他也知道林鹤鸣打小心里就挂念着救命恩人,但他却明知故犯,对周世襄暗生情愫,甚至于偷食禁果。而今他骑虎难下,他想不明白这样的行为该称之为勇敢还是吃里爬外。
      想到这里,严昭侧眼去打量了林鹤鸣一番,见他足要比自己高上半个头,微凹的眼窝里陷着一对猫眼石般明亮的眼睛,鼻梁高挺,常架着一副金丝边的圆眼镜,衬得他谦和温润,与大学里的小教授没有两样。他的嘴唇很薄,老人说这样的人性子冷,可严昭知道他不一样——他的两颊生得一对浅酒窝,春风常伴着他的笑意,拂进人心底。
      林鹤鸣接连与他搭话都不见回应,这时回头去看,正对上严昭柔情似水的目光,让他简直有些莫名其妙。他歪着头挑眉一笑:“我就这么好看啊?”他一面说一面想,怎么看完周世襄又来看我了?难不成终于明白了我对你最好?
      严昭被问得生出愧疚,连忙埋下头去说:“少爷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林鹤鸣心想,我又不是个姑娘,才不会为这样的夸奖沾沾自喜,可严昭看在眼里,却打心底里认为他要是有条尾巴,现在已经翘到天上去了。他一把搂过严昭的肩膀,凑到他面前,一本正经地夸赞:“你很有眼光。”
      今日钟蜀珩来访,大老远看见林鹤鸣搂着严昭咬耳朵,疑心他们要密谋什么,遂提步跑去他们跟前,眼风上下一扫,似笑非笑地问:“你俩说什么呢?”但凡是捉弄人、搞破坏的事,免不了他想掺上一脚。
      人未至,香先到。
      林鹤鸣抬起头,见他梳一个瓦片头,穿一身服服帖帖的黑毛呢风衣,配一双锃光瓦亮的黑皮鞋,简直不要太正式。想着前几天都不见人影,忍不住白眼一翻,噎一句:“你管得着吗!”这话是他向周世襄学来的,他认为用来拒绝不想回答的问题,有极大的用处。
      话音未落,林鹤鸣猛地打了个喷嚏,他用手捂着脸,侧过去问:“你下次喷少一点,太浓了。”
      严昭收到林鹤鸣的眼神,便顺水推舟的先颔首示意:“我去给你们搬椅子。”他将林鹤鸣交在钟蜀珩手上,接着说:“我少爷先交给您那。”就转身走了。
      钟蜀珩生得文弱,被林鹤鸣故意一压,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他用力的推,嘴里不忘说:“不识好歹的玩意儿!这香水可贵了!”
      两人自小嘴仗打得多,从来见面不须胡乱寒暄来做暖场,多是开门见山。
      林鹤鸣支起身体,但仍然站不直,甚至于走路有些吃力,钟蜀珩看得心急,正经扶着他的小臂,问:“你爹下了多重的手啊?”
      “可重了。”林鹤鸣缓步向前,敛去脸上的愁,问:“你小时候是不是见过大哥被打?”在他印象里,林思渡似乎常被父亲打骂,但他记不得是怎样打又是怎样骂的。
      钟蜀珩点头,四处张望一阵,心有余悸的说:“我最怕你爹了,所以每次都看他先出门,再来。”
      他们的对话一向很像孩子,也正因为林督理这一打,林鹤鸣心里对于钟蜀珩为什么怕他的疑问才得到解答。想到这里,他认为自己有些对不住林思渡,似乎从小就没有在意过他被打得疼不疼。
      走完一条两旁枯树的石板小路,两人寻到花园的长廊旁歇下来。躺上垫着毯子烘得暖暖的太师椅,林鹤鸣认为自己这一天终于得到解脱,他心里悻悻的,不想再走下去了,很累。
      作者有话要说:
      经过这件事,小林的单恋之情单方面升温了。
      ---------------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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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躺下不久,严昭就又来了,腋下夹着一本小说书。林鹤鸣微合着眼摇椅子,他径直从兜里掏出一张邀请函,双手放到一旁的茶几上:“少爷,钟府送来的酒会邀请函。”
      林鹤鸣不动声色的接过,然后探身去看钟蜀珩,把邀请函放到他身上:“又是给你相亲的?”
      钟蜀珩十分无奈的笑起来,打开邀请函,上头的名目是邀友人入府一叙,可只有他知道,这是老爷子为了拉拢漕帮控制航运,要在鸦片生意上分一杯羹才开的舞会,并不是要为他相亲。
      他不好意思对林鹤鸣说这样见不得光的事,疑心他这喝过洋墨水的人太明白国家大义,要将他教育一顿。可老爷子的意思他也不敢反驳,就只好说服林鹤鸣别去,让林思渡去。
      “你伤还没好,就别去了吧。”
      他的声音低低的,林鹤鸣觉出他的为难,用手搭在他的小臂上,轻轻一捏,侧脸去问:“你怎么心事重重的?”
      钟蜀珩轻拍他的手背,睁开眼装作漫不经心的望着屋顶,长叹一声:“你知道现在做什么最赚钱吗?”
      林鹤鸣摇头,他接着说:“走私鸦-片,开大烟馆。”
      林鹤鸣刚回国,只知道官方禁烟,对当前国内的形势并不了解。听他说到这里,脑子更糊涂了:“你们家做的正经生意,你可别犯糊涂。”
      钟蜀珩放空思绪,嘴巴翕张,像是搁浅的鲤鱼吐泡泡。林鹤鸣垂目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什么,末了躺回太师椅上,安抚的轻拍他的小臂:"你别多想,老爷子可能是一时糊涂。"
      “你看他像糊涂人吗?”钟蜀珩这些天将老爷子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他平日里虽然纨绔,可身边也没有这样明目张胆去活动各国公使,去赚这份亏心钱的。再加以当前复杂的时局,林督理对外敌不忿的态度,让他简直没有面目来见林鹤鸣这个好朋友,甚至于有些羞愧。
      林鹤鸣接收到他对此事的不悦,忽然笑了:“你爹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我想他不至于非要挣这一份钱。”他侧头去看钟蜀珩,正是一副难以接受的表情,便接着说:“你放宽心。回头咱们去跟他讲讲道理。”
      他认为讲道理是最可行的,但钟蜀珩却没反应。这让林鹤鸣心里直犯嘀咕,不知道他是否听进去了。
      严昭听到这里,将书放在桌上,从钟蜀珩接过邀请函,只听他开口说:“鹤鸣,有你做我最好的朋友,我很幸运。”他从太师椅里站起身来,弯腰去拍他的肩,与他四目相对的说:“我走了,你好好休息。等你好了,如不嫌弃,来家里玩。”
      林鹤鸣听出他的情绪不对,但也不开口去挽留,这时,严昭站在一旁,铿锵有力的对着外面行了个军礼:“见过长官!”钟蜀珩撑着手回头去看,见是周世襄,连忙起身,问:“这不是上次送你回来的副官吗?”
      林鹤鸣立刻从椅子里站起来,说:“是,他来看我。”
      钟蜀珩看他的脸上并不在笑,而是眼里荡着几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忽然就消去了一些愁苦,对他问:“你们关系很好?”
      “还好吧。”林鹤鸣盯着周世襄由远及近,他手里提着小草莓蛋糕,林鹤鸣顺手接过,放在茶几上。钟蜀珩感到自己有些不够看了,便上前向周世襄打招呼:“你好,周长官,我们见过。”
      周世襄脱下手套,去握他的手,也笑:“小钟先生,你好。”
      钟蜀珩和他客套的寒暄几句,就回头对林鹤鸣说:“我走了。”林鹤鸣要去送他,而是先对周世襄说:“你先坐。”周世襄微微点头,找了个位置坐下。
      然后他提步追上去,两人一齐走出去,汽车穿过庭院,停在门前。林鹤鸣目送着他上车,忽而,钟蜀珩摇下车窗,对他笑:“你眼光不错。”
      林鹤鸣一拳锤在他肩膀上:“少说屁话!”
      送走钟蜀珩,又来了周世襄。林鹤鸣不由得心情大好,走起路来都不大由严昭搀着,步子简直轻盈到要飞起。严昭见走近了,害怕自己控制不了眼神,会一直往周世襄身上瞟,就十分知情识趣的松开他的小臂,找了个借口退下去。
      林鹤鸣走到周世襄身边,这才注意到他今天并不是穿的军装,而是一身上好的哔叽灰西装,极熨帖的衬出他的温文尔雅。
      周世襄拍拍桌子,用手一指桌上的草莓蛋糕,仰起脸对他笑:“今天还吃不吃?今天去的时候东西已经卖完了,是我非要蛋糕师现做的,不知道奶油新不新鲜,总之草莓还是新鲜的。”他难得用这样清脆明亮的声音同林鹤鸣说话,让他简直有些受宠若惊。
      林鹤鸣坐下,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他打开蛋糕盒子,先捡一颗草莓送进嘴里,然后心满意得的说:“你的东西,都好吃。”
      周世襄看着他,微笑着摇摇头:“你在养伤,总吃甜品也养不好的。”
      周世襄这样淡漠温和的关心,让林鹤鸣极为受用。他虽然爱吃甜食,但也不至于像个小孩,分不清主次。他擓下一块蛋糕喂到周世襄嘴边,抿嘴一笑:“请您先动。”
      周世襄知道他的心思,无非是要用一口蛋糕贿赂自己别念他,然而脸上还是笑微微的:“你吃吧,我不喜甜食。”实则是他有些洁癖,总感觉两人共用一个勺子不够卫生。
      林鹤鸣不强人所难,只败兴的收回手,边吃边去打量周世襄。
      他蹙着眉,落日的余晖渐渐扫来,睫毛被映出一片阴影,投射在他的面颊上,忧郁就悄悄爬进他的眼眸。
      林鹤鸣专心致志的吃蛋糕,时不时的抬头去看周世襄,他深恨自己不能读懂他眼底的情绪,复埋下头,暗自思量。过了半晌,他说:“你也心事重重。”
      周世襄回头,脸颊上有一束金光,他深深的望着林鹤鸣,胸口忽然一阵刺痛。
      他想起前世的最后一战,他想,江石就在眼前,该有多好。那时未能如愿,但他认为老天待他不薄,失去了江石,又有一个林鹤鸣。
      他虽然不那么中用,可身上有一股优柔寡断的狠劲儿。极矛盾,极迷人。
      他见过这样的人——江石。
      林鹤鸣心里有一堆疑惑,他察觉得出,周世襄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的人,总之不像在看他。他吃完蛋糕,转头去问:“你收到钟府的邀请函了吗?”
      周世襄从回忆里醒豁过来,敛去脸上的表情,眼神也变得有些奇怪:“有风声说钟先生要插一脚鸦-片生意,我可不敢去。”他是林督理的心腹,若是酒会到场,免不得下面的人怎么揣测上头的心思。
      林鹤鸣恍然大悟地点头,又问:“那你认为我该去吗?”
      周世襄知道他是明事理的人,所以免去许多废话,提醒他说:“按理说,你去露露脸是好的,但督理对这方面的事向来敬而远之,那你也就不好擅自去趟这趟浑水了。”
      得了周世襄的建议,林鹤鸣爽快的答应下来。见周世襄放心了,他用手撑着身体,把脸凑到周世襄面前,软洋洋的叹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他本来想将手搭在周世襄身上,但碍于他的威严,只得作罢。
      温热的鼻息抚过周世襄的脸,他怔了怔,旋即抬头对上林鹤鸣的双眼,顺手拍拍他的小臂:“等你好了,我随你去。”
      林鹤鸣听他并未对自己的亲昵表现出抗拒,心里很有几分温暖和高兴。他细细咀嚼周世襄的话语,最终得出结论:“你说话像个古代人。”
      周世襄始终端庄的坐着,这才把身体松懈下来,调笑着问他:“那你是什么人?”
      林鹤鸣将手指放在石桌上敲了敲,颇不好意思的说:“听说他们认为我国文不好,叫我小洋人。”
      周世襄难得见他也有红脸的时候,也就不打趣他了。实则外界对于他的评论还有更奇怪的,但那些不好的话,他一句也说不出口。林鹤鸣沉默下来,开始对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进行思考,周世襄享受这样安静惬意的时光——两个人就单单坐着,闲话家常,不必刻意去找话题。
      他生来寡言,林鹤鸣的话痨常令他招架不住,起初他不爱理睬。如今不一样,他找到了让他闭嘴的方法,只需保持一贯的高姿态,加以含情脉脉的看着他,就能让他立刻闭嘴。
      晚饭时分,周世襄的车终于在林公馆门前停下,他向林鹤鸣告别后上车,两人并未约定下次出门的实际时间,但都忍不住在心里期盼起来。目送着周世襄的车驶得不见踪影,林鹤鸣换上一副兴高采烈的好面孔,林太太到楼门口接他,给他理了领子:“和周副官聊完了?”
      他点头,林太太挽着他的胳膊往里走,温声嘱咐:“天冷了,要记得添衣。听说最近有顾荷的新片子,回头你也请周副官去看看,往后你的安全全交给他和小昭,你要收起一根筋的脾气,学会恩威并施。”
      林鹤鸣听得发笑,恩威并施,他既不为人主君,又不是封建残余,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别人?心里这样想,他口头却答应得好,甚至在这冬夜里很是天真无邪地在脸上笑出一丝桃红,他从小就明白应该扮演怎样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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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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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影上映正与钟府的酒会撞上日子。到那天,林督理想着总要给钟老爷子一个面子,便吩咐严昭与他同行,先学会认人,往后保护起林鹤鸣来,见了谁都好说话。
      当晚钟府人声鼎沸,花园的草坪上摆上桌子,坐满了人,皆是沪上叫得出名来的大亨。严昭暂时顶了林鹤鸣的活儿,随钟蜀珩去四处敬酒,两家仿佛并成一家。
      各人说话夹枪带棒,多有打探林鹤鸣动向的意思,严昭只说在家养身体,就给敷衍过去。
      走完一圈,严昭回到林督理身边复命,主仆二人正在谈话,钟府管家就领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人向这边走来。老严上去招呼,先是对前来拜会的人做出一番了解,适才遵着规矩将人领到林督理跟前。
      林督理今日穿一身深灰色长袍,坐在椅子里,手中拄着拐。钟府管家上前,先深深颔首行礼,再向林督理引荐:“这位是日-本领事馆的木户重光先生。”那人对着林督理一鞠躬,以示礼貌。
      林督理对他却不大礼貌,并没表现出起身回礼的意思,而是微微向他点头。
      场上尴尬,木户重光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严昭站在一边,一面伸手去摸腰间的武器,一面将他上下打量一遍——他本身个子不高,所以那人如一般的日-本军人一样,笔直的站在他面前,就显得高大起来。看面相和姿态,总有三十五岁上下了,好在保养得体,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小一些。长相英气,一双上吊的丹凤眼,透着狠劲。
      严昭的手摸了空,这时他才想起,□□早在入府前被收起来了。
      “林先生。”木户重光上前一步,不甘示弱的也向他点头,他举起手中的高脚杯,站在林督理面前,用生硬的中文不卑不亢的说:“我今天来是想和督理先生谈谈林家航线的事。”
      自从前清吃了败仗,沪城开埠后,贸易中心就逐渐从羊城转移至此,海上除了一应日用品和出口陶瓷,丝绸一类的东西,还有沪城最赚钱的生意。
      如今他们要扩大航线,掌控沪城的鸦-片供应,首先要攻克的还是林督理。此事不由他牵头,是万不能做成的。
      林督理身居高位,却很清醒,知道该要实业救国,拿他手中的航线来说,国家是分得一半干股的,有一半利润需上交国库。并且林家的体面不须他插手这样的生意也能维持下来。
      于是他对这样违法乱纪的事向来敬而远之。
      “此事不谈,木户先生安心吃酒吧。”林督理回绝,并不多打太极。然后他回头,对严昭说:“小昭,你去送送木户先生。”
      “是。”他提步上前,伸出手做个请的姿势,说:“先生请。”就领着木户重光出去了。
      林督理叫他的名字时,总这样亲切淡然,严昭无数次的想,不知道他对自己到底有多么看中,还好他没有察觉自己和周世襄暗通曲款,并且和林鹤鸣将要生出嫌隙,得靠这个时候补救回来才是。
      林督理认真看着他将人送走,然后回头继续与同桌的宾客吃酒。
      木户重光被送出去时有些气馁的悲哀,像是被自己满心欢喜的人拒绝了一道,却无法挽留。他的中文并不很好,听起来简直夹生,那些措辞在他嘴里琢磨半晌,也说不出口。
      带着这样的无奈,他回头对严昭讲:“这位先生,请听我再说一句。”
      严昭带着笑,朝木户重光凑过去,手搭在他肩膀上微微用力一按:“请。”
      木户重光被他这副笑里藏刀的样子搅得心里不安。两人走了一路,他每每说话,要么被严昭打断,要么就视若无睹,让他对严昭有了一个评判——闷葫芦。
      他刚来沪城上任,还未与太多中国人打过交道,他并不知道自己身边站着的是个怎样的人,也意识不到自身的危险。
      严昭,首先是林家的匕首,其次才是一名白嫩的小年轻,他不须说话,会杀人才是他的本分。然后这把匕首因为他的身份,已经对他起了杀心,但又碍于他的身份,而未对他动手,眼下只是把他一步步往钟府外带而已。
      林公馆里,林乐筠又出门社交了,太太姨娘们都在楼下打麻将,林鹤鸣百无聊奈的躺在床上,等到了约定时间,就坐车出去,和周世襄一起看电影。
      两人见面后,电影已经开场,等到检票进去,林鹤鸣才发现今天是被包场,影院里只有他和周世襄,让他不禁一阵窃喜。
      林鹤鸣领着周世襄坐到靠后排的中间,就非常舒展的坐下来,周世襄私心以为坐得太远,侧头去问:“坐得这么高做什么?”
      林鹤鸣转头去,满脸正经:“我们要高高在上的看电影啊。”说完他就绷不住笑起来,周世襄也能理解他的笑点,跟着一起笑。
      片刻后,林鹤鸣起身,挽着他的胳膊,说:“咱们去你想坐那里。”周世襄瞥眼向下看,并不抗拒,领着他去坐了中间。
      电影是讲一个前世今生的故事,女主角为顾荷扮演,是古代圣女,要主皇家祭祀大典,但她却和御前护卫的大将军坠入爱河,最后皇帝横刀夺爱造成了他们悲剧。历经生死,他们在第二世相遇,再次相爱。
      周世襄看得相当认真,林鹤鸣却心猿意马,时不时歪头看他。直到转生的男主角记起女主角,他的眼泪如雨一般,滚滚跌落。
      这样的故事对他触动很大,仿佛他看了一场江石与林泉的故事。
      林鹤鸣并未留意剧情,尚不能理解他为何要哭,只是从兜里掏出一张方巾,说:“别难过了。”
      周世襄接过帕子抹眼泪,说:“我是高兴。”
      林鹤鸣自觉说错话,索性闭嘴,将手慢慢探过去,忽然握住他的手,把头靠在他肩上,笑说:“没看出来,我周长官心肠竟这样柔软。”实在与他平时不苟言笑的样子大相径庭。
      电影播放完毕,周世襄意犹未尽的擦了眼泪,回头一瞧林鹤鸣,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正是一只渴望引起关注的小动物。不由得让他善心发作,伸手去摸一把他的脸。
      林鹤鸣忽然收起笑意,眼神一凛,变得凌厉起来,他用手抚过周世襄的后颈,情不自禁的靠近去嗅他身上的味道,是冷冽的竹香。两人只象征性的保持了一点距离。
      周世襄的眼里总带有几分淡漠的哀愁,叫人无论如何也琢磨不透。
      林鹤鸣一向认为自己对周世襄产生兴趣来源于幼年时他救过自己,而后的依恋又来源于他身上的谜团和似乎永远舒展不开的眉眼。这样的吸引力对他如此好奇的人相当致命。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划过周世襄的皮肤,像是摸过一匹最上等的丝绸,这让他忽然从心里生出一股想要扒光他的冲动。
      他认为这样的想法有些奇怪,他在英国时是有交过女朋友的,并非生来就是断袖。并且就算他喜欢男人,也不是不行。沪城里多有漂亮的小男孩,可供他赏玩;即便看不上那些人,也都还有上道一些的戏子,名角,而从未听过有人敢将手伸去军阀身上。
      他想,即便被修理一顿,他也要迈出腿走这一步。
      周世襄看穿他眼底的欲望,正从椅子上起身要走,林鹤鸣就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拽回来坐下,然后凑去伏在他耳边,轻声问:“这就走了?”一口气吹得周世襄心痒痒。
      周世襄与严昭断绝了两个月关系,如今算是等来林鹤鸣这样让他提得起兴趣的对象,竟在心里暗暗欣喜。他的帽檐压得底,林鹤鸣看不出他深埋眼里的笑意,然而他稍微调整了情绪,从嘴角漾出笑来:“跟我走。”就起身出去。
      林鹤鸣得了允许,连忙起身追上前,敞亮大方的去搂住他的肩,同时颔首用脸去轻轻摩挲他的侧脸,像是得到心爱的宝贝,到了爱不释手的程度。
      汽车就停在路边,他们先后进了后座,汽车将将发动,周世襄就发话说:“去酒店。”然后林鹤鸣伸手去搂住他的脖颈,让他的头得以靠在自己肩上,他凑上去大胆一吻,很是热烈有劲,两人在汽车夫惊恐交加的眼神里共食禁果。
      灯影交错,车水马龙,车内一片风光旖旎。
      等到酒店,两人又一前一后的上了顶层那被林家长租下来的套间。一路寂静的进了房间,他们还未交谈一句,就急不可待的转移战场。
      林鹤鸣初涉情-事,毫无经验可言,他的一举一动都充斥着原始的蛮横,直让人叫苦连天。他年轻力壮,一意孤行地要耗着,周世襄也只能认命,闭上眼一刻一刻的捱下去。
      事毕,周世襄脸色发白,额角渗出丝丝细汗,微微皱着眉轻笑一声,有些恼:“你还是个童男?”
      林鹤鸣起身,一-丝-不-挂往浴室去,回他:“是。”
      周世襄气息一窒,一记眼刀从他匀称结实的背上剜过,白眼翻上了天。气氛静得可怕,林鹤鸣隐隐认为自己得罪了他,但却无从证实,只能回头问:“你先洗吗?”
      “你不早说。”周世襄撂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独身进了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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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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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鹤鸣以为,两个相爱的人一起洗澡,是一件相当罗曼蒂克的事,而且节约水。当他想要提出这个要求时,周世襄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不耐烦像一根刺,扎进他心里。
      他自知不是强人所难的人,所以知情识趣的决定,让他们的关系到此打住。
      周世襄该回去——回到他的神坛,继续做个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神明。
      而他,该要做神明最忠实的信徒,信仰他、爱护他。
      林鹤鸣退回去,无精打采的望向周世襄,然后将搭在椅子上的浴巾取下,裹在下身。他在床边坐下,似乎觉不出冷。他又想起周世襄的眼神,淡漠疏离,竟比沪上的冬日还要湿冷几分。他半倚着床头,点燃火柴,开始吸烟。不多时,四周漫起一阵白烟,房间内充斥着淅淅沥沥的水声,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腿间,有些意犹未尽。
      一刻钟的功夫,周世襄裸着上身,从浴室走出来,他胸前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红色胎记,衬在他雪白的皮肤上,像一道未痊愈的伤。
      林鹤鸣坐在床上,手里夹着烟,眼里不见情绪,一动不动的打量他。
      周世襄被看得心头发毛,却装作视若无睹,将搭在椅子上的衣裤一一穿戴整齐。林鹤鸣刚才毫无经验的做法,简直要把一场合欢之事变为酷刑。
      林鹤鸣在冥冥之中颠覆了周世襄对他的看法,——从一个貌似经验娴熟的花花公子转变为中看不中用的绣花大枕头,其中落差,真令人难以接受,且有口难言。
      忽而,林鹤鸣深吸一口烟,说:“你的胎记像伤。”
      周世襄拿领带的手一愣,旋即一笑:“你没听过吗,娘胎里带来的东西,是前世留下的痕迹。”
      林鹤鸣从床上起身,凑近他去,用指尖轻轻一戳:“可我想不明白,怎样才会把痕迹留在胸口。”
      隔着一层衬衫的衣料,周世襄的身上被他碰得微微发痒,他向后一退,在镜子前为自己打上领带:“说不定我上辈子是被人一剑刺死的。”他埋头看着镜子里的林鹤鸣,像是看见江石,他的眼眶泛红:“少爷身上干干净净的,理应是善终。”
      林鹤鸣的嘴角不自然的抽动一下,又向后一倒,往床头靠去,他捡起床头柜上那支未抽完的烟,先是吸一口,才开口说:“我想,不是的。”
      “怎么说?”周世襄生出兴趣。
      “我有病,娘胎里带来的。”林鹤鸣淡淡地说。
      周世襄并不尽信,眯着眼打量他一番,问:“什么病?”
      “心痛。”林鹤鸣飘飘然吐出一口白烟,起身向浴室走去。他不再纠结于周世襄对自己的态度,等进了门,他相当大方说:“你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周世襄如释重负的戴上帽子,当真毫无留恋的踏出房门,再不回头。
      林鹤鸣躺在浴缸里,听见关门的声音,嗤笑一声,忽然低下头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四周寂静无声,他心里清楚,周世襄是留不住的。
      是夜,林公馆的汽车在离沪城十公里外的铁路旁停下,严昭拿着枪从车上下来,跟他同行的两个白相人从车后座里拉出木户重光,把他扔在路旁。
      月色蔼蔼,一列火车鸣着汽笛呼啸而过。
      严昭阴着一张脸,仔细看了看手表,上前几步,说:“木户先生,现在是十一点,您顺着铁路,天亮之前就能回到虹口区。”话一说完,他便转身要走。
      木户重光感到自己受了极大的侮辱,一股愤怒立刻涌上胸口,连带着表情也扭曲起来,破口大骂:“坏蛋!你们就是这样友好待客的吗?”这是他的中文词典里,最为刻薄、厉害的骂人词汇。
      严昭已经坐上了车,听他这样骂,忍不住和几个白相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他从车窗探出头去,忍俊不禁的看着木户重光焦虑愤怒的样子,然后将自己的外套扔出去:“木户先生,我对你已经很客气了。”他实在想不明白,这样的中文水平,出门怎么有勇气不带通译。
      话音未落,两辆汽车相继发动而去,铁路上独留一个惶然失措的木户重光,从地上捡起黑风衣披在身上,沿着铁路走向虹口,并且在心里愤愤然想,要让他们都付出代价。
      接连几日,林公馆都在林鹤鸣的低压沉默里安静下来,他们都知道,当天林鹤鸣跟周世襄去看了电影。林太太疑心是两人谈不到一起,反倒生出嫌隙来;林督理却不大上心,一面提醒林鹤鸣别忘了去南洋公学上任,一面在心里想,他两个像小孩似的,好的时候像块牛皮糖,不好的时候恨不能老死不相往来。
      严昭打小就跟林鹤鸣好,小时候是他的陪读,跟了他十五年,直到他留洋,严昭才开始被当作一个正常可用的人。不过到现在他的本性也都被磨灭了,他现在只需要做林鹤鸣身体的一部分,去帮助和理解他。
      在众人零零碎碎的猜测里,严昭约莫清楚了林鹤鸣失意的真相。任何事情,只要与周世襄沾上关系,他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林鹤鸣日复一日的板着脸,不仅冷落了许多想要让他打开心扉的人,还顺带将想要上前拍马屁的人一齐拒之千里。家里的使女仆人见了他,都一律躲得远远的,只有严昭敢上前去亲近一些。
      十二月初,林鹤鸣入职的日子。
      严昭起个大早,端着豆浆坐在林鹤鸣房间门前,等他喝完,扭头一看旁边的时间,正到七点。
      林鹤鸣昨夜睡得晚,迷迷糊糊的听见严昭在门外叫,本向再在床上赖一会儿,就听他打开门,到了床边,刻意压低声音对他说:“少爷,周长官来了。”
      林鹤鸣尚未睡饱,脑子本是一片空白,听到这句话,立刻醒了觉,从床上弹起,颇为吃惊的向外一看:“他来做什么?”门外空空荡荡的,他的心里忽有一点刺痛。
      严昭拿起床头柜上的眼镜递给他:“督理要他保护你的安全,你全忘记了?”
      林鹤鸣将手扶上额头,接过严昭递来的衬衫和衣裤:“你让他等着吧。”然后起床下地。他走到房间的盥洗室里,对着镜子一看,自己正是一副眼圈乌黑,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邋遢相。
      这样的形象让他看见了,岂非显得自己太放不下他。
      林鹤鸣先是洗个热水脸,再在脸上沾上一圈肥皂沫,一颗心惶惶不安的将胡渣清理干净,然后换上毛衣,蹑手蹑脚的溜去林乐筠房里。
      他进去时,林乐筠正对镜修饰妆容,冷不丁的在镜子里看见他,一对乌青的黑眼圈和眼袋,像两颗鸡蛋似的挂在眼底,着实把她吓得不轻。
      周世襄在楼下沙发坐着,隐约听见一声尖叫,也并不在意。好几天没见林鹤鸣了,不知道他是怎样过的。
      “你怎么来了?”林乐筠想不明白,大清早的,他不快去学校,还在等什么。
      林鹤鸣连忙上去捂住她的嘴,用食指比在嘴边,紧张的说:“嘘!”林乐筠平静下来,点点头,他接着说:“你帮我个忙。”他松开手,坐在沙发上。
      林乐筠将脸上的蜜粉扫匀:“什么忙?”她心里更奇怪了。
      “你帮我盖一下黑眼圈。”林鹤鸣看着她狐疑的眼神,一面说,一面上前蹲在她面前:“妹妹,好妹妹,你帮帮我。”说得十分恳切。
      林乐筠放下手里的蜜粉,去找前几日自己在家按照古籍手做的遮瑕膏,正愁找不到人做小白鼠,林鹤鸣就送上门来了。她做出一副欲擒故纵的样子:“我帮了你能有什么好处?”
      林鹤鸣望着她手里的东西,默了半晌,一咬牙,叫她:“姐,你帮我行不行?我以后叫你姐。”
      “行。”林乐筠被他逗得发笑,拿起小刷子就往他眼底涂,细细密密的刷头扫过,像周世襄的指尖。
      林乐筠捧着他的脸左右打量几遍,收了盒子:“你照照镜子。”
      林鹤鸣睁开眼,看着与皮肤一样白的眼底,心满意得的向她一眨眼,回自己房间穿上外套。
      周世襄在楼下坐了许久,时间刚过七点半,林鹤鸣下了楼。
      一身服帖的内衬,外套灰色长风衣,一张白皙无暇的脸,带着笑,眼神却很阴郁。
      周世襄回头,看着门外雾蒙蒙的天,对林鹤鸣微笑起来:“少爷戴条围巾吧,今天风刮得大。”
      林鹤鸣停下脚步,脸色有些不自然,现在知道关心我了,前几天在干嘛呢?对于周世襄的关怀,他已经试着分辨是否认真,若只是随口一说,他宁愿不要。自己再由以前那样被他牵着鼻子走,说不准回头被他卖了还得帮他数钱。
      林鹤鸣一面想,一面走到他面前,然后对他礼貌一笑:“多谢关心,我想不至于那么冷。”
      他若无其事的踱过周世襄身前,周世襄颔首微微向他行礼。严昭左右的打量他们一遍,抢先一步出门去发动汽车,开到门前。
      坐上汽车,林鹤鸣刻意发话让周世襄去坐前排,意在与他拉开距离,周世襄从善如流的坐下。林鹤鸣从身后望着他头上那顶蓝色的军帽,发起呆。
      偏巧,周世襄侧头去同严昭讲话,一眼瞟到后视镜里林鹤鸣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他有意的一回头,林鹤鸣来不及闪躲,两人的目光骤然聚在一处,林鹤鸣脸上微微发热。
      作者有话要说:
      一点小小的心理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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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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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世襄敛去脸上的笑意,林鹤鸣拉起风衣领子遮住脸,颇不自然的转过头去望向窗外,专心致志的熟悉从家到学校的路线。
      严昭开着车,两人心情体现出的表情让他似乎置身冰与火之间,不能随意妄动。林鹤鸣和周世襄现在相对两茫然,无话可说的状态是他最为满意的,他想笑,却无论如何要忍住。
      车内一片低气压,等驶到南洋公学,三人方才暗暗的松一口气,各自象征性的向对方交代几句,就都得以脱身了。
      林鹤鸣由严昭领着,先去见了国文系主任,一个体型微胖的中年人,脸上挂着一副眼镜,穿褐色西装,毕恭毕敬的将林鹤鸣请去沙发上坐。
      林鹤鸣先向他一鞠躬,说:“您先给我讲讲班里的情况。”然后落座,十分舒展的陷在沙发里。
      系主任尽量端正的坐在沙发椅上,办公桌下,他的双手不自然的搓搓,然后从桌上递给他一本大一的国文书:“这是现行的教材,小林先生先翻翻。”
      林鹤鸣看得认真,对于这本教材,他并不陌生,他毕业论文写“十八家诗抄”亦有从这里面引用的内容,今天一看,当真是很亲切。
      他一面看,系主任一面口若悬河的向他介绍班级情况。听到要紧处,他不自觉侧耳认真倾听,在心里分析,这样的学生生涯,也是他曾有过的。
      待系主任介绍完毕,林鹤鸣起身跟他一起去到教室。已过了打铃时间,学生们才三三两两的进门来。林鹤鸣拿着书,精神奕奕的坐在讲台上,笑得分外好看。
      又过五分钟,林鹤鸣扫一眼怀表,从座上起身:“大家好。”
      课室里的的学生们看他年轻又俊,都交头接耳起来,细细窣窣的声音传上讲台,林鹤鸣接着说:“我姓林,名汀。是你们新来的国文老师。”他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林乐筠心想他果真来教自己,带头鼓掌起来,林鹤鸣眼风一扫,精确锁定她的位置,然后用手推推眼镜,开始点名。
      许是自由太过,林鹤鸣这第一堂课,来的学生不足半数,他对此了然于心,然后一个个记下学生的面孔,接着说:“非常感谢同学们的到场,请大家回去相互转告没到的同学,下次上课务必到场。”
      “是。”
      一教室学生,如临大敌的,做出“备战”的姿态。他们不是军校的学生,服从性不算高。其中一个个高身壮的男生从座位上站起来,高声问他:“林先生,您看起来很年轻,请问您多大年纪?”
      林鹤鸣暗暗松一口气,从讲台上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很大一个十八,然后回身说:“先生我永远十八岁。”他不说出真实年龄,貌似是和学生打哈哈,实则是害怕被人认为太年轻,不能担任这个职务。
      看见林鹤鸣开玩笑,学生们都忍不住笑起来。于是他话锋一转,问人上次讲到哪里,然后开始授课,最终发现这一节他并没有看过,便换个思路,讲了自己的东西,总的来说,他这第一堂课,全在和学生侃大山。
      等到下课,林乐筠赶紧提步追上林鹤鸣,去挽着他的手臂,仰起头对他说:“小哥,你这么讲课也不怕闪了舌头?”
      她脸上笑得合不拢嘴,林鹤鸣却被噎得嗤笑一声:“我就这么不会讲?”
      林乐筠有些犯难,伸出手翻开教材,指着他刚要讲的地方:“其实你没做过教案,照着读也行。”林鹤鸣埋头去一看,总觉得这里是要细讲的,遂笑:“你真聪明啊?回头我出试卷专考你这里。”
      这时一个穿着浅蓝校服,梳着齐耳短发的姑娘抱着书本迎面走来,生得瓜子脸樱桃口,见到兄妹二人,先是惊讶的一叫:“乐筠。”而后才专向林鹤鸣点头,微微面红的:“林先生好。”像是撞破秘密。
      林鹤鸣应她一声:“你好。”然后林乐筠给他们做介绍:“这是我小哥,这是程静微。”说着她就去挽过程静微的胳膊,对林鹤鸣交代:“你可别忘记今早跟我说的话啊!”
      林鹤鸣一摸头,颇不好意思的笑起来,随后无助的望向程静微,说:“你们先去吧。”
      程静微惊觉林鹤鸣正温柔的望向自己,就更加不好意思的埋头了,林乐筠看得奇怪,她平时并非这样害羞内敛的性格,没道理一见林鹤鸣这样面红。
      她转头去看,发现林鹤鸣正含情脉脉的打量程静微,他生得并不温和,可态度是有十分的温柔,加以寒风一吹,他的鼻头和嘴唇都冻得发红,就又给他添了一些易碎感,令人忍不住要珍视。
      程静微得了这样的求助,鬼使神差的被他眼神支配着回身,对林乐筠说回去一起完成作业,方告辞离去。
      林鹤鸣提紧领子,快步向校门外走去,他有些后悔没有听周世襄的话,带一条围巾。
      严昭看在眼里,从脖子上取下围巾,给他递去:“少爷,您不嫌弃的话,就戴着。”
      林鹤鸣心里嘀咕,怎么对我这样好?他嘀咕着接过:“谢谢。”他顿了顿,加上一句:“小昭哥。”
      双方都心中不安,认为先前的猜忌都由自己的态度不当造成。
      又过几天,林鹤鸣的汽车驶过虹口区,恰好遇上木户重光领着一个穿和服的年轻女人在街上拍照,周围一溜穿着黑色西装的日-本特务,负责保护他们的安全。
      因前些天日-本使馆丢失了一批日用物资,上面勒令要尽快追查,所以他们在虹口四处都设立了关卡,进行排查。
      汽车一入街口就被强行拦下,林鹤鸣坐在后座,因为惯力而向前一撞,起身后用手摸着额头问:“怎么了?”严昭回头,道了声被拦下了,就摸着腰间的□□下了车。
      几个便装特务一起涌到车旁,七手八脚的让严昭接受检查。严昭不明所以,正要从腰间拔出□□,就被木户重光叫住:“林先生。”他打手势让人停下检查。
      林鹤鸣应声从窗户里探出头去,严昭抬头向前望,见人眼熟,便向那头招手,接着扭头对为首的特务说:“我跟你长官认识。”就收回拔枪的手,回头对林鹤鸣说:“少爷别担心,我认识他。”
      林鹤鸣点头,看严昭跑到木户重光身边。
      木户重光先是对他打量一番,看他穿着高档的哔叽西装,头发梳得服服帖帖的,颇人模狗样的,然后脸上露出笑来:“林先生,很高兴再见你。”他伸出手去,同严昭握手。
      严昭见他这样,不像是在记仇,遂笑:“不知道木户先生让人拦住我家的车,是什么意思?”他抱着双臂,并未去握过象征友好的一只手。
      这时,站在木户重光身后的和服小姐上前,眯着眼,笑着问:“这就是把你扔在铁道上的先生吗?”
      木户重光回头对严昭说声稍等,然后用日语回他:“这位先生可是相当的有手段,要不是回来的路上一直想着他,恐怕我走不到的。”
      严昭听得懂零星的几句日语,知道他是把自己当作林鹤鸣,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决定解释一番:“木户先生,你搞错了,我不姓林。”
      木户重光惊讶于他的坦诚,和服小姐忽然掩面笑起来。然后他才对严昭一五一十的解释封路的缘由,严昭接着说:“我林家的车,是绝不可能由人随意搜查的。”
      在木户重光眼里,他说话时天然的有一股傲气,是他在漫长的青年阶段里所没有的,他很羡慕。于是眼神变得凶狠起来,像捕食猎物的野兽,忽地暴起:“严先生,请你明白,这里是日租界,你需要接受我们的约束。”
      话音未落,不等严昭拔枪,几名特务就闻声靠近林鹤鸣的汽车。一声喇叭响,街拐角驶来两辆军车,车厢里站满全副武装的林家护卫队。
      林鹤鸣相信严昭的能力,所以安心的坐在车内翻阅国文教材,这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轻敲车窗。他扭头向外望去,眼前正是周世襄。
      周世襄站在车外,看到与木户重光僵持不下的严昭,忽然对他的能力感到怀疑。林鹤鸣的心却狂跳不已,因为周世襄已经在他眼前消失了很久了。
      他打开车门下去,向四周打量一番,见两方都剑拔弩张的样子,感到很不能理解,不由得皱起眉头:“这是怎么了?”
      周世襄眉头紧锁,目视前方:“日-本人丢了物资,正找人替罪呢。”
      林鹤鸣想到父亲与日-本人并不融洽的关系,立即明白过来,自己恐怕要被当作替罪羔羊,赶忙向严昭打手势,叫他回来。木户重光会意,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说要跟着他拜会林鹤鸣,便带着和服小姐一起走来。
      严昭跑过来先行向林鹤鸣解释一番,顺便交代了将木户重光扔在铁路上的事,逗得林鹤鸣几要捧腹,这时落在后面的两人才到他们面前。
      周世襄时刻警惕着,招呼私兵过来护卫,同时他向四周扫视一圈,见并无异常,这才放心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应该是反派boss聚会,不知道会不会被猜到感谢在2020-02-20 08:49:28~2020-03-01 01:58: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只蝙蝠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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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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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户重光领着和服小姐走到林鹤鸣面前,先是一笑,后再开口:“小林先生,你好。”他径直掠过周世襄,伸出手去示好。
      周世襄转过身去,懒怠理会他们虚伪的示好。
      林鹤鸣懂得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所以同他握手,顺便客套一句:“木户先生,久仰久仰。”其实他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侧眼去看,倒是旁边的文静小姐更让他有兴趣。
      林鹤鸣上下打量一番,见那位小姐穿一身粉白相间的和服,两颊微鼓,像只花栗鼠,樱桃小口,配一双圆而有神的杏眼,是相当典型的东洋长相。林鹤鸣心中有了计较,但脸上仍是不动声色的上去朝她伸手,一笑:“请问小姐贵姓芳名?”
      和服小姐不躲不闪,抬眼迎上他的笑,再握住他的手,用较为流畅的中文应声:“我叫横山有纪。”
      周世襄听见她的笑声,脑子里想出她笑容可掬,姿态谦恭的样子。忍不住白眼一翻,腹诽道,好一个知情识理的日-本小姐。
      林鹤鸣会心的一点头,再望向周世襄。正错过他相当精彩的神情,此刻神情严肃的站在一旁,对他们相互介绍表现的并无兴趣,不禁令人灰心。
      木户重光见缝插针的上去同林鹤鸣讲搜查之事,双方态度都相当之好。
      站在一旁的三人却是各有心思,周世襄见他们相谈甚欢,总还不愿将林鹤鸣往亲日派去想,林家有林思渡、林乐筠靠拢东洋人,就已经够令人头疼了;相比之下,严昭想的就要简单多了,他只怕这事捅到林督理面前,他回去是要被教训的;而横山有纪则只想林鹤鸣是否认出了她。
      谈话毕,林鹤鸣有意刺一刺周世襄的态度,便假意答应木户重光搜查的要求。几个特务接到手势,向他的汽车靠近,严昭很是尽忠职守的走去挡在车前,周世襄冷笑一声,拦在林鹤鸣跟前,两车人闻风而动,做出警戒状态。
      林鹤鸣心中暗爽,但不便表现出来,只能是抬手去拍周世襄的肩膀,却听他开口寒声道:“木户先生,听说你在研究中国文化,那你总懂得先礼后兵的道理。”
      木户重光点头,突然警觉起来:“周先生的意思我不太明白。”
      “督理大人与日-本使馆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如果被他知道小林先生被拦在日租界,并且被强行搜了车,到那时,恐怕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吧。”周世襄无需奴颜媚骨的伪装自己的语气与态度,他说话向来是有威慑力的。
      横山有纪在沪城待的时间稍长一些,对周世襄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在她眼里,周世襄比林思渡要可怕得多——前者不为名利所动,后者却是赌徒,一心要和他们做交易。她不愿招惹周世襄,就是如此。
      如果木户同周世襄闹僵,那么他们的计划又要推迟,想到这里。横山有纪迈着小碎步上前,对周世襄报以一笑,同时表现出对林鹤鸣的车有极大的兴趣,然后回头含羞带怯的说:“小林先生,我第一次见到您这样的汽车,我能和你们合照吗?”
      周世襄怒气未消,正要开口拒绝,就听林鹤鸣在他背后阳奉阴违的说声:“请。”他的脸色顿时垮下来,木户和横山二人一起上前,一人一边,与林鹤鸣合了照。
      木户重光再三确认周世襄情绪不佳后,才颇不甘心的免去搜查这一环,给林鹤鸣放行。
      临走时,木户重光还特意绕去严昭跟前,眼含笑意的说:“严先生,谢谢你的衣服,我们还会再见的。”他的语气极恭敬诚恳,让严昭打个寒颤,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之只会做下三滥的事,就卖不出好药。
      偏巧,木户重光第一次见他,就知道他与自己是同类人,骨子里就不安分,所以对他的评价也是如此。
      林鹤鸣还未反应过来,周世襄就怒目圆睁坐在车里,对他呵斥一声:“还不上车?”他活了两世,带兵两世,对政治军事总还有些见解,现今日-本人的狼子野心不说人尽皆知,总或多或少的能看见点苗头。他想不明白,林鹤鸣这聪明人怎会在这样的大事上拎不清。
      林鹤鸣好不容易确定了在船上追杀自己的人是横山有纪,又一番敷衍才送走木户重光,此时被周世襄一吓,简直有些莫名其妙。他收敛笑僵的表情,怔怔地坐进车里。
      周世襄想,日-本人对林家是情比金坚,几次三番示好也拿不下林督理,便只好从这三个小辈下手。林督理态度再坚决回避,也抵不过这三个小的往人枪口上撞,而今林思渡和林乐筠他是没立场去劝,只有林鹤鸣,他还能稍微的去说几句。
      在开口前,周世襄忽然迷茫了一阵,他对时局的判断都还是些没影的事,他尽可以去向林督理说,因为他听得进去。而不必对牛弹琴的对林鹤鸣说。可但凡一想到林鹤鸣合照时那个极为耀眼的笑,他就忍不住火冒三丈。
      周世襄从兜里掏出一支烟,先擦燃火柴深吸一口,对着窗外吐出白烟,方才转头去看林鹤鸣,见他也望着窗外在发呆,这样的态度,没由来的让他心烦意乱。他伸手去扭开自己的领带,极为正式的开了口:“我们很久没见了。”
      林鹤鸣伸手推了推自己的眼镜,然后去拿过周世襄手里的香烟,放进嘴里:“是,半个月了。”整整十五天,周世襄都在避着他:“你在躲我。”他一口接一口的吸烟,无趣极了。
      他认为周世襄对他的态度相当有趣,仿佛是在逗弄一只小动物。他从小就做惯主人,而今要做去讨好的那一方,总缺少经验。有时他甚至在想,自己那些幼稚笨拙的手段被周世襄一一看在眼里,是不是太蠢了些。
      周世襄很不安的换了个坐姿,重新点燃一根烟:“我一直在看着你。”他说得极为诚恳,保护林鹤鸣是他的职责,到目前为止他还未想过要拒绝这一份责任。然后他回头,望向林鹤鸣,吐出一口白烟:“你看看自己在干什么。”
      林鹤鸣不明所以,认为自己还是和他亲近的,所以他关心自己的一举一动,甚至有要规范自己行为的意思,可这样严肃的对话,总让他有些惶惶不安。他转头,不敢去面对周世襄:“上课,下课。教书,吃饭。”
      周世襄看他多少有些无所谓的意思,便压低声音,向他发号施令:“看着我。”林鹤鸣感受到强大的气场碾压,不由自主的转过身,由周世襄直勾勾的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我上次告诉过你,你爹不喜欢日-本人。”
      “他是他,我是我。”林鹤鸣知道他是要兴师问罪,可却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错,他长大以后,是打心底里厌烦别人把他当作父亲的附属,可另一方面,他又享受被当作附属能享受的好处。
      周世襄对此很是难过,向他补充一句:“我也讨厌。”
      林鹤鸣听他这样质问的语气,倒像已经坐实自己是个汉奸似的,心里的委屈忽如潮水般涌来,嘴里却不甘示弱的应他:“凭什么我就要按你们的期望去做事,我是个人,不能有自由吗?说话拍照的自由。”他心里恨得要死,只想把今天连同周世襄躲他这些天的怨气一起发作,接着一声爆喝:“你别看我!”
      周世襄被他喝得愣住,在心里将今天的来龙去脉梳理一遍,他认为林鹤鸣本不必对他们笑脸相迎的,却忘记要去考虑一个人做人的多面性。他颇有些痛心疾首的看着林鹤鸣的侧脸,高傲,倔强,不肯认错。忽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恢复正常的问:“你向我要同日-本人交朋友的自由?你认真的吗?”
      林鹤鸣深恨自己说话不过脑子,自知理亏,不敢同他争辩。
      车厢内沉默下来,严昭心猿意马的开着车,一颗心七上八下,既怕他们吵起来,又怕他们吵不起来,这对他来说,正是一个绝佳的,离间两人的机会,可现在不能做。他在心里思来想去,终开口劝道:“消消气。”
      两人听罢,不约而同的回头怒斥一声:“闭嘴!”
      严昭心里顿时五味杂陈,不知该作何感想,只能一心一意的开车。
      “你就那么想和日-本人交朋友?你问问甲午战争里全军覆没的北洋水师将士们,他们答不答应?你看看林家在海上的航线,他们要掳去运输鸦-片,用鸦-片继续蚕食我们国家年轻人的身体,让我们永远抬不起头。你知道吸食鸦-片的人是会怎么样吗?家破人亡,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死亡。你觉得全世界对你都很友好,是吗?”周世襄想到这一世的父亲,忽然停顿下来,他意识到自己没有做好情绪管理,更不能把自己情绪去强加在别人身上,这样不好。
      林鹤鸣听他大骂一通,心想周世襄一点也不懂他。他心里冷静下来,望着窗外,并没有能扔烟头的地方,便用拇指辗熄烟头,回头很是失望的问他:“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明事理?”
      周世襄对他有些失望,可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握过他捻烟的手,从包里掏出手帕,捏着他的指尖,语重心长的说:“鹤鸣,你要表示抗议,不必用这样极端的方式。”在林鹤鸣为他挨打之后,林督理曾去过教堂忏悔,他站在外面护卫,听见林督理说林鹤鸣打小就怕疼,怕到比女孩子更要骄气的程度。因此他很不能理解他用疼痛对抗自己的行为。
      林鹤鸣从他手里抽回手,很是用力的一按伤口,讥讽一笑:“你是不是还要说,让我听你一句劝,你不想看我成为人人唾骂的汉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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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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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世襄的话被他抢先说出来,倒显得自己像自作多情似的,简直要被气得喘不过气。林鹤鸣对着他又满是讥讽的一笑:“你以为自己还是个学生吗?可以跟他们一起上街游-行。”他从鼻腔里轻嗤一声;“周长官,你醒醒!你是个丘八!镇压他们的人!”说完,他极自然的伸出手去拍周世襄的脸,像要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周世襄被他骂得呆住,甚至有些彷徨,好像一直以来他就没有出过多的情绪去关心国家、民族这样的大事,他甚至算不上一个雷厉风行的爱国者,他做得最多的,只是在心里要求自己别去同流合污。
      因为他是林督理的人,所以就站在了学生、工人的对立面。
      林鹤鸣说话句句刺耳,就像第一次骂周世襄那样,又摆出那副不可一世的态度:“你上街和他们一起呐喊过吗?”他质问过后,回答:“你没有,但我有。”他用手指着自己,近乎歇斯底里的骂:“就像你手握重兵,日-本人想要拉拢你架空我爹,你可以义正言辞的拒绝,这样他们只会找我爹的麻烦。而你,能够继续捏着我林家的军队,做一个无成本爱国者。”
      周世襄被他道出深埋在内心里从未被自己察觉到的一部分,忽然失去了掌控他的能力。他睁大眼,呼吸急促的看着面前这张脸,觉得万分陌生。
      他沉默。
      林鹤鸣迟疑半晌,见他眼眶逐渐泛红,终是软下心肠,点燃一支烟,对着窗外吸起来:“我回国时,在船上被人追杀,今天我见到了那个人,是横山有纪。”他坦然道出苦衷,意在消除二人的误会,周世襄却忽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甚至被他骂得不知如何还口。
      但话到此处,他只能极力控制自己震惊的内心,抬眼看去:“你怎么不告诉我?”
      林鹤鸣啐了一口,笑起来:“你摆着臭脸,我说了你可不得认为我在找借口吗。”
      周世襄并未消气,反而更加恼他对自己的态度:“可我听你刚才话里的意思,是对我有十分的不满。”
      “不敢不敢。”林鹤鸣避重就轻的躲过这问题,接着说:“林家若有谁向日-本人投诚,我第一个在报纸上写文章骂他。”
      周世襄对此表态相当满意的笑了笑,拾起他的手,摩挲他的指尖:“那您可真是大义灭亲呢。”
      林鹤鸣享受着他的温柔,忽然倒在他肩头,从鼻子里喷出一口白烟:“这不是怕周长官多心吗?”接着将手极自然的放在他腿上,不死心的问:“那你躲我做什么?为什么不能正大光明的和我同乘一车。”
      周世襄多有见他孩子气的时候,这时倒不觉得幼稚了。他回头,对林鹤鸣极暧昧的一笑:“我说过,你在我这里跟皇帝差不多。”君臣同车,该是江石做的事。
      很偶然的,林鹤鸣身上又溢出江石的影子,他不能再硬下心拒绝他了。
      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林鹤鸣忽而转头去问:“你当真很介意吗?”
      严昭早听说他们一夜风流的事,这时听林鹤鸣颇不甘心的一问,顿时就明白过来,只怕他还是个雏儿,被周世襄给嫌弃了,所以失意。如此一来,这些天的疑惑全解开了,他极宽心的接受了他们和好的事实。
      周世襄无奈的一闭眼,并不打算回答林鹤鸣的问题,好在这时车停下了,严昭为他们打开车门:“少爷,到家了。”周世襄怕被下人看见,极快的将他从车里推搡出去,林鹤鸣站在车前,仍不死心的凑去周世襄耳边轻言细语的说:“周长官如不嫌弃,我都能学。”
      严昭将车钥匙交给别人去停车,自己站在一边望风,等了半天都不见周世襄说话,他就壮着胆子上去,挡住楼上的视线:“少爷,姨娘们都在家呢。”
      林鹤鸣只好依依不舍的向屋里走,同时客套的留一句:“请周长官常来家中做做。”
      周世襄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不应声,忍俊不禁的转身咬紧牙龈。
      翌日清晨,林鹤鸣起床过晚,一洗漱完,穿好衣裤就急急忙忙跑下楼,正在整理围巾之际,被林督理喝住。他回头一瞧,见林督理表情严肃,一句“快迟到了”便噎在嗓子里迟迟说不出口,最终只能停下脚步。
      林督理上下打量他一遍,慌慌忙忙,衣衫不整,简直有失体面,不由得吹胡子瞪眼的问:“你最近在忙什么?”
      林鹤鸣对此问题相当敏感,有直觉昨天的事又被爹知道了,知道自己一时去上不了课,便找了张凳子坐下,颇心虚的说:“没忙什么,就教书呀。”
      林督理用手指点点他的眉心,“你啊你,瞒着爹去接触日-本人。”说完,他一掌将今日的早报拍在桌上:“你自己看。”
      林鹤鸣拿起报纸,见是本地大报,一向很行销,平日里要抢第一版,没有千儿八百的大洋是决计上不去的。今日却神了,他分文未出,第一版上就刊登了自己昨天与木户重光二人拍的照片,连他那笑容,也被极清晰的印了上去。他在心里暗暗的想,这回是着了日-本人的道了,他将成为万人唾骂的汉奸。
      他把报纸摊开,认真的看,标题上正是一排加粗加黑的大字“林家二少与日-本大使交好,林家与日结盟指日可待”。
      经过上次报纸一事,林鹤鸣几乎免疫了这样的进攻手段,报纸下方密密麻麻的小字清晰的叙述了他与日-本大使如何感情深厚,以及身边的横山有纪,又与他怎样情投意合,似乎撰写者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林鹤鸣越读,越认为这技俩可笑,众人皆知他刚留洋回国,怎会有他们二人有长达五年的交往。这回他不紧张,也不心跳了,只是毫无趣味的将报纸放回桌上,抓起面前的牛奶便喝:“爹,这您也信啊。”他抬眼,毫不躲闪的与林督理目光相接。
      他那无所畏惧又问心无愧的态度显现出来,让林督理在心里暗自一惊,他终是从那一顿打里,长进了不少。林督理看着面前的报纸,在心里做出判断,林鹤鸣将来能够接他的班。
      “少爷,时间快到了!”严昭从屋外走来,打断正在吞噎的林鹤鸣,然后才看到林督理,连忙退到墙角告罪,不再打扰。
      林督理一向可心严昭对待敌人的心狠手辣,大有让子承父业的意思,平日里对他,也就不那么严格。今日正是大寒,他沿着窗外望去,天上已经飘起雪花,江南难见下雪,今年他们倒有眼福了。林督理忽然一笑:“小昭,来和你少爷一起吃饭。”拐杖在地上敲击两下,是有别的意思。
      严昭自幼就被教导,有林督理在时,他是不能和林鹤鸣同桌吃饭的,遂向后一退:“谢过督理,少爷去学校就快晚了,我不能耽误时间。”
      林鹤鸣这时抬眼又看大堂的挂钟,正是到了学校打铃的时候,连忙三下五除二的喝完瘦肉粥,就起身去:“爹,待会儿下课我再和小昭哥去吃。”他擦擦嘴角,拉着严昭一起跑出门。
      林督理相当满意严昭对自己的拒绝,这证明严三将他这个儿子,教得很不错。
      车里,周世襄已经等了许久。见林鹤鸣来,他先是叫严昭发动汽车,然后给林鹤鸣重新理了一遍围巾,最后拿出从家里带来的药膏,涂在他的指尖上。
      药膏涂上凉滋滋的,林鹤鸣忍不住去闻,是一股好闻的麻油的味道,他顺势将手插进周世襄大衣的兜里,靠在他身上:“周长官,你说说给俺涂的是什么药呗。”
      周世襄被他这怪腔调逗得发笑:“这是我自己熬的,专治烫伤烧伤。”
      “没看出来,你懂得很多啊。”林鹤鸣的手隔着衣服,不安分的去捏他的腰,没想到周世襄反应极大的瘫倒在他身上,呵斥一声:“别动我!”
      林鹤鸣像是打开了他身上什么奇怪的开关,从前,他满心认为周世襄这样的硬汉是不会有身体上的缺点的,遂不听话的又是一捏,哪知这回他的反应更大了,靠在他身上直扭。
      他怕的东西,简直和他这个人反差太大。
      林鹤鸣皱起眉,难以置信:“你怕痒?”
      “怎么样,不行啊!”周世襄理直气壮。
      林鹤鸣偷笑得咳起来,很是自觉的扯起周世襄的黑色大氅钻进去,立时暖和不少。周世襄则很安静的用手抱着他,他今日原不用来护送他,可在吃早餐时知道了合照见报的事,便匆匆赶去林公馆。
      他怕,怕林鹤鸣的学生们也看到早报,会像他昨天那样,对他恶语相向,大骂他是汉奸走狗。
      一刻不到学校,他的心里便一刻不能安宁。
      窗外雪花飘飘,林鹤鸣却兴趣不大,他在英国时见惯了风雪,并不觉得稀奇。此刻,他只想依偎在周世襄身上,与他共同取暖,共渡这短暂温暖的时光。
      忽而,周世襄的眼神阴郁下来,他伸出手,望着雾蒙蒙的天空,喃喃道:“我想回家了。”
      在江南,他留不住任何一片雪花,只有兴安岭的风雪,才能在他掌心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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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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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鹤鸣抬眸,静静注视着他,同时盼望着他眉间忧愁的冰雪能够消融。他在昏睡时,曾有一个梦,躺在雪地里的梦。在梦里,他永远在等一个人,像是他早被安排好的宿命。
      近来,这样的宿命感越来越强了,像是有人给他编写了剧本,在一旁窥视着他,一幕幕的演出来。
      主角——他和周世襄。
      他幽幽的开口:“你不是本地人吗?”
      周世襄收回手,拍拍掌心的水珠,转过头去:“我是北方人。”
      林鹤鸣曾打听过,他是土生土长的沪城人,今日听了他不一样的说话,他认为应该再多了解他的内心。车内静默下来,林鹤鸣又问:“你的家在哪里?”
      周世襄低头合上眼睛,在心里做下一个决定,然后抬眼去看着他:“很久以前,那里叫做平康府。”他潜意识里已经把此时的林鹤鸣当作江石,并且巴望着,能从他嘴里听到能让自己感到意外的话。
      林鹤鸣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确信的点头:“我会去翻历史书和地图。”他认为周世襄是个妖精,从北向南,已经活了成百上千年。
      严昭在前面听着,满心认为周世襄在玩把戏,而没有去想他与常人不同的地方。
      林鹤鸣和周世襄的手交握着,像两颗心亲密无间的贴在一起。
      到了学校,严昭停车下去为他们打开车门,正巧看见林鹤鸣颔首面对周世襄:“给我一个lucky kiss.”他语气软洋洋的,很是俏皮,含着浅浅的笑意。
      周世襄抬眼,对严昭飞去一记眼刀,看他转身去,才捧着林鹤鸣的脸,在他额头上虔诚一吻,像做宗教仪式一样的神圣。
      林鹤鸣下车去,叮嘱周世襄在车里等自己,周世襄微微点头,算是答应下来。等他走到走廊,教室里就传来学生们在对他今日上报的事交换意见的声音。他犹豫一刻,在心里有了说法,适才迈出步子走进教室,学生们忽然安静下来,规规矩矩从座位上起身。
      现今意、法、英租界都被向日-本投诚的帮派搅得一团糟,新从别处来的有钱人都不大愿意住在里面了,唯有林公馆,在法租界内仍然安稳。时间一长,自然就会被有心人人推上风口浪尖,去接受民众的批判。加以林鹤鸣与日-本大使合照之事闹得沸沸扬扬,难免学校里的热血青年们会对他有过激行为。周世襄坐在车里想到这些,终是披好大氅,不近不远的尾随林鹤鸣进了学校,就站在他教室外面等候。
      天凉,林鹤鸣一如既往的穿着风衣皮鞋,系着围巾,看起来相当斯文温润。进了教室,他先把帽子取下,然后叫学生们坐下,最后进行一个很正式的道歉,解释清楚迟到的缘由,再让人翻开书。
      几个男学生很是警觉的向门外望去,见他的私人保镖没有随行,顿时放心不少。在他讲课之前,其中一名身体强健的男学生举起手,向他表演了一次川剧变脸:“林先生,原来你是咱们沪城的太子爷啊。”他把早报向前一扔,很是理直气壮地站起来。
      林鹤鸣捡起报纸,装作很认真的阅读一番:“下课再聊。”他问心无愧,不需向旁人解释什么,然后几人向他走近,又说:“林督理怎么会有你这样卖国求荣的儿子?”
      “那不然你去给他当儿子?”林鹤鸣是贵公子的身子,地痞流氓的心,说起话来很能噎人:“你就敢肯定你做他儿子会比我做得好?”
      那人对此无语的轻啐一口,凑到他跟前去说:“至少我不会做汉奸。”
      林鹤鸣见自己被坐实了汉奸的名头,并不为被冤枉而生气,反而丝毫不惧的向前走去,看着座位上那些跃跃欲试的学生,一字一句道:“你们都认为自己很爱国?站出来,让我看看。”
      话音甫落,教室里的学生全体起立。
      他又问:“去年参加五四风雷的学生有多少?让我看看。”
      众人不明所以,但这时站出去的学生少了近半数。
      林鹤鸣数着人头,在心里默默记下他们面孔,接着发问:“上街写过大字报,演讲过,进过巡捕房的,站出来。”
      这时,只有林乐筠从人群里挤出来,站在讲台下。
      林鹤鸣对为首的男生讥笑一声:“你不是闹得很欢吗?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不敢。”他一面说,一面走到那些人面前,眼刀从他们身上一一剜过。那人竟毫无廉耻之心,又说一句:“你们敢这样做,都是因为林督理,给你们撑腰。”
      林乐筠面无表情的翻个白眼,在心里暗骂一句懦夫,转身向那男生说:“你除了会说我们姓林还会说别的吗?我小哥在欧洲时组织海外华人集会,誓死抵御列强的无理要求时,你们又在做什么?”
      “你们在忙着给自己的同胞扣帽子,最好能扣上一顶能够让人成为过街老鼠的帽子,是吗?”林鹤鸣推推眼镜,向前去,用手揪住那人的领子:“说话。”他说话时只有咬紧牙关,才能克制住自己在想要一枪毙了他的想法。
      那人盯不敢直视他的眼神,腿不停发抖,自从他知道林鹤鸣的身份后,在他一时脑热质问林鹤鸣之前,他就想到所谓“林家太子”的桩桩丑闻,他怕林家人怕得要死,怕他毙了自己。
      他爱国,但仅限于和自己一样的国人在一起时才爱。当他面对法国人、英国人或是日-本人,就会成为他们最忠实的朋友。
      林鹤鸣留洋时多有组织华人集会,看人的眼光还是不差的,他从几句话里就能知道这个人才是上好的汉奸坯子。
      学生们被林鹤鸣的话和经历震个半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评价他,就都推搡着那被吓尿的男学生上去向他道歉,林鹤鸣松手,走上讲台,翻开课本:“请同学们回到座位。”
      各人归位,外面忽然响起一阵下课铃。
      林乐筠提步追上林鹤鸣,挽过他的手臂,宽慰道:“他这样的人很少。”
      周世襄倚在墙上,看着兄妹俩出来,走上前去一笑:“三小姐好。”
      林乐筠抬头去看林鹤鸣,发现他的额头冒汗厉害,心想怪不得敢跟那么多人当堂对簿,原来周世襄在外面,然后开口笑:“周先生好,好久没见你了。”
      “前些天忙,没去府上拜会,请三小姐见谅。”周世襄对她微微颔首,很是尊重。
      林乐筠忽然放开林鹤鸣的小臂,凑去周世襄耳边低声说:“我这里有新从古巴来的雪茄,回头送给你。”
      周世襄被她轻声细语的说话搔得痒,向后一退,笑说:“谢过三小姐美意。”
      林鹤鸣很是不悦他们两个当着自己的面咬耳朵,四处张望一番,转移话题:“严昭呢?”
      周世襄指着食堂的方向,一笑:“我让他去吃饭了。”实则是他怕严昭听见林鹤鸣受欺负忍不住冲进去将人统统毙了,那影响可就大了。
      林鹤鸣仍然不能从刚才的事里缓过神来,他在来学校的路上想了千百种解释的的话语,但未曾想,他的血和心,也许要比今天这些人热多了。他三言两语打发了林乐筠,见她依依不舍的不想回教室去,才上手点点她的眉心,揶揄道:“看什么呢?快回去。”从林乐筠对周世襄的称呼和举动里,他觉出不对劲。
      周世襄向林乐筠摆手:“三小姐,再见。”
      “再见。”
      原本是很正常的一句话,今日林乐筠却从中听出些不耐烦的味道,她一面向教室走,一面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称呼周世襄为周先生的。
      她记得清楚,自有记忆以来,她就认得周世襄了——他是一个青涩英俊的青年,嘴唇是好看的“M”型,有好看的唇珠,成天穿着一身服帖的军装,在林公馆前站岗,那时候,他是周长官。再大一些,她上了沪城的法国学校,同窗的法国女生和班里的男生开始初恋,她坐在一旁看、琢磨。等再见到周世襄时,他就变成周先生了。
      少女时代,一场无疾而终的单恋是说不出口的,只能将秘密像钱一样,装在自己口袋里,才最保险。
      林鹤鸣望着她走远了,有样学样的对周世襄表演“变脸”。他的表情突然垮下来,拽着周世襄的胳膊走到柱子后面,周世襄不明就里,见他眼神不善,一双眼湿漉漉的:“你做什么?”
      林鹤鸣将周世襄箍在墙与他之间,眼神凌厉起来,靠在他耳边,寒声道:“再让我看见你和别人咬耳朵,看我不收拾你。”
      周世襄对此感到莫名其妙,可是心里又甜滋滋的,没想到这个林鹤鸣醋起来,挺有意思。遂不自然的笑,伸手指向一旁,做口型说:“注意影响。”
      “我和你说话还用注意影响吗?”林鹤鸣不可置否的一笑,然后迅速的在周世襄脸上吻了一下,方才放开手,走回教室,颇有事了拂身去的气势。
      周世襄对此无可奈何,只能在心里叹气,林鹤鸣终究太年轻,不能够做他的灵魂伴侣。可他活到这个年纪,有钱有地位了,最不缺的就是玩具伴侣。
      他曾想过,要好好的把林鹤鸣打磨成钟意的样子,原本这事是不急的,知己知彼,也还需要时间。但就刚才那一吻,让他有些心动。
      人一旦动了心,就再不能从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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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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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学校里洗脱汉奸的恶名后,林鹤鸣终于过上一段安稳日子。农历正月前,学校放寒假,他老实在家里呆了段日子。年关将至,邀请函雪片般纷纷送至林公馆,林督理有心培养,便将林鹤鸣全权交到管家严三手上,由他照管安排。
      坊间传闻,刺杀林鹤鸣的杀手组织已被林家清理干净,而那些被活捉的,要么回了老家,要么归顺,总之处理得相当之好。然而事实总与传闻出入很大,林家目前为止,只是杀尽了动手刺杀的人,而并未查明是谁买凶。
      严三为了将这些事处理妥当,着实下了一番苦功夫,在各界一一排查,奈何林家的仇人多得他们自己都数不清了。让他忙得晕头转向不说,还忽略了林公馆的保养修复,导致家中供暖不足,在寒冬腊月里结结实实冻了几天,将林督理冻得害了一场大病,断断续续的低烧不退,只能卧床休息。
      与此同时,日-本人开始联合沪城的帮派对林家名下的产业进行骚乱,先是搅乱赌马和白鸽票市场,再是搅乱军心,引起内乱,再一步步的蚕食林家赌场。林督理在病中无心过问具体的事宜,只采取一个策略,对各路拜访的人一视同仁——闭门不见。而后是林思渡从城外赶来,领兵将林公馆四周保护起来,围了个水泄不通。
      各界见事不对,小道消息纷纷流传,其中最令人相信的,是林督理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等过了正月十五,林督理已经整整两个月没有露面,甚至对家里人都避而不见,让林鹤鸣着实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闭门在家,林鹤鸣整日的待得无聊,但由于老爷子生病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他不好出去消遣,生怕被小报记者拍到又给他扣上个不孝的帽子。那他可真就是个不忠不孝不义之人了。是故,只能日复一日的窝在家里发呆,等到周世襄来换防时才得以抽出空来和他进屋做做。
      严三常见两人同进同出,神神秘秘的像在密谋,但碍于林鹤鸣的身份,他不好过问,只能在教导林鹤鸣时旁敲侧击的问一些兼说教一些,最后再从严昭那里了解一些。
      小别胜新婚,尤其是对林鹤鸣这样的小年轻来说,在坠入爱河时,脑子里那些从前在书上看到的奇怪知识都挨个钻出来了,于是他在见到周世襄时,将它们一一实践起来。好似成效不错,他们的关系更加如胶似漆了,大有新婚夫妇的甜蜜。
      一阵云雨后,林鹤鸣和周世襄一前一后清理了身体,林鹤鸣看着怀表,对自己刚在的表现相当满意。他站在镜子前一丝不苟的穿上衣衫,认为自己生的好,性子又温柔,对待周世襄也是全心全意,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个完美的人选,于是对着镜子里的他粲然一笑:“周悠,我要向你提一个要求。”
      周世襄还没从刚才的卿卿我我里回过神来,这时裹着毛毯坐在床边抽烟,他头一遭听林鹤鸣这样叫自己,觉得有趣,忽然精神饱满的看向镜子:“什么要求?”
      林鹤鸣转身,走到他面前蹲下,望着他的眼睛柔声道:“我要你跟我好。”
      周世襄深吸一口香烟,又呼出气来喷在林鹤鸣脸上,笑说:“我这还不算跟你好?”
      烟迷雾锁里,林鹤鸣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他心里也有些胆怯了,然而还是鼓足勇气,向他再说一句:“我要你一心一意跟我好,再也不要有别人了。”
      周世襄忽然笑起来,手掌轻捧着他的脸,低头凑下去一吻:“小孩,清廷已经亡了,你还搞三贞九烈这一套?”他笑得极坦然,然而讽刺,然后丢下烟,替他系上领带,拍拍他的肩膀:“我会好好考虑的。”
      林鹤鸣被拍得身体一晃,跌坐在地上,周世襄起身解开浴巾,将身体裸露在空气里,旁若无人的穿上衣裤。林鹤鸣被他搪塞后,心里堵得难受,坐在地上半天没有起身的意思,周世襄穿戴整齐,方才弯腰对他做出一个请的动作,林鹤鸣却抬手:“你先去吧,我没事。”
      周世襄并不理会,径直蹲下去将他拉得站起来,林鹤鸣面无表情的别过头去,隐忍着眼里的泪。周世襄侧头去看他,见他真伤了心,便将双手放在他腰间,调笑似的:“宝贝儿,你要我对你三贞九烈,也得给我时间缓缓吧?”
      林鹤鸣被他说得没面子,忽然转移策略,俏生生的用手指在他面前比出一个八,垂下眼去认真的说:“我八岁那年就记得你了。”
      他记性不好,忘记过很多事或人,但唯有对周世襄,不论是他的人,或是他的事,桩桩件件他都记得,并且记得清清楚楚。
      “八岁!”林鹤鸣忍不住重复一遍:“我对你绝不是临时起意,是认真的。”
      周世襄伸手握住他的手,颔首浅笑,他与江石认识时,江石也才八岁而已。他的心顿时软下来,然后去吻了吻林鹤鸣的脸:“好,我答应你。”
      这句话被他说得郑重其事,可林鹤鸣心里却嘀咕起来,周世襄对他所有的温柔的时刻,眼神都是陌生的,好像那幽深的眼眸里另藏着一个人。
      总之不是他。
      周世襄说了谎,撇下他一路出了房间,避着公馆内的使女仆人,穿过一条青石板小路,这才惊觉后花园里已经零星坐了好些人,一眼扫去,那穿衣打扮,有西洋人,有也有各界大佬。
      那些能让沪城翻天覆地的人,全来了。
      严昭正安排落座,欧式的小廊亭里,立着一个麦克风,旁边坐着西洋演奏班。
      周世襄留意到,院中的角落里,一个一身西装打扮的中国人,正站在一个金发碧眼的西洋人面前同他谈话。他走近一看,原来是英租界新上任的公使马丁,看他一脸懵的样子,想必是被身边的人叫来林公馆烧冷灶的。
      周世襄极为友好的上去同他们打了个照面,待他走远了,那名国人才眉飞色舞的接着说:“林督理从军中退下,已有十年之久,他常说要闲云野鹤,但如今就算他在病中,也还是咳嗽一声就能让沪城抖三抖的人物。你想想,这是怎样的手段?”
      马丁对此不明就里,眉眼皱作一团:“可你们中国有一句成语叫做人走茶凉,他死了,林家这碗茶,还有谁来加热?”
      国人听罢,在他面前坐下,苦口婆心的说:“公使先生,林督理走了,还会有下一个林督理。你们打跑了宣统皇帝,难道还不懂世袭罔替的道理吗?”
      马丁摸着礼帽默了默,点点头,暗自明白了林督理是沪城的土皇帝这件事情。旋即他问:“听说他并不接待客人,我们来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国人拍拍他的肩膀:“我们以礼相待,林府自然会懂得回礼,这样咱们英租界会好管许多。”
      原来,最近英租界绑架案甚多,华人探长追求线索无门,今天特意央着公使马丁来林公馆寻求帮助。
      马丁会心的点点头,又说:“你们不是讲究个以礼相待吗,为什么林督理不来见我们?”
      探长将椅子搬去靠着他,凑近了说:“皇帝不好见,今天运气好,咱们能见到太子爷。”
      话音未落,演奏班奏起《友谊天长地久》的曲子,在一片靡靡之音里,严三领着严昭从一处刚点亮路灯的小路上走来,神情肃穆的对严昭低声说:“再好好找找小少爷。”今天林公馆接纳了前来探病的人,意在让林鹤鸣过来认人,可时候到了,他们在林鹤鸣的房间却里找不见人,就只好让严三先来救场,由严昭继续去找人。
      马丁极懂礼数的取下帽子放在手里,回头低声问:“这是太子?”
      “这是林督理的魏征和秦叔宝。”
      众人见严三和周世襄一齐,都心知肚明今晚既见不到林督理,也见不到太子爷,但各自禁了声,从椅子上起身,站在原地等着他们走来。
      严三年纪大,一头灰白的短发,穿一身灰长衫,走起路来稳稳当当,周身有一股让人不敢冲撞的气势,周世襄为他压阵,气势更盛。他大步流星的向院子里走去,众人七嘴八舌的呼喊一声:“三叔。”他微笑着点头示意。
      他走到最近的一桌停下,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放下手里的水果刀,对他抱拳,颔首:“三叔,敢问督理大人的身体可好些了?”
      严三避而不答,只说:“谢许先生关心,听说这些天许先生在法租界新盘了几家赌场,又预备发行一些白鸽票。”
      穿长衫的许先生连忙点头,说是,是。
      严三从他身旁走过,接着说:“明天去取证书就可以开业发行了。”
      许先生听了,顿时敛去脸上的关切,情真意切的一顿点头,周世襄跟在后面,不声不响的打量四周。
      严三向前走,经过一位梳着瓦片头,油头粉面的摩登男子,那人顿时开口,热情的叫上一句:“三叔啊!我那批由林家航线运回的盐,一下船就被一帮小崽子用枪比着,抢了个七七八八。”他诉苦时不住的额头冒汗,显然相当紧张。
      严三点头表示了解,又听他问:“不知道督理大人现在身体怎样了?”
      “刘先生不必担心,你那批盐嘛,明天他们会原原本本的给你还回去,像这样的小事,你坐在家里,托人来说一声就好。”严三说完,毫不留恋的从他身旁掠过。
      周世襄听得走神,眼神向众人身后的演奏班一扫,顿时欲哭无泪的把严三拉到一旁,俯在他耳边低声说:“三叔,你看。”
      严三顺着他的眼神望去,那演奏班里坐着拉梵婀琳的青年人,不是林鹤鸣,又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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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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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鹤鸣歪着头,如痴如醉的拉着梵婀玲,严三心里不大高兴,脸上的笑意也跟着收敛起来。周世襄见状,向他做个不必动怒的手势,在心里拿了主意,让他继续去同人周旋。
      等严三走到国民政府驻沪办事处的李主任面前时,他才悄悄从众人身后溜过去,不动声色的对林鹤鸣做个“跟我走”的手势,将他带离众人的视线范围内。
      林鹤鸣放下梵婀玲,乖顺的随他一路走到院外,周世襄走在前面,见人群远了,便骤然停下脚步,回头怒喝一声:“荒唐!”他想不明白,林鹤鸣怎么能做出这样没谱的事。
      “我又荒唐了?”林鹤鸣与他置气,先前的满腔温情被他敷衍的泛了酸。
      周世襄气上心头,用手指着他的鼻尖怒问:“你是演文明戏的啊?”
      林鹤鸣被问得怔住,不言不语。
      周世襄压下心里的火气:“我知道你不想去应酬,但是这些人对你以后能否在沪城站稳脚跟,相当重要。你别畏缩不前的让所有人都瞧不起你。”对林鹤鸣这玩世不恭的态度,他是有十二分的恨铁不成钢。
      林鹤鸣轻嗤一声,不声不响地埋头将衣服整理好,对他转个圈,张开双臂问:“周长官,我现在能去了吗?”他说话的语调低沉,表情漠然,像是引水强行浇灭了心底的火,然而灰烬闷得难受。
      周世襄上下打量一遍,软下心肠伸手替他理了理头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对他着实过分了一些,便双手捧着他的脸,在额头轻轻一吻,最后叮嘱一句:“都看着你呢,好好表现。”
      林鹤鸣点点头算作回应,跟着他一起回到院中。周世襄先在外围给林鹤鸣找了位置坐下,再上前到严三身边,低声回话:“三叔,我先去换防,你带少爷给大家敬敬酒。”
      严三很是满意的一点头,再走到林鹤鸣身边,半躬着身:“少爷,督理身体不大好,今天就由你去陪大家喝一杯。”他手上做出个请的动作,林鹤鸣心不在焉的把玩怀表,环顾四周看不见周世襄的身影,这才认命的起身:“严叔,我酒量不好。”
      严三将手搭在他背上,笑说:“意思意思。”
      仆人端来两杯红酒,林鹤鸣端着酒杯跟上去,先走到最近的一桌。桌上坐的是父子两人,一样的摩登兼油头粉面,严三走近,先叫一声:“刘先生。”再用酒杯朝向林鹤鸣说:“这是我家小少爷。”
      刘先生和人聊得热火朝天,听声音扭头来看,先是认真的打量一番,暗自觉得林鹤鸣与外界传闻很是吻合,再一想到他的丑闻,很惊讶的举杯:“小少爷年纪轻轻就做了大学教授,真是年少有为,前程似锦啊!”最后还很给面子的从脸上挤出爽朗的笑。
      林鹤鸣得了严三的眼神,也笑起来应付:“谢刘先生美言。”然后浅尝辄止的饮一口酒。
      严三托词说“失陪失陪”,就领着他移步去下一桌。那人穿着长衫,拄着拐,坐在位子上发呆,严三上前低语:“许先生,我家小少爷来给你敬酒。”
      许先生恍然大悟的回过神,从桌上端起酒杯,做出一副德高望重的模样,望向严三身后魂不守舍的林鹤鸣,然后从鼻腔里哼出轻蔑的一声,接着皮笑肉不笑的调侃道:“林二少爷,年纪轻轻的可别想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林鹤鸣被说得有些茫然,将酒杯举到唇边停下,相当认真的应他:“牡丹花?太艳丽了。”他喜欢素一点的,像兰花,百合花,总之像周世襄就好。
      严三立时觉得自己丧失了语言能力,只能木然的咬下嘴唇,转头低声提醒他:“顾荷。”
      这位许先生,乃是电影明星顾荷背后的金主,林鹤鸣与她一舞,传到他耳朵里,自然听得出绿的意味。
      林鹤鸣了然的点头,侧眼去看许先生,五十岁出头的年纪,头发还算茂盛,保养也较为得体,一双眼射出精光,就足以让他在林鹤鸣心里得出一个人精的评价了。
      许先生端酒杯的手向上一抬,随即笑道:“你也就是林督理的儿子,要是我手下的小孩子,早就发配去黄浦江里种荷花了。”
      林鹤鸣尚不了解种荷花的意思,也跟着笑起来:“黄浦江怎么能够种荷花呢?水会不会太深了。”
      许先生牛头不对马嘴的说一通,见严三苦恼,脸上仍然保持微笑:“当真是个洋人啊,种荷花是什么都不知道。”严三愣了一下,跟着赔笑:“年纪小嘛,没在家待过几年。”
      许先生转过头去,饮一口酒:“种荷花,就是在人脖子上挂块石头,扔进黄浦江里。”林鹤鸣适才恍然大悟的点点头,许先生又说:“有不懂的东西,你就问问严昭,或者干脆辞了你学校的工作,来跟我做事。”他虽然瞧不起林鹤鸣这样的读书先生,但这句话倒是真心实意的。
      林鹤鸣笑着点头,忽而侧头问:“许先生做的什么生意?赌博和白鸽票?”
      “是了。”
      “这我可学不来。”林鹤鸣先是拒绝,然后回头望向严三:“听说有一个女人买了许先生的白鸽票,你们要她的房做赌场,她的男人不肯交房契,你们就把那一家三口-活生生打死了。严叔,你听说过这件事吧?”
      许先生被驳了面子,立时怒目圆睁的看着林鹤鸣,严三满是无奈的对他点头:“这些小道消息,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嘛?”
      林鹤鸣话锋一转,继续对许先生说:“杀人放火,我学不来。”话音未落,他将酒杯放在仆人端的餐盘上,走到一旁背过身去。
      严三认为他的做法不妥,只好举起酒杯朗声大笑,向许先生赔罪:“许先生见谅,我家小少爷,他......”他一时词穷,片刻后才接上一句:“他信佛。”
      许先生心中搓火,别过头去板着脸不出声,严三见软的不行,只好凑上去正声道:“督理说,小少爷将来要坐他的位置,要在这沪城立足,还不是要仰仗你许先生帮忙?”话音甫落,他将酒一饮而尽,由着愤怒的许先生去想去体会。
      严三处理完事情,深感林鹤鸣不够安分,直觉得心里烧得厉害,遂对他厉声道:“接下来要见的是跟你一同上报的日-本公使,不许胡闹!”
      林鹤鸣认命的跟他走去,臭着一张脸,像去讨债。
      木户重光见林鹤鸣过来,就和身边的横山有纪一起起身,端起酒杯:“小林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林鹤鸣对报纸的事仍然耿耿于怀,刚才又在心里压了火,这时眼尖,见他身边站着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一直嘀嘀咕咕的在同他说话,猜出应该是他带的通译,立刻把怒气发作出来:“你不会中国话吗?装什么装呢。”
      木户重光对此莫名其妙,正要解释,一旁的横山有纪就接过话说:“小林先生误会了,上次严先生向我们木户公使提过要他出门带通译的建议,并非不会说中国话。”
      那名通译立刻站得笔直,用标准的中国话说:“林先生你好,我是横山信玄,和贵府的三小姐是朋友。”
      林鹤鸣将信将疑的眼风一扫,忽而想起林乐筠的翡翠吊坠,恐怕是这个人的手笔,顿时敌意更浓。
      横山有纪见他连敷衍的心思也没有了,连忙说:“这是我弟弟,六年前在南洋公学进修中文,现在是木户公使的通译。”她介绍完毕,又笑着补充一句:“算起来还是林教授的学生呢。”
      林鹤鸣抬手,向下压,示意她停下:“看来横山小姐很懂我们的人情世故,拐八道湾的关系你都算得出。”他转向木户重光,放下手里的酒杯:“木户公使,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来林家。”
      严三听他多有要下逐客令的意思,不禁扶额,眼神飞快的扫过四周,在心里暗自庆幸,这是在自己家里,否则他真的不能肯定能保得住林鹤鸣这条小命。
      木户重光终于等到他说话的机会,上前一笑:“听说林督理身体欠佳,小林先生就快接管林家了。”
      林鹤鸣心里直堵得慌,眉头一皱:“你听谁说的?老爷子得个伤风感冒你们就这么着急。”
      他转身又走,就听木户重光接着说:“我们此行是来恭喜林先生的。”
      “不用恭喜我。”
      木户重光假做没听见,提高音量:“我们希望林先生能和大日-本帝国合作,将海上航线的经营权放给我们。”
      林鹤鸣被粘得无言以对,他甚至在心里想,自己对林家的了解还不如一个外国人多。但他深知不能露怯,便学做林督理说话的声音,语气,回他:“此事不谈,木户先生请回吧。”
      木户重光软磨硬泡不成,眼神也变得凶狠起来,大有要和他一决高下的意思:“既然林先生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么请你转告你的父亲林督理,我们日-本的出云号,即将被评定为一级巡洋舰,在不久的将来,大日-本帝国的航空母舰也会登录吴淞口,我们不希望到那时再谈合作的事。”
      林鹤鸣回过身去瞥他一眼,正要开口,就被严三接过话头:“木户先生见谅,督理身体不好,喝不得酒呀。”
      两队士兵呼啦的围上来,周世襄对木户重光做出一个请的动作:“走吧,木户公使。”
      木户重光愣了一刻,见士兵都端着机关枪,而己方只有横山家两姐弟,着实没有抗衡的能力,就只好愤愤然尴尬一笑,黯然退场。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晋江把口-活两个字屏蔽了,笑死。
      感谢在2020-03-01 02:10:02~2020-03-05 22:24: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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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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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圈酒敬下来,严三身心俱疲。这时向四周一扫,只见周世襄而不见林鹤鸣,就只能是拄着拐到周世襄跟前揉膝盖,周世襄对林鹤鸣那一张矫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心里因为他的阳奉阴违而生气。
      “三叔,你累了吧。”周世襄扶着他的手臂,要扶他去休息,严三摆摆手,相当苦恼的一摇头:“我带小少爷敬完酒了,先去向督理复命。”林鹤鸣得罪了公使大亨们,让严三想起,当年带林思渡出道时,又规矩又听话,从不曾有过今日的境况。
      林鹤鸣得罪了人而不自知,但刚才就被周世襄的眼刀剜得生疼,知道他一闲下来就会找自己的麻烦,索性溜之大吉,跑到林乐筠房间里去躲清闲。
      由于今日并非是林公馆正式的宴会,其他人也就没有去参加的必要,各人用过饭后就都各自回房休息了。
      林鹤鸣去到林乐筠房里时,她正穿着一身旖旎的祖母绿丝绸旗袍,带着那条晶莹翠绿的翡翠项链,坐在唱片机面前,跟唱名曲《魂萦旧梦》。
      真个是风情万种。
      满眼的绿,让林鹤鸣想起那个叫横山信玄的年轻人,自信,谦恭,中国通。抛去他日-本人的身份不说,像这样优秀的青年,是值得被林乐筠放进心里的。
      他倚靠在门框上,侧头望向屋内,眼神迷离的望向林乐筠——粉面桃腮,像块无瑕美玉,是有十二分的赏心悦目。所以他越发能理解她为什么热衷社交。
      今日,原本林乐筠与人有约,但由于林督理的病情,她不能擅自出门参加任何社交活动,就只好在房间里,穿好漂亮的衣裙,听着唱片过上一把干瘾。
      楼下花园里的演奏未停,她也相当认真的对着镜子描眉画唇,丝毫没有察觉到林鹤鸣的存在。她刚放下手里的蜜粉,就听的楼下传来一道枪声,惊得她立刻起身要去露台。
      这时门外传来一道清脆的男声,含笑道:“乐筠,你不冷啊?”
      说话的是林鹤鸣,由于林乐筠要送周世襄雪茄的事,他这些天一向对这个妹妹很有意见。好在住在家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林乐筠很识趣,没有再提过周世襄,否则他非要气死不可。
      林乐筠心思敏感,能够察觉出他对自己态度里微妙的转变,但她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果然,男人的心思还是太难懂了。
      现今听他揶揄自己,心里也不气恼,反而走到他面前去大方一笑:“我很年轻,火力壮呢。”
      一句话噎得林鹤鸣没话说了,林乐筠领着他走进房间,在沙发上坐下来。林鹤鸣很是体贴的拾起搭在沙发上的毛毯,给林乐筠披在肩背上,这才明知故问:“你在等谁?”
      林乐筠用毛毯的角盖住胸前的吊坠,旋即面上微微一红,对林鹤鸣含羞带怯的一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她从没想过要自己能遇到衡山信玄那样的人,真心实意待她好的人。小小年纪就远渡重洋来了沪城,毕业后在日-本使馆谋得一份好差事,平日里说话总淡淡的,很无趣,可又温暖,一笑起来眼眉弯弯的,像能勾摄人心的新月。
      她在心里悠悠思量一番,不知道自己走的什么运,毕业后若能嫁给他,跟着他回到日-本,那就再好不过了。可家里人好像对日-本人很有成见?她在心里轻叹一口气,照这样长久下去,怕是要节外生枝的。
      林鹤鸣陷在沙发里,将身心舒展开来,慵懒的声音拖得长长的:“是横山信玄吧,我今天见到他了。”
      林乐筠点点头,拿起桌上的桂花糕递到他手里:“他怎么样了?”
      林鹤鸣面无表情的将桂花糕送进嘴里,静静的望向林乐筠。老爷子态度坚决,日-本领事馆又步步紧逼,而自己身上,他尚未搞清楚横山有纪为什么追杀他,林乐筠这里却又和横山信玄坠入情网。
      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点儿这么背。简直要到了孤立无援的地步。
      桂花糕的味道很是清甜爽口,能与草莓给他带来的快乐分庭抗礼,但他无论如何笑不出来。只得咽下后再回答林乐筠的问题:“他笑起来有点子桃花相,不像个一心一意的人。”
      “小哥,你就别跟我打埋伏了。”林乐筠很是不悦的垂下头去:“刚才外面打枪了,到底发生什么了?”
      林鹤鸣凝望着天花板的一条直线:“周世襄把他们带走了。”
      “带走用得着放枪吗?”
      “你放心,他又不是严昭,总不会不分轻重的把人扔去城外。”
      林乐筠无法理解这样的行为,心里隐隐觉得这事一出,林家和日-本人的关系要更加紧张了。
      林鹤鸣侧眼望去,见她的书桌上放着许多百代唱片,伸手去拿过一张,仔细端详一番:“他出手很大方啊,这唱片很难搞的。”
      唱机仍在放着轻缓悦耳的歌,兄妹俩却沉静下来,正待林乐筠回答,楼下的嘈杂声忽然出人意料的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寂静。
      楼下,刘先生与许先生早坐在了一处,刘先生手里拿着雪茄,相当平静的吞云吐雾:“这个林鹤鸣,真是不识好歹,竟敢对许先生无礼。”
      一旁赔笑的人附和:“是的呀,许先生肯带他做生意是天大的好事。”
      “依我看,他要不是林家的二少爷,在街上早给人一枪毙了。”
      众人七嘴八舌的声讨林鹤鸣,甚至讨论如何在背后放冷枪。这时严三又来了,拄着拐毕恭毕敬的走到台上:“督理要和大家亲自讲几句话。”
      众人凝神屏气的望着那条石板小路的方向,林督理穿着黑长衫,精神奕奕的缓步而来,林思渡面带担忧的跟在一旁,扶着他的胳膊。
      场上安静下来,林督理使拐杖敲敲草皮,达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各界大亨们后知后觉的从座位上起身,稍有年纪小一些,不怎么懂礼数的,都被身边的人扯着胳膊站起来。
      林督理方才听见严三汇报时,被林鹤鸣的所作所为气得几要背过气去,可他是个温情的父亲,不能只纠正他的错误而不肯定他的勇气,所以改变决定,前来震一震场子,否则这些人一旦在背后放冷枪,那才真叫做防不胜防。
      找了一圈也不见林鹤鸣的踪影,就只好由林思渡随行了。
      林督理春风满面的走上去,四处打量一番,才开口:“老朽深冬偶感风寒,现已痊愈。承蒙各位厚爱,上门探病,感激不尽。”
      许先生认命的合上眼,而后微微点头,林督理见惯生死,能够辩白人心,在场有多少人是盼望着他早日归西的,他扫一眼就心知肚明。
      只可惜林鹤鸣不在,不然真该叫他好好学习怎样与这些人打交道。
      林思渡十分贴心的扶林督理去一边坐下:“不论你们高兴与否,在我百年以后,能接管林家的,都是我小儿子林鹤鸣。”林思渡的手微微一抖,好在他拥有极强的表情管控能力,不至于让人看出异样。
      “他会维系林氏与诸位的交情、往来,若你们对他心存不满,希望各位能够及时指正,我相信,思渡和世襄会以最正确的方式,保证大家的生命安全。”
      严三站在一旁,目光炯炯地看向许先生,刘先生,见他们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终于能够放心一些。
      林督理停顿半晌,接着说:“我知道,大家都认为百无一用是书生。”
      在场的一些人暗自点头,现今在沪城,没有人是靠知识生存的。
      “他是书生,并且是年轻的书生,自然有街上那些大学生的毛病——热血,冲动。所以希望大家能给我几分薄面,对他包容一些。”
      这时林督理从座位上站起来,接过林思渡递来的红酒:“最后,我向大家提一个要求,保证他在沪城的生命安全。”话音甫落,林督理举杯一饮而尽,补充一句:“望大家自重。”就拂身而去。
      楼上,林鹤鸣与林乐筠正在房里极为正式的合着乐声共舞一曲恰恰,他们沉浸在各自的小世界里,对外界的凶险一无所知,甚至没有半分察觉。
      散场后,周世襄护送众人安然离去,严家父子回到他们居住的寓所,商讨林鹤鸣遇刺一事。
      严三一贯用于谈事的地点是后院的一处玻璃花房,他与林督理是有相同的爱好,侍弄花草。但林督理位高权重,不便于充当花匠,所以他们的花草就都由严三经营,而二人共赏。
      玻璃房外,绿植萦绕,屋内陈列一张条桌,上面放置了大大小小的花盆,种满各式各样的花。
      严三由儿子帮着褪下长衫,换上一套睡衣,躺倒在太师椅上,望定他一阵:“严昭。”
      严昭听见被叫了大名,知道定是要被问责,立时站得恭恭敬敬:“爹。”
      “跟你说过许多次了,要跟着少爷,你呢,不用做事了。”
      严昭埋着头:“爹,我认罚。”
      严三将手里的酒杯放在茶几上,叹一口气:“十次用你九次找不见人。让你看着小少爷,他很能跑很能躲吗?你这都做不好?”
      严昭无语凝噎,转身出去:“我去领罚。”出了门,正与周世襄打个照面,他象征姓的称呼一声:“周长官。”
      周世襄站在阶梯上,回头吩咐:“少爷不见了,你去找找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一向很少写作话,因为写得不好。但看到三八妇女节到了,还是写一写吧。现在的人大概嫌“妇女”两个字不好听,所以就改成了“女王”或是“女神”。在我看来,女神或女王,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女性的虚荣,但在这个专为女性而设的节日,我觉得最核心的的意义在于提醒女性思考,我们应该做怎样的女性?而不是因为日历上有这么一天被标注出来,女性就能成为女王或女神,因为比成为女王或女神更重要的是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成为自己。
      人生漫长,感情和婚姻都有可能生变,但独立是人生自由的基础,有独立的精神,就会拓宽思维的宽度和丰富性。生而为人,不必为社会的评判标准去规范自己的行为,要找到自己的热爱,做自己喜欢的事,过有趣的生活。
      最后祝大家妇女节快乐。
      ---------------


    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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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昭抬眼对上周世襄,略带犹豫的点了头,他现在完全想不到,林鹤鸣会跑去哪里躲避,可同时在心里暗自庆幸,今日不必挨板子了。
      严三坐在花丛之间,太师椅一摇一晃的相当惬意,他端着小酒杯,若有所思的闭着眼。一入冬,他的腿疾就犯了,但手底下的孩子们不能担当大任,他也就总也找不出时间去医院检查,只能喝些自己泡的药酒以缓解疼痛。
      一想到这境况,他又庆幸这些年有周世襄替他制衡林思渡在军中的势力,使他能从军务里脱身,在林府充当一个幕后军师的角色,而不必再去打打杀杀。他很享受自己目前的角色,平日里不必太费心费力,尽管把事交代下去,就能偷得清闲。
      他是个精明人,替林家办事已有几十年了,林督理不需说话,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就能立刻做出相应的反应,就好像他是林督理身体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可有时候身体并不能很准确的执行大脑的指令,当他明白林督理开始培养林鹤鸣时接班时,心里就暗暗生出一些不应当的想法。
      想到林鹤鸣,他就不由自主的皱起眉,饮一口酒去平复心情。平心而论,林鹤鸣今晚的表现确是可圈可点,甚至大智若愚到有些刺头的地步,令人头痛!
      周世襄进门,在他身旁坐下,向他洋洋洒洒的汇报了一些近来军中的事务和追查买林鹤鸣遇险的幕后真凶的后续,可惜线索太少,杀手组织的头目已经在乱战里死去,就到了如今无从追查的局面。最后再是英租界公使的请求,希望林家能够帮他们追查绑架案的幕后凶手。
      严三听得从椅子上坐起来,注视了周世襄好一阵,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再走到条桌前,拿起喷壶浇花:“绑架案的事让严昭出面调停,你的第一要务还是盯紧大少爷,及时上报。”
      他放下手里的喷壶,在灯下仔细地琢磨那美丽的花苞。应该再给他一个机会,他暗自想。
      周世襄上报完事务,严昭仍然没有过来回话,他知道今天是见不到林鹤鸣了,那换防时在心里想好的能够把他栓牢靠的话,也就没办法说出口。
      时间一到,他只好垂头丧气的回到家里,在香烟氤氲的白雾中认认真真的思考了一夜。
      林鹤鸣相貌英俊,举止得当,虽说平常做事缺些条理,但好在是个大学教授,又是林家的太子,再不济也能配得上自己。可今日一看,他锋芒太露,易惹人非议,跟他在一起最好要做成仙成佛的准备,否则会被气个半死。
      事实上,林鹤鸣这么一个骄傲的人能在他面前规规矩矩的收起坏脾气,拿出十成十的温柔与讨好对待他,就足以让他觉得荣幸了。毕竟人无完人,他虽然幼稚冲动,但好在有一片真心,最要紧的是——他像江石。
      周世襄记得林鹤鸣最后看见自己时眼里那道异样的光,亮得扎人,让他想起他的眼里也曾有过那道光,那道名为失望的光。
      捱到天明,他从回忆里幡然醒悟,立即下床向林公馆拨去电话,想要挽救他与林鹤鸣岌岌可危的关系。然而天不遂人愿,公馆的仆从告知他,林鹤鸣去学校了。
      等到晚上再打,仍然不在。
      第三天,周世襄找到林鹤鸣借给他的书,认真翻看一遍后亲自驱车送去林公馆还他,意在赔罪,请他原谅。严昭出大门来收回了书,告诉他,林鹤鸣不在。
      又过一周,他去南洋公学找到了国文系主任,主任告诉他:“林公子跟学校去苏州参加研讨会了。”
      周世襄一五一十的询问清楚具体地点和归期,认为不能再等,当即打电话回林思渡处,叫他帮忙照管军务,林思渡一头雾水,对于这样好摸清他底细的机会,只好是却之不恭了。
      周世襄人到苏州,按照地址挨街挨户的找过去,又坐了半天的船,胸闷气短的才找到学校置办给教授们暂住的寓所。这回是穿长衫的年轻人接待了他:“林教授啊,他去山塘街划船了。”
      周世襄刚从山塘街来,天寒地冻,河面上只有零星几艘乌篷船,若有林鹤鸣,他早该看到了。他上下打量这年轻人一番,生得稚嫩,还是一副学生样,思忖半晌,他忽然鬼使神差地问:“严昭在吗?”
      年轻人从未听过严昭的名字,这回是发自内心的惊讶:“谁是严昭?”
      周世襄心里一酸,像是跌进醋海,伸手去轻拍他的肩膀,对屋里一笑:“告诉他我来过,周悠。”扭头走了。
      学生合上门,确定周世襄没有回头,方才走去楼上:“林先生,他走了。”林鹤鸣坐在床边,对他摆手,学生扣响木门,回了自己的房间。
      林鹤鸣木然的下床,赤着脚踩着木地板去了窗边。阴冷刺骨的风刮进窗来,他站在屋内,望着周世襄离去的背影,眼睛忽地红了。
      这些天来,他在思考、在逃避。
      周世襄拒绝了他——许多次,让他对自己几要失去信心。可是他不能说服自己去放弃一个爱的人,就只好躲,只等他来找自己。让他也尝尝被拒绝、被冷待是什么滋味。
      原本他以为自己心很硬,但一见到周世襄落寞的背影,他就开始心痛,与以往每一次痛都不大一样,这一回,他的心像被无数绣花针,绵绵密密的落下针脚。
      在两人都黯然神伤之际,林思渡已经见缝插针的将周世襄手下的情况都摸得七七八八了,林鹤鸣一回来就这样欺负他,他决计不能甘心。
      等到回了沪城,林鹤鸣又恢复三点一线的生活,每天在学校、饭店与家里打转。而周世襄,就好像真切的从他生活里消失了,不闻消息,不见踪影。
      家里也好似察觉到他的异常,但无意为他排忧解难,就只是按部就班的让他抽出空来,代表家里去做慈善,捐款演讲,拉拢人心。林鹤鸣起初认为这件事相当有劲,可次数一多,就从心底觉得无聊起来,好像自己说了许多的场面话,而不能脚踏实地的做实事。
      他很明白,自从林督理在对众人发表了那一场讲话,他在别人的眼里就更加是“林督理的儿子”了,他能意识到,正在失去自我,他不会成为沪城任何的不同,他甚至,比任何人都更适合在这里生存。
      这天他刚从慈善捐款的演讲里脱身出来,就被钟蜀珩开车接走了。
      汽车行驶到保利大剧院,林鹤鸣扭开领子,被钟蜀珩搂着肩膀往里走,他知道这是看戏的地方,而自己对戏曲研究并无太大兴趣。茫然道:“蜀珩,来这里干嘛呀!”
      钟蜀珩丝毫不放松搂着他的力道,回头笑嘻嘻的说:“鹤鸣,跟我来呀!不就是一个周世襄吗,这里比他好看的多多了。”他一面使劲拉,一面腾出手去指着门口的海报:“你看呐,秋华班的台柱子夏默吟,一票难求啊!我费了好大劲才让人弄了包厢。”
      林鹤鸣被他缠得不好再拒绝,再定睛一看,夏默吟长得确实美,肤如凝脂,凤目微阖,看着倒比周世襄那个木头美人生动多了。在美色的驱使下,他只好活动双腿,随着人流一齐挤进剧院去。
      正如钟蜀珩所说,这台戏确实一票难求,还没到开场时间,剧院里已将坐满了人,因为预留位置,侍应毕恭毕敬的领着他们上了二楼的包厢。林鹤鸣落座后,向楼下扫了一圈,看见稍后一些的位置,全坐满了,只余前排的贵宾席,空出两个位置,旁边站了几个身穿便服的打手。
      林鹤鸣定睛一看,倒像是他林家的人。直到这时候,他也没提起兴趣来。
      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着红尘里荡气回肠的故事,调子绵长悠扬的钻进他耳朵里,他的思绪就跟着飘起来,最后在夏默吟身上停下。
      “看前方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一曲唱罢,林鹤鸣的神思清明起来,望向楼下,不知何时,两把椅子上已坐好看客。是一中一西的两个人。
      西洋人的手臂靠在两人中间的小茶水桌上,贴近那穿军装的人耳畔,饶有趣味的对着台上指指点点,林鹤鸣定睛一看,那侧耳倾听的人,正是消失已久的周世襄。他情不自禁的从座位上起身,钟蜀珩尚未察觉他的情绪变化,一把扯住他的西装一角,抬头规劝:“鹤鸣,还没唱完呐!”
      “气死老子了!”林鹤鸣取下眼镜,一屁股坐下,以求能达到眼不见心不烦的境界,钟蜀珩见他暴走,直问:“怎么了?”
      “周世襄!”他压低声音,竭力克制自己的醋意,用手指着台下,“这才多久,他就搭上了洋人!”
      钟蜀珩起身去看,正好看见周世襄的护卫往后台送花,他心里一怔,退回来坐下,轻拍林鹤鸣的背心:“鹤鸣,你恐怕误会了。”
      林鹤鸣戴上眼镜,难以置信的问:“眼见为实,我误会什么了!”他不由自主地捏紧拳头,钟蜀珩十分想劝他“你别捏了,捏了也打不过周世襄”,可话到嘴边还是吞了回去,他思来想去,最后颇为难地做出一个推测:“恐怕不是搭上了洋人,是戏子搭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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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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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鹤鸣又惊又气,立时一拳锤在桌上,震得茶水都洒了出来,他咬牙切齿的想,什么时候,也轮得到戏子来跟我争宠了!
      钟蜀珩生怕他脑子一热大闹戏院,回头再整出个桃色新闻来,有损林家颜面,只好耐心的把手伸过去搂过他的肩膀,再把茶水送到他面前,让他先消消气:“就快散场,你先靠着我喝口热茶。”
      “我想不明白啊。”林鹤鸣端着茶水满饮一口,心里像是暖了些,他侧头靠在钟蜀珩肩上,私心认为脖子不大舒服,又坐直身体,向着楼下模糊的背影发呆。
      他想起了周世襄。
      他最喜欢把头靠在周世襄的肩上,不高不低的,是个极舒服的睡处。
      他一定爱我。林鹤鸣想,若是不爱我,他不会去苏州找我。可那一天,他对自己做出了极大的让步,自己却不能冲破心底的樊笼,去见他一见,以至于让他黯然离去。
      同他最后一次幽会是什么时候?是他得罪所有人的那一天,亦是他被拒绝那一天,他没有答应自己一心一意的要求,所以他们之间生出嫌隙,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他不知道周世襄会不会为此心痛,但他确确实实是为此心痛到夜不能寐。
      林鹤鸣慢慢回过神,瞪大着眼极为认真的问钟蜀珩:“他瞎了眼!怎么会看上这样的货色?”他被醋意冲昏了头脑,连带着说话用词也不文雅起来。
      这是上等人失掉体面的一种象征,钟蜀珩意识到了。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戏票,忽然觉得有些烫手。他是林鹤鸣的好朋友,自然知道他并不是个心性纯良的善茬。很早以前,他就私以为,林鹤鸣做人只有两面——一面伪善,一面邪恶。
      他是个天生的坏种,坏到自己未能察觉的地步。
      钟蜀珩有些害怕,只能将桌上的枣泥糕送进嘴里以掩饰自己的情绪,借此忽略林鹤鸣的怒气。
      “你别气了,周世襄懂事啊。”
      林鹤鸣一回头,眯着眼问:“怎么说?”
      “只听说过玩戏子,哪有玩少爷的。”
      胡言乱语。林鹤鸣轻啐一声,从兜里掏出香烟,一口接一口的抽起来。周世襄是因为自己躲着他,才另觅新欢的,这样算来,这桩事全是自己的错。又要他费心思去想如何致歉了,愁。
      曲终人散,钟蜀珩安抚好林鹤鸣坐在远处等他,独身出房间去活动剧院管事,向他打听夏默吟的消息。这些天他在家里,没少听说夏默吟去给日-本人唱戏,他这样活得糊里糊涂的人,全然看不明白这时局了。
      剧院管事点头哈腰的接待了他。钟蜀珩被领着去了后台的化妆间,直接见到了夏默吟。
      他仍然穿着大红大紫的戏服,脸上还没开始卸妆,手里倒是在拆头上的钗环了。在镜子里看见钟蜀珩,他先是放下手里的活儿,再回过身去,向他微微颔首:“多谢小钟先生捧场,今天听得还好吗?”钟蜀珩痴迷戏曲时曾包过他的场,虽说两人并未见过几面,但细算下来,总能算是神交已久了。
      钟蜀珩手靠在椅背上:“你唱得越来越好了。”说完笑着向他点头。
      “不知小钟先生有何贵干?”
      钟蜀珩思忖着如何开这个口,化妆间的门帘子就被人挑开,几个清一色穿西装的壮汉鱼贯而入,一人手里捧着两个花篮。夏默吟见了,从座位上起身凑过去看,立即喜笑颜开:“全是周长官送的呀!”为首的壮汉点头,又听他俏生生的问:“他在哪里?”
      “在后面候着您呐。”
      门口灌进一阵寒风,钟蜀珩趴靠在椅背上,眼里挤出笑来:“默吟,我说今天买不到你的贵宾票呢,原来是有周长官了。”他打趣着,想起林鹤鸣那股子愤怒劲儿,身上忽然打了个寒颤,而心底呢,就顺势生出一些怜惜与柔软。
      夏默吟上台多年了,但身上总有一点子天真的痴劲儿,只知道谁对他真心真意好,他就要全心全意的回报。正巧,周世襄就是那个既懂戏又懂他的人。他坐回位置上,喜不自胜的一点头:“周先生很懂戏。”
      “你懂他吗?他是个丘八!”钟蜀珩笑意盈盈的盯着夏默吟,直让他背心发毛。
      夏默吟想不出如何打发这样的大金主,就只好是起身又向他微微一鞠躬,同刚才一样,向他表示敬意。
      这时钟蜀珩直起身体,对着屋内的人一摆手,就将人都散了出去。然后他走近夏默吟,极认真的与他四目相对,最后脸上漾出盈盈笑意:“听我一句劝,要么离开周世襄,要么回老家。”
      夏默吟只以为是他对周世襄有心思,抬眼笑微微的就要同他打太极,钟蜀珩顾不上他怎么想,单是抬手示意他别说话:“你先生是尊泥菩萨,自身难保了。”
      这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将夏默吟给劈了个不知所措,他愣在座位上消化许久,才颤颤巍巍的端起桌上的小茶杯,凑到唇边,慢悠悠的吹,又颇不安的放下:“小钟先生听到了什么风声?”
      被他一问,钟蜀珩做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一手去抚在他上:“乖。”临走,意味深长的去看他一眼,这让夏默吟更加不能理解,只得一卸完妆就急忙赶去与周世襄见面。
      自打周世襄从苏州回来,就在心里认定了林鹤鸣与那名学生有一腿的事情,他并不认为已经与林鹤鸣结束了,而是咽不下他避而不见的这口气,所以找来夏默吟做一个消遣。
      立春已过,天气由寒转暖,总比冬日好熬一些。近日来,他的军务并不如何繁忙,林思渡也表现得相当安分,这就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来捧夏默吟的场。
      在周世襄看来,夏默吟与严昭对他的意义是不一样。严昭识大局,并且听话,能够全心全意的为他办事;但夏默吟就很不一样了,会撒娇,会说话,能够接受被消遣。因为这一条优点,他甚至斥巨资为夏默吟置办了一处别院,供他从戏班里搬出来居住。
      至于外界传闻的金屋藏娇,他是万不肯承认的。
      从始至终,他愿藏住的人,在心里。
      夜半时分,周世襄从床上起身要走,夏默吟两条雪白的腿顺势缠在他腰上,又去按住他穿衣服的手,娇声道:“你家又没有姨太太,何必回去麻烦呢?”
      不知为何,自夏默吟来时,他总心里不安,可他问了半晌,这人嘴夹得比屁股还紧,一句实话也不肯说,他就只好是春风一度后金蝉脱壳。
      周世襄不动声色的将他的手放去别处,再埋头去扣衬衫:“明天要去林家打报告,不能耽误。”夏默吟自知留不住他,只好娇声冲他摇头,再从床上起身去给他取来大衣穿上。周世襄却一抬手:“你好好休息。”。
      他很反常的没有对夏默吟亲吻,甚至没有说一句再见就提步出去。
      周世襄裹紧风衣走到车上,由副官开车送他回去。他刚经历一场云雨之事,体力上还没完全恢复过来,上车后风一吹,他就只能将身体缩成一团,哆哆嗦嗦的抵御严寒。
      车刚开出没多远,副官忽然轻拍他的肩膀,抬手指向窗外:“有车过去了。”可其实他想说是林鹤鸣,但又怕虚惊一场反而自己要被周世襄责骂。
      周世襄一听,抬起头将手放在车窗上,向外张望一阵,他忽然长长的打了个哈欠,想起夏默吟的不对劲,可一想到自己三令五申的也没能问出个结果,就吩咐继续开车回家。
      别院里,周世襄前脚一走,后脚就有人打进电话,夏默吟露着大白腿,不好踩着拖鞋蹦蹦跳跳的去接电话,屋外侍候的小丫头听见声响,进门接起电话:“你好,夏府。”
      钟蜀珩在电话里答应一声,然后扭头望向林鹤鸣:“我姓钟,找夏默吟。”
      小丫鬟见不是周世襄的来电,捂着话筒回头对夏默吟做出一个嘴型“钟”,夏默吟投去一个不耐烦的眼神,小丫鬟立时降低一个声调:“钟先生呀,你好。夏老板不在,明天才回来呢,对,是,是,再见。”
      林鹤鸣坐在背后嗤笑一声,压低声音:“不在?”
      钟蜀珩挂断电话,回头瞧他,满脸冷笑,显见是被气急了,也只好是劝他别冲动,明天还要上课呢。
      林鹤鸣从沙发里站起来,掏出腰上的勃朗宁,在手里掂了掂,又抽出弹夹一看,确定没有问题之后,向钟蜀珩回头一笑:“你别管了。”就拂身而去。
      夏默吟身上裹着薄薄的一层衣服,被小丫鬟搀着出门去沐浴,两人行走在暗夜里,阴风嗖嗖地吹,小丫鬟抱紧他的胳膊,瑟瑟发抖:“小爷,刚才电话里钟先生很关心您呢。依我看,可比冷冰冰的周长官好多了。”
      夏默吟踩着小碎步,听他这样说,忍不住用手点点他的额头:“傻丫头你懂什么,周长官有枪,有地位,比你喜欢的钟先生牢靠多了。”
      “可是他从不在您这里过夜,您要是出什么事,他也不知道。”小丫鬟说着,耳尖的听见屋外汽车停下的声音,把夏默吟的手抱得更紧了:“钟先生的电话里我还听见他对人说,走了,走了,你别生气。”
      小丫鬟极认真的向他复述钟蜀珩的语气,等他醒悟过来,已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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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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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风裹挟着一阵清亮高亢的吟唱穿过庭院,小丫鬟被吓得不动,聚精会神站在原处:“小爷,你听。”她用手指着院子里,觉得今晚的一切都诡异极了。
      “看前方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夏默吟听着自己今天唱的这出《挑滑车》,想起钟蜀珩意味深长的提醒,忽然从心底生出一阵恐惧。
      不知道周世襄怎样了?他暗自想着,手有些发抖,片刻后竭力镇定下来,用手拍拍小丫鬟的胳膊:“说不定是票友呢。”他不知道是在安抚她,还是自己。
      他的心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但为了稳定军心,他仍然稳健的走进浴房,由小丫鬟在外面守着。
      进了屋里,听不见唱戏的声音了,他的心方能静下来。水温正好,他褪下衣裤钻进木制的浴盆,抬起手来,欣赏自己完美无瑕的肌肤,对着空气怪笑两声,小丫鬟在门外听见了,颇为愁苦的蹲在地上捧着脸:“小爷,你别笑了。”
      夏默吟拿起浴盐,在身上搓了搓,对着门外嗔怪道:“丫头,你胆子也太小了些。”
      门外一阵骚动,保镖说话的声音里夹杂着一声枪响,小丫鬟听得清楚,立刻从地上起身,呆呆地说:“门外打枪了。”
      夏默吟被这异常吓得要死,可心里并不很怕,他不怕自己出事,而是怕周世襄在他前头出了事,那就没人来救他了。他忙忙碌碌地从木架子上抓起浴巾,擦干身上的水珠,开始穿衣服。
      小丫鬟抱着大氅进去给他披好,嘴里念念有词:“我看咱们这里也不安全,改天你可得叫周长官给咱们多找几个私人保镖呀。”
      在热气里蒸了太久,夏默吟有些头晕腿软,只好由小丫鬟扶着,听她说孩子话,忍不住又驳她一句:“瞧你说的,那出门带保镖是大佬们的做派,咱们下九流的,哪能有这排场。”
      话音甫落,院内一阵喧闹,旋即一盏大灯将夏默吟二人暴露在深夜里,他被灯照的刺眼,条件反射的伸手挡住眼,待差不多适应这样的强光后才看清,院子里是两队穿着黑制服,荷枪实弹的法租界巡捕,周世襄为他找的几个保镖已经被他们逮捕,戴上了手铐。
      小丫鬟被吓得呜咽起来,夏默吟也怔在原地,心不在焉的拍小丫鬟的手背,不待他开口,两个巡捕就上前用枪比着他们,随后华人探长走到他们身边,十分歉疚地用手拍拍他的肩膀,向做通知的大声说道:“夏老板,你涉嫌引起公共恐慌,巡捕房依律将你逮捕。”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逮捕令,以示众人。
      夏默吟对此感到惶惑,等到反应过来,认为一定是自己被周世襄连累了,他的仇人动不了他,所以就拿自己开刀,可是这逮捕的理由却是让他摸不着头脑。他视死如归的对地上啐一口,朗声道:“我一个唱戏的,怎么引起你们公共恐慌了!”
      探长顿了顿,故作轻松的脸上笑出褶来:“你给日-本人唱戏。”他说完,对自己的应变能力感到佩服,然后对夏默吟抬手:“请吧。”
      小丫鬟被巡捕拉着松开手,摔倒在地上,眼睁睁见夏默吟带走后,方才放声痛哭。
      夏府外的汽车里,林鹤鸣哼着京戏,怪腔怪调的,听得严昭头皮发麻,握方向盘的手几乎发抖。等巡捕房的车开走,严昭才假意挠挠头,转过脖子去问:“少爷心里还不痛快呢?”
      “我痛快得很。”林鹤鸣指间夹着一根烟,向窗外呼出白烟:“谁敢让我不痛快?我让他一辈子不痛快。”
      夏默吟被扭送巡捕房,不多时,巡捕房门前就挤满各家小报记者,等着对他进行采访,为了不落人话柄,他自下车起,就再没开口,一举一动都按巡捕指示。探长顾念他是沪上名伶,特意按照林鹤鸣的要求,给他安排上一个单间,内有一张木板床,配角落里散着臭气的一只木桶。
      牢里又臭又冷,阴气逼人,夏默吟裹紧大氅,缩在角落里抱着双臂取暖。他忽然后悔,自己没有将钟蜀珩的话告诉周世襄。
      破晓时分,周世襄从不安里醒来,小丫鬟在通往城外的路上拦下了他,向他哭诉昨夜之事的来龙去脉。
      周世襄二话不说,立刻回家拨通电话,要求释放夏默吟,得到得回答却是:“此事最好由周长官亲自来办。”如此,他只好转道去巡捕房。车到麦兰巡捕房,小报记者立刻从四面八方冲上去,围得他寸步难行。
      众人举着照相机,挤到他身前,七嘴八舌的问:“周长官是为名伶夏默吟通日之事而来吗?”
      “周长官和夏老板是什么关系?”
      “林督理与日-本人不和,请问周长官怎么看?”
      “听说周长官与夏老板私交甚笃,是真的吗?”
      副官与几名巡捕在门外拦着,周世襄被问得头疼,但他与夏默吟的事不能公之于众,否则他们都会身败名裂。
      他压低帽檐,视若无睹的走进巡捕房。饶是他一言不发,此英雄救美之事还是被传得沸沸扬扬,相信不久后,就会传到林督理耳朵里了。
      周世襄到时,夏默吟正瑟缩着身体,流着冷汗,发热。他心里不为所动,只是恼,到底是背后捣鬼,他站在牢房前,对着里间轻声一唤:“默吟。”
      夏默吟轻微的有些反应,抬起头来,双眼发红,见到他安然无恙的站在眼前,高兴得几要忘记自己身陷囹圄。夏默吟起身,拖着虚弱的身体扑到他跟前,眼里泛出泪花:“你没事就好。”
      “昨天钟蜀珩见过你,是吗?”
      夏默吟点头如捣蒜:“他叫我离开你。”
      周世襄握着他的手松开,拧紧了眉:“你为什么不听?”
      夏默吟双手抓住铁栅栏,对上那淡漠的眼神,忽然感受不到周世襄给他带来的暖意了。他痛哭流涕起来:“我爱你呀!”
      周世襄瞬间明白了一切,他竟没想到,林鹤鸣竟会如此狠心。他收起所有情绪,极冷静的向后一退:“我会救你的,往后别再见了。”
      退出牢房,周世襄极认真的思考,林鹤鸣若是还不见他,他应该怎么办?总不能求到严三那里去。好在活了两世,他还有一个本领,认命。他很明白,在绝对权力面前,没人能够反抗。更何况,林鹤鸣能对他有什么要求,左不过就是要个一心一意,他答应就是了。原本和夏默吟这档子事就只想气一气他。
      探长见他想得出神,门外又是一帮不好对付的记者,念着此事不能生出丑闻,就只好先自作主张的将他领去谈话室里休息。
      周世襄专心致志地喝茶,走廊里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最后在他门前停下,电灯照出一条长长的身影,投射进屋里。
      他放下茶杯,只扫一眼,却很奇怪的透过那条细长的阴影,认出背后的林鹤鸣。
      时隔多日,恍若百年。
      林鹤鸣春风满面、威风凛凛的,主动出现在他面前。
      周世襄心头悬着的大石终于放下,他舒展着身体,翘起二郎腿,自顾自从兜里掏出一支香烟,放进嘴里。
      林鹤鸣怡然自得的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打量这让他朝思暮想的人。林鹤鸣掏出打火机,坐在周世襄对面,替他点燃香烟。
      周世襄深吸一口,合上眼对他呼出一口白烟,而后微微一笑,阴阳怪气的道:“小少爷啊,你不是在苏州吗?怎么屈尊降贵来此贱地?也不怕脏了你的鞋。”
      林鹤鸣面无表情的望着周世襄,从他手里抢过那只烟,放进嘴里饶有兴味的上下扫他一遍:“我这也是跟你学的呀。”
      周世襄早看得出林鹤鸣不是善类,但他向来认为林鹤鸣还算是个正人君子,所以也就想不出林鹤鸣会活动巡捕房先去找夏默吟的麻烦,但目前最让他头疼的并不是夏默吟能不能出监,而是门口的小报记者怎么打发。
      他实在想不明白林鹤鸣怎会对自己有鱼死网破的决心,他这回算是见识了。
      “小孩,火气别太大了。”他从盒子里又抽出一支烟来,为自己点上。
      林鹤鸣点头,被他这话呛得无声的笑起来,像是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半晌,他收起笑容,郑重其事地问:“我跟你说过什么?”他需要确定,周世襄有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别再让你看见我和别人咬耳朵。”周世襄已经知道钟蜀珩去过戏院,只想恐怕自己的事就是由他告诉林鹤鸣,他想到什么说什么,或许这场戏不会太难收场。
      林鹤鸣对他一仰头,将身体靠在椅子上,放下烟:“你还记得就好。”片刻后起身,缓步走到周世襄跟前停下,从脸上挤出笑来:“我对你够好了,真心待你,百依百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就这么贱?你宁愿贴钱包养这样的货色,也不愿正眼看我?”
      他将手搭在周世襄的肩膀,躬身下去,学着他刚才的语气,低声问:“你为什么不听人劝呐?”
      “我爱你呀!”
      语调婉转的学完这两句话,林鹤鸣起身在周世襄肩上用力一拍,笑出声来:“你以为你们在唱评弹呢?”他说完,收起笑意,绕到周世襄面前坐下,与他四目相对:“你永远都是我林鹤鸣的。”他一面说,一面微微点头,像是在肯定自己的说法。
      坐在灯下,林鹤鸣的身影完全把周世襄的罩在里面,像一张无形的网,缓缓收紧,简直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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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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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外,副官仍然被记者缠得不能离身,探长先从巡捕房里出来,站到一旁去吸引火力,而后林鹤鸣脱下衣服披在周世襄身上,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由严昭发动汽车带着他们逃离是非之地。
      两人上了车,不说话。
      严昭不好插嘴,只敢从车内的后视镜去瞟,一看林鹤鸣怒气冲天,就只好去看周世襄,这张脸更臭了,满脸不忿的,眼底尽是寒意。自打他被周世襄抛弃后,就深以为他薄情寡义,而今出了夏默吟的事,他才知道周世襄对他有多么好,主动助他脱离苦海,不必担惊受怕。
      听着林鹤鸣昨夜的话,他甚至不敢细想,若是被林鹤鸣知道他与周世襄的关系,他是否会□□干脆脆的一枪毙了。
      严昭沉静的发动汽车,沿着原路开回去,忽然,林鹤鸣伸手拍他的后脑勺:“去华懋饭店。”
      周世襄别过脸去:“去城外!”
      严昭故作为难的放慢车速,林鹤鸣发狂的一吼:“去饭店!”
      周世襄不由分说的脱下他的衣服,摔到一旁,严昭稳健的将车驶上大街,周世襄一只手放到车门上:“去城外。”
      林鹤鸣瞧见周世襄预备跳车,忽地扑去,使劲按住他的手,将他困在座椅与自己的身体之间,不能动弹。林鹤鸣怒目圆睁,又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对他吼道:“我是你男人,以后我说话你别他妈反驳。”
      周世襄自认理亏,所以对他忍让至此,话到此处,他自认为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脚下一踢,给林鹤鸣来了个措手不及,然后翻身拧住他的手腕,把他压在座椅上:“欠揍!”
      林鹤鸣被反剪双手,周世襄的膝盖顶在他腰上,让他失去了反抗的能力,身上和心上的痛让他带着哭腔大喊:“王八蛋!老子瞎了眼,竟然爱你!”
      严昭不等林鹤鸣发号施令,果断的将车停在路边,周世襄先前起身撞了头顶,这会儿身体不稳,又一头撞在车窗玻璃上,头上顿时红了一片。他下意识的从后腰抽出手-枪,顶在严昭后脑勺上:“下车!”枪口擦过皮肤,立时破一块皮,渗出血来。
      严昭知道这两人都失了理智,不愿把自己置身如此险境,只好听话下车,周世襄这才松开林鹤鸣,自己去坐在驾驶位上。严昭走到后面,要去打开车门,林鹤鸣从座位上翻过身来,对他怒道:“这是咱们的车,你走干嘛!”
      “别动!我送你去学校。”周世襄反手把车门锁紧,阴着脸发动汽车,往学校开去。
      汽车发动,林鹤鸣不甘心就此落败,从后面扑上去,用双手锁住他的脖子,把头凑到他旁边去,对准他的脖子就咬下去。周世襄疼得一脚踩下刹车,然后伸手去揪住他的头发,不声不响的僵持到林鹤鸣松口。
      周世襄思来想去,为了保住林鹤鸣平日的体面,终于将汽车开到华懋饭店,门口的侍应见林周二人一前一后的上了电梯,喜气洋洋的迎他们进去。林鹤鸣阴沉着脸,失去了往日光彩,周世襄脖子渗着血,已经浸透他的衣领。
      总得来说,他们今天都不大体面。
      直到下了电梯,林鹤鸣才从混沌里缓过神来,他抹掉眼泪回过头去,把目光停在周世襄一片鲜红的脖子上,立刻欲哭无泪的关怀他:“世襄,去医院。”
      周世襄执过他的手,走进林家的包房,这才松手,坐在床上,沙哑着声音对他致歉:“小孩,对不起。”
      林鹤鸣半跪在他面前,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地上掉,他伏在周世襄的膝盖上,带着哭腔道:“我看见你和别人在一起,我太生气了,我不会杀他的,你......你放心。”他哭得不能自已,鼻涕眼泪全黏在周世襄的裤子上。
      周世襄抚着他的后脑勺,哽咽了一下:“你别哭。”他很奇怪,看他哭,为什么自己会心软?为什么会对他有耐心?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在重蹈覆辙——重新爱上一个任性的小孩。他算不出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们之间到底谁对谁错,他也不想分辩得太明白。
      两人就保持一坐一跪的姿势,直到林鹤鸣的情绪平静下来。
      周世襄伸手将他从地上扶起,从怀里掏出方巾替他擦干眼泪,然后慢条斯理的替他整理好衣服,又理好头发,看他恢复往昔的体面,很是满意的一点头:“每个人都有冲动的时候,我不会怪你。”
      林鹤鸣喜极而泣,一把将他抱住:“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你能不能别离开我?”他手上的力道渐渐收紧,周世襄并未做出回应,而是用手轻推他的心口,轻声道:“我很疼。”
      林鹤鸣立刻松开双手,躬身在他面前,认真打量自己留下的伤口,而后摇电话去楼下,叫人送来酒精碘伏。再转身进入盥洗室,打湿方帕,给他擦干净血痕。
      周世襄吃痛的抬手要去摸伤口,被林鹤鸣在半路截住:“我会清理。”他拿出对待修复艺术品那样的态度,极认真仔细地处理伤口,额头上渗出丝丝细汗。周世襄温柔的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最后轻拍他的肩膀:“你让我再考虑考虑。”
      林鹤鸣心里一震,并未停下手里的活儿,只好假做没听见似地,一抬头:“就快处理好了,你再忍一忍。”
      周世襄从床上站起来,径直向门外走去:“给我点时间好吗?”
      林鹤鸣呆愣的站在原地,鬼使神差的点了头。周世襄走到门外,忽然像被抽干心力,到了寸步难行的程度,他蹲靠着墙,无声的哭起来。
      屋内传来哨声,像一张缓缓裹紧的网,让他快要透不过气。
      当天下午,钟蜀珩亲自去去巡捕房接出夏默吟,躲过了记者的追问。
      两人坐在汽车后座,夏默吟烧得神志不清,嘴里仍不停咒骂周世襄是个玩弄感情的负心汉,钟蜀珩搂着他的细腰,有些心猿意马的对司机说:“去医院。”然后把自己的衣服盖在他身上,颇为怜爱的摸着他的脸蛋:“周世襄是个什么妖精啊,你们一个个都被他迷得没了理智。”
      严昭自从下了车,就茫然的在路上晃荡,直至步行到武康路,他才想起来前些天,爹吩咐他去调停绑架案的事,遂拿定主意,叫了辆黄包车拉他去英租界。
      横竖他早前已经调查清楚,这绑架之事是开赌场的许先生在背后指使。依着他看,绑架也没什么,守着江湖规矩,收了赎金不就得了,可这位许先生偏不,叫人送还苦主两具尸体。这事既然租界都求到林公馆了,他们就不能不管。
      他下意识的摸摸腰间的□□,确定此行无碍后,到地方下了车。
      英国俱乐部,木户重光坐在一楼用餐,面前是一大扇落地窗,严昭一下黄包车,就进入他的视线。
      初春,阳光和煦的洒下,木户重光雾里看花的观望一阵,见他穿一身上好的哔叽西装,站得笔直,身姿仪容都标准得像极电影院外大幅海报上的模特。
      严昭面前跑过一个报童,他颇有兴趣的拿起一份报纸,低头看表,看午餐时间到了,就向俱乐部走去。
      木户重光见状,伸手对身后的保镖招手,嘀嘀咕咕的吩咐一阵,还没等严昭走进门来,两人就过去将他“请”来与木户拼桌。
      严昭不善掩饰情绪,摆着一张臭脸,极为不满的问:“木户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严先生别误会,我只是想请你吃个便饭。”一月不见,他的中文说得越发像模像样起来。
      严昭环抱双臂,忽地一笑:“不错不错,现在连便饭一词都会用了。”他向门外望去,全是保护木户的私人保镖,他并没有信心能够以一敌多,所以只好从善如流的答应他的邀请。
      木户重光招手叫来服务员,把菜单送到严昭面前,对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严先生点菜吧。”
      严昭将报纸放在桌上,认认真真的看起菜单来。木户重光直勾勾的打量他,暗自满意不论何时都坐得挺拔的身姿,说话时永远神采飞扬,带点不可一世的骄傲,生得也好,像是上好的中国瓷器,看用皆可。
      想到这里,木户重光发了愁,不知道该要怎么做,严昭才能为他所用。
      严昭点好菜,抬头对他极有礼貌的微微一笑:“多谢木户先生款待。”
      木户重光被他的声音从愁苦里勾出来,温和又认真的对他颔首回礼:“严先生不嫌弃就好。”
      这时钟家的汽车驶过长街,钟蜀珩好巧不巧的看见严昭和木户重光你来我往的谈笑,他招呼司机停下车,在车里望了许久,才下令司机将车开走。
      他长叹一口气,林家与日-本人关系如此紧张,家里人却如此不避嫌,真叫他要糊涂死了。可一想想,现在手里有枪,才有命,自己只是一个商人的儿子,又何必多这个嘴,去招惹事非呢,万一招得严昭记恨自己,那就不好了。
      夏默吟在医院打了退烧针,这时迷迷糊糊的醒来,抬眼一看,自己正躺在钟蜀珩怀里,忽然想起周世襄对自己说的话,强撑着身体要下车。
      钟蜀珩的手无力的抚过他光洁的脖颈,然后迫使自己打起精神来,推开车门对他正声道:“你愿意就跟我,不愿意就下车。”
      夏默吟收回手,抹干眼泪把车门关上:“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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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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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国俱乐部里,严昭点的吃食都已上齐,他乐得有人请客买单,所以做个请的动作就敞开肚皮大快朵颐起来。
      木户重光坐在对面,被他这反客为主的姿态弄得颇为腼腆的一笑,想要拉拉家常,又觉出他对自己无话可说,就只好往牛排上倒沙拉,再假作漫不经心问:“严先生,今天怎么有空出来玩?”
      严昭对于他这个“玩”的形容相当不满意,轻哼一声,抬起头来对他人畜无害的一笑:“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出来玩的?”若不是你们小日-本联合一帮地痞流氓耍无赖,我哪用得着单枪匹马的出来瞎逛?
      他越看木户,心里越生气,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现在不能大动干戈,就只好发动神思在脑子将木户揍了个半死。
      木户重光对他这样的想法毫无知觉,加以对他副笑里藏刀的模样束手无策,只好闭口不言,幸而手长,一舒展开就拿到他面前的报纸。他假意做个请示的动作,然后不等他回答,就展开成两页来看。第一版上正是刊登了英租界儿童绑架案的事,木户重光看一看,私心认为许先生做事有些过分,收了钱,仍撕票。
      他将报纸放在桌上,忽而想起前些天自己在林公馆吃挂落时,英国公使马丁也在,他身边由华人探长作陪,联想到林家对于沪城的掌控力,他确定英国人是为绑架案去的林家。
      他有些好奇:“难不成是为这件事才出门的?”他用手指着第一版。
      严昭抬眼一看,毫无波澜的点点头,然后放下手里的刀叉,用餐巾擦干净嘴巴,起身对木户重光略有敬意的一鞠躬:“多谢木户先生款待。”就拔腿而去。
      木户重光隔着玻璃注视他的背影,直到他拐进对面的小巷才回过神来。他招手,叫人上去跟着严昭,来不及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起身坐上汽车。
      回到使馆,他心情愉悦的在办公室里拿出军刀,对着空气乱劈乱砍一通,最后精疲力尽的躺在沙发椅里,摇了个电话出去。
      浦西码头,漕帮的兄弟们正从轮船上卸货,严昭领着几个林家随从前来赴约,两方心有灵犀的绕开人多的地方,选在一处僻静而又不至于不见人烟的地方进行和谈。
      前来和谈的是几个中年汉子,全穿着脏乱不堪的粗布麻衫,头戴黑色渔夫帽,由于手里有枪,所以腰杆站得特别的直。然而在严昭看来,全土里土气的,既不够摩登,又没有气势,简直到了不值一提的地步。
      为首的男人嘴里吊着一根狗尾巴草,手中拿着枪,颇有些惊讶的问:“是你找我?”
      严昭对此见怪不怪,反而心平气和的上去递过一支烟:“兄弟是从山东?还是安徽来的吧?”他看上等人的眼光差一些,但看一些比他还要低等人,那是相当准确的。
      男人点头:“老家发大水,兄弟们没活路,只好卖了房、地、老婆孩子来沪城谋生。”他答的坦然,严昭心里一震脸上却不动声色,接着听他说:“我们知道你来为的什么,但没办法,我们都在许先生手下讨饭吃。”
      严昭听到此处,心领神会的点点头,加以轻拍他的肩膀:“什么时候沪城有苦主交了赎金还撕票的规矩了?”
      “这不是我能做主的,大家都是一条贱命,严先生懂我意思吧?”男人丝毫不为所动的噎他一句。
      严昭像被踩住痛脚,立时从后腰抽出□□,对准他歇斯底里的一吼:“你再说一遍?谁是贱命?”
      男人身后的人也丝毫不怯的拔出枪,对准严昭,他苦笑一声,下手把严昭推开:“我说你,贱命!”
      严昭怒不可遏的要放枪,可环顾四周,自己的人手似乎不够,而且漕帮的地界上,不能正大光明的开打,于是只好忍气吞声,领着人手打道回府,刚才一退一让之间,他已经在为首的男人背上抹了一把夜光涂料。
      他有些夜盲,现在又不能找到他们的老巢,恐怕晚上看不清那男人毫无记忆点的脸,所以想了这样的办法,等到晚上再来,随着夜光跟他回到老巢,给他们来个一锅端。
      想到此处,严昭立刻打道回府调派人手。然而人手在他老爹那里,给也给的有限。他想的明白,自己的智力并不是很能依靠,所以只能在武力上多费些心思,等到以后离开家里,离开了爹,也还能在沪城生存下去。
      月黑风高,码头上只剩下两排路灯,照着孤零零的几个人影。严昭躲在暗处,等待绑匪出现。等到工人散尽,路灯熄灭,路面上安静了几分钟,一夜光才晃晃悠悠的出现在黑暗之中。
      严昭蹲在集装箱上,看那伙绑匪左顾右盼的拐进一处仓库,方起身从上面跳下去,领着人一路跟上。他将将要到,手下就从前面折返回话:“门口有人守着,带枪。”
      严昭不言语,单用手比着脖子,做出一个割喉的动作,手下们心知肚明,一一摸出手-枪装上子弹,上膛。
      确认一切准备工作做得妥当后,严昭手势一打,守卫的两人就倒在血泊之中。
      屋内打牌的众人闻风而动,通通举枪血战,然而被打个措手不及,又只好躲,但碍于屋子只是两间破旧的砖房,除了桌子和床,他们无处可躲,只能在明处等死。
      严昭先让人上,等到枪声差不多停了,才从车里跳下去,举着枪进了屋。严昭一一辨认之后,发现正是骂他那人还未被杀。
      于是将板凳抡起便砸,同时在嘴里怪叫:“缴枪不杀。”他的声音语调都拖得长长的,那男人知道自己在做困兽之斗,直怕得发抖,可是很不好面对他。
      一想起今天对严昭的放肆,他就害怕自己现在出去会被他折磨个生不如死。
      严昭咽不下那口恶气,先是下令在屋里搜查,再是对着屋子一通乱枪,那人躲得精妙,浑身上下竟然丝毫未损。
      忽而,屋外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声,随从满脸是血的跑进屋里,喘着粗气:“许先生那里来人了。”话音未落,就断了气。
      严昭万想不到自己会在阴沟里翻船,气得一拳锤在桌上,对地上啐了一口,起身就往外去:“开打!”
      他怕死,但明白姓许的不敢让他死,也就不那么怕了。他的人虽然不多,但好在忠心能打,他的后背全然没有顾虑,所以一心拼杀出去,只要出去了,就不必再去姓许的那里脱一层皮。
      屋外枪声铺天盖地的响,严昭被众人护着从屋里钻出去,一转眼,身边的人已是死的死伤的伤,前方还在打枪,在许先生的人上前冲杀之际,严昭边跑边打枪的躲。由于穿得太过体面,他并不能迈开步子大步的跑,这更是在他原本的劣势上雪上加霜。
      等到他的子弹和飞刀耗尽,一群小喽啰再也不畏惧他的威严,上前将他团团围住,不遗余力的对他拳打脚踢起来。
      他的肩背,肚子,腿都一处一处的痛起来,浑身上下像被人踹得快要散架,他蜷着身体瑟缩在众人之间,眼前只有昏暗的白光。
      在他昏昏欲睡之际,远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哨声。他想,是少爷来了。
      两队日-本特务卡着时间,恰逢其时的驱散开聚众斗殴的众人,把半生不死的严昭救下。
      木户重光从汽车里冲下来,亲力亲为的把他抱上车去,将头破血流的他放平在自己腿上,一面用不太流利的中国话呼喊:“严先生,你还好吗?”
      严昭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忽然回光返照的瞪大双眼,伸手要抓,却被扣住五指:“别乱动,你伤的很重。”
      “送我回家。”
      木户重光微微一点头,拿出一张方帕给他清理伤口。然而对司机说:“回使馆。”他用劲按住严昭的腰身,很是诚恳的说:“我不会让你走的。”
      汽车从武康路飞驰而过,林鹤鸣坐在武康大厦一楼的蛋糕店里,百无聊赖的用叉子戳着面前的草莓蛋糕。
      自从周世襄离开之后,他就开车坐在这里,等着严昭,因为这是他下车的地方。
      木户重光走进店里,要了一份红丝绒蛋糕,正转身出门,就看见林鹤鸣,他相当礼貌的对着林鹤鸣的方向一颔首:“小林先生,我们又见面了。”他装模做样的向四周打量:“怎么没见严先生?”
      林鹤鸣抬眼,不理会,翻起手边的杂志。
      由于疼痛难捱,严昭的额头和背心早已渗出丝丝细汗,打湿他的碎发与背心。木户重光提着蛋糕放上副驾驶位,然后坐到他身边去,继续将他的头固定在自己腿上,手指与他扣在一起,从这昏昏沉沉的睡意里,木户感受到了一点点无心的暖意。
      木户重光怕他着凉,就先自作主张的替他解开外衣,脱下贴着身体的里衣,再抱着他,用衣服将他盖起来取暖。
      车到使馆,不多时就来了一位日-本医生,认真仔细的替严昭检查完身体,确定他外伤的程度后,上完药,只堪堪开了止痛药和消炎药,就能够确保无事了。睡到凌晨,严昭睡眼惺忪的从梦里醒来,床边坐着尽心职守的木户重光,手边放着一个精巧的蛋糕盒。
      见他醒了,立刻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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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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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4-3-13 16:21:01 | 只看该作者
    分享您的优质资源非常开心 ,感谢楼主辛勤付出,期待分享更多优质资源,祝福楼主龙年吉祥,平安快乐,事事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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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4-3-3 15:58:47 | 只看该作者
    羡慕楼主的确是很羡慕,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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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3-8-30 15:43:55 | 只看该作者
    谢谢楼主分享,很精彩,太喜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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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3-5-6 13:47:53 | 只看该作者
    谢谢分享,写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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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好看,谢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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