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家园 - 中同

标题: 被抛弃的北京小子 作者:角落里的舞者 [打印本页]

作者: luxiaoao    时间: 2011-6-14 22:52
第一章 当这个世界准备将我遗弃

  1

  假如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会双目失明,终生为之相伴的只剩下黑夜。你会对之后的生活有怎样的决定呢?

  这么突然提出问题,估计没有人会满意自己立刻说出的答案。不停的想补充,不停地更改想法。

  齐越也曾有过很多种计划,也在瞬间后将它们统统-。偶尔地,他还会觉得自己就是那废墟上被孩子遗弃的玩具,到时候毫无用处也必将毫无生机。大概只有恐惧是最真实的,在那窒息般的时刻到来之后,感觉着自己的软弱无力才是最真实的。

  但是——当一切期盼的和不期盼的事实结果到来之后,齐越突然明白了。

  明白在这或许不算最后的·最·后·里,他该做些什么。

  对于居住在北京的人来讲:一个父亲在牢里服无期徒刑,母亲跑了,亲戚只肯帮忙收留到高中毕业的男孩子,几乎可以说是一滴扔进人海里就会消失无踪的小水花。所以,天性淡泊的齐越并没有对自己的未来有多少宏伟规划,只要可以维持生计就行。

  事实也的确如此发展着。他从小喜欢绘画,仗着有些底子给一些儿童读物画插图。后来情况好些了,又开始帮人做各种平面设计。就这样成了所谓的自由职业者,钱虽然挣得不算特别多,日子还是过得很惬意。二十一岁的时候搬了第五次家,这回住的地方大多了,有三十多平米。征得房东同意,齐越自己动手将墙重新粉刷了一遍白色,窗户也全部加了一层瘦高的蓝色平开百叶窗。在墙的映衬下格外显眼。

  最值钱的东西是电脑,加上其他的各种配置,热热闹闹地占了很大一块地方。房间里没有床没有饭桌也没有椅子。即便是工作时齐越也只是盘膝坐着解决问题,累了朝后一躺立刻就能睡。其他家用电器全是在二手市场买的,没有一样超过二百块钱。卫生间有个摆样子充数的浴缸,非常小,根本不能泡澡,他找了个包工队重新改装了洗淋浴的位置,将浴缸变成金鱼缸。那些小鱼是在早市上买的,五毛钱两条。有时侯画累了,齐越就蹲在浴缸前待上一阵,瞧着那些红彤彤的家伙看似快活地游来游去。

  每周他会抽出一到两天时间专门去城里逛逛,买书以及其他的东西。每个月固定去一趟美术馆,看展览并在附近的街上购置新的画材。除此之外,也时常会去打篮球。那是他唯一喜欢的体育运动,也由此认识了几个球友,有空大家便聚在一起切磋切磋球技。

  隔一阵子,齐越便带些东西去看父亲,通常都是他自己东拉西扯地说些话,父亲几乎不见开口,无论面孔还是身体,僵硬得形同一块铁板。小时的印象里父亲似乎并不是一个缄默的人。齐越实在想象不出如今这样一个看起来相当胆怯,总是佝偻着背的男人,是怎样成为贪污犯的。

  每次离开的时候,齐越会对他说:“爸,你好好的啊。”

  这句话其实没什么含义,笼统得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要讲它的理由。父亲耷拉的眼皮这时会抬起来看看他,随即重新垂下去。

  齐越没有朋友。真正认识的可以叫出名字的——除去工作来往的人以外,就是那几个球友。不过也仅限于可以同他们简单熟悉的范围内,再没有更深的交流。不是齐越不希望,而是他根本就不知道该怎样做。可能是自卑感作祟,也可能是从小住在亲戚家的原因。因为被嘲笑惯了,被冷落惯了,齐越感觉不到自己究竟需要别人什么,就算有时感到孤单,也宁肯独自忍过去。

  与其被拒绝,还不如根本不去请求——他就是这么想的。

  同年春天,齐越遇见了陆寻。

  说来挺戏剧化的。陆寻在公共汽车上发现自己钱包被掏了,就抓着司机不放,让人家不要开门径直把车开到附近派出所。在其他忙着上班的乘客一片“愤怒”声讨中,那个小偷又将钱包重新丢到地上。只是里面的钱早已消失无踪,光剩**份证和几张卡。陆寻想起自己还没买票,立刻相当老实地和售票员说明,还表示自己天天都会坐这趟公车,一定会补票还上。售票员没说什么,笑笑了事。

  后来,同是从起点坐到终点的他们开始彼此熟悉,见了面会打个招呼,偶尔聊上些共同喜欢的NBA赛事。

  于是就算认识了。

  “这周末有空没有?想玩‘斗牛’人不够。怎么样?”齐越问。“场地租好了,中午大家一起吃饭。”

  陆寻很痛快地答应。比赛的时候齐越发现这个人球打得不错,一问才知道中学时陆寻是区业余体校篮球队的大前锋,大学时还拿过联赛冠军。

  “行啊你。我说看你打球挺专业的……”齐越说,“后来怎么不打了?”

  陆寻笑着点上一根烟,“自然而然就放弃了。毕竟这世上没多少人能吃一辈子篮球饭。”

  午后的天气有些雷雨欲来的味道,其他人都已经纷纷告辞离开,他们俩却还坐在饭馆里谈兴正浓。说得话多了,也了解到彼此关于篮球之外的其他一些事。大学毕业后陆寻在一家出版社做编辑,还兼负责一些摄影工作。单位没有宿舍,他就自己租了公车站附近的房子,相隔几百米以外是几所高校和机关大院,环境还算不错房租也相当便宜。虽然已经算是河北省的地界,但因为有走高速的公交车直达大望路地铁站,所以不少在北京工作的人都选择在那里买房子。

  “齐越你呢?”他问。

  齐越也是冲着那些房子去的。半年一交的房租不到市内的二分之一,又是热水暖气又是电话,上网还奇快无比。光是想着就足以让他激动得“热泪盈眶”。所以自从一发现那块宝地,他就牢牢地扎下了根。

  “以后有空去我那儿玩吧。”陆寻挺热心地说,“不是我吹,是人都说我做饭好吃极了。”

  齐越笑着满口答应,不过因为各忙各的事,很久都没有兑现这个邀请。

  又过了将近一个多月,齐越发现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该怎么说呢?

  其实他的视力一直不能算特别好,高中-时测的大概是0。7、0。8的样子。但因为讨厌带眼镜,所以也就云里雾里朦胧美地晃了多年。工作后因为时常昼夜颠倒、熬通宵的关系,感觉上自己能看清的最远距离记录已经直线下降。

  那天为了赶一本小说的插图,整整画了两天两夜。临到快结束时,齐越忽然感觉眼前一片模糊。以为是过度劳累的关系,就起身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半天,然后站在水池前闭眼歇着。片刻,重新睁开眼睛,似乎没事了。镜子里的脸非常清楚,找不到半点朦胧的痕迹。

  但只是稍稍松了一口气。马上的——几乎是眨眼之间,那种蒸腾而起的水汽立刻又涌满视野。

  他知道自己一定哪里不对劲了,可心里还是想着工作的事。回到电脑前,相当吃力地将所有插图修正存好格式,上网将文件发送出去,得到确认后倒头便睡。睡一觉就行,齐越想着,只要睡上十二个小时,就绝对又可以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第二天傍晚他才醒过来。还是看不太清楚东西,肚子也很饿。但是他没动,躺在地上发呆,直到天全黑下来,房间里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想起冰箱里还有些吃的,齐越起身-索着走进厨房。其实开关的位置他都知道,只是不想开。就这样-着黑打开冰箱门,被刹那的光亮晃得一阵头晕。

  闭了一会眼睛,感觉冰箱灯映-在眼皮上那红红的光线已经有些暖意时,齐越终于张开眼。

  只是楞了不到数秒钟,他便明白自己必须去趟医院。

  必须去……

  结果,凡是去过的医院所开出的诊断全部一样:遗传性视神经萎缩。

  医生的话也全部一样: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作者: luxiaoao    时间: 2011-6-14 2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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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种具有龙卷风威力的恐惧似乎还未达到最高点,齐越也并没有多特别深刻的感觉,依旧按过去的步调继续生活。不过,迥异的地方多少还是看的出来,比方说吃饭之前开始需要吃药了;进城的目的地也多了一个叫医院的地方。

  他相信这是注定要出现的变化,纵然再不愿意也无可奈何。

  星期六下午他躺在地上睡了两个小时左右,醒来时大概是五点钟。先是静静地待着,思绪固定在混沌的状态。之后翻个身打算继续睡,这时手机响了起来。如果是客户打来的,手机没接他就会再打房间里的电话;如果是球友打来的,手机没接就会发短信。齐越把脑袋重重地搁到靠垫上,耐心等待那突然变讨厌的铃声消失。

  然而推测全盘错误。手机相当有毅力地不停响着。中间即便稍停了一下,但马上又开始无休无止地唱起来。

  他认输了。刚一接通,陆寻的声音像着了火似的冲进鼓膜。

  “齐越!你没出什么事吧?”

  “我没事。怎么了?”

  他松口气,仍然有点大惊小怪地:“连着两礼拜都没在车上看见你,我还以为出啥事了!”

  “赶一个挺急的活儿来着。”齐越说,“难得,没想到你竟然会打电话过来。”

  “我记得你是一个人住;都是出门在外应该互相照应点儿。”他好像在和谁讲了几句什么,然后又对齐越说:“活儿赶完了吗?晚上来我家吃饭吧。人多热闹。”

  “不用不用。”

  “唉,跟我客气啥?!菜全做好了,赶紧来赶紧来!”

  关上手机后齐越抽掉两根烟,眯起眼睛望着窗外有些模糊的天空。脑袋里空荡荡的,也不知道该思考些什么。数分钟后,他站起来简单洗漱一下,找件象样点的衣服换上,出了家门。

  去陆寻的家还要倒一趟车。他懒得等,索性选择步行。嫩绿的-地上零星开着些小花,在朦胧的视野中闪动着淡yello的影子。可以看到的程度仅限于此,至于具体形象恐怕要趴到地上仔细抚-端详才能描述得清。

  自从视力变坏之后,齐越开始习惯尝试通过其他方法感知身边的事物。空气中有街边饭馆飘出的水煮鱼香气,烟-的气味,树叶的气味,灰尘的气味;飞快开过的汽车的声音,路人说话的声音,孩子的歌声,小贩的叫卖声,商店里的背景音乐;还有那已经有些烧灼的阳光,因为走路走热了而冒出额头的汗滴……

  穿过一-铁栅栏围起来的荒地,远远地就能看到七八栋八十年代风格的砖红楼房。每家阳台都小小的,堆满了乱七八糟看不太出可用性的杂物。几个小孩在楼前的空地上勇猛地跑着,喊着。齐越停住脚步,羡慕地看着他们以使不完的力气飞快钻出自行车棚,又灵巧地翻上矮矮的围墙,消失在灌木后面。

  如果真照医生所说,到那极有可能出现的最终结果来临时,他希望自己还会有足够的信心像他们这样疯狂地奔跑。想着想着,从来没有过的伤感浮上心头。一切的一切,悄悄提醒着意识———这个活生生并明亮的世界,即便在我失去它之后,也必将继续活生生并明亮地存在下去。

  房间里除去陆寻以外还有一个年轻人,他介绍说是自己刚从广州回来的哥们儿。双方互相握手,报出名字。

  “史小威。”那个人和气地笑着说。

  他同齐越一起看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陆寻一个人在厨房里做吃饭前的最后准备。齐越光从观感上评判,这个家就明显比自己所住的地方有温情味,很像人应该待的地方。相比之下自己那里似乎只能勉强算是个栖息地。坐在显然是jing心布置过的客厅里,齐越甚至有了点刘老老进大观园时的手足无措。

  “你跟陆寻认识多久了?”史小威问。

  “没多久。坐车时遇上的,偶尔约着打打篮球。”

  他好像有点难以置信。多打量了齐越几眼。电视里有个最近很红的歌星在表演,齐越吃力地看着那张大特写的脸,觉得他和早晨手中那碗煮糊的稀饭没什么区别。这时候听见史小威又说:“我还以为你们是老熟人了呢!这可真称得上是头一回。”

  齐越没听明白,莫名其妙地转过脸。陆寻此时在厨房里大喊:“来个喘气儿的帮忙盛饭!”

  饭菜的确像其所说的极为可口。他们一边溜须拍马吹捧着陆寻一边没品位地狂吃,啤酒也飞快地喝掉一罐又一罐。史小威是个爱逗趣说话的人,又知道不少热热闹闹的见闻,所以几乎见不到冷场的时候。齐越坐在旁边笑着、喝着、吃着,体会着二十多年来很少能遇上的发自内心的快乐。慢慢的,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中,大家开始有了醉意。钟表滴答的痕迹里,像是附上了什么淡灰色的东西,有些粘滞,有些忧郁。陆寻伏在桌上,将脸埋进自己的臂弯里;史小威也变得沉默下来,烟不离手。

  齐越想把电视的声音调小些,于是在身边-索着寻找遥控器。史小威注意到了,问他在找什么。得到答复后他有点奇怪地说:“就在你手边啊。”

  说着,他探身抓起遥控器递给齐越。本就模糊的视线被啤酒搞得连距离都判断不清,一连两次齐越都没碰到他的手。史小威以为他也醉了,索性直接将遥控器塞进他手中。齐越道了谢,费劲地辨认着那些小小的按钮,最终还是不得不放弃。陆寻已经彻底睡着了,史小威笑着说:“太晚了,不行你也住在这儿吧,三个男人没啥不好意思的。”

  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啤酒,齐越问他:“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高校篮球联赛预选的时候。他们学校把我们学校打得那叫一个落花流水。”史小威似乎很不服气地在陆寻的后脑勺上狠狠弹了一记,后者还是睡得半死。

  “这小子害我六次犯规下场。还没等我走到休息区时他居然在后面笑话我是没长种子光长一肚子絮的老丝瓜!

  齐越失笑说:“这种挖苦太阴了。”

  “结果我冲回去跟他动手,一场混战……教训惨痛啊。”

  “在球场上他那张嘴确实很损。根本不管认不认识对方——”齐越说,“只要和陆寻打一次球,就能彻底领教了。”

  史小威看着他,表情似乎也带着五分醺意。“齐越,你觉得自己能和他成为朋友么?”

  “什么?”

  “朋友啊。”史小威说,“如果没有好感,他不会特意叫个只是坐同一趟车,偶尔打打球的人来自己家里吃饭。”

  齐越想想也是。便说:“可能吧,我们倒是还算谈得来。”

  默默坐了一会儿,史小威淡淡地接着说:“陆寻这个人,其实不坏。只是……”

  只是什么?齐越望着他。

  “你知道么?他啊,上大学时超级痛苦地喜欢过一个人。其实说到底那只能算彻头彻尾的单相思。他看上人家了,又不敢当面说明,整整憋了两年时间。这中间两个人常常见面,因为他们是很不错的朋友。直到毕业后有天晚上陆寻打电话到对方家里,那个人正好不在,他留了一通电话留言,总算说出了自己的心思。也不知道他咋会那么倒霉!当天是愚人节,对方的姐姐以为是恶作剧,没当真也没说什么就把留言消掉了。结果他所要表白的对象一个字儿都没听到。”

  “的确够倒霉的。”齐越笑笑说。

  史小威也笑着点头,“是啊,那些日子他始终走背字儿……再见面时他见对方待自己还是一如既往,就傻傻地认为已经被默许了。但是当陆寻重复电话里的那些话时,才发现人家根本还蒙在鼓里。”

  齐越问:“结果呢?女孩还是没答应他吗?”

  史小威猝然收起笑容,盯住他足足十多秒钟:“当然没答应。”

  “因为他喜欢上的是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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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越有些惊讶。无论是陆寻不开花的爱情还是史小威直截了当的叙述,这样的际遇对于他来说,统统是头一遭。并不是认为那些话有多么荒诞,只不过他没有类似经历罢了。感觉上就像自己家里没有的东西而别人家有,如此而已。

  “只是因为……都是男人?”他问。

  史小威反问:“这还不够么?”

  的确,按照一般的看法来讲足够了。

  “不过你们看起来现在还是朋友。”

  史小威笑笑,身子向椅背上一靠。“我不想接受的仅仅是那一方面,至于陆寻其他的方面则完全没问题。所以把话说开后,也没见有多少难以为继的情况。”

  “你也很厉害啊。”齐越说,“居然对第一次见面的我说这些。”

  “因为他不是那种有无穷闲心的人。我说过,他应该对你有好感……又是篮球,又是篮球……”

  齐越多少明白些了,却没有说话。

  电视寂寞地响着,填补着两人之间那些突然出现的空洞。齐越觉得好笑,倒不是史小威似乎有些误会的想法。他的话令自己考虑到了一些事——谈恋爱。是啊,像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几乎大部分都已经掉进恋爱的甜蜜山洞里了。他虽然没有天天渴望同哪个女孩赤身罗体抱在一起,但多少也憧憬过。现在呢,女孩的脸还没-到半个,已经有个男人当面满脸肯定地对他说另外一个男人可能对他有好感了。

  应该差不多吧?齐越想——-或异性恋应该差不多。可他没有这个美国时间了……相识不过两个多月,认真交谈不到一次,站在半米之外连脸也看不清的人,自己会和他有什么交集呢?对于他来讲,无论现在还是将来,脑子里所能存储的关于爱的经验,大概只有零。他只能带着那永远比白面包还要新鲜的想象力,迈上另外一条必将一个人走下去的路。人生来便是孤独的——齐越如此安慰自己——相较于其他徜徉在爱中的同龄人,他或许体会的是另一种幸福,一种没有经历过却满心憧憬的幸福。

  或许世上只有自己作如此想吧。心里难免稍微溢出一丝感伤——尽管并不觉得孤单。

  如果心是纸做的,七十克A4复印纸,五百页一包,十包一箱,齐越觉得自己足足有几千箱的存储。应该怎么撕啊-费啊都没关系,但是发生在身上的数也数不清的事,已经把那些纸撕得差不多快要光了。

  所以他说:“也许……”

  史小威抬起眼睛。

  “你倒是个喜欢唱白脸的人。”齐越说。

  史小威又点点头。

  “我习惯当坏人了,你别介意。”他说,“自己这么说可能相当不要脸,但我觉得该这样。”

  又谈了一会儿,他们决定把陆寻继续扔在餐厅饭桌旁不予理会,随便找个地方睡觉。史小威跑到里屋舒舒服服地占领单人床,齐越则是霸占了客厅唯一的沙发。始终全无睡意,直挺挺地躺了许久,他干脆坐起身,茫然地面对着黑夜,如同面对着一个强大的敌人,任凭让叹息像眼泪一般落入手心。

  瞎子的世界。他在心里说。

  瞎子的世界就是这样。坚固的,完全无法打碎的黑暗。没有缝隙,没有出口;所有光明全部被丢弃到高墙的另一头。而他,一个人,能做的只有站在原地,一分钟一分钟地胆战心惊。

  还记得陆寻家阳台的大概位置,齐越起身-索着向那里走去。手伸出去,小心翼翼地帮助身体探询着前方的情况。茶几,墙壁,差点撞翻的落地灯,门……直到那扑面而来的风,远处隐约的灯火,告诉他现实又重新回到了眼前。已经是凌晨了,南方天空还有些城市特有的橙红色的微亮。那是无数路灯和建筑物的存在证据,也是他还没有完全失去的光明的证据。

  呆呆地站在没有封起来的阳台上,齐越突然觉得眼睛发涩,比潮水还汹涌的东西铺天盖地袭来,带着雷鸣一样的咆哮之声。

  瞎子!

  他再次无声地对自己说。

  一个瞎子!

  没有等其他人醒来齐越就离开了。走到半路时忽然开始下雨,地面上满是泥土与树木枝叶混合的清香。回到家后打开音响放喜欢的摇摆姐妹的歌。边洗澡边唱着“nowyou‘renothere”,然后又给金鱼喂了些食。余下的时间便是站在镜子前望着自己的脸发呆。

  已经越来越频繁地做这件事:看脸,看双手,看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变得虚幻不清。然后它们会消失。如同曾拥有过的父母,拥有过的所谓完整的家庭,在眨眼之间,破碎成根本无法捡拾的碎片。

  “来就来吧。”齐越对着镜中的人说,“来吧。”

  再次同陆寻相遇是在回家的公交车上。他主动同齐越打招呼,齐越则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声音的主人,随即又费了很大劲和他从人缝里挤到一起站着。

  “去买东西还是看展览了?”陆寻很清楚齐越过去的行程计划。

  “看展览。”齐越没说是去医院,随口又问:“史小威咋样?”

  “又出差了。他在资产管理公司做审计,成天到处查帐。”

  稍微有些尴尬的冷场,他们彼此微微面对地站着,跟随车辆的惯性前后晃动。陆寻有几次-想说话的表情,却没开口。

  “最近有去打球吗?”齐越决定先打破僵局。

  “没有。你呢?”

  “我不打了。”齐越侧过脸对他笑笑。

  陆寻好像被当头一棒似地怔怔看他,那表情齐越简直太熟悉了,就和父亲看到-进门宣读逮捕令时分毫不差。

  “是因为史小威——”话讲一半他说不下去了。

  “不是因为他。”

  的确不是因为史小威的话,靠这种眼睛打篮球会把自己活活累死的。齐越笑着说,“也和你完全没关系。”

  “你会怕吗?”陆寻问,脸还是绷得紧紧的。

  知道他指什么。齐越还是笑着说:“没什么可怕的——同我要面对的其他事比起来……”

  快要走出汽车场的时候陆寻叫住他。

  “你真的不怕?”

  表情俨然是很认真的。齐越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也做出很认真的表情很肯定地说:“我真的不怕。否则一看见你立刻就会逃掉,绝对不可能还站在这里和你废话。”

  “其实我自己也奇怪……”陆寻说,“开始没觉得你这个人有什么特别,可一连两个星期没见到面,心里立刻就慌了。脑袋里也想东想西的,总担心你会出事……史小威他说的对,我可能是喜欢上你了……”

  一股暖流突然冲进胸口。齐越终于知道当时电话里的他是真的在着急,也知道他鼓足了多大的勇气说这些话。而这些对于齐越来说,实在是久违的东西,简直快要忘记了——多少年以前,因为淘气晚回家母亲到处找我时焦急的呼唤。死去的奶奶每到春节边塞给他压岁钱边亲我念叨着“希望我们家齐越长命百岁哟”——简直快要全部忘记了……

  那片黑暗的高墙再度出现于眼前,他朝后退了一步,猛地笑出声:“你的话我都信,不过还是算了吧,最好趁还没开始时就结束掉。”

  “因为我快要瞎了……”

  齐越对他这么说,感觉着头顶树冠的阴影在风的吹拂下剧烈地摇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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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搬家以来头一次接待客人。齐越抢在陆寻进来前把昨天扔了满地的书一本本捡起来堆到墙角,又找了个靠垫递给他。

  “我这儿没桌没椅的,将就吧。”

  他花了很长时间打量屋子里的陈设,最后实在忍不住问:“为什么不买?”

  “不为什么。”齐越从厨房里拿出饮料放到地板上。

  “照顾我的那个亲戚住的是个大杂院,人口多房子小。大人们一旦下班回来屋里更是连落脚的地方都没了,每天晚上睡觉必须打地铺。家里太乱太闹,所以老师留的作业全部要在学校里做完。有时作业太多又怕被校工锁在教学楼里,过了七点以后我就得跑到操场的看台上借着路灯继续写。晴天好过些,下雪下雨就只能等到第二天早点爬起来去学校补上了。十一年,比抗日战争还长,不习惯都不行。换别人可能会发誓要买天下最好的桌椅,我倒是根本不想再碰它们了。”

  “你父母呢?”

  “一个接受政府劳动改造,一个离婚后就跑没影儿了。怎么样?像不像电影情节?我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呢。”

  “比你倒霉的人多的是!”看来陆寻不同意这种说法。齐越没理他,又跑回厨房翻看冰箱里还有没有可以拿出手的零食,找了半天一无所获。重新回到他身旁时,陆寻正在没完没了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地反复握着易拉罐,好像怕被烫到一样。实在有些暗暗好笑,从刚才坚持要跟着自己回家看看,到现在这副局促样,他的每个举动都不能不让齐越觉得有趣。

  “眼睛……还有多长时间?”他问。

  “天晓得。”

  随意坐到他面前,把目光停到他穿的那件T恤衫的图案上。可以分辨出颜色和形状,但细部线条则完全纠缠不清。注意到齐越始终未曾移动的视线,陆寻低下头端详一下又抬起头问:“能看清?”

  “知道画的是什么。”

  “用电脑没问题?”

  “离近些就行了。”

  “想过以后怎么办吗?现在的工作到时就不能再做了吧?”他更小声地问。

  “用不着想那么远。真到瞎了的时候……”

  眼前不知从哪里飞来许许多多振翅的蛾子,向着对岸的烛火拼命涌去。齐越还是笑嘻嘻的,用手支着开始发疼的额头。

  “就死!”

  陆寻瞪着他,“死?”

  他使劲地对他笑。

  陆寻没有挪开目光,但那张凝重的脸在雾气后面反而变得柔和了,慢慢一点一点沉沦的表情。

  “傻孩子。”他竟然这样说,然后又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重复:“傻孩子!”

  扑进火里的飞蛾骤然成为灰烬。齐越说不出话,艰难地更换自己的坐姿,花了一些时间找出摇摆姐妹的CD,放进音响里。陆寻安静地喝饮料,在第五首歌将要结束之前,放下易拉罐,说:“在那之前跟我在一起吧!”

  “啥?啥在一起?”

  “按平常话说就是交往,谈恋爱!”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和我!”

  “抱歉没那瘾。要是同情我现在就去买点菜回来,冰箱唱空城计了。”

  “就当玩如何?”陆寻的声音里流-笑意。“也没有谁亏欠谁。你考虑看看……”

  搞不清他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齐越想了想,提出一个问题。

  “问件事。能和我说说在你眼里我长什么样子么?”

  他沉吟半晌,然后说起来。齐越默默听着,脑子却飞回到记忆中第一次照全家福的时候。奶奶坐在正中搂住自己,指着面前那个黑-的镜头对我说:“要好好向前看,千万不能眨眼哟,不然相片洗出来人就会变成丑八怪哩……”被过紧的新衣服领子勒的正难受的齐越听了她的话后吓得一直不敢眨眼,于是眼睛酸涨到不行。在快门按下的瞬间终于眨了一下。结果最后照片上只有他是闭着眼睛,满脸的痛苦样。

  房间里明显的暗下来,周围物品的轮廓溶化成一团团灰扑扑的奇怪形状。齐越掏出烟问陆寻要不要抽,他拿了一支,点燃了;又把没有熄灭的打火机伸过来。那簇小小火苗在浓重的暮色里颤动着,瘦骨嶙峋。齐越入神地凝视它,把它当成末日时神施舍的最后一次救赎。陆寻拿走他手中的烟点着,再送到面前。

  更小的一点光亮,更小的一点希望。

  “齐越?”他不确定地唤着。

  先碰到他的小臂,然后顺流而上-着他的手指找到香烟。手指很凉,比刚才喝的饮料还要凉,好像,还有点哆嗦。

  “我该回去了。”陆寻忽然站起身,“就算不行我们也还是朋友吧?需要帮忙尽管开口。另外——”

  他走到门口时又特别大声地朝屋里喊,“天黑了就得开灯!这是常识!”

  其后的几个星期陆寻经常会来电话闲聊,在车上遇见时照旧挤过来打招呼。关于那件事他没有主动再问过,像是若有若无地回避着,又像是真的已经放弃了。

  进入七月份后因为手头还有些余钱,齐越便想借机会好好休息一阵,没有接活。每天唯一做的就是带着速写本在外面闲逛,走累了找个地方坐下来画眼前的景色。其实在纸上究竟如何涂抹对他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仅仅是想做点什么。或者该说是让自己看点什么。

  那天去了复兴门。花掉两个小时盯着百盛购物中心的屋顶发呆,又花了一个小时画桥下川流不息的车辆。经过的行人清一色地-好奇眼光,还有几个人干脆走到身边看画。

  “怎么不画对面那些楼?”一个老头问。

  齐越笑着说:“感觉不温暖。”

  他更诧异了,嗫嚅着离开。

  “看大哥哥画得多漂亮啊,佳佳长大也学画,当个大画家好不好?”

  一个猩红嘴唇的女人搂着自己的儿子蹲在齐越面前,粉色裙子下-刺眼的雪白小腿和可怕的黑短-。她的儿子似懂非懂地附和着:“佳佳要当大画家!”

  “对,对,当大画家,赚好多好多钱给妈妈花,好不好?”

  “给妈妈花!”

  “哈!佳佳真乖!”

  齐越忍无可忍,-最凶狠的表情对那个小笨蛋说:“疯子才当画家!大画家就是大疯子!”

  孩子吓得顿时两眼溜圆,用极为嘹亮的嗓音嚎哭起来。起先还是满脸慈爱表情的女人此刻变成如狮子般勇猛,嘴上不但要忙着极尽所能地咒骂他,还得反复温言安抚哭成小鬼模样的心肝宝贝。齐越的情绪却莫名其妙地好起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并在心里将这个人同快要记不清的母亲的脸做着比对。

  也因为如此回家的时间耽误了,没能赶上出城的末班车。打车的钱倒是足够,可齐越不准备这么做。

  就在这座城市里待到明天吧——他想——反正也不会有谁能担心自己这个孤零零的人。

  在路边的小饭馆里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按照记忆中三里屯酒吧街的位置沿着大街向前走。由于天气渐渐热起来的关系,即便进入夜晚街道上人依旧非常多。齐越尽量靠边慢慢地走,但还是不断地撞上别人或被别人撞。

  这一夜的酒吧给他的感觉和过去相同。慵懒沉醉、目眩神迷的气息包裹着每件东西,浸染出耀眼又古怪的色彩。他不想醉,可是喝起来却不见停。大概样子有些令人觉得不安吧,最后酒保实在忍不住了,好心劝他回家。

  凌晨一点的大街晦暗一片,齐越盲目地胡乱走着,渐渐连自己也无法辨清确切的方向。借着路灯光他迷迷糊糊地揣测着两旁的房子到底都是些做什么的。这时,不远处走过来几个年轻人,边说笑着边走上一栋建筑物的台阶。是一家网吧,而且显然是已经结束营业的样子。玻璃门内挂着褪色的床单,门口的招牌灯也关了。但那几个人轻车熟路地拉开旁边一扇看起来像是上了锁的门,前后脚地走了进去……

  花了将近五分钟时间齐越才找到从收款台到自己座位上的路。为防止外面人发现还在违章营业,这家网吧除了电脑屏幕的亮光外连半盏灯也没开。几十台机器前坐满了人,打游戏的,聊天的,还有趴在桌上睡觉的……齐越稍微想了一会,开始慢慢在网上搜索-站点,找到一个北京当地的聊天室,随便起了名字进去。同时在线的居然有一百多人,说的话也颇让他觉得着实是琳琅满目。注意看上一阵便发现其中有不少是找人-的。

  齐越信手挑了一个“北京酷帅1,有地方,找市区内喜欢K交可爱0号,MB勿扰”的做交谈对象。自己刚起的名字看着或许还算可爱,至于0还是1管他呢。就这样搭上了,很快转入私聊,交换号码。在等待对方来电话的时候他掏出被设置成消音的手机,第一眼就看见未接电话的图案在那里闪啊闪。

  十八个未接电话,全是一个人打来的。

  陆寻……陆寻。陆寻!

  身体一阵恍惚,前所未有的心悸。接下来就是疼。被人惦记的感觉是这样的吗?齐越像个即将被抓住的罪犯般近乎绝望地看着那些记载着时间号码的数字。再这样可能就真的逃不掉了……我是说真的……

  决定束手就擒前,手机的屏幕又亮了起来,有人打进电话,一个新的号码,所谓北京酷帅1的号码。


作者: luxiaoao    时间: 2011-6-14 22:53
第二章 消失的伊甸园

  1

  那个人长得挺黑,勉强称得上酷,帅就免了。同样的,他也认为面前与自己个头相近、眯起眼睛带几分嘲讽笑容的齐越,和甜蜜可爱型小男生间的关系根本是八千杆子都打不着。不过谁也没有太介意,几句微词后,他们还是-了。他想教齐越所谓的“K交”。演示一番后齐越觉得课程太高深,铁定不及格,遂提出换个方式。那人同意了,于是齐越成了真正的被动者,完全由他兀自不停地唱独角戏。

  对方忙活成那样自己却心猿意马实在是不好意思。但齐越无法控制脑子不往别的地方想。抓起枕头旁边的手机,半小时前陆寻又打进来一次。

  “认真点!”那个人说。

  做到中途时他问齐越:“想什么呢?”

  “想我妈。”

  过了一会他又问齐越:“想你妈干啥?”

  “不然想谁?”齐越反问他,“想你?还是想你老二?”

  后来他说:“你什么都不是!”齐越觉得确实有道理,所以没有反驳。临近早上七点时他收拾衣服准备走。对方在里间洗澡,轻轻吹着口哨。齐越过去敲门,然后探头进去对他说:“多谢留宿,先走了。”

  那个男人叫住他。

  “找女孩去吧,别碰这个了。”男人面无表情地说,“你什么都不是。”

  齐越歪歪头,算是友好地对他笑笑。

  坐上开往国贸方向的地铁,齐越将那些未接电话全部删除,也删除了那位酷帅男人的号码。

  “清单空白!”一行字简单痛快地摆在眼前,干净到让人嫉妒。

  浑身疼,连脑袋眼睛都跟着疼起来。他靠着栏杆茫然凝视对面车门上的行车路线图。风扇嗡嗡响个不停,单调枯燥的声音以至于让他误认为自己也是其中的一扇叶片,身不由己地疯狂旋转在铁栏之后。

  “到底在干什么啊?”

  齐越听见一个声音在耳朵旁冷冷叹息。

  就这么完了吗……

  一进家门鞋也没脱直接躺到地上爆睡。乱七八糟做了许多梦,有黑白的还有彩色的,而且简直像是演电视连续剧,甚至能看到演职员字幕。许多古代人背上插着戏台上的小旗策马奔袭,马蹄狠狠刨击地面,在沙土横飞的烟雾下出现一个又一个小坑。齐越感觉自己好像就躺在其中的一个坑里,以如同蜗牛的姿势,悚然地躺着。拜托,连睡觉也会这么累吗?就没有一个地方一点时间让他彻底放松下来彻底不背这身壳吗?想着想着有人突然从山上向下扔石头。巨大的,黑色的岩石撞击在小小的壳上,没过几下就能看见那些可怕的裂缝以惊人的速度向四周疯狂延伸。齐越慌了,在壳里痛哭着爬来爬去,难忍的刺骨疼痛迅疾袭满全身。

  别砸了!别砸了!

  他朝那黑黝黝的高山狂喊———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放过我?就算杀了我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现在杀了我都行!反正我很快就会瞎掉!根本就不想再活下去了!

  可是你不要再折磨我了!别砸了!所有东西都被你拿得jing光!活着的,跑掉的,筻了的,一件一件!凡是我珍惜的东西你全都拿走了!

  你还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我只有这层壳!十一年来我就剩这层壳!

  砸掉它我就什么也没有了!

  什么也没有了!

  “……齐越……齐越?”

  齐越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总算看清蹲在身边的陆寻。他显然松了口气,一*坐到地上。

  “做恶梦了吗?”他问,“你可真行,一边睡觉还能一边哭!”

  赶紧往脸上抹了两把,果然。齐越有些尴尬地沉默着,干脆抬起手臂挡住眼睛。

  “老先生您还想在这里躺到什么时候?就算是要睡也该脱掉鞋盖床被子吧?门还不关,等小偷莅临指导工作吗?”

  说着就用手不断推他,俨然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劲头。无可奈何地坐起来,脑袋有些蒙,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陆寻看来并不在意他的态度,转身拿过来一只大塑料袋放到齐越怀里。热乎乎的,泛着相当诱人的香味。

  “晚上你就吃这个吧。猪肝汤,那两个饭盒里是萝卜和南瓜,全是补眼睛的。”

  齐越再也讲不出话了。

  “走了。记得吃饭!”他拍拍他的肩准备开门。

  “陆寻。”齐越叫住他。

  “昨天跟朋友刷夜的时候才发现手机没电了,你有给我打过电话吗?”

  他安静地站在原地,最后用平淡的声音回答说:“没有。”


作者: luxiaoao    时间: 2011-6-14 22:53
一连几个晚上睡得都不好,总是做那种被石头砸的噩梦。齐越实在是受不了了,干脆拿出过去熬夜的本事,坐在电脑前混时间,到扛不住的时候一通昏睡,什么时候醒了就继续混。

  可是还会做梦,次次都在为保护自己的那层壳而苦苦战斗。

  去医院复诊的时候他问医生能不能开点安眠药,要特别厉害、一觉死睡到天亮的那种。医生略微诧异了一下,随即-完全理解的神情对他说不能因为疾病的关系就产生悲观情绪,想事也要朝积极的方面去想……

  “我只是想问问您能不能给我开点安眠药?”齐越打断他微笑地说。

  到停车场时还不到六点。齐越记得按照一般的情况陆寻会坐七点左右的车回来。于是他回到家里找出陆寻上次送饭过来时用的砂锅和饭盒,吃着雪糕重新走回到公交车总站的树荫下。所幸这只是一路车的总站,不会被车的牌号搞得眼花缭乱。快到七点时齐越走到车场出口迎着人的潮水静静站着。与其一辆辆费劲地找,还不如干脆当个活靶子。

  从没想过站在人群中的感觉会是这样。那些年轻的、年老的、匆忙的、悠闲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冲撞着他,像停不下来的河流。眼前阵阵发黑,心剧烈地跳起来,传达着恐惧的信号直达手指尖。最初还能看到月亮般的白色东西摇摇晃晃挂在面前,感觉比纸还薄。后来,月亮一点点沉下山去,夜色来了,搅动着无数个小旋涡,慢腾腾铺满天空。

  他想撕开那些旋涡——就算是纸做的月亮,也请还给我吧!不要把它夺走!

  一只冰凉的手“啪”地拍在齐越的额头上,紧接着听见手的主人小声说:“眼睛再难受也不能这么揉。这是常识。”

  总是如同隔有一层雾的轮廓。没有细致的五官,没有鲜明的表情。齐越可以看到的陆寻就到这个程度。但哪怕只有这种程度也比什么都看不见强。他把塑料袋递过去,很高兴可以不靠耳朵而是用视力来判断对方的位置。

  “上次谢谢了。砂锅里有我买的雪糕,你吃吧。”

  他接过去,齐越转身要走。

  “齐越!”

  回过头:“干啥?”

  声音里带着傻子也能听出来的担心:“你没事吧?”

  齐越笑笑:“还行。”

  “去我家吃饭怎样?”

  迟疑了一下齐越还是答应了。于是跟着他去附近的超市买菜,他熟练地挑选着想要的东西,齐越提着筐跟在后面。

  “愿意吃鸡肉吗?”得到肯定后他说:“我给你做三杯鸡。”

  接着他又问:“冬瓜吃不吃?”

  “你这人够挑食的啊?”

  “菜心有点老了,以后再买吧,对眼睛也很好。”

  “喜不喜欢洋葱?”

  “这个?我想做米饭,这个配面条比较好。下次做给你吃吧。”

  莫名的原因,齐越竟然喜欢听他这样寻常并近似罗嗦的问话。刚认识的日子里陆寻说话的时候总给齐越爱挖苦又不饶人的印象;如今连语调都变得温和多了。不可思议,实在是不可思议。是不是他的口吻让自己想起了什么?还是这样的气氛曾经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泡沫?家人之间就是如此吧。那已经越来越遥远的记忆,似乎在陆寻的几句话带动下又开始往回走了。

  “发什么呆?”他问。

  “你跟我爸有点像。”齐越笑着说,“他买菜时也特唠叨。”

  陆寻没说话,低头继续挑货架上的东西。齐越靠在旁边的柱子上等着,正当脑子不知又神游到哪里去的时候,听见陆寻问:“你从小就喜欢笑吗?”

  “什么?”

  他直起身,眼睛不看齐越。“你好像特别喜欢笑……越是难受你就越会笑。”

  齐越还未想好该如何回答,嘴角却如他所说的那样自然地咧开了。笑?对于他来说那是最不敢奢望的。至于脸上经常出现的这种表情,或许该称它为代替品吧。陆寻显然不愿再继续谈下去,换了个话题问。

  “还想吃什么?要不你也做一个菜?”

  四下打量货架上的瓶瓶罐罐,齐越随口说:“吃过‘西施踏雪’吗?”

  “西施?踏雪?”

  “简单得很。一罐橘子罐头、一盒酸奶。把酸奶到在盘子里,然后模仿脚印的样子摆上橘子瓣!”

  “‘西施踏雪’?!”

  这回换陆寻笑了。

  齐越还记得以前看过的《狄金森诗集》里有这么一段:“我能趟过悲痛——它的全部池沼——对此我已习惯——但欢乐稍稍一推,就扭断我的脚板——”

  天堂何其遥远,这个人,却鲜活地站在身边。


作者: luxiaoao    时间: 2011-6-14 22:53
2

  “手艺是跟家里人学的?”

  “哪儿啊……全是逼出来的。如果自己不动手,可不会有别人为你做。我父母全是工作机器,长年累月连家门都不沾。起先把我寄放在乡下爷爷奶奶家,上小学后就基本上是一个人了。他们倒是托了个同单位的阿姨照顾我,不过她也只是负责每天来几次电话,询问询问情况。如果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比方说去邮局取父母的汇款,生病了之类的,她才会过来。见鬼的是我特别能长个儿,独自去邮局根本不怕遇上什么坏人。身体也好极了,很少有个头疼脑热的。班上的同学甚至给我起了个外号叫‘铁人陆长腿儿’……

  “三年级时新来了一个少先大队辅导老师。她让我们讲一讲自己最喜欢父母的哪一方面。别人至少能讲出一两处,轮到我时则光是发楞完全说不出来,她显然不太满意,当着全班的面大谈:”你们要爱自己的父母,也要关心自己的父母。他们不但要工作还要照顾你们,为你们操劳一日三餐,打扫洗衣服。所以你们要记住他们的辛苦,比方说饭菜中妈妈的味道——‘听到她的话后班上有个同学立刻就喊起来:“陆寻根本没有爸爸妈妈!他家里就他一个人,吃饭都是在食堂里吃,开家长会都是他自己来!’同学其实并无恶意,他说的本来就全是事实。在其他人印象里,我好像根本就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只是我对那句‘饭菜中妈妈的味道’特别耿耿于怀,结果在那之后我彻底同食堂断绝联系。最爱看的书就是菜谱,并且泡在厨房里认真研习。成天满脑子是煎炒烹炸,其他兴趣一概全无。”

  齐越吃东西喝啤酒,笑着说:“听起来很苦大仇深的样子。”

  “进体校篮球队前一直这样呢!”陆寻用脚勾过来一把椅子将腿搭上去,淡淡地说。

  “起先没人知道这件事。大学时队里一个哥们儿过生日,我帮着他妈炒了几个菜,立刻出名了。认识史小威以后,那家伙更是三天两头带着乌漾乌漾的人往我家跑蹭饭吃。其实主动告诉别人自己厨艺好只有和你说的那一次,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就讲出来了。或许因为你不笑的时候表情总像个快要饿死的小孩吧。”

  又一次,他说了让齐越笑不出来的话。这小子好像眼睛相当毒……

  “不过,”齐越推开酒杯用非常正式地表情说:“从我眼里看来,你做饭时的样子和姿势倒实在是很帅。”

  齐越真的是这样认为——每个人在流-他最率性、最真挚的一面时都会特别有魅力,这点不分男女。以前在酒吧里他见过一个和朋友玩魔术自娱自乐的女孩,还有高中时隔壁班一个男生总喜欢边拖地边跳舞——他们那种全神贯注又特别开心的样子相当吸引人……

  陆寻默然而坐,头微微侧靠在墙上瞧着齐越摆弄已经空了的香烟包。

  “抽烟么?”过了一会儿,陆寻问。

  “你这里有七星?”

  “别的不行?”

  “学抽的第一根烟就是七星的,其他牌子烟我不碰。”齐越说。

  “这倒真新鲜。”

  “我讨厌听任别人改变我自己已经习惯的事物。环境、东西、人——无论什么。”将T恤的袖子Lu上肩膀,齐越回答,“决定这个就永远都是这个。”

  陆寻没吭声,起身走出去。西晒的房间内炎热味道已经跟随日落西山渐渐淡了起来;窗台上收音机的调频音乐节目里,DIDO温柔地倾心唱着忧伤。

  齐越还在回想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却不得不承认纵然再憎恶改变,活在世上的这二十一年里,他还是被许多双手无数次推离原先的方向,朝着越来越黯淡的未来爬行而去。明明想回头,可是没有路。即便想回头,刹那间空中就会伸出更有力的一只手,狠狠拉扯着他继续向前。至于身处这种境遇中的自己,能够做的只有在写满过去的书中寻找已经逝去的一点一滴。所谓“往事并不是一件你可以扔在一边的行李”,情况确实如此。某个将来的类似时刻,必定还是会出现类似的结局……

  这样想着的时候,陆寻已经拿着一整条烟回到餐厅,几下子撕开包装掏出烟盒扔过来。

  看着那熟悉的蓝白烟盒,齐越有点惊讶。“你也抽?”

  “在你家只看到它的烟盒,估计你喜欢这牌子,就买了一条准备着你万一过来玩的时候好招待客人。”

  齐越又笑笑。

  “你心真细。总是活得这么小心吗?”

  陆寻望了他一眼,淡然的表情。“你不是也一样?”

  “我是没办法。”齐越举起烟仔细研究那点红光。“当然时不时的也需要跳出壳自由活动一下。比方说……尝试做些我平常没做过或是做不了的事……”

  说到这儿他心里一动,扔掉烟。“你跟我来。”

  几分钟后他们站在楼群外那条宽阔的马路上。天黑之后这里就会便得非常安静,除去偶尔经过的车辆,几乎看不到几个路人。

  “从这儿到前面的路口大概有远?”

  陆寻插着腰眯起眼睛端详了一下,说:“五百多米吧。”

  “咱俩赛一场如何?看谁先跑到路口那儿。”齐越说。

  陆寻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刚吃完饭就跑步,要是肚子疼可别怨我没提醒你。”

  在做为发令枪声的公共汽车从车站开出的瞬间,齐越立刻像被猎人追赶的-一般疯跑起来。车上的人吹起口哨,还有人喊着什么“别追啦,车站远着呐!”

  他没有理会那些人,也听不到身边陆寻的脚步声。只知道自己跑得极快,风掠过脸颊的时候竟然像冬天一样尖利无比。

  这样拼命地狂奔下去,舍弃一切的狂奔下去,再过一会儿是不是就可以跑到奶奶所讲的故事中太阳住的地方?在她的讲述中,那是个永远温暖永远是白昼的天堂。到处长满郁郁葱葱的云杉树,又大又蓝的湖上飘满云朵般的小船,船里的人各个都快活地唱着歌,没有伤悲,没有眼泪。

  天忽然黑了。先前的路灯、车灯、所有能看见的光亮,像是剧场的舞台背景,在一声令下后倏地翻了过去。剩下的只是黑。黑。黑……

  齐越慌了,脚底下也踉跄起来。好像有谁撕心裂肺地狂喊了一声,接着周围响起一片嘈杂混乱的声响。有人从身后抓他的胳膊,没站住,结果被连带着一起摔到地上。那人飞快爬过来,手-在齐越的脸上一通乱喊,听起来有点像把脸埋进水里说话的声音,浑浊迟缓,字和字粘在一起,分都分不开。齐越任凭他推搡摇晃,没说话也没动,光是绝望地躺在那里,窒息般张开嘴,感受着一股钻心的痛楚。

  “呆子!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啊——!”陆寻揪着他的衣服疯了一样地叫喊,急促地喘着气。他一拳一拳地打在齐越的身上,声音快要哽住了:“你丫到底在傻想些什么?说话啊!不说话谁知道你怕什么?不说话就算你把自己撕碎了也没人知道啊!呆子——!”

  见他全无反应,陆寻终于颓然地松开手,自己也躺倒在旁边。

  过了半天,齐越听见他低声问:“真那么想死吗?”

  从他的话里,齐越知道自己早已跑过了比赛规定的路程长度,甚至已经穿过了路口向前面的铁道奔去。陆寻一开始便没打算和他比,仅是在后面慢慢跟随,但很快就感觉到不对劲,吓得立刻狂奔上前拽住了快要跑上铁道的齐越。

  “你脑袋是木头做的吗?到底想干吗?!还笑?还笑!你笑个屁呀!”说着说着他似乎有点火了,一骨碌翻身重新揪住齐越哑着嗓子吼。

  齐越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笑着说:“不是的,陆寻,不是的。”

  怎么会想死呢?其实怎么会真的有勇气去死呢?

  眼前还是漆黑一片,齐越-到他抓在衣服上的手。和上次一样,冰凉冰凉的。寻着身体去找去-陆寻的脸,所到之处竟然也是冷冷的,嘴唇在哆嗦,很干;还有一些湿漉漉的水样的东西,从那双眼睛里滑进齐越的指缝。

  “下雨了吗?你的脸怎么这么凉?”齐越笑着说。

  然后,几乎全身的力气被一个巨大的机器抽得jing光。他死死抱住陆寻的腰,没有任何声音地痛哭起来。

  真的下起雨了。

  整个世界,整个宇宙都在下雨。破坏了道路,遮蔽了天空,摧毁了所有晴朗日子里的风景。

  跑不到了。

  那个太阳住的地方,自己永远都跑不到了……


作者: luxiaoao    时间: 2011-6-14 22:54
3

  陆寻把房间里所有的灯通通打开,齐越擎着自己还在淌血的手腕从冰箱里找到啤酒,很快喝光一罐。他看见后马上难以置信地嚷:“你这人——!”

  “补充水分。”齐越理也不理他,“我这辈子头回哭那么久,太-费了。”

  他投降似的哼了一声。

  “就当玩如何?”消完毒后,陆寻把OK绷贴到齐越手腕上。“大家都是一个人,就当玩如何?”

  “我什么都不是。”齐越微笑着说。

  他关上药箱,看看自己淤青的胳膊。“我没指望你是什么。你是你自己就行了。”

  “怎么样?齐越?”陆寻扳过齐越的肩膀,“就当玩如何?”

  齐越想了想,最后说:“行!就当玩。然后呢?”他一下子脱掉T恤,冲着面前僵直的人影子笑笑:“该干了吧?”

  星期天早上陆寻带着史小威跑到齐越住的地方。进了门后陆寻就径直钻进厨房鼓捣饭菜,时不时探头出来大声谴责他这里比贫下中农还要一穷二白。史小威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嘴中啧啧有声。

  “这哪儿是人住的地方?干净倒真干净,可也忒干净了点吧?齐越你苦日子过疯了还是有家具恐惧症?好好一间屋全叫你糟蹋了!”

  “又不是你家你难受什么?大门在那边,赶紧给我滚。”

  他置若罔闻,还在喋喋不休:“大白天的你睡哪门子觉?!起来起来!”

  齐越不搭理,-回被他扔飞的枕头毛巾被,找了个旮旯准备继续睡觉。史小威马上又跑过来把他揪醒,边背诵着大好时光怎可昏睡-费之类的格言警句,边让他看随身带来的相册。

  据说全是史小威和几个同庋在南方出差时拍的,而且其中的一个女同事还是他目前的女朋友。齐越困得两眼惺忪实在看不清哪里是风景哪里是人,谁是男的谁是女的;但还是敷衍地连声夸那女孩的确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美人。

  史小威于是很得意。

  “我决定了,早晚娶她做老婆!齐越你可不知道,这要是爱上一个人啊,实在是挡都没法挡。天雷勾地火的,你就只有认命的份儿!而且还是高高兴兴的认!”

  过来放水果的陆寻马上踹出一脚:“说话能不能别这么yin贱?”

  “真挚的爱情哪里来的yin贱?!你们这帮乱洒狗血的家伙,竟然不对我献上诚挚祝福还……”

  “大哥我可还没吃饭呢,别招我吐。”

  陆寻接着回头问齐越想不想吃桃子。齐越告诉他要挑个又硬又脆的。陆寻挨个掂量了一阵,找出一个放到他手里后才起身回厨房。

  史小威看见了,对着陆寻的背影坏坏地笑了几声。

  “我说齐越,你俩如今在一块儿了?”他放下相册问。

  “算是吧。”

  “我靠!什么叫‘算是吧’!这事儿还有‘算’的吗?”

  “你当这事儿跟你和那女孩一样吗?明告诉你吧,除了在-差不多之外,没什么一样的。我俩也就是玩,他没当真我也没当真。而且我们说好了,只要发现其中一个人当真了,马上散伙。懂了吗?老兄?这才叫经济适用型爱情。”齐越懒洋洋地笑起来,吃完桃子打着哈欠爬回角落里继续睡。把史小威一人撂在那里。

  他猛地扯开嗓子喊:“陆寻!”

  被叫到的人完全没吃惊,走到厨房门口轻描淡写地说:“齐越讲的没错。就这么回事。”

  “妈了个巴子!”史小威骂了一句,再也不说什么。

  吃饭的时候史小威说了另外一个来意。他的某位朋友所在公司的一个客户最近要为自己的产品做平面广告。史小威希望齐越能接下这个活儿。

  “你不就是做这些的吗?我觉得你能行,我朋友和客户那边联系过,人家也同意了。资料我留给你,下周三之前出几个方案,先给我朋友看看,再传过去听一下他们的意见。齐越你可得jing心点儿,好几个人的面子呢……”他说。

  齐越歪着脑袋咂-菜的滋味没表示,陆寻停下刚才一直挥舞的筷子朝这边飞快看了看。史小威说完该说的,很畅快地舒口气挥舞起自己的筷子。饭碗即将见底时他才忽然发觉,莫名其妙地问:“你俩念佛呐?吃饭啊……腮帮子再不奔放点这些菜我可要包圆了!”

  “史小威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玩善心了?”陆寻的口气又变回刚认识时候的样子。

  “嗳?怎么是玩善心?我这是替齐越拉点活儿嘛!他跟你我不一样,没人给月月开工资。不干活哪来的钱啊?!”

  “是是是,说的对。史小威你真是热心肠。”齐越笑眯眯附和。

  史小威走后,齐越抱上毛巾被再次准备开始睡觉。收拾完厨房的陆寻擦干手走到旁边打开电视,新闻联播的音乐立刻转着圈地回荡在房间内。

  齐越听见陆寻说:“你做得了吗?”

  “电脑里存了不少以前画的东西,有些改改就能用。多攒点钱也不错。”齐越把毛巾被拉到下巴上很舒服地躺着,“我确实和你们不一样。”

  “我是问你眼睛没问题?”他的确是心知肚明。

  “没问题。史小威不是都没看出来?”

  “行。那你好好干,多赚钱。”陆寻过来亲了一下他闭着的眼睛,“走了。”

  门轻轻关上的声音如同开启身心的钥匙,齐越霍然起身,楞楞地望着窗外仍旧明亮的天色。眼皮上他亲过的地方滚烫灼人,似乎烙下了一个无法消失的印记。

  “喂——”他苦笑着对自己说,“你可别当真啊……”

  约定的时间是傍晚六点,齐越提早带着打印出来的方案小样坐在阜成门的乐杰士里等。店里的光线不是特别亮,刻意制造出来的舒缓气氛却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凑近手表看了一眼,五点四十。

  “等了半天吧?”那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

  “你来干吗?”

  陆寻放下包坐到身旁:“当你的眼睛啊。”

  他叫住服务员要了杯苏打水,自顾自拿起小样仔细看着。齐越没辙地托住脑袋茫然四顾,心里忽然混乱起来。

  “厉害。你真的没上过专门学校吗?”他赞叹地说。“看样子以后出版社有什么设计的活我也要帮你拉点儿……”

  “说话算话。我可已经掉钱眼儿里了!”齐越笑着说。

  史小威的朋友是个叫加蓝的女孩。人特别-朗,说话的时候似乎连声音里也带着笑意。她的反应同陆寻一样,在抛出许多称赞之后对齐越说:“不用改了,就这样给他们发过去。我觉得不会有太大问题。嗳,齐越,你可真行啊!的确是个天才!”

  史小威眉毛向上一挑:“谁到你嘴里全是天才。合着世界上没有你不崇拜的人了……”

  “史小威。我承认的天才可真没几个哦!我爸一个,你一个,还有齐越。”

  话音刚落,史小威的脸上顿时-抓到把柄后戏谑狡猾的表情。他把椅子向后一滑指着齐越大笑起来。

  “惨了惨了!齐越你掉虎口里了!你被这丫头看上啦!不想死得太难看就赶紧收拾铺盖逃出京城吧!”

  加蓝的脸腾地红成苹果。她狠狠攥住史小威的衬衫袖子喊了声:“史小威——!”

  “行了行了,嘴下积点德。”陆寻赶紧打圆场,“这和天才有什么关系?”

  史小威笑得见牙不见眼,捏捏加蓝的脸说:“我家跟她家是邻居。十几年了什么事儿不知道?凡是被这小丫头片子喜欢上的人她都会封其为天才,然后就死追活赖地崇拜个不行。小的时候她有恋父情结,成天吵吵说要和自己老爸结婚。到高中时不知怎的又瞄上我了,更是闹得全校地震一样!现在是齐越!照之前两次的加蓝爱情破坏程度指数看——哈哈,你惨了惨了!”

  “没想到你这棵史小威挺吃香,追的人不少嘛。我还以为就大学里……”齐越回敬他道,却把最后的几个字咽回去。

  “齐越你别误会啊!我真的没那种意思!”

  加蓝像生怕出什么事似的满脸紧张地解释。齐越对她微笑表示自己没被吓到,女孩这才松了口气继续狠狠瞪着史小威。齐越和陆寻怪有趣地看着他们两个斗嘴,一场小战下来,加蓝把自己盘里太多的咖喱全用勺子划进对方的盘子里,史小威也没意见,照单全收;还从碗里舀了些玉米粒示意加蓝张开嘴,她刚一张开,他就喂进去。

  说实在话,这个女孩是否真如史小威所讲喜欢上自己了,齐越现在完全看不出来。可是史小威同她之间的亲密,倒是“铁证如山”。

  “对啦,放假的时候我们去游乐园玩好不好?”加蓝已经把刚才的戏剧场面抛在脑后,像个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盘算着。“好久没去过了。一起去吧一起去吧?”


作者: luxiaoao    时间: 2011-6-14 22:54
史小威成心和她唱对台:“上进点吧!你都多大了还玩那个?”

  “我倒没意见。”陆寻笑着说。

  女孩欢呼起来,边啪啦啪啦拍手边向史小威做鬼脸。后者作势要掐她脸,惹得加蓝又开始jing神十足地打起反击战。他们不需要什么救兵或助阵者,于是桌对面的两个人便像看戏一样继续袖手旁观。一会儿,陆寻的手轻轻伸过来,放在膝盖上。齐越刚将自己的手指碰触到他的指尖时,-花翻卷而起,细沙褪去。

  陆寻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夕阳橘红色的光芒温柔地渗进玻璃窗,覆盖在每个人的身上。望着那些欢乐的,意气扬扬的脸,齐越也不由自主地微笑了,感觉着蜷缩成一团的心在悄悄舒展开来,-里面长年累月积攒的皱纹。

  八月中旬的一个周末,按照约定四个人去了游乐园。加蓝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一见那些游乐设施她立刻大呼小叫地奔过去,站在排队的人群里又着急又开心地跳着脚催促其他人快点跟上。看见她那么有兴致,齐越提出比赛坐过山车。陆寻一听就高举白旗,连连说坐那个他会晕,不由分说逃到一边。史小威起先跃跃欲试,当坐到第四回时,他实在吃不消了,连滚带爬地抱住出口栅栏死也不肯松手。

  “要去你们俩去!我还没活够呐!”他气急败坏地喊。

  第七次时加蓝也败下阵来,捂着脑袋躺在长椅上连笑带骂:“齐越你不是人!大妖怪!天才大妖怪!”

  齐越成心逗她。“看见金星了?再玩一回你连银河系都能看得见呢。”

  所有人都开始骂他,但很快又重新展开热火朝天的游乐园之旅。应该没有人注意到,齐越的眼睛异常难受。现在世界对于他而言已经时不时地变成高度近视者眼中的一片朦胧;视野越来越狭窄,以前可以看到的景物如果不转头根本看不到。这究竟代表着什么,他心里非常清楚。但还是慢慢跟在加蓝等人身后,有说有笑。

  坐摩天轮时史小威为了停止与加蓝从刚才开始的斗嘴,硬拉着陆寻跳上去先跑了。齐越只好跟加蓝钻进第二个,随着怪里怪气的音乐慢慢升空。加蓝跪在座位上看风景,不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欣喜喊着。望着那个孩子般快乐的人,齐越心里竟有些模糊的羡慕。

  “你是不是觉得很别扭啊?”她突然侧过身忽闪着大眼睛问。

  齐越有点措手不及:“什么?”

  “放心,姐姐不会对你下毒手的。”加蓝转着眼珠,-一副古灵jing怪的表情说,“你呀,长得挺好看,又是天才大妖怪。放在几年前我一定倒追!不过呢,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说到最后时她特别加重语气,重重点几下头。

  “所以你放心吧!”

  齐越被她的样子逗笑了,也故意说:“为什么不早说?刚才我一直算计着该怎么逃跑!不过你喜欢的人是谁呢?”

  加蓝像地下工作者一样小心地看看他,然后捂住嘴巴摇头。

  “信不过我吗?”

  “现在不能说。”她干脆地表示,“因为时候不到!”

  齐越不再追问,空气中刚刚活跃些的气氛这时又变的凝重起来。彼此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加蓝开口问:“齐越你呢?有喜欢的人吗?”

  “一大堆。男男女女花花--。”齐越笑着说。

  她根本不信。

  “少骗人!即便真的有,你也不会觉得有多高兴!”

  “何以见得?”

  “如果心里有喜欢的人,决不会是你这个样子。”加蓝指着他的鼻子极为笃定地说。

  “你常常笑,可是你的眼睛却很伤心。”

  你好像特别喜欢笑……越是难受你就越会笑——齐越动动嘴角,加蓝立刻抓住犯罪证据一样喊着“又笑了!又笑了!”,并且把白色的帆布帽子扣到他头上。在他还因为那些话而手足无措的时候,她又再次抛开话题兴高采烈地朝上面的两个同伴挥舞双手喊起来。

  很快便得到了回应,那两个人也开始像森林里的猴子一样做出各种搞笑的姿势。加蓝乐得直不起腰,根本不在乎对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继续叽里呱啦地嚷个不停。齐越在座位的角落里缩起身子,没有摘下帽子,因为他需要用它来掩藏自己的眼睛。

  初中时老师曾经布置过一篇《二十岁以后的理想》的作文。按照她的解释,大部分人只有到这个年纪时才会真正负责任地为自己规划出未来的框架。“而你们之前的所谓理想,很多都只是妄想而已。”她的话让齐越很是不平,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让十三四岁的孩子去大谈自己根本未曾达到的年龄内将经历的事呢?结果全班就他交白卷,老师当时连珠炮似的批评齐越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顶撞了一句:“我还没到二十岁,我不想骗人。”老师气白了脸,一拍桌子喊道:“你这孩子怎么一点想象力也没有呀?!”

  其实,何必如此呢?她需要的不过是一点想象力,而齐越似乎最缺乏的就是这个。过去曾经有,后来它变成毫无用处的东西,被他丢弃到找也找不回的地方;而现在,他却又很渴望它能重新出现于面前……

  二十几岁,多好的年纪,多快乐的年纪。

  也是自己将被世界埋葬的年纪……

  自从入狱以后父亲明显老多了,刺猬样的短发十之八九全是白色的。坐在不太通风的房子里,尽管有电扇吹着,时间一长,齐越还是隐隐感到衬衫贴在后背黏黏的极不舒服。

  见面的情景同过去没有改变。父亲没有对儿子一反平日习惯突然频繁跑来探视表-丝毫诧异,照旧耷拉着脑袋耷拉着眼皮坐在对面。齐越倒是不介意,等他拿起话筒后尽量用轻松的口气说:“天气热了,你身体还好吧?我这阵子工作不太忙,所以过来看看你。”

  父亲垂头坐着,握住话筒的手上满是青筋。

  那只手让齐越一阵恍惚。

  曾与母亲一起创造过别人眼中幸福家庭的父亲,虽然并不是小时的他无比崇拜的对象,却比任何人都更值得信赖。在美好梦境破碎之前,齐越一直以为自己得到了世界上其他人得不到的欢乐。这个男人的负责任、坚忍、体贴细致,作为父亲,他的确是称职的……在破碎之前,是的,在破碎之前,齐越就是这么认为。

  胸口针扎般地疼起来。齐越想了想,慢慢开口:“这些天啊,我总是在想:自从你出事以后,亲戚们躲的躲骂的骂,单位和周围邻居也整日里冷言冷语,妈妈她会跟你离婚实在是情有可缘。她本就是个无论工作还是生活都特别要强的人,怎么能受得了这种对待呢?再说我又是个不省心的小孩,因为她提出离婚就认定妈妈是坏女人,竟然还哭着拿刀要砍她……谁有这样可怕的孩子都会觉得自己是在造孽吧?我以前不懂事,还怨过她也恨过她,现在不怨了,不恨了……毕竟不能因为你我拖累她得不到本该拥有的幸福。离婚是对的,选择放弃我也是对的,也许我们命中注定不能永远是一家人……现在,妈妈一定能按照她自己的想法很愉快地活着吧?”

  “爸,如果哪天我再也不过来看你,你也别生我的气。这几年我每次来看你你总是这个样子,大概我来不来对你而言无关紧要吧?既然这样,我也可以放心地告诉你件事:我呢,去医院检查过眼睛——视神经萎缩,因为是遗传性的,已经基本上没什么办法治了。对着一个瞎儿子,做父亲的心里也添堵;而且来这里看你要走很远的路,需要坐好几趟车,每次一大早爬起来跑出门,回到家时已经半夜了……真的,真的……路太远,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到头似的。如果我瞎了的话,一个人根本没办法……所以,要是你发现我过年过节再也不来了……”

  父亲终于抬起脸。嘴角剧烈抽搐着,像是在忍受难以言喻的痛苦。眨眼之间,他突然爆发了,抓着头发,像孩子般嘤嘤哭泣着,以齐越从未听到过的绝望的声音嚷起来。

  “是我对不起你们-俩……去找你妈!现在就去找你妈!我对不起你……一年前她来找过我,说想看看孩子……她哭着求我,可是我却告诉她你恨死她了!你早就不在北京……走了……走远远的了……小越!快去找你妈!快去找她!你不会瞎的!去找你妈妈!你不会瞎的!小越!你不能瞎的!我们这个家还在!还在!”

  他越说越激动,扔掉话筒使劲拍着玻璃,自己扇自己耳光。眼泪鼻涕一道一道滑在脸上,比伤疤还要丑陋。齐越瞪着他,眼前阵阵发黑。头疼得快要炸开了,所有神经一起轰隆轰隆巨响着,排山倒海。怎么、怎么会这样?面对那多年来形如僵尸,如今却捶胸顿足、痛哭流涕的人,他死抓住头发,使劲呼吸着,竭力想让疯狂跳动的心脏平缓下来。但是完全没用。没用!似乎又在下雨了,湿咸的气息溢满全身。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可发出的全是奇怪的音节,犹如那控制不住的苦笑。

  “爸……”他撕扯着嘴唇,“爸……”

  话筒里仍旧传来父亲如-般疯狂地叫喊声:“小越!小越!是爸爸对不起你!小越!爸爸对不起你!爸爸有罪!爸爸害了你啊!”

  狱警跑上来大声呵斥着什么,硬将他按到椅子上。父亲还在拼命敲打玻璃,泪流满面地向齐越喊着。嘴的开合就像躺在案板上奄奄一息的鱼,毫无作用却又死不甘心地挣扎。他不知道,他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像飞溅的玻璃碴,狠狠划过齐越的血管,那些鲜红的血液以脱缰野马的速度吼叫着冲出裂口,流得遍地都是。

  遍地都是。

  齐越用尽力气站起来,像舍弃性命一般对他笑着说:“我走了。爸,你好好的啊。”


作者: luxiaoao    时间: 2011-6-14 22:54
第三章 放羊的孩子们

  夜很深了,天地都在沉睡,只剩几盏路灯在微凉的空气中寂寞地亮着。从出租车上下来后,齐越在路边站了一会儿,尽量让眼睛适应这夜色,然后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家里走去。

  住的年头一长,这里的家家户户不约而同养成了充分利用空间的习惯。楼道里堆满了各种杂物,木板竹竿纸箱甚至外加一堆不知何时便摆在那里的蜂窝煤。有些因为主人担心放在外面会被偷的山地自行车也在楼梯栏杆旁落了户,前一把锁后一把锁保卫措施极严密。昏黄的灯光下,齐越以比白天还要缓慢的速度,小心穿越那些以不可思议姿势摞叠而起的高塔,并注意不要碰倒转弯处的自行车。

  总算爬上五楼,站在门前他却楞住了。

  陆寻坐在门边靠墙睡着,身旁塑料袋里如往常一样放着砂锅和几个饭盒。个子高的人,蜷起腿睡觉一定很不舒服。他又是以这种姿势睡了多久呢?那种细密的小小感动夹杂在错愕中静悄悄爬过心头。实在是太喜欢这种感觉了,像七八岁时玩得满身泥巴在暮色下跑回家,远远看见窗口招手的家人。可是为什么又会觉得害怕?齐越立在原地,连头发似乎都在颤抖;明明很想伸手过去,却连一点勇气也找不到。这样不知待了多长时间,他始终没有动。但是脑子里已经闪过几十次念头想扑过去抱住他,紧紧地,把两个身体嵌成一个才好。就像波涛中搭载求生者的木筏,在被那沉重黑暗的幕布遮蔽前,溶化进淡青色的海的手臂里。

  已经无法说清自己是怎样走下那些楼梯的。直到离开单元门口,齐越才终于能够顺畅地呼吸出第一口气。四周静悄悄的,飘着-木的味道;它们弥漫在蓝紫色的天空里,柔软干净得仿佛孩子不谙世事的眼睛。他胡乱走着,只要前面有路就走上去,也不管将会到哪里。白天父亲的那些话此刻突然重新震耳欲聋地响起来,变成绞在一起的齿轮,不断碾压着每一根快要绷断的神经。

  老爸……你说我们的家还在……你真认为我们的家还在吗?

  想起《圣经》上的一句话:“不要为明天夸口,因为你连今天所要发生的事还不知道。”

  二十岁以后的理想,他果然还是没有办法去想象。

  后来齐越开始唱歌了。头一回在漆黑的大街上边走边唱,凡是能想起来的,统统唱了又唱。有人开始打开窗户破口大骂,他却还在扯着嗓子:“……我能撑的下去,我会忘了过去……”

  唱着唱着就湿透眼眶。

  知不知道北京有多少孤独者?

  地铁出口的台阶上常常有个头发蓬乱穿着却很干净的盲人在拉二胡。指法相当熟练,曲子别有一番韵味。虽然大部分人都会不改变节奏匆匆走过他的身边,但也会有人循声而去,在那个搪瓷缸里放上几角钱。

  这里不是欣赏艺术的合适舞台,他也并不是什么受人欢迎的演奏者。仅仅是一个曾经沧海,形单影只的男人,在无时无刻被陌生面孔繁忙脚步占领的地铁里,和自己手中的二胡做着对话。他的脸很平静,偶尔还会-几丝沉醉的惬意。无法判断音乐给了他多少慰藉,在这个骄阳似火的中午,齐越站在卖艺人的对面,默默听他演奏着一首首似乎从心里流动出来的乐曲。

  从深夜走到凌晨,从凌晨走到现在。不敢想那个等在家门口的人醒过来时会是什么表情;也不敢想整整一天一夜没有自己的消息陆寻会是什么心情。手机上一个又一个未接电话,都是彼此留给对方锋利到不能再锋利的伤痕。

  可总得回去。

  如同他无法离开的那层壳。

  陆寻一下班就跑过来了。同前次一样,齐越还是睡在门口的地板上,没有脱鞋也没有关门。陆寻叫醒他,像任何事都未发生过似的心平气和。

  “你明天有事吗?”

  “没有。”

  他笑着又问:“那帮个忙如何?”

  “做什么?”

  “给我爸做搬家准备。”

  被他的话搞得一时回不过神。齐越奇怪地坐起身:“不找搬家公司找我?”

  陆寻随手收拾着,头也不抬地说:“只是帮忙收拾些他搁在我外公家的东西。史小威也过去,咱们仨一会儿就能弄完。”

  “你父母就在北京?我还以为——”

  “以为我是外地来的?”陆寻对他笑笑,很快低下头继续整理手中的书。“很遗憾。我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还别说,有时我真希望自己是从外地来的……从小一个人住惯了,大学又住校,所以现在想让全家人住在一个屋檐下真比登天还难。其实何苦呢,这样耗下去,没一个人是痛快的……”

  齐越听出些不大对劲的味道,就去拽住那双忙碌的手。“到底怎么了?什么叫给你爸做搬家准备?”

  他怔怔地蹲着,一句话不说。

  “陆寻?”

  齐越--他的脸,刚打算抽回手,却被一把攥住,重新蒙在面上。他简直想要把自己彻底埋进去似的一样用力,用力,挡住所有马上就会冲出来的叹息。齐越坐在他面前,感觉着掌心中那张面孔的痛苦抽搐。

  半天,陆寻终于松开他的手。

  “对不起。”他小声说,把书一本本拣到怀里。齐越再度拉住他,尽量找到对方眼睛的位置死死盯着。僵持了一会儿,陆寻叹口气,满脸苦笑。

  “被你这样看着大概是个人都会投降的……”

  “愿意跟我说了?”

  他点点头。

  “……以前跟你说过我父母是工作机器。他们的确可以称上是机器……我妈结婚是为了能安全返城,我爸则是为了能从乡下山沟里彻底逃出来。成为所谓城里人就是他那时的唯一梦想,尽管他为了将其实现而吃了不少苦。当然,他确实有点本事,也在我妈她们家的帮助下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于是两个人就更忙了,忙着升官,除了升官只有升官。

  “生我是因为两家的压力。很好笑,我爸那边是三代单传,外公家这边全都是女儿、外孙女。我的外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外婆有老年痴呆,那边的亲戚都不太瞧得起我爸,但又舍不得他的官。

  “我知道他们彼此间没有感情。不离婚不分开的原因很简单,还是为了各自的前途官运。初中时我爸在外面就有女人了……没多久我妈也不甘寂寞,见天跟所谓谈工作的男同事男下属在一起。两个人甚至根本不打算对我隐瞒什么,儿子对他们来说完全就是个透明人。但尽管这样他们还是同床异梦过了那么多年,也不争吵,连话都没几句就更谈不上争吵了。啊,他们有时也会热烈讨论,讨论单位里的人事,讨论上面领导的每一个小暗示。需要成为战友对抗同一外在威胁时,他们就会特别齐心合力。在这方面我爸妈倒的的确确是琴瑟和鸣。”

  陆寻停了停,疲倦地说:“现在我爸被调到外地,我妈留在北京,官位还继续朝上升,大家都高兴。其实这就跟分居没有两样,我也能轻松多了,不必陪着他们演什么合家欢的戏。”

  他们靠墙默默坐着,听着厨房坏了的水龙头规律的滴水声。陆寻从旁边的电脑机箱上找到香烟,叼在嘴里半天也没点燃。齐越-索到他的手,将其同自己的手指轻轻插在一起。陆寻仰脸想了想,说:“大学时会喜欢上史小威,有一部分原因也是缘于他的家庭。他家里人很多,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一哥一姐。第一次去玩的时候看着那一家子热情得不得了的人,我简直都快懵了,头回知道原来所谓的家其实是这样的,所谓的家人……其实应该是这样的……一切都和我印象中的不同。他们看似平常的那种温暖,我却从来没有在自己家里得到过。”

  “有什么样的家庭,自然会有什么样的孩子。”齐越说。

  陆寻注意地看着他,淡淡笑道:“那你我算什么样的孩子呢?我是不敢信任别人,你呢?一受伤就要逃吗?”

  “‘狼来了’的故事你听过吧?”齐越说。“整天骗人喊狼来了狼来了,等到狼真来了的时候,谁也不再相信那个牧羊孩子……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孩子。”

  “你也在骗人吗?骗谁?骗什么?”他低声问。

  齐越摇摇头,不想说下去。

  黑下来的天色让陆寻止住了话题。他拍拍脑袋自我埋怨似的嚷:“讲起来就没完!该吃饭了!”

  晚饭是他们一起做的。陆寻原本坚持不让齐越插手,觉得他眼睛不好,如今待在厨房里除去添乱只剩添乱。齐越还是硬留下来,洗洗菜收拾收拾东西。陆寻也开始习惯于指挥他跑这跑那,慢慢地房间里甚至有了笑声……

  吃饭的时候齐越把房门钥匙交给陆寻。他很吃惊,手停在半空许久没动。


作者: luxiaoao    时间: 2011-6-14 22:54
“万一哪天来的时候我不在,你可以在屋里等。”齐越轻轻松松地解释。

  陆寻默默地收回手。说:“昨天我来找过你,你不在家。”

  “晚上?我去市里找朋友玩,等了很久吗?”

  “也没有,下班过来的,见家里没人就回去了。”

  “你该打手机先跟我联系。”

  “也是啊,我忘了……”

  “没关系,其实我手机也没电了,抱歉啊……”

  那是平头百姓口中所谓的一种中国式豪宅——独门大四合院,灰砖墙暗红大门,门口还有警卫站岗。齐越这时才特别地看了一眼陆寻,他没事人儿一样站在旁边,淡淡说了一句:“这就是我外公家,得等人出来接咱们。”

  “住在这种地方……你爸的东西应该不用我们收拾吧?”齐越再次怀疑起来。

  “那是他的惯有伎俩,不过是想瞧瞧我是否身体健康jing神正常而已。再怎么样三代单传的牌子他死都忘不了!如果我不活得龙jing虎猛点,他们家就要绝后了。”

  史小威检查着出租车发票不冷不热甩过来一句:“你爸妈要再这么玩抽疯的话我可就得找他报销来回路费了!以为我们挣的不是血汗钱吗?”

  “你不用客气,尽管直说。反正跟我没关系……我姓我外婆的姓。只要你俩不说出去没人知道我是他们儿子。”

  陆寻说着,迎向从院内跑出来的人。

  院子是两进的。青石台阶、悬山门楼、透花木雕,黄铜门钹,没有太多富贵气,倒显出几分儒雅味。他们跟随剃着平头的公务员绕过木头影壁进了垂花门,沿抄手游廊直接来到坐北朝南的上房里。

  刚迈进门槛齐越就在史小威耳边小声嘀咕:“我要是陆寻也一定死都不来……真不是人住的地方。”

  史小威皱起眉毛,一副这还用说的表情。

  到处都是凉森森的,感觉不到多少人的活气。几个人正站在硬木隔扇旁谈话,陆寻朝那边喊了声“爸”。其中一个男人抬起脸,淡淡地应了。

  “你妈在里面,去问她要收拾什么吧。”

  陆寻母亲说话非常缓慢却又非常有力。尽管总是和颜悦色,可话音里那若有若无像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的感觉,还是让人听得后背的汗毛直竖。史小威和陆寻在她的指导监督下将书柜内靠东一面的书全部取下来放进箱子。-俩之间见不到什么亲昵举动,连彼此的眼神似乎也是游离的。对话同样很少,不过几句“瘦了啊”,“工作太忙”之类。

  齐越觉得心里有点难受,可也弄不清缘自何事,就继续闷头捆手边的瓷器。

  眼前的大理石桌面上忽然出现了一片阴影。他以为是门外阳光被云遮挡的原因,抬头看时不禁吓了一跳。

  谁也不知道何时来了一个老太太,正笑眯眯地站在门口望着屋内的人。单看表情或许还不会感到蹊跷,只是八月天里穿着军用橡胶雨衣雨靴,还扛着把雨伞,这副打扮实在是太怪异了。她不说话,只是笑。齐越还未来得及开口问,陆寻母亲已经大惊小怪地喊起来。

  “妈!你怎么又跑出来了?哎呀哎呀,小刘-呢?”

  她忙忙地奔过去,把老太太连搀带推地扶出门。陆寻朝她们的背影望了望,将一罐饮料塞进齐越手中,自己去捆还未捆完的瓷器。

  齐越忍不住问:“那是你外婆?”

  他把石青花囊举到空中端详一会才说:“别看她八十多岁,腿脚好得很,成天都是这种打扮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有天晚上还差点把过来送东西的居委会大妈给吓晕过去。”

  史小威哈地一声笑道:“你外婆够厉害!”

  “其实她这样还真算是有福气,能吃能喝自己跟自己玩,别人的事一概不懂。”陆寻说,声音里听不出究竟搀杂了哪种感情。“她算是这一家里最快乐的人。”

  “心里既然那么难过就更没必要这样说吧?!”齐越的声音虽不大,却让陆寻蓦地扭过头来。或许会吵架,那可就太难得了。两个都那么怕痛的人能吵得了么?

  他没反驳。果然,不想吵。

  齐越放下易拉罐,拿起花囊慢慢地捆包,陆寻的手指在绳子与他的手指间有意无意地滑过去,冰凉。

  要带走的东西的确不多。在清点完所有物品后,陆寻父亲很满意地点着头,一再地向齐越和史小威致谢。还提出要中午留他们吃饭。旁边的陆寻母亲立刻插嘴说:“忽然留人吃饭,张师傅还不知道吧?小王,你去跟张师傅说一声,如果家里没什么好菜我们就上外面吃去……”

  两个年轻人赶紧找借口拽着陆寻逃出那座院子,一起闷头走在烈日炎炎的街上。

  “先找个地方待会儿吧,下午咱俩还得回去上班。”陆寻说。

  史小威看看表,“去浮士德。我发-金了。”

  “你吃错药了吗?!霄云路离这儿远着呐!”

  “费什么话!走走走!”

  “得!有本事你别请我吃什么商务套餐!”陆寻哼了一声,招呼站在树下躲荫凉的齐越。“走喽齐越!吃老法的菜去!”

  餐厅里没有太多人,在暗色墙面衬托下愈发显得空空荡荡。白色座椅舒服异常,以致于齐越不太想吃饭反倒很想睡觉。到最后还是选了商务套餐,而且他和陆寻坚持AA制反对史小威请客,争来争去几乎把服务生都快惹毛了才罢休。其间他们两个人小声谈了些事,齐越望着不远处那些从高高屋顶垂下的幕帘出神,没听清具体内容。直到陆寻探身过来啪地一拍他的脑门,他才回过味来,刚睡醒似的瞪大眼睛。

  “又神游到哪里去啦?”史小威说,“问你呐!国庆有计划没有?”

  “现在怎么可能知道那么远的事。应该没有吧。怎么了?”

  “昨天加蓝打电话说想一起出去玩,叫我们定地方。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齐越笑起来,伸出手指比划:“四个人?三男一女?你不怕-叔叔抓我们-啊?”

  “贫什么贫?!赶紧说正经的!”

  “随便,只要能看到海的地方就行。”

  “海?”

  齐越点头。那两个人对望一眼。

  薄雾笼罩下的海滩一切全是安安静静地,连海-声也那么地安静。涌动着白色碎花般的-跑过来,如略做停歇的旅人,在岸边拍打掉身上的尘土,马上又脚步轻快地重新上路。

  愕然扔掉自己的背包,齐越回头瞧站在车旁的三个不是在打哈欠、看地图就是在忙着吃喝的同伴。

  “是你说只要能看见海的地方就行。”打哈欠的人说。

  “所以先把你这个愿望解决掉免得-费我大好国庆时光。”看地图的人说。

  “天才你饿不饿啊?一会儿没的吃可别哭哦!”吃喝的人说。

  即便这样……也太突然了点吧……


作者: luxiaoao    时间: 2011-6-14 22:55
见齐越的意识还在云里雾里徘徊,陆寻无可奈何地一摆手说:“我回车里睡觉,你们玩。半夜爬起来一个人开到这里我快成神仙了。”

  “这里哪儿有什么可玩的?鬼影子也没瞅到!”史小威挥舞着地图,“连手机都没信号啦!”

  加蓝抱着一堆零食跑到齐越身边,很热情地推销着:“天才,你想吃那个?薯片?苹果派?榛子?话梅?”

  拿着薯片走到车边。陆寻放倒了座椅在躺着睡觉。齐越将车门全打开,坐进去关上冷气。史小威和加蓝在沙滩上找螃蟹,海风里不时传来女孩开心的笑声。

  “给我一片儿。”

  陆寻忽然将头搁到他的肩膀上说。齐越依言而行。陆寻却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默默靠着,片刻,他轻轻亲了亲对方的脖子,然后继续靠着。即便有了那样一个约定,即便上过床,他们之间也不能算特别亲密。现在的这种举动,实在是少有了。

  “谢谢。”齐越对他说。

  他的头动了一下。

  齐越的眼中塞满了那片已经开始从薄雾中渐渐变为湛蓝的天空和海,“租车,又一个人开车走了这么远的路……谢谢。”

  “就我会开车,没办法。”陆寻顾左右而言他,用手指搔搔他的脸颊。

  把薯片咬得山响,“你别是想了吧?”

  “你若是希望如此我没意见。”

  齐越望着远远沙滩上的那两个人。

  “怎么看都很像一对儿呢。”

  “你说谁?我和你?”

  “谢天谢地不是这样……我说的是史小威和加蓝……”齐越搬开他的头,又沉又热,再待一会儿真会出汗的。

  陆寻注意地看了一会儿。

  “是有那么点意思。”

  “加蓝跟我说她有喜欢的人,不会就是史小威吧?高中时她不也追过他吗?”齐越说。

  “谁跟你说的?加蓝?”

  “上次在游乐园。不过她不愿告诉我是谁,说还不到时候。”齐越继续吃薯片,“行了,你睡觉去吧,为了我们大家能活着回北京。”

  “齐越。”他叫着他的名字。

  刚一转过脸,陆寻端端正正地吻上他的嘴唇。

  “睡前安眠药。”他笑笑说。

  齐越觉得心里有点冷,于是淡淡地问:“你没忘记吧?约定好的事儿……”

  陆寻的眼里飞快闪动了一下,默默点头。

  “为了将来不后悔。”齐越说。

  “为了将来。”陆寻目不转睛凝视着他,重复了一遍,有板有眼的声音活像是在写楷书。

  剩下的大半个白天他们几乎没有说过多少话,连目光都很少相碰。无论是陆寻睡醒以后,还是吃饭的时候。齐越想自身这边多少有些躲避的成分,至于陆寻心中的想法,则完全不知道。

  也许是快要开始涨潮的缘故,海-的声音越来越响,像个忙着收藏玩具的孩子一样,将原先luo露着的沙滩一点点藏起来,小心地拥抱着。

  加蓝盖起一座沙屋,还找来不少空贝壳做房顶的装饰。齐越独自走了一会儿,停在远处凝视着那三个不甚清晰的身影。可以找到哪一个是陆寻的,可以听到他的笑声和带点挖苦却温和的话语。

  “齐越!在那里发什么呆?过来啊!”史小威挥着手向这边喊。

  齐越看见陆寻也直起腰,好像在望着他。海风明显大了许多,云跑来跑去,淘气的如同孩子。无垠的天穹静止地临于头顶,阳光如同交织的绿荫慢慢笼罩着他的心。

  这样的景象,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返程的路感觉上似乎比来时短了许多。坐在后排的两个人已经睡得东倒西歪,前排的二人,头脑却随着离北京越来越近而愈发清醒。收音机里播放着午夜音乐节目,陆寻一言不发地握住方向盘,不断换档。

  齐越很想睡觉,便靠在车窗上假寐。但是几分钟后,又不得不认命似地张开。陆寻发现他在揉眼睛,连忙拔拉开他的手。

  “不舒服吗?”

  “哎,陆寻——”齐越侧过脸去看他,有些遗憾地说,“起先人整天乱哄哄地忙,没怎么注意你的长相;现在有时间了,反倒看不清了。”

  陆寻的脖子僵硬地梗了一下,口气淡淡地说:“告诉你记好喽!我是帅哥。”

  这句话把齐越逗笑了。陆寻却仍然一本正经地样子,“没骗你。以后别人问你陆寻这小子长得啥样儿啊?你就告诉他我是帅哥!”

  “有几个人能信啊?”

  “你信就行。我说的话,只要有你信就行了。”他看了他一眼,说。

  车外滑过的光亮接连不断地照在陆寻身上,洒下一片片明亮的白色。电台的DJ在絮絮叨叨念完几封听众来信后,一边不断感慨着,一边开始播放尾崎丰的《十五之夜》。

  陆寻懂些日语,听到中途时便用手敲敲音量旋钮说:“是首好歌。”

  齐越听不懂,只是在歌声里望着前方的黑夜出神。那种经常会出现的无可奈何之感慢慢探出头,在原本就混乱的脑海里上下翻腾。

  ……高二的春天,为了充数齐越被班长硬拉去参加学生会办的诗歌朗诵比赛,结果得了倒数第一名。参赛作品是从图书馆里的一本泰戈尔作品选上随便找的,原本相当优美的诗句被他毫无感情又胆战心惊地念出来,实在是有种糟蹋了的意味。

  他还记得那些新月之夜下游荡在湖中并轻轻吟唱的文字,当时在比赛时全无兴趣的东西,如今却像山涧中汩汩冒出的泉水,无比晶莹地闪烁着光芒。

  世界在踌躇之心的琴弦上跑过去,奏出忧郁的乐声……我的白昼已经完了——“在想什么呢?”陆寻注意到了。

  “想高中时候的事儿。”齐越在车内可用的空间里勉强伸个懒腰,说,“你以前念哪个学校的?”

  他说了个名字。又问齐越的学校,齐越也告诉了他。

  “都没多少名气嘛。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人铁定是一路重点呢!就算分数不够爹妈也能给使把劲送进学校。”

  陆寻边笑边摇头:“偏见啊!自卑感作祟!你以为父母是当官的孩子就一定会沾光吗?”

  “通常不是如此么?”

  “别提了!就算他们真的想出力也没用。我那时候成天就知道玩篮球,其他一概不论。能考大学完全是靠上高中后请家教、进辅导班恶补的。你呢天才?怎么会没考个好学校?按你这聪明劲儿应该没问题啊……”

  “全是小聪明而已。你以前考试作弊过没有?”

  “有啊。初三那年最疯狂。”

  “我好像只是在高一上学期时特别疯狂来着。尽管现在想来也不觉得有多冤枉,但还是滋味怪怪的。”齐越想了想说。


作者: luxiaoao    时间: 2011-6-14 22:55
 “怎么了?”

  “我学习成绩很好——到那时为止。好得简直不可思议。最厉害的是历史、生物和语文课,老师甚至公开默许我上课不用听讲而是自习或做其他科目的作业,班上的同学一点异议都没有;因为这些课程我不用听光靠自学照样能拿全年级前十名。那段时间我好像被文曲星罩着,聪明的不得了。

  陆寻问了一句。“这么厉害还作弊?”

  “完全是鬼迷心窍。亲戚家生活也比较困难,所以考上高中后我想靠自己去挣学费。那时候我刚过十六岁,但已经觉得吃人家住人家的,再开口要钱实在是很没脸的一件事。暑假时我开始打工,人也就彻底掉进钱眼里。班上有个成绩很差的同学家里钱多的简直可以用‘灾难’来形容。他坐在我前面,每次大小考都会回头-我的试卷。后来同学主动对我建议以后所有考试只要我帮他拿到及格的分数,他就会给我钱。我立刻就答应了。靠这份地下交易拿到了不少钱。感觉上有点类似如今常说的‘枪手’。

  “期末考试的时候我被抓住了,学校很不客气地给我一个处分。至于他,因为手上没有作弊证据,家里又出了不少力,也就不了了之。那时是我自从父亲坐牢后第二次发现人的好恶变化是如此之快。前一天还夸我聪明用功的老师现在彻底对我表示出极大的不信任。考试的时候总站在我身边,而且还只要求我一个人将课桌倒过来用。就连交上去的作业,也会次次都像无意似地问我‘这是你自己做的吗?’总之,我在所有人心目中的原有印象被彻底-掉,换上来的,是个受父母恶劣影响太深,不诚实不学好爱钻空子的差生典型。我本就是个性格非常别扭的人……很快便自暴自弃了……”

  在路口停下车,等待通行的绿灯。稍微静默了一阵,陆寻才说:“头回听你一口气讲这么多话。”

  “大概是听电台广播突然想起来的吧。”

  “感觉上似乎很不相同呢。”他轻轻摇头,“单从个人这个层面来讲。”

  “陆寻,因为我和你是两个世界的人。”齐越对他说。

  从海边回来后的第二天中午,父亲所在的监狱来人了。进门的时候他有些踌躇,四下看了许久才慢腾腾换鞋来到屋里。齐越怕他不习惯坐在地上,就去阳台翻出唯一一个几乎快要被遗忘的马扎,擦干净递过去。

  他道了谢。问:“你一个人住在这儿?”

  齐越点点头。重新开始吃因为他的到来而暂时中断的午饭。他也不再说话,光是抽烟。过了一阵,齐越停下筷子茫然地看着他问:“我爸出什么事了吗?”

  “噢,没有没有。”他赶紧解释,“我听说了你的情况,所以想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这样你父亲也可以安心改造……”

  齐越明白了,对他笑一笑继续吃饭。“谢谢,我没有需要帮忙的事。”

  他低头掏出个笔记本,将夹在里面的一张纸取出来递到面前。

  “你妈妈是叫徐洁英没错吧?!按照你父亲的回忆,我们找到了她的具体住址。怎么了?快拿着……”

  纸是从拍纸簿上撕下来的,铅笔字迹潦-凌乱。齐越看着那张纸,全部知觉突然像决堤的河水,冲向所不知道的地方,转瞬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赤露的神经,闪着萤火虫一样微弱的光。

  “找她?”他笑了,没有拿纸而是去-筷子,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你希望我去扰乱她的正常生活吗?你可是人民-啊!”

  “听说你们-关系并不融洽;不过就算如此,她也仍然是你妈妈。假如我是你的话,我就会去找她。”

  “我不是你,所以我不会去的。”齐越告诉他,“而且这事儿并没有发生在你身上。”

  他没说话。起身将纸放在马扎上便告辞离去。临走的时候他又掏出一张更小点的纸条塞过来。

  “这是我的联系方法,有什么事就找我。”

  “谢谢。”齐越笑嘻嘻地说,“真的不用您费心。”

  说完,便连人带纸条地将他们关在门外。

  陆寻每天下班后都会跑过来待几个小时。如果齐越不在,他就会略微打扫一下房间,留张字条后离开。如果齐越在家,他便做一顿不算丰盛却非常可口的晚饭,他们边吃边谈,然后一起收拾厨房。太阳几近落山时,齐越就趴在阳台上着迷般地望着远处朦胧的淡淡紫色天际。也许是补偿心理作祟吧,他越来越眷恋光亮、绚丽的东西,特别是黄昏的天空;每到这种时候,陆寻总是靠在旁边抽着烟,陪他等待夜的来临,等待路灯亮起。

  “看那只小狗!狂追自己的尾巴呢!”陆寻突然用手指向不远的街口,-朗地放声笑起来。

  齐越没有去努力寻找那只狗,而是考虑起其他一些事。陆寻会愿意接近他,也许是因为他单纯的喜欢自己这个人;但自己呢?又是因为什么才会喜欢他呢?并不仅仅是因为他表示出的关怀之心,而是其他一些过往从未遇到过的——很温暖,却又如针刺般疼痛的东西。齐越似乎很喜欢、也很怕这些东西。在这段日子里,他渐渐清楚地认识到正是由于这种感觉的缘故,他正一面死死抓着陆寻,同时又一面微笑着、异常小心地保持着距离。

  身边的陆寻说了句什么,齐越没有听清,茫然回过头。

  “知道劳伦斯吗?戴维·赫伯特·劳伦斯。我们社里前阵子做了一个外国文学系列,里面就有他的一部作品。我还是在上大学时看过劳伦斯写的书,今天不知怎的想起来了……”

  随后他们就谈论起来。关于这个人的小说,齐越看过几部。大概还记得其中有个故事里他所塑造的厌恶X爱的男主人公之一曾经对他jing神上的女人说,在女人方面自己有她就够了。她对他意味着所有的女人。但他还需要一位男性朋友,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他和这个女人之间的关系一样,都是永恒的。

  那个女人很不解,她觉得男人应该和自己拥有相同的看法,就是除了彼此谁也不要,更别提什么男性朋友。男人就告诉她:“有了你,我这一辈子可以不需要别人,不需要跟任何别的女人亲热。但是,若要想过一种完美、幸福的生活,我还需要和一个男人永久结合,那是另外一种爱情。”

  男人就是这样说的。在自己所认为可结合的对象——另一个男主人公死去时,他也不禁猛然感叹死者所爱的应该是自己,因为他已经把自己奉献给对方了……

  “估计天底下没有几个人可以说出他书中的那种誓言,无论男女。”陆寻掐灭香烟,“在书里那两个男人也没成功,不是吗?”

  齐越知道陆寻指的是哪一句话:——我们应该发誓相爱,你和我,默契地、完全地、永久地、绝不反悔地相爱——是的,最终书中的两个男主人公连约定有朝一日如此发誓的承诺都未能达成。可齐越好像能明白,如同明白眼前他与陆寻的境况。

  他们相象的地方实在是很多。渴望家庭温暖又抗拒质疑这种想法,来去不定的热情,对生活及人事的谨慎和戒备。这样做对不对,相信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只是觉得这样做,起码是安全的。

  “这个给你。”陆寻说着递来一张纸,若有所思的眼神。

  一丝不祥感觉蓦地冲上头顶,齐越如触电般立在原地,听见自己的喉咙沙沙直响:“什么?”

  “在你家门上发现的。应该是谁特意贴在那里的吧。徐洁英,朝阳区春秀路——”

  齐越将纸条从他手里抽出来撕碎了扔进垃圾桶,笑着说:“没用,保洁公司的。经常在各家门口贴小广告联系活儿。”

  陆寻不动声色,又拿出一张举起来淡然问:“这个也是吗?韩毅,地址是宣武区——这里已经属于河北省了,朝阳和宣武做保洁的人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贴纸条?保洁公司?穷得连张名片有没有?”

  “跟我没关系。”齐越对他说。

  房间里突然变得一片死寂。半晌,陆寻开口了。口气依旧很随意,但每个字却变得咄咄逼人:“只要是自己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你宁肯撒谎骗过去;好,如果这样那我就陪着你撒谎。但这个事我可不想装做不知道。叫韩毅的那个人留了两个地址和电话,一个可能是他家的,一个,是监狱的……”

  他见齐越不说话,微微苦笑了一声继续说:“你看不清这张纸上的字吧?这两个人真的跟你没关系?”

  “别忘了我们在一起只是玩。至于各自的私事另外一个人没权利干涉。陆寻,你越界了。”齐越涩声反驳。

  陆寻立刻愤怒地笑了:“我?越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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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办了。清醒的意识像烟尘一般飘飘渺渺地离开体内;电视里三个扮做一家人的演员正异口同声地喊着广告词,张张笑脸都来了个大特写。

  又僵持了一会儿。陆寻突然说:“算了。反正是你自己的事,跟我的确没关系。你说的不错,咱俩只不过是玩玩而已。就算天天-,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他探身过来亲齐越的嘴唇,然后淡淡地告别,拿着包走出门。

  已经搞不明白是哪里来的一股子劲儿,齐越猛地追上去把正要下楼的陆寻狠狠拽回屋内。头回发现自己力气吓人得大,三两下就把他摁到地上想也没想便开始动手解衣服。但是那些讨厌的扣子拉链没理由地全都结实无比,任凭齐越那双哆嗦的手怎么扯怎么拉也难以如愿。

  “什么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怎么可能还会是原来的样子?怎么可能还是?!”他发狂似地喊起来,在刹那间倾泻着自己的彷徨失措。

  他要疯了!他真的要疯了!

  脑子里全是火,心脏惊天动地地跳着,眼前莫名巨大的阴影令他-战栗,几乎快将失去人性,几乎就会把自己毁灭掉——怀着这样的畏惧,齐越拼命地撕扯陆寻,压迫他,似乎恨不能让自己的身体和他的全部碾碎,化成满地的粉末。

  随后一切突然停住了。

  好像猝然死掉般,齐越倒在他身上;没有力气,没有神志,光是听见一种尖锐的喘息,在黑暗中时强时弱。陆寻始终没动,连点声响也没有。许久之后他才-着齐越的头发,轻轻地说:“头回觉得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了……你相信吗?这是头一回……”

  尽管四周还是一片漆黑,尽管手脚能碰触到的也全是冷冰冰硬梆梆的地板。这句话却让齐越的心里冒出那么一点点暖和的光。陆寻,他好像什么都明白,可是即便这样,又有何用呢?活生生对于自己来说,永远是个不属于现在也不属于未来的虚无梦想;是根本不应该存在的呀。

  一个怕受伤,另一个不敢信任别人——可是现在,是不是有哪里变了?变的不再是这样了?

  门“嘭嘭”响起来,有人在外面很不客气地用脚踢个没?。屋里的两个人从短暂的蒙昧中醒悟过来,赶紧收拾了一下打开门。加蓝和史小威马上拎着大包小包冲进来,跟随他们的,还有外面热乎乎,充满轻快活力的空气。

  “我做了桔子烤鱼和西姆尼勒蛋糕!皇后布丁!呐呐呐!还有一包小甜饼干!全是我自己做的哦!!”

  女孩一边邀功似地嚷着一边从牛皮纸袋里小心翼翼取出一个又一个纸盒。旁边的史小威仿佛感觉到了些微古怪气氛的苗头,很仔细地端详他们。

  “怎么有股子枪药味啊?”他故意问。

  没人理他。尽管刚吃过饭没多久,为避免多说话惹来麻烦,齐越还是很积极地去做那些西餐的品尝者,称赞不绝。加蓝于是非常高兴。

  他问加蓝:“大老远来就是为了送东西给我们吃?”

  “当然不是啦!天才!”加蓝笑眯眯地,“有事相求哦!”

  陆寻像只听到动静后的猫立刻全神贯注绷紧身体一般直盯着她问:“求齐越什么事?”

  原来,七月份曾经帮加蓝的客户所做的新产品平面广告,颇受那家公司领导赏识。因此他们准备再找齐越为另外一个产品做包装设计。加蓝觉得他应该会答应,就带上一堆吃的由史小威领着跑来,准备大家一起加个通宵班。

  “之前有过合作经验,那些领导的喜好你多少也清楚了。再帮我一次忙如何?不过他们挺急的,能不能今晚就熬夜做出方案来?”加蓝拱手做了个拜托的姿势。

  齐越想着自己的眼睛,没说话。站在阳台门边的陆寻这时却主动回绝了。

  “这回不行。加蓝,你还是找别人试试看吧。”

  “哎?”加蓝诧异地大声说,“为什么啊?有困难吗?”

  齐越笑着说:“别听他胡沁,我没困难。明天一早包准交方案。你们也不用整宿陪同,谁困了就随便找个地方睡吧,我这里遍地都是床。”

  讲这些话的时候他并没有看陆寻的脸。彼此之间隔着各自制造出来的烟雾,一层又一层,无法剥离消去。加蓝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交给他,又详细讲了讲对方的具体要求。为了防止他们看到什么破绽,齐越表示虽然自己不怕吵,但还是希望能先独自完成设计,之后再由他们提意见。这样一来,至少避免在他设计的时候,被那两个人发现眼睛的问题。

  他们果然满口答应,跑到角落里去玩PS2。陆寻却像是要抗议示威似的径直走到电脑前坐下,拿起文件夹翻看里面的材料。齐越没有像轰那两个人一样轰走他,就如同一早便等着这种场景出现一般,一个安然地看资料,一个安然地画图。

  “陆寻,别打扰齐越工作啊……”还没说完,加蓝的嘴就被史小威捂住了。

  “那位天才说的是你和我,可没指人家。乖乖看电视!”

  齐越知道他为什么陪在旁边,为什么像是自言自语地念资料,也知道为什么他会在设计途中不停地问自己这个那个问题。

  他知道……

  狭窄破碎的视野这时展现出了它-的后果。尽管已经将图放到最大,他还是无法准确捕捉到最合适的那一点。几次犹豫和失败之后,他打算放弃换一种方法。陆寻此刻突然伸手过来抓住他握着压感笔的手,牢牢地定在某个地方。

  “就是这儿。”他简短地说,用快捷键完成剩下的命令。

  第一次感觉到某种难以捉-的奇怪情绪荡涤在胸口。尽管那么不想确定,却仍然要认输般地承认,在这种情绪作祟下,连向来顽固不化的灵魂似乎也只能眼睁睁地做起壁上观。

  陆寻先前的那些话,自己如今的这些感受……

  所谓的玩,是不是已经变成真的了?

  陆寻,我是《狼来了》那个故事里的放羊孩子。我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孩子。难道,连你也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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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另一条生命线段

  1

  几场雨过后,天气渐渐凉快下来。周五下班过来后,陆寻就留宿在齐越这里没回去。翌日早晨吃完饭,他们一个开始给金鱼换水,一个则在厨房里煮咖啡。

  在将金鱼捞进水桶,开始清洗池子的时候,齐越有意无意地抬头向窗台上看了看。那里放着两盆陆寻前些天从市场上买来的矮牵牛,无论茎杆还是枝叶都小小弱弱的。紫色花朵水灵灵地绽放着,显得那么可爱娇嫩。

  其实只要留心四处,就能发现因陆寻而产生的不少新变化。被收拾的越来越整齐干净的房间,什么都是井井有条。就连金鱼们也有了不少水-做伴,而齐越以前不过是往里面扔几块从路边捡回来的石头。除此之外,新买来的餐具和许多调味品;为留宿所准备的牙具毛巾和洗头水;带到这里来看的书;以往所拍的照片;还有很多看似信手摆放,却很有温情味的小东西。

  毫无疑问,由于他的关系,这里越来越像个家了。只是齐越还搞不清自己内心究竟是乐见于这样的改变呢?还是满怀恐惧?

  站在厨房里的陆寻将煮好的咖啡放到一旁,在洗杯子的同时望了望窗外郁郁葱葱的树影。他似乎非常喜欢在屋子里光脚待着,这一点齐越很早就发现了。现在也是如此。陆寻靠在水池边,脸微微向窗户的方向侧着,抬起一只脚用脚背无限惬意地蹭蹭另一条腿,十分悠然的样子。然后,他慢慢倒咖啡,随手拿起刚才搁在流理台上的烟盒,点着烟,很香甜地吸了一口。转过身,这才发现齐越正在看他。

  稍微的错愕之后,陆寻展开笑容问:“看什么呢?”

  被问到的人连忙继续专心干活,有点心虚地把水龙头开到山响。陆寻一点声息也没有地走过来。

  “尝尝。我们单位老姚出国探亲带回来的咖啡……”他边说边扳起齐越的下巴将杯子送到嘴边。

  喝了一口,齐越皱下眉。“什么都没放啊?”

  “你还想往里面加什么?”

  “肉桂啊、巧克力啊、奶油啊、冰淇淋什么的……最起码放块糖吧?现在喝起来跟墙灰拌中药一样……”

  陆寻好笑似地笑着,拍拍他的肩:“事儿真多!喝纯洁的咖啡不行吗?连糖都不该有。又不是女孩,居然这么喜欢甜东西?”

  “你以为只有女孩才有特权喜欢吗?”齐越放下刷子,把之前准备好的已经晒过数天的水倒进池子。“我就是愿意吃甜的。”

  他想起什么,说:“这样吧!中午我给你做拔丝土豆!”

  “你?!”陆寻一脸担心受骗上当的表情,眼睛里却闪出几许欣然。“要不要我先打个119让-在楼下预备着?”

  齐越没理会他的挖苦,摇头晃脑地说:“做别的菜我比不上你,要论做这个,天底下我是第二就没人敢当第一!”

  听到这样自夸的话,陆寻仅是微微一笑,继续喝着咖啡蹲在旁边端详桶里的金鱼。瓷砖地在水的冲洗下有些凉,他的脚趾不由自主地抠起来挤在一处,就像在海边加蓝搭建的那些小小沙屋上的空贝壳。看着看着,齐越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欢喜。他默默待着不动,听任那一阵阵热乎乎的暖流在心中淌过。这就是幸福……不再是一个人的幸福。

  “……齐越?”

  蓦地回过神,陆寻双手托着装金鱼的桶莫名其妙地望着他。“怎么又发呆了?”

  轻微的几声水响后,小鱼拖着扇面尾巴在池中游来游去,显得jing神许多。齐越把手放进去,其中一条金鱼穿过他的指间又反身绕回来,光洁的身体丝一般滑过去,带着些凉飕飕的感觉。

  水面忽然变暗了,齐越诧异地转过头,迎面正遇上陆寻的眼睛。等到彼此的瞳孔里印满对方的影子时,两个人就抱在一起了。

  这种情景早就变得越来越自然,而且几乎天天都会如此。毫无预兆也不见任何生硬。就是想了,就是需要水rujiao融。各自嘴里咖啡的味道还没有消散,无论探寻到哪儿,还能感受到残留的微苦香气。被水浸得发凉的双手在对方身体上来回游弋着,等待进入,等待渗透,等待燃烧。他们在不断下沉中迈着快速又坚-脚步,慢慢接近了泉水的源头。就在一瞬间,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了。

  结束之后,齐越把两个人被地上的水弄湿的衣服干脆全扔进洗衣机。陆寻在一边洗澡,-头里的水不断从他的肩膀飞溅到齐越的身上。两个人沉默着,似乎一时找不到可以谈论的话题。因为大开着窗子的关系,镜子上没有多少水汽。外面湛蓝的天空连一丝云的踪迹也不见,而齐越此时却觉得心里已经完全是阴霾密布。

  正在他对着镜中的自己发呆的时候,陆寻开口说:“你现在还会想到自杀的事吗?”

  “会。常常想。”

  “又不是到了无法活下去的地步,怎么一定非要死才行?”

  “一个人的话,已经活够了。”

  “……不害怕?”

  “当然怕呀。不过,以前我跟你说过我是那个放羊的孩子,你还记得吧?其实——时间长了,早晚都会不再烦恼这个的。”齐越淡然笑着说,如同在讲别的什么事情般轻描淡写。

  陆寻关上混水器,垂下眼睛想了一会儿,神情有些凝重。最后他仰起脸盯着镜子里齐越的脸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我陪着你。”

  这个世界上也许再没有第二个比眼前这个男人更了解自己的人了。如此想着,齐越竟然感到一阵心悸。他走过陆寻身边拉开门,却没有立刻出去。站在那里稍微愣怔一下,又回身蜻蜓点水般吻对方的嘴。

  “我们是在玩吧?”他笑着问,习惯地眯缝眼睛藏起无数不希望为人知道的东西。“陆寻,我们是在玩,对吧?”

  像是要回答提问似的,陆寻攥住他的手臂彼此的身体重新拉近,luo露的皮肤紧紧贴着,一个冰冷,一个灼热。嘴唇碰上嘴唇,就迫不及待地融化成蝴蝶的阴影。冰凉的湿润,湿润的温暖。

  “别忘记你说的话。该分开的时候大家要痛痛快快的……”在不均匀的呼吸之间,陆寻听到齐越和自己心跳同样遥远空洞的声音。“都是男人……说到做到……”

  很慢很用力地点点头。陆寻笑着对他说:“好。”

  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似乎过得比任何人都快乐。陆寻仍旧每天过来,偶尔地,齐越也会到他那边住一两个晚上。国庆时还按照事先的计划和史小威、加蓝四个人一起去了甘南的天葬场。半路上因为滑坡的关系道路变得异常难走,史小威建议原路返回拉卜楞寺另做打算;但因为加蓝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牛脾气大爆发,其余三人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陪着她一起继续向前。

  到达的那一日天空竟然放晴了。一行人站在山脚下,屏神静气地凝视面前的景象。到处可见人的骸骨,猛看上去凌乱不堪,实际上却是仔细摆放的样子。有些地方更是将许多骨头堆在一处,颜色格外刺眼。几个藏民弯腰在半山坡上收拾着什么,喃喃的诵经声在夹杂着烟火味的空气中四散飘荡——这就是世界结束的地方。

  “一个人的最大罪恶,就是他诞生了。最大幸福,就是从来没有活过。”望着那些黑色石块和遍布其间的白骨,齐越的脑子里流星般闪过加尔德隆这句静谧而阴暗的话。

  如同看出了什么,陆寻将手无声地轻轻贴到他的背上。就这样默默立了很久,谁都不开口。太阳就在头顶,那么近,那么近。

  “我要是死了,一定要把-放到那里天葬!”

  回到北京以后,某个周末在陆寻家里吃饭,加蓝突然说出了自己的决定。话音刚落立刻招来史小威的彻底批判。

  “到时候还得让人把你大老远儿地运过去,劳民伤财!死就死了!别招亲戚朋友唾骂!”

  “你怎么就敢下断言?难道我不会自个儿跑到那里等死啊?”

  俨然是又要开始拌嘴的样子,齐越赶紧借故躲到阳台上抽烟。没过一会儿陆寻也跑出来了,将两罐啤酒朝窗台上一放,笑着摇头。“没办法,又开始磨牙了。”

  他又留神听了听房间里的动静,你来我往拌嘴抬杠正是不亦乐乎。“还得热闹一阵,咱们就在这里等着吧。”嘴上说着,眼角无意间瞥到齐越只穿了件衬衫。“嗳,你穿这么点不冷吗?”

  没有听到回答,他奇怪地再看过去。齐越安静地伏在窗台边,以往总爱眯着的眼睛少有地瞪大了,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他恐惧不已的东西。

  脑子里有根神经被突然抽离出身体,痉挛抽缩成一圈圈螺旋。陆寻眼睁睁地看着面前那个人的脸上一点一点-无比痛楚地神色,却发现自己竟然连询问的力气都没有了。什么东西在心里呼地一声燃烧起来,刹那灼出一片焦土。

  慢慢地,齐越转过身子。他还在笑,笑得像个孩子。

  “陆寻。”他轻轻说,“我右眼好像……看不见了。”


作者: luxiaoao    时间: 2011-6-14 22:56
2

  “右眼只剩下一些光感……左眼早晚也……会发展得这样快,连医生都有些没想到……”

  “……那以后怎么办?他真的没有家人吗……”

  即使关着门,声音又压得非常低,齐越还是可以听见一些对话。他听不得这样针对自己的议论,况且还是私下里偷偷的。门后站着的人据称是他的朋友,他们就这样毫无遮掩地谈论着,刺耳地叹息。而他却独自站在房间中央,如同困兽,如同万剐凌迟一般。喉咙似乎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满嘴血味却吐不出一星半点。他想报复,他要报复,可对手是谁?

  影影绰绰能看到不远处放着的茶杯,他立刻扑上去死死抓在手里,当门后的说话声又响起来的时候,齐越就像扔手榴弹一样把杯子直砸过去。

  一记异常响亮的破碎声。

  他俨然还是不肯就此罢休,使出全身力气将剩下的杯子、烟灰缸、易拉罐甚至啤酒瓶全部飞向那扇门。大大小小的声音顿时此起彼伏嘈杂一片,齐越竟然觉得它们就像是从前看见过的焰火,在砰然绽放前发出短暂的几句歌唱。但他没有看到明亮的火焰,能感受到的,只有边缘支离破碎的白光,明晃晃地,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穿。

  有人低低叫了一下。紧接着便听到史小威的呼喊声:“没事儿吧?”

  喊过之后,他马上冲过来想也没想一巴掌扇到齐越脸上。齐越猝不及防,身子晃了几晃。但他只稍微楞了两三秒钟,瞬间就朝史小威扑过去,对着那模糊的身影狠狠几拳。就像发生地震一样,两个人扭打着摔倒又站起,耳朵里灌满了雷声。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齐越却感觉自己的力气飞快地流失掉了许多。史小威钢筋铁骨般死命箍住他的胳膊,令他动弹不得。可是,齐越还是咬着嘴唇用膝盖发疯似地撞对方的肚子,全然拼命的架势。

  “你还想打谁?你还想怎么样?”史小威喘着气哑了嗓子喊,其中零星夹杂着加蓝的哭声。他们显然没有想到平常除去笑容连厌倦神色都鲜有表示的齐越,今天会这样发狂。

  我的白昼已经完了——不知道在史小威的怀里待了多久,齐越总算找到些力量让自己站起来。他晃悠着走到电脑旁边,在放绘图工具的塑料盒里翻弄一阵,-出把美工刀。

  “齐越你要干什么啊?”加蓝叫着,哽咽又惊恐的嗓音。

  刀片“咔咔”地推出来,犹如噬咬心尖的利齿。房间里猛地安静下来,不寒而栗的沉寂。

  明明是很用力地在吼,那声音在自己听来反而还不如一只蚊子叫。

  “滚,都给我滚……”

  史小威可能是抓住某样东西要过来,齐越听见女孩哭着不断重复“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之类的话。她的话在中途明显是被打断了一下,但马上又像发现自己辛苦营造的家眼看着要被毁掉的蜜蜂,翻来覆去地喊着同一句话,很勇猛地阻挡着什么。

  后来,他听到加蓝小声地问:“还在流血呢,要不要去医院?”

  回答的声音更小:“用不着。你们先回去吧……”

  尽管根本不愿去猜测,齐越的脑子里还是忍不住去想眼前会出现的情景。乱七八糟的念头一个劲儿地朝里面钻,绞成扯也扯不断的粗绳子。第一个茶杯扔过去之后门就打开了,接下来的轮番攻击让那三个人差点躲闪不及。陆寻的手被碎片划了道老长的大口子,血流得吓人。

  又过了一阵子,加蓝死活拽着史小威走出去。到门口的时候两个人还激烈争执半天,最后“砰”地一响,立刻全无半点声息。

  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陆寻开始哗啦哗啦收拾掉满地狼籍,他的动作很快,还吹着口哨。接着,厨房里飘出油烟味儿,抽油烟机紧随其后嗡嗡响起来。仍旧站在外面的齐越突然觉得原本僵硬无比的身体这时已经慢慢松弛,潮水汹涌而来,沙滩似乎重新恢复生机。就像看电影的孩子,在害怕的恐惧镜头全部演完之后,终于松开了紧紧捂住脸的手。

  他迟疑地走到厨房门边,陆寻回头看了一眼,平静地说:“饿了吗?马上就好。”

  巨大的衰弱之声在体内轰然响起,齐越靠着门一下子滑到地上。他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伸出去的手徒劳地在空气中揪扯着。那些求救般的手指在下一秒内全部被包裹住了,陆寻飞快地亲亲他的额头,搂住他的脖子。齐越死命地钻进他怀里,蜷缩着,再也不想离开。有那么片刻的工夫,两个人就像是雨夜里被雷电吓得走不动路的鼹鼠,不顾一切地抱在一起,哆嗦着,挣扎着,针扎般抽噎的喘息不已。

  恍惚中,齐越发现陆寻似乎比自己还要手慌脚乱,为什么呢?难道他们害怕得是同一种东西吗?

  外面又开始下雨了,越来越大,像天空怎么流也流不完的眼泪。

  几天后,齐越察觉到自己被监视了。那三个人事先商量好一般轮流跑到这里待着,最初还有借口,时间长了索性连借口也不说——反正就是想来,没别的原因。齐越也不问,随便他们进进出出。陆寻基本上每天晚上都会留宿,同样没有理由,齐越同样不问。如此这般过了两个星期,一天晚上,陆寻告诉他自己要出差。

  “哪天走?”齐越不动声色,心里飞速地盘算着另一件事。

  “后天。”

  他找到陆寻的手,--上面的纱布。刚刚碰到,心就裂开了。这是他的伤……不是他的,而是他的伤……

  “跟你说件事儿。”齐越很慢很慢地说。陆寻抽回手去开啤酒,连掰几下也没拽开拉环。他放下啤酒,偏着头想了想,问:“什么事?”

  “……到时候了,我们分开吧。”齐越诧异于自己竟然可以如此不费气力地脱口而出,陆寻的脸在日光灯下有些煞白,他又去拿啤酒,又去拽拉环。

  “怎么?你觉得自己当真了?”他问。

  “没有。”

  “我也没有。所以还可以继续一起玩啊。之前说好的是如果有谁当真了才——”

  “我不想玩了。”齐越说。

  “啵!”拉环扔到桌上,一大团泡沫沙沙叫喊着挤出小小的开口,淌满了手背。陆寻没有去擦,光是默默看着它们不断破碎不断新生。

  “知道了。”他说,“就照你说的……”

  “谢谢。”齐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笑笑。

  “有什么打算吗?”陆寻问。

  “找个可以不费眼睛的工作……无论怎样总得活下去。”

  “不准备自杀了?”

  齐越的嘴角勉强朝两边一扯,“下不了那个决心啊……我是胆小鬼……”

  “真心话?”

  “真心话。”

  “想听我的真心话吗?”陆寻一口气喝干啤酒,随手把空罐扔到地上。这种异常少见的举动令齐越楞住了。他不由自主地将身子朝后缩了一下,又慢慢探回来。

  “如果哪天你想死了……”陆寻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说,“就告诉我,我来杀你……谁都不行,连你自己也不可以……只能是我来杀你……是我。所以在那之前你必须好好活着。哪怕像狗像畜生一样的活着!用不着想什么人生意义……只要活着就成了!”

  他的样子的确不像是开玩笑。

  半晌,齐越仰起眼睛,脸上几乎看不出是何种表情。

  “谢谢。”他稍微抬高点声音又说一遍:“谢谢……”

  大概是陆寻嘱咐了些什么,史小威和加蓝在他出差后也不再来了。齐越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将自己所有不再需要的东西全部卖掉处理掉,至于陆寻的东西,也整理出来打包装箱找到他的房东暂时寄存着。一切结束后,齐越退掉房子,回到市区。就像是用橡皮擦去铅笔痕迹,整个生活重新变为白纸一张。


作者: luxiaoao    时间: 2011-6-14 22:56
因为眼睛的关系,很多工作齐越都无法胜任。虽然过去存下来的钱就算他现在什么也不干也足够应付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齐越还是不准备动用,他另有打算。找来找去,好歹有一家搬家公司答应要他了,还给提供食宿。

  搬家公司处在海淀区的城乡结合处。那里原先是个无照黑罐头加工厂,被查封后部分用地给了一个四川人改建成石材加工厂,剩下的,则归了搬家公司。齐越所在的宿舍在靠西的院墙角,一屋十个人。因为是非常简陋的活动房,一年四季冬冷夏热。没有休息日,有活就干,没活就待着。这里的搬运工天南地北哪里的人都有,几天下来齐越很快就跟他们混熟了;再加上处事小心谨慎,干活勤快稳当,无论工人还是老板对他印象倒还相当不错,对于他糟糕的视力,也只给出了一个所谓“大概是高度近视眼儿”的解释。

  齐越不知道自己可以在这里待多久。他觉得生命已经在无声无息流逝之间悄然断成许多截,如今他正在活其中的一截。到了尽头后,下一截生命在哪里,将是如何的,他完全无法想象。而从前的经历,那几乎像做梦一样的记忆,也在越来越快地远离身边,滑向一个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生活已经从最初的忙乱混沌状态中再度归为平静。齐越是个无论到哪里都能够随遇而安的人,不管改变来自于自身还是外界,哪怕再不情愿,需要接受,他就会安然接受。

  搬家公司院子外有几棵不知是谁种的核桃树。常常会有小麻雀或喜鹊之类的-飞到上面叫个不停。虽然齐越看不清-儿的具体位置,但只要手上没事,一听到叫声,他就会立刻跑到墙边站在那里呆呆地听上一阵。大家把这当成怪癖,时常拿出来嘲笑奚落。齐越无所谓别人怎么想,对他来说,那些自由自在飞翔的-始终是最值得羡慕的生命。

  这天刮起了特别大的西北风。公司没什么活,老板的孩子又病了,夫妻俩一早就忙不迭地开车去医院。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打扑克、看电视,要不就是睡觉。躺在上铺的齐越本来是准备睡觉的,但窗外那一声细弱的-鸣却让他蓦地睁开眼,飞快地跳下床跑了出去。

  “又犯那鬼毛病了!”有人善意地嘲笑道。紧接着便响起了更多的起哄声。

  “齐越!干脆你住在树上得了!找些树枝搭个窝费不了多少事!”

  “你等公的还是母的呢?”

  “几声-叫就忙成这样,你身上那个-儿急了的时候会是啥样儿?”玩笑越开越粗野,笑声也越来越大。

  正闹着,业务员从办公室里探头朝这边喊:“哥儿几个少贫点嗨!来活了!”

  这次的客户是家公司。负责指挥搬运的是个胖子,跑上跑下简直比工人还忙。为了能用一辆车解决问题,打包的箱子各个被塞到鼓鼓囊囊,眼看着晃一晃就会散架。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几个工人谁也搬不动,只好在地上推。所幸有电梯直达门厅,多少还能稍微轻松点。大件物品搬完之后,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几台电脑。齐越问另外一个叫郭志涛的工人电脑要不要搬。郭志涛很肯定地说之前听那胖子说过全都装车。两个人于是各抱起一台有20寸电视那么大的显示器向电梯走去。

  电梯门一打开,站在里面的胖子像是被蛇咬到似的大喝起来,“谁让你们拿这个的?给我放回去!”

  齐越问:“这些不随车走?”

  “走什么走?!知道这个多钱一台吗?弄坏了你们两个谁也赔不起!”

  胖子说着抢过郭志涛手里的显示器,宝贝一样抱回房间里。齐越只好跟着返回去将显示器放到地毯上。尽管视力已经大不如前,但他还是能依稀辨别出这台显示器和自己过去用的是同一牌子。

  “这家公司想必也是做设计之类的吧?”齐越心里想,无限感慨地用手--旁边的机箱。他这时才发觉还有一条电源线插在机箱上,便准备将其拔下来免得搬运时被弄坏。刚刚找到插头的位置,有人在后面狠踹了他一脚,齐越的胸口正撞在机箱坚-角上,他连吭还没来得及吭一声,人就朝前直栽下去。

  “才说过别动别动,你没长耳朵啊!乱碰什么!”胖子嘴里骂骂咧咧。

  郭志涛有点火了,一边拦到中间一边质问:“就算这样你也不该踢人啊?还讲不讲道理?”

  “谁跟你讲道理?我是花钱让你们来干活的!告诉过你们不能碰这些东西,我这人话就说一遍,是你们不长记性!手那么欠!”

  闻声而来的司机老刘连忙说尽好话打圆场,催促其他工人赶紧把齐越拉起来下楼。乱哄哄闹了一阵,货车总算驶出停车场跑上四环路。齐越靠着一摞椅子坐着,直到这时他才觉得喘透了一口气,胸口还是疼,只是已经没有那么厉害了。郭志涛从门口挪过来不放心地问:“要紧吗?咱找那胖子让他带你去看医生!”

  “少生点事吧!”另外一个年纪大点的工人说,“你俩也是,不管搬什么东西至少要先问一声,否则就是个麻烦。”

  “我明明听他说要搬的……谁知道他变卦比变脸还快!”郭志涛仍旧不服气。

  齐越笑了笑:“算了。谁叫他掏钱呢……”

  “我总觉得你这人脑子少根筋!”郭志涛愤愤地,“被人踹得脸都紫了还笑得出来,你是不是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生气啊?”

  好像的确没有多少恼怒的感觉。齐越笑着摇摇头,索性闭上眼睛。

  大厦保安将登记条交给司机,告诉他们只能在地下车场内卸货。当车停到电梯口时,齐越不禁有点暗暗叫苦。除去电梯内的灯之外,车场里的光线相当弱。即使站到车外也只能看到灰茫茫一片,哪里还能分得出东西南北!刚搬上两三件家具,他就差点绊了好几个跟头。

  “怎么了?”老刘奇怪地吆喝,“麻利点儿!”

  有工人好心地建议:“让齐越就在下面看车吧,那胖子的一脚踹得可不轻。”郭志涛和另外几个人也同声附和。老刘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任他们安排分工,自己回驾驶室抽烟。

  “嗳——人比人,气死人啊。”过了一会儿,趴在车窗上的老刘突然感慨了一句。

  蹲在墙边的齐越抬起头,“老刘,又受什么刺激了?”

  老刘鼻子里笑一声说:“瞧瞧这里的人,各个头是头脚是脚的……就连今天让咱们搬家的那个胖子也整得颇有个模样。可肚子里谁知道都是些什么货色!住大房子开好车……咱们呢?你们一群楞头青单身汉屁事儿不管,我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老婆又病得唧唧歪歪的,光靠我奔命、挣钱……想想就能把人窝囊死……”

  他还在絮絮叨叨个不停,齐越却没心情再听下去,人又开始走神。东西眼看着快搬完了。工人从电梯里下来招呼老刘上去和胖子结帐,这才让那张发牢sao的嘴有了暂停的机会。

  车场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空气里低低回荡着藏在各种管道上面的扩音器里播出的柔和音乐。

  很久未曾出现的寂寞之感悄悄升上心中。齐越怔怔蹲着,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到了什么,只觉得全身已经被那种莫名的巨大-罩住,动弹不得。无法说清到底经过多长时间,他慢慢缩紧身体,把所有的叹息一个一个咽回肚子里。

  “要活着……”他自言自语地说,“只要活着就成了……”

  进入深秋,公司里的活儿渐渐多了起来。齐越几乎每天都会跟着货车四处不停的跑。有时候经过热闹的市区,同行的工人总要大呼小叫一番。“美国-!”“哪天咱们也去吃回披萨饼哎!”“看那个妞儿!街对面那个妞儿!”

  坐在紧里面的齐越对此只是淡淡地笑,大家对他除去笑再没有别的表情的习惯也早就习以为常,眼下的对话他这个人自然也是可有可无。

  车在惠新东桥的路口停下等红绿灯。齐越觉得车厢有些闷,就和门口的人对调位置打算透透气。还没坐稳,他就听见身旁的人十分惊讶地喊起来:“那个人怎么回事?好像是冲着咱们呢!”

  “哎!不要命了!跑那么快!”

  齐越没有找到他们所指的人,他只能眯着眼睛茫然地四下里看着,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想看什么。

  “大妖怪!齐越——!”

  他一哆嗦。那是个女孩子的声音,熟悉得不能再熟了。身边顿时一片哗然,郭志涛在旁边猛推他:“不会吧?那人认识你!”


作者: luxiaoao    时间: 2011-6-14 22:56
女孩已经从街边飞跑过来,根本顾不得前面有什么就那样死命地跑着。一个没留神便撞到自行车上,踉跄了几下又马上飞快地穿过车道直奔到货车门边一把抓住齐越的手。她跑得直喘气,裤子上还有车轱辘的脏印子,但她统统没心思理会,眼睛眨也不眨盯住他。

  脑子里闪电一样,接下来就全空了。齐越光是笑,好歹总算说出一句:“加蓝……”

  女孩立刻就哭出声来,头发一绺绺地挂在脸颊上,指甲快要抠进他的肉里。

  “你怎么……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车抖动一下,齐越慌忙挣开她的手,交通灯已经由红转绿,货车快速地向前驶去。后面的车不耐烦地猛按喇叭,-也开始朝这边走过来。然而加蓝仍旧站在原地,像个小孩子一样地哭泣着。

  泪流满面。

  走出很远以后车厢里的人才开始回过神来,纷纷迫不及待地追问着。齐越闭口不答,重新回到最里面默默坐着。大家议论了一会也就觉得索然无味不再继续,只有郭志涛凑到齐越身边还是不死心地样子:“你以前欺负过她啊?害得人家女孩在大街上竟然哭成那样儿!”

  见齐越还是不说话,他以为自己猜到点上了,就更近一步说:“打从你来公司的第一天起我就看出你和我们这些人不太一样……那女孩子穿戴挺不错——喂,你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啊?”

  齐越没有理会郭志涛。他收了笑容,蜷起双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任凭谁问也不发一言。

  能听见的,能感觉到的,只有自己身上那层壳碎裂爆开的声音。

  在大街上遇到加蓝之后,一连好几天齐越都是在难以抑制的忐忑中度过的。他怕加蓝会按照车身上所写的搬家公司的电话找过来,更怕陆寻和她一起出现在自己面前;可是他好像又很盼望这样的重逢,如同过去盼望入狱的父亲有天突然回家一般。

  但入狱的父亲始终没有回来,所谓的家也早就灰飞烟灭。他所担心和期待的重逢,也一直未曾发生。

  十二月底,同屋的小赵发现自己的手机按键全都不灵了,便索性将其卖给修手机的一个爆牙老头,又垫些钱从老乡手里买回一个型号很旧的摩托罗拉手机。尽管如此,他还是兴致--地盘腿坐在-摆弄半天,玩里面的小游戏。这时齐越拎着桶水进来,迎面就听到小赵问:“我说齐越,你怎么不买个手机啊?”

  “我用不着。”

  “打电话是有点儿贵,可发个短信什么的又方便又便宜,干吗不用?!”

  齐越只是笑笑,往脸盆里倒点热水,再兑些凉水,就地蹲着开始洗头。外面有就几个工人招呼小赵一起去网吧看电影聊天,他忙不迭答应着跑出去。

  “洗完了就去找我们!四川饭馆旁边那家!”他在门口冲齐越说了一句。

  “我不去了,你们玩吧。”

  慢慢洗完头,齐越又打了些水去洗上午搬完家后换下来的脏衣服。在这里住的日子长了,他发现身边这些工人其实都很爱干净,差不多天天洗澡换衣服。只是因为晒的黑、穿的不好总被客户误解嫌他们脏。老板说过阵子要置办工作服,据说这样才更有正规公司的样子,客户的态度似乎也会缓和一点。齐越不认为工作服和客户的态度会有多大联系,那些人有的只是成见——男的觉得他们就是来为自己干活的没文化的民工,女的则各个嫌他们身上有味躲出老远,不然就像防贼一样……

  一下子,他突然想起加蓝哭花了的脸,想起她抠在自己手心里的指甲。

  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

  敞开的门外传来朝这边走的脚步声,齐越以为是同屋的工人,没太在意。直到有人重重地敲了敲门,他这才奇怪地抬起头。彼此离得太远,齐越便照例用茫然的表情迎接对方,等待对方先开口。

  来人静静站在门口,好半天,终于说话了:“看不清我是谁么?”

  齐越盯着他,变了脸色。

  “用得着这么吃惊吗?要是陆寻站在这里你是不是会晕过去啊?”史小威低头进到房间里,坐在离门最近的一张-。

  稍微迟疑,齐越问:“怎么找到的?”

  “加蓝只记住了你们公司的名字,剩下就是查电话号码查地址。好不容易。”史小威将烟叼在嘴巴上,迟迟没有点燃。他上下不断端详着齐越,越看眼睛越红。“才两个多月,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如若可能,齐越希望自己变成泡在盆中的一件湿衣服,而不是继续手足无措地站在这里。他靠住墙壁,竭力让那些许凉意强迫已经开始混乱的思绪重新变得有些条理。

  史小威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要下定决心般地说:“你走的那天我和加蓝本打算找你的,可陆寻死活不让。后来又出了别的事,什么都乱成一锅粥,结果连找你的时间也……”

  “出什么事了?”

  “陆寻父母被‘双规’了。”史小威见齐越没听懂的样子,就进一步解释道:“纪检委早就接到举报说他们有受贿行为,而且还默许自己身边的工作人员借助他们的名义承包工程,结果盖出来的楼根本没法住人。后来又扯出生活作风问题,光是从知道的事上看就已经非常严重——陆寻他爸被揭发在某地任职期间-,还因为某些纠纷指使人向一个妓女泼硫酸……

  “那还是好多年前的事,现在也被捅了出来。这下彻底炸窝了,好几家报纸都当成重要新闻,闹得沸沸扬扬的。听说很快就会宣布开除他们党籍,准备起诉,受贿的赃款也要想办法追回来。总之就算不是死路一条,他父母坐牢也是坐定了。”

  心似乎因为害怕而停止了跳动。齐越直楞楞地凝视前方,目光又冷漠又呆滞,仿佛早已死掉了一样。

  史小威放下烟,倦怠地揉搓额角继续说:“至于陆寻,他们也找他协助过调查。出版社为了这件事还特意跟他谈过好几次话,那口气已经再明白不了,结果陆寻在办公室里和主编大吵一架,第二天就交了辞职报告。我就是想不出个所以然,父母的事跟儿子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他也用了那些钱?还是他打着自己爹妈的旗号胡作非为了?我才不信!认识他不是一年两年,陆寻和他父母根本不一样!像他那样好的一个人……”

  他突然停下来,重重地叹息。

  “他现在在干吗?”齐越简短地问,随即紧紧咬住嘴唇,仿佛要把它咬破。

  “成天跑律师事务所。就算结局改变不了多少,也得为诉讼做准备。他想请好一些的律师为自己父母辩护。‘即便彼此关系再冷淡,即便全世界的人都唾弃他们,他们也永远是我的父母,我永远是他们的儿子。’陆寻就是这样对我说的,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尽孝。

  “还记得么?我曾经对你说过我习惯当坏人了。你们分手的理由我没兴趣问,可现在我希望你俩能见见面,别再一个人苦熬着。我今天来,就是想劝你这件事……”

  史小威打住话头,不声不响地望着齐越。他是第二次看到这种表情,那是一种深不可测、毫无希望的痛苦,犹如望见地狱一般。

  上一次看到的时候,是在陆寻的脸上,同样沉如死水。

  寂静让齐越好像从梦中惊醒了过来。他撑着墙站直身子,动作匆促而神经质。

  “我和他见面?”他用像是感冒了的声音问。

  “他现在住在你原来租的房子里。前阵子记者追得太凶了,没办法只能换地方。结果他想都没想就说要去那里。幸好还没有人租,打扫一下就住进去了。差不多没变化——跟你以前在的时候,差不多没变。”

  说到这儿,史小威将一个很大的牛皮纸袋递给齐越,“这是我在陆寻那里发现的。他说过你喜欢吃甜食,简直就像小孩子一样,抽烟也只抽七星的。我想这些可能是陆寻特意为你买的,就自作主张拿来了——他不喜欢甜的东西,也从来不抽七星……”

  他将袋子塞进齐越怀里,仿佛卸下重担般耸耸肩膀。然后刻意轻松地说:“你在这里的事,陆寻还不知道。原本今天加蓝也想来,我怕她话没说上几句就会哭得稀里哗啦,所以没答应。我先走了。你——再好好想想——去见个面吧。”

  直到史小威走出门走出院子消失在街角,齐越仍是抱着纸袋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头发上的水凝成一个个水珠啪嗒啪嗒落到上面,没几下便洇湿了一-。他终于醒悟过来,慢腾腾打开纸袋。大包小包的甜食,以及一条拆了封的七星香烟,最外面的烟盒也已经被打开过,里面有十九根半香烟。

  其中的半根,是齐越在那一晚准备去赛跑前掐灭的。

  那圆圆的黑色焦痕在眼睛里轰地燃烧起来。齐越突然屏住呼吸蹲**,恍惚间他几乎快要失去知觉,到处涌来的血全冲上头顶疯狂地扯碎神经,然后又狂奔回退。他轻轻地叫了一声,手指抠进头发里,咬紧牙关。

  就这样,他瑟缩着肩膀蹲在那里,任时光流逝。

  新年当天公司里放了假。齐越换好干净衣服,早早地就赶到公共汽车站等头班进城的车。他没有和任何人说今日的行程,只是在门口遇到郭志涛时简单地告诉他自己要上朝阳一个高中同学家看看。

  换了三趟车才到西直门地铁站。坐环线再换一线,到大望路车站时已经将近十点钟了。步行到另一条街上的公车总站,远远地就看见路两边站满了人。齐越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听了一会儿周围人的议论这才明白,因为高速路严重堵车,公车根本过不来,不少人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多小时。大家怨声载道,有些路近的索性扬手打车。齐越心里也急,却还得无可奈何地继续等下去。快到一点时,总算看到了车的影子,所有的人如同一声令下,全部蜂拥上去。


作者: luxiaoao    时间: 2011-6-14 22:57
第五章 昼与暮之间

  敲门前齐越犹豫了片刻。他还没有想好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屋里的人,尽管渴望相见的心跳得那样快,却还是按捺不了比心跳更强烈荡涤在体内的不安。

  接连敲了两遍。等上一会儿,又敲了一遍。房间里似乎没有人。

  齐越没死心,使点劲再敲。

  里面还是静悄悄地。

  他把门口的脚垫朝楼梯栏杆旁移了移,坐到上面。觉得有点冷,就翻起羽绒服的帽子扣到头上,拉链径直拉到下巴。剩下能做的,就是等待。楼道里偶尔会忽然热闹起来,在顶层的齐越能听到下面主客的交谈和阵阵笑声。一切由欢笑开始,又消隐得迅速而匆忙。他将头靠住栏杆,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朦胧中有人上楼。还未完全清醒过来,只听见一个年老的声音在问:“齐越?你是齐越吧?”

  他靠听觉竭力辨认着,恍惚记起面前站的是对门住户黄阿姨。

  “真的是你啊!”老太太有些惊讶,“你不是早就搬走了吗?”

  连忙从地上站起来问好,不太自然地解释着:“有个朋友住在这儿。新年了,我来看看他……”

  “对门那个小伙子是你的朋友?哎哟,他好像一大早就出去了。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对……”

  “打过电话吗?”

  “他关机了。”史小威说过陆寻的手机如今经常关着不用,在来之前齐越曾经试着打过几次,果然如此。

  “不然你到我家里来等吧。大冷天还坐在地上,会冻坏的。”老太太好心眼儿地建议。

  齐越赶紧谢绝。时间也确实不早了,如果现在不走,很可能会赶不上七点的末班车回搬家公司。简单几句他就告别黄阿姨下楼出了单元门。天色有些暗,空气里飘荡着随时将至的雪的味道,气温也比上午低了许多。没走多远脸就被冻得又僵又疼。路上稀稀疏疏的几个行人不约而同缩起脖子佝偻着背,步子迈得飞快。

  临近汽车总站附近的街面上挖出了一条长沟像是要铺设电缆。蓝色防护墙直挺挺站在路边,刷着很多白色的安全标识,风吹日晒下给人灰头土脸的狼狈感觉。齐越走走停停,非常小心。然而在穿越马路时还是差点被一辆摩托车撞到。骑车的人跑出老远了还回头甩来一句:“-!”

  他索性扶着防护墙向前走,时不时被脚下的土堆绊得直打踉跄。麻烦是麻烦点,至少这样他可以略微松口气,不必担心因为看不到右边而撞到什么东西。

  很远的地方响起了鞭炮声。

  新年。不可思议的怅然掠过脑海。

  又是一个人的新年。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齐越如此安慰着自己——见面又能如何?彼此都是自顾不暇、走投无路的人,就算重逢了,又有什么用?

  他早就过了动不动就伤感的年纪,也没有体会过梦想憧憬某些东西时的喜悦之情。但是最近不知怎么回事,齐越常常会想象一些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觉得根本不会发生的景象。

  比方说,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他看到驶过身边的车上有陆寻的身影后拔脚狂追,结果陆寻发现了便抓着司机大喊停车。然后,两个人重逢。

  或者,陆寻回家后,对门黄阿姨告诉他自己刚刚离开,陆寻就追到车站,在自己即将上车的刹那喊住了他。然后,两个人重逢。

  还可能,就这样走着走着,迎面遇见了,面对面站着,谁也说不出话。

  然后,两个人重逢。

  左想右想,齐越不禁停住脚,近乎绝望地听着自己的心跳渐渐溶化在铺天盖地的黑暗里。梦境中尽是如此演的;他所经历的现实却很少是如此进行的……

  还未下地铁就开始下雪了。拥挤的路况再一次阻碍齐越返回的行程,他只好在路边等拉私活的黑车,谈妥价钱、确认司机认识路后,这才放心地坐上去。

  搬家公司铁门两边水泥柱上的灯罩很早就被淘气的小孩打碎了,如今就剩下两只灯泡执拗地在雪夜里透下昏黄的光影。

  假使人的感情也有如这些光影,那么,陆寻又是在何时将第一线微亮投-在自己心中的呢?想着想着,齐越仰起脸闭上眼睛安静地站在雪中,任片片雪花拍打、破碎、融化、消失。寒气从脚底蔓延上升,吞噬掉衣服、皮肤,钻进血管里。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何事,大脑或许根本就是一片空白。

  咯吱——咯吱——走过松软积雪的声音。

  充满熟悉气息的围巾以极其飞快的速度将齐越的脖子和下巴严严实实地包起来。一双手捂在他冻得通红的耳朵上,心疼不堪地颤栗。碰触之下,温暖和僵冷立刻交替争夺起已经有些麻木的毛孔,每一处都像进行拉锯战般刺痛。

  齐越抬起手,没有去-对方,而是紧紧攥住围巾,柔软的羊绒在鼻尖、嘴唇间蹭来蹭去,柔软的快要燃烧起来。他拼命去闻上面久违了的味道,任何缝隙也不放过。几乎恨不能一头扎进里面死掉,再也不出来。就这样使劲闻着,像个正在犯毒瘾的人,什么都不管不顾,连最后一点意识也开始崩溃。

  对方一直看他做这些事,随即手指突然朝耳后一滑用力扯住齐越已经长长了,有些乱蓬蓬的头发。用窒息般的声音轻轻说:“冬天出门要注意保暖,这是常识!”

  没有睁眼,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陆寻发疯似地盯着自己的目光。齐越发觉他所盼望的重逢应该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

  分手那天被自己掩埋在身体深处的一滴泪水,现在,终于可以慢慢地流出来了。

  到史小威家所在胡同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了。如监狱探照灯般的出租车大灯在干冷空气中倒退旋转,逐渐远离驶向胡同口。陆寻拉住齐越的手领着他在一盏路灯都没有的巷子东拐西拐向前走,这里的雪比西边下得还大,风也刮得特别凶猛,刀子一样。

  两个人沉默地踽踽而行,路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可他们的脚步仍旧未曾搀杂半点犹疑。如此黑夜里,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的处境,齐越竟然会生出连身处白天时都很少有的安全感。源头就在他的手中,在陆寻那些和自己同样冰冷却紧紧相贴的手指中。

  我陪着你——就像水泥柱上灯泡发出的昏黄光影,让他想起了-进心中的第一线微亮。在度过许多个日子经历许多事后再次回忆起这一夜的情景时,齐越知道自己就在那个瞬间毫无保留地爱上了面前的这个人。

  史小威光脚穿着双拖鞋就跑来开门。看到忽然而至的两个雪人似乎也不觉得有多吃惊,伸手一把将他们拽进去。

  这个院子一共有三户人家。史小威父母和爷爷奶奶都住在北房,此时已经睡下了,三个年轻人跑进西厢房,这才像干了什么坏事被发现最后总算逃脱追捕一样长长松了口气。

  房间里热气扑脸,陆寻顾不上自己,先忙着帮齐越解围巾掸身上的雪。刚掸了几下他就抓着齐越的手楞在原地——那双手上有不少新的旧的茧,还长了冻疮。

  “你俩吃没吃饭?我这儿还有方便面。”在一旁倒茶的史小威问。

  齐越连忙抽出手,“我吃!我吃!饿得都快冒青烟了……”

  这里原来是史小威和他哥一起住的房间,两年前哥哥姐姐先后结婚搬出去了,如今还能感受到以往情景的就剩角落里的双层铁架子床。家具全是旧的,摆设也很简单,然而正如陆寻以前讲过——原来所谓的家其实是这样的。那一种发散于骨子里的惬意和舒适温暖,的确是无法用言语表达。

  “就是说你们俩走岔了?真驴!”史小威哭笑不得地说,“早知道我就不该把你的地址说出来,而是让他乖乖在家里等!”


作者: luxiaoao    时间: 2011-6-14 22:57
他又问齐越:“晚上不回去没事吗?都到门口了又被他拉到这里来……”

  “没关系。”齐越吸溜着面条说。

  史小威打了个哈哈:“原来你果然舍不得陆寻啊!”

  那两个人谁都没笑。史小威讪讪地,找借口去厨房拿啤酒。窗台上的巴西木吐出了几个小小叶苞,在温暖房间内洋溢着嫩嫩地春意。陆寻的眼睛依旧盯在齐越的双手上,过了一会儿才问:“在那里干活很苦吧?”

  “就是卖力气,每个月能挣几百块呢。”齐越微微一笑,不以为意,“还包食宿,和其他搬家公司比起来算不错了;况且如今我也只能做这个。”

  “慢慢找应该可以找到更好些的。”

  “陆寻。”齐越放下筷子,“你认为,我还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吗?像我这样的,就算想去做MB也没人要啊。”

  他停了一下又淡淡说:“而且,如果眼睛继续坏下去,我连这个工作也会保不住的。真好笑,我原本就是个一无所有的人,现在更加是一无所有中的一无所有。”

  “你觉不觉得,我们已经变成一样的了?”陆寻忽然问。

  齐越望着他。

  “现在这种情况,亲戚们谁也不准备帮忙,能帮他们的只有我。尽管我心里明白——就算请全国最好的律师,也改变不了结局。所谓的家,其实已经没了。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要走下去……”

  “因为你是他们的儿子。”

  他们一时都不说话,彼此握住手面对面静-着。墙壁上那只辨不清年头的挂钟当当响起来,机械的声音带着几分干涩。

  “跟我讲讲你家的情况吧……行吗?”齐越终于小声说。

  自从齐越退掉房子以后,陆寻的生活似乎又恢复到很早以前的那种所谓平静之中。上班下班,回到家除了看书之外就是整理自己拍的照片。父母被双规的消息是姨妈打电话通知陆寻的,没几天报纸上也见了踪影。外界的猜测和冷眼让陆寻起先真有点懵,可是当事情朝着越来越糟糕的方向发展之后,他却并没有因此而崩溃掉,反倒突然有了明确的计划和目标,并且开始努力向前迈进。

  据熟悉情况的人传信说,过不了几天就会正式提出诉讼追究刑事责任。跑了那么多的律师事务所,翻了那么多资料,陆寻心里已经有了底。他不是傻子,将要面对的情况会是如何严重,只要仔细想想就能一清二楚。为了能找到一点点希望,他头一回去跑关系拉门路,想尽办法打听消息。白眼和冷落是少不了的,过去曾经的座上宾如今下场实在凄惨。陆寻觉得这是父母自己作孽,而如今由做儿子的来面对则更是理所当然。

  他认了。

  齐越似乎走神了,凝固的表情。因为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陆寻只能没话找话地转移注意力:“这个史小威……怎么还不回来?!”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包巧克力递给齐越让他吃,见对方有些诧异,陆寻笑着说:“忘了吗?有次你熬夜画图的时候没零食吃了,结果咱们跑到楼下硬是砸门叫醒食品店老板买了一大堆这种巧克力。你好像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停,一吃起来就没个完,我都担心你会流鼻血……”

  想起来了。那一夜的热闹场景和满地都是的包装纸——齐越低下头在手心里摆弄着那小小的巧克力,“因为要去找我才特意买的?”

  “不是,平常身上也带着。如果融化掉就换一包……”陆寻慢慢回答,“完全成习惯了。”

  “那些零食也是么?”

  “……对。后来发现东西全不见踪影,我立刻急了,心里以为是史小威扔掉的便抓着他大吵一架。结果,他就把你的事说了出来。”

  齐越听着,默然无语。他让陆寻在寂静中等待了一阵子,这才慢慢从衣袋里掏出烟盒,那十九根半香烟,整整齐齐地从手指下-脸。

  “已经完全没法抽……”他简短地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异常平静。

  “既然如此为何还带着?”

  “习惯了。”

  “现在还是只抽七星的?”

  “太贵,抽不起;又死都不想换其他牌子……所以干脆戒了。”

  他们相视而笑。陆寻--对方那依旧蓬乱的头发,手指在发丝间小心移动,生怕拽疼了哪里。齐越拉开他的手,笑着问:“特像民工吧?”

  说着又揪起衣领使劲闻,“我身上是不是还有什么怪味儿?出门之前洗过澡来着,衣服也是新买的,不过可能还是——”

  猝不及防的拥抱。暗淡夜色笼罩的脸庞,像得了疟疾一样发抖的身子。逃避欺骗了那么多时光,眼下却似乎突然惊醒了过来。

  所有的清醒全都烟消云散。

  齐越没有挣脱陆寻的双臂。他坐在原地,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嗦,朦胧地快乐像是已经把他带进虚无缥缈之中。神灵是不是也在怜悯他了?暂时跳离生活的污秽和艰辛,就这样留在此刻,就这样被另一个男人紧紧拥抱着——一个心爱的人。他不想承认却又无法逃避的事实,刹那间必须屈从的真相。简直是在发疯——太荒唐了——本以为他们绝对不可能的——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你?

  我为什么会真的喜欢上你?

  无法遏制的痛喊在脑海中响起,潮水般汹涌不息。

  “齐越……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你呢?”

  当陆寻那句宛若-彼此的相同话语出口之时,齐越忽然觉得自己心中最后那点微弱的光亮似乎也紧紧追随着,熄灭在声音消失的尽头。

  几分钟后,史小威抱着几瓶啤酒跑回来,身边还跟着明显是从被窝里爬出来的加蓝,屋里的人这才想起他们两家是邻居的事。女孩随便梳了个辫子,穿着睡衣,外面只披一件粗花格纹大披肩,一进屋就死搂住齐越的脖子,也不吭声。

  “想我了吧?这么亲热。”齐越口气里带了些故意的轻松玩笑。

  加蓝一个劲儿地摇头,又像想起来什么般猛点头。点着点着,泪珠啪嗒啪嗒掉到齐越手背上。年轻人有些吃惊,连忙如同哄小孩一样哄着她。

  “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别哭啊,加蓝……我是开玩笑的,真的只是开玩笑——”

  “你不要回去了!别再干那么重的活了!”尽管淌了一脸的泪,女孩还是斩钉截铁地说,“明天大家送你上医院,好好治眼睛!”

  某种迅猛而绝望的东西闪现在齐越眼里。

  一旁的史小威插嘴说:“我们问过医生,也查过很多资料。这种遗传性的病虽然预后极差,但也不能为此就放弃治疗。而且还有人在十多年前被检查出来,结果到如今也没有失明……”

  “你不用担心费用,钱不是问题。”见齐越半晌不回答,他就又加重语气说。

  “钱怎么不是问题?!”齐越霍地起身,退了几步撞到墙边的柜子。“还是说你们想当善人?”

  “一提到自己的病你就变得像只刺猬!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把我们当朋友吗?”

  也许完全相反吧。正是因为太在意面前的这几个人了,自己才会……“加蓝,你知道我和陆寻的事么?”深吸口气,缓缓地提问。


作者: luxiaoao    时间: 2011-6-14 22:57
女孩望望坐在床边的陆寻,他还静静待在那里,僵-姿势。她转过脸,小声说:“你们两家的事,史小威都跟我说过。”

  “你知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我们上过床……”齐越将脸稍微侧向陆寻所在的位置,“我之所以会跑去看他是因为放心不下,我以为自己或许还能够帮上些忙。我和陆寻不仅仅是朋友;是的,我承认,有那么一瞬间我已经当真了。我甚至认为自己对他的感情就像狼来了时那个孩子呼救的声音一样,是真的……但结果并非其他人不相信,而是我自己不相信。

  “起先我还抱有幻想,但现实已经非常清楚了——我什么也帮不上,继续留在这里搞不好还会添更多的麻烦。所以……所以你们不用再提任何关于怎样治眼睛的建议,也不要想着怎样改变我目前的生活……我和你们是不同世界的两种人,就像处在白天与黑夜里一样,完全不同。”

  这番话说得有些颠三倒四,可是好像人人都听懂了。加蓝求救似地去看史小威,后者一言不发地抓住她的手,拉到身边。

  齐越笑一笑,回到床前去拿自己的外套,在陆寻默默的注视下穿好,拉上拉链。“我本以为自己可以为你做点什么。我居然以为——”他淡淡对陆寻说,“原来是我想错了。”

  对待这句话的态度依旧是沉默。只是在齐越转身的那一刻,陆寻拽住了他。

  不能再犹豫了,否则自己也许真的会彻底惨败。他如此想着,用尽力气推开陆寻的手。对方因他突然的举动搞得脸色一阵阵煞白,好像被枪击中一样。假使齐越可以看得到,可以看得清陆寻的表情,他所选择的说不定会是迥然不同的另一个方向。假使……

  陆寻盯着他的眼睛,声音显得异常平静:“估计判决中会没收全部个人资产,所以这个家里也就只剩下我那点所谓清白的钱了。除去请律师打官司之外,其余的都留给我外婆。家里其他人想着要送她去养老院,我希望能尽量给她找个好些的地方……你说得有道理,咱俩谁也帮不了谁。我挤不出多少jing力挂念你的事,你也没必要为我费心。

  “其实,你说你有一瞬间觉得喜欢上我了。我不会有多惊讶,因为我也是一样。这世上人人都会有这种经历——和喜欢上猫啊狗啊,一本书一张CD之类的没有不同。你不必有什么负担,忘掉就行了。”

  这些话让旁边的两个-吃一惊,齐越却微微-会心笑容。

  他完全懂了。他也完全懂了。

  我们不要互相拖累。不要成为对方的包袱。各自生活的地狱,不应该让另一个人跟随走进去。

  哪怕之后的全部时光都会毁于不断地痛苦反思中,我们也必须无所畏惧,甚至情愿用剩下的生命去承受那些负担。因为我们是“放羊的孩子”。从出生,到现在,到最后一息,我们都应该也必须是个“放羊的孩子”。

  我们没有将来,也没有时间去创造什么将来。所以不能依赖,只能忍耐;不能牵绊,只能伤害——对了。对了。就是这样。就继续如此欺骗着生活下去,不好吗?

  出租车停在离搬家公司大院不远的街角,陆寻让司机留在那里等着,自己陪齐越沿着遍布积雪的人行道慢慢走过去。雪势比入夜时减弱了不少,一片一片飘落下来时倒显出了些许少有的从容感。

  “到这儿就行了,快回去吧。”齐越站在铁门边拦住还想朝里走的陆寻。

  “不会有人说你什么吗?”

  “估计都睡着呢,即便有人问就说下雪路不好走。回去吧,别让司机等太久……”

  陆寻垂头待了一会儿,重新抬起脸时,嘴角轻轻地弯着:“成。那我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你也一样。”

  他点头。齐越将他拉到近前去吻那两片和自己同样冰凉的嘴唇。没料想陆寻却避开了,后退几步,在阴影中无奈地笑着。

  “拜托,别再让我做梦了。”他哑声说,“快进去吧。”

  齐越怔怔凝视着他,半晌也展开笑容:“好。好……”

  汽车发动的声音隐约传过来。站在黑影里的齐越呆望着面前的水泥柱子,在周围再度恢复平静的时候,慢慢将头撞到冷冰冰而坚-粗糙表面上。灯泡还在夜的侵蚀下执着地发出光芒,然而夜是那么地大,那么地不可穿越,让这点渺小寂寞的光亮,完全变成了一只孤单的萤火虫。

  新年之后,公司每天基本上都会接到搬家的活。单位的,私人的,好像大家全都赶着在那个阖家团聚举国欢庆的节日到来之前让自己安定下来。而这些为他们服务的工人,则完全被摒弃在外。

  这天中午,齐越和几个工人赶往广安门附近去接今天的第二个活。因为是旧式的筒子楼,他们只能在狭小阴暗的楼道间穿行,再爬上爬下四层楼梯。郭志涛和齐越搭伙抬一些相当重的家具。一是他俩力气大些,二来郭志涛知道齐越眼睛不好,有自己在前面带路,同伴也能少遇上点麻烦。齐越心里挺感激他,把女主人送来给他的这瓶矿泉水也塞到郭志涛手里。

  “我一瓶就够了,你喝吧。”郭志涛说。

  齐越摇摇头,“不渴。”

  女主人又在门口招呼他们去抬里屋的写字台。在她收拾桌面上的东西时,等在旁边的齐越百无聊赖地翻看起不知被谁扔到地上的当天报纸。看里面的小字非常费力,索性就瞅瞅各版的标题和图片。国内新闻里用将近半个版面报道了一件事,好像是什么贪官被起诉的消息,接着还有一些专家评论和背景介绍。他没去仔细琢磨那些不熟悉的贪官名字,视线很快便滑过去。紧挨在侧的照片跟随着撞进眼帘,说明的文字太小了无法看清,但那照片上的身影齐越却立刻就认了出来。

  陆寻——被许多人许多话筒许多相机包围着的陆寻,戴着帽子低着头的陆寻,被一个穿西装的人拉住胳膊向前走的陆寻——根本没有下一刻的踌躇,齐越抓起那张报纸就冲了出去。郭志涛在后面惊讶地喊起来,他并不理会,还是向前猛跑,即便撞翻什么东西也阻挡不住,一个刚从楼下上来的工人抓了一下他的肩膀,转瞬又被挣开。似乎很多人在喊,乱哄哄地挤进齐越的耳朵,但没有一句能真正停留住,全部粉碎在他疯狂而慌乱的脚步里。

  经过二楼拐角处时他终于被一堆木箱剐倒了。刚从地上爬起来,后面就传来郭志涛惊疑不定的声音。

  “齐越你要干吗?你要上哪儿去啊?”

  理智在这句话的驱使下又飞快地跑回身体里。先前被自己怦然紧闭的大门重新慢慢打开,所有的知觉开始一一复苏了,疼痛的,伤感的,无可奈何的,如蔓生枝叶爬满了胸口。

  是啊……我还可以去哪里?我还能做什么?

  真恨不能将自己从楼顶摔出去,让粉身碎骨的结果把一切意识都带走。世界早就漆黑一片了,就算还能看得见站在身旁的伙伴,他的心也早就漆黑一片了。无可就药。他明知道的,自己是个无可就药的混蛋!

  告诉我吧——如果冥冥中真有谁能听得见,就请告诉我吧!我能为他做些什么?我能替他面对些什么?

  我能给予他些什么?

  傍晚,货车载着疲惫不堪的工人回到公司大院里。齐越刚从车厢里跳下来,立刻被等在旁边的老板娘叫住。

  “白天来了个女的找你。这是她的电话,赶紧联系一下吧。”她见齐越仍旧一副茫然的表情,就稍微详细些地解释道,“那女人好像特别着急的样子,要不是我告诉她你整个白天都回不来,把人给劝走了;搞不好到现在她还在这里等你呐。”

  纸上只有一行手机号码,没留下姓名。齐越道过谢,走出院子到街对面公共电话亭回电话。片刻后对方接通了,竟然是个小女孩。

  “喂——你是谁呀?”可爱的童声透着几分奶味。

  齐越说出自己的名字,然后柔声问孩子身边有没有其他大人在。他听到孩子放下手机噔噔噔跑开的脚步声,以及她在向谁大声重复自己之前说过的话。接着就好像是什么东西摔碎了的声响。有人抓起手机却没说话,急促地呼吸里夹杂着一阵又一阵哽咽。

  一丝阴云爬上齐越的心头。他听见对面的人喊出的声音,每个字都如同锋利刀刃切割进自己的身体。几乎是同时间的,齐越手忙脚乱地将话筒挂上,根本不敢再听后面的话。也许是太惊慌了,话筒在原处停留不到两秒钟,马上像只死蛇从树上坠落一般滑下去,在半空中慢悠悠地摇来荡去。

  恐惧犹如滔天的巨-,迅雷不及掩耳地冲到他面前,瞬间淹没了一切。他快要站不住了,身体抽搐得越来越厉害,简直能感觉到全部支撑用的铁丝在一根根断裂弹开,飞得无影无踪。那道可怕的伤痕已经重新绽出鲜血,一滴一滴,滚烫地落在瞳孔里。迫使他不得不眯起眼睛,在电话亭前拼命扯着自己的头发。


作者: luxiaoao    时间: 2011-6-14 22:57
妈妈……

  本以为彻底忘记了——曾经被他倾尽全力封藏足足十几年的称呼和记忆。现在仅仅因为一个电话便炸得支离破碎。齐越能感觉到苦苦积攒的那些阻挡自己回头的力量顷刻化为乌有。最终,还是完全被打败了。如同被抽掉最后一颗螺丝而轰然倒塌的铁架,他忍无可忍,整个人一下子跪到地上大哭起来。没有声音,泪水却怎么也流不完,像是掉进了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河中,根本不知道身往何方。

  妈妈!

  当天晚上齐越便跟老板辞工。事出突然,所有的人都是满脸不解。齐越无心多做解释,随便编个假借口说在南方的朋友出了些状况自己得赶紧过去帮忙处理。老板挽留再三,见他态度相当坚决就不再勉强,就让当会计的老板娘给齐越结清工资。临出门时老板又塞给他三十块钱,说是快过年了,让他用这个买些水果吃。

  “遇事别急,再大的难处咬咬牙总能挺过去的。”平常不苟言笑的老板头一次温和了口气,不断拍着齐越的肩膀。

  简单地和郭志涛等平常来往比较亲密的工人道过别,齐越独自背起行李去赶最后一趟公车。就像几个月前他来到这里一般,一个帆布背包,一个人,孤零零得如同困兽。

  他是在逃跑。再清楚不过了——他要逃避一切与母亲重逢的可能。或许比这还要严重,不知不觉中,他也在逃避其他的某些羁绊。

  尽管齐越自己并不愿意承认。

  临近半夜他在西直门附近找到了一家小旅馆暂时住下。沿着消防梯走上二楼,房间在尽头第一间。不大,只有两张单人床和几件简单家具摆设,墙上除去挂衣钩之外就仅剩一面长镜子。窗户外面架设了旁边餐厅的霓虹灯,持续不断地变幻着缤纷色彩。不远处的公路上传来货车奔驰而过的声音,这声音让齐越想起了以前住过的地方。那里到了晚上也经常会有外地进京的货车经过。

  他没有去外面的盥洗室洗漱,就直接合衣躺在-。到如今,齐越才静下心好好琢磨了关于母亲的电话——她是怎么知道自己在那里的?

  是有人特意去告诉她的吗?那么,有谁会这样做?

  陆寻……

  那天因为两张写有地址的纸而引发的争执由于史小威他们的到来而暂时平息,但齐越恍惚记得,陆寻似乎并没有将纸丢掉。

  就是说,他收起来了?然后,是他通知母亲的?

  难道他去找过她了?

  齐越把脸埋进衣服里,闭上眼睛浸入黑暗中。已经离开了,估计只要不去主动找陆寻,再不会有别的人能知道自己的行踪。剩下的,就是在眼睛没瞎之前,挣活命的钱……

  可是他真的能不去找陆寻吗?真的能不去想吗?

  霓虹灯轻微地嗡嗡响起来,几个好像刚从昼夜营业的餐厅里出来的男女站在人行道上说说笑笑,两三分钟后重新回归安静。

  这时齐越已经睡着了。背靠住墙蜷缩身子,-小孩一样有点苦恼的表情。陪伴在旁的,只有他手中那盒十九根半的七星香烟。

  第二天一早齐越就退掉房间直奔劳务市场。天寒地冻的,又已经进入腊月;市场却仍然相当热闹,不少外地或本地的打工者三三两两站在道路两侧,有的拿着牌子标明自己能做的工种,还有的则四下里张望寻找着看似顾主的面孔出现在栅栏的那一端。

  在这里待了不到两个小时,齐越就清楚了解到自己所处的困境。不是不会,而是不能。这样失败的怅然情绪随着时间的一点一点推移越积越多,几乎要将他压得几近窒息。市场关门时,齐越仍旧没能找到一份工作。他只好带着行李到城郊附近找便宜的住宿地方。

  身上的钱并不多,必须仔细点花。可以睡觉就行,一天光吃个馒头就行,到麦当劳之类快餐厅的洗手间里接一瓶自来水喝就行。尽管背包内那张存折上的钱并不是个小数目,但从下决心开始存第一笔款时起他便未动用过一分;即使到在搬家公司打工,生活变得窘迫后,若有可能齐越还会尽量从平日里节省出一点来存进去。

  因为这些钱必须要留下来,为了偿还他心里所欠下的债。

  兜里仅剩十多块钱的时候,齐越还未找到工作。坐在工商银行对面的马路牙子上,他下了几十次决心想拿着那张存折走过去。已经一天多没吃饭了,自己也没别的奢求,吃顿饱饭,再洗个澡,找个地方睡一觉,然后继续找工作。

  可他最终还是没有过去。

  又过了四天,劳务市场里来了个搬家公司的人。谈了不到十来分钟,他就决定雇佣齐越。说好了押金数目,又谈妥工资和具体待遇后,齐越跟随他赶往公司,将行李先寄放在办公室里,接着便马上和其他三个工人一起去跑今天的第一桩活,也算是所谓的试工。

  客户是某所大学的教授。老两口没有多少高档家具,书倒是装了几十个箱子。同来的司机在一旁和这家的男主人聊天,说起搬家公司都不太乐意搬书的事。

  “真是挺憷搬书的……那玩意儿简直不是一般的沉!你看那衣柜书柜什么的我们一个人就能背走,可这些书顶得上背好几个柜子呢!”

  男主人一副有同感的表情,也提到自己先前找的搬家公司一听说搬的净是书就咬死了要增加费用,否则不搬。

  齐越也不想碰那些书箱。他好几天没吃上饭了,仅是扛那些家具就得费上十足力气。从客户口中得知新家住五层还没有电梯,他不禁有些担心。这边是三楼,一个人背着衣柜往下走时已经是累得不行了,待会儿还能不能爬上五楼,他真是连想都不敢想。但因为是新来的,还得硬着头皮上。在楼梯口铺好绳子后,其他工人帮忙摞起书箱,每个都有三十多公斤,一气儿码上四个。齐越将固定用的绳子套上肩,再抓住同伴从后面扔过来的另外两端绳头,挣命般使足力气站起身。

  只要能站起来,就不怕了。

  虽然是严冬时节,他还是背得满头大汗,工作服也几乎湿透了。站在旁边的老两口又是赞叹又是担心,连连说这小伙子可真有劲儿,不过千万别累坏了。齐越感觉自己的耳朵似乎已经不太听使唤了,所有的意识全都跑到两条腿上,挪下台阶,再挪上来。

  搬运的间歇他问老太太自来水龙头在哪里。对方以为他要洗脸洗手就朝里面的卫生间指了指。齐越随便在脸上胡噜-,就埋下头像发了疯似的喝水。实在是太饿了,饿到肠胃被绞肉机绞碎了那么疼。喝到有些喘不上气时他才抬起头,镜子里那个年轻-睁着两只眼睛,茫然又认命的表情。

  或许因为你不笑的时候表情总像个快要饿死的小孩吧。

  二十一岁。在很多人眼里的确仍旧只是个孩子的年纪……

  “齐越!快点过来!”

  同伴在外面喊着。他抹了把脸上的水,一边答应一边走出去。短暂的恍惚稍纵即逝,他必须面对的还是只有这个一丝不苟、严苛的现实。

  后来齐越从同客户闲聊中得知这家人的孩子中有个在律师事务所工作。他心里一动,脸上却仍旧淡淡的。将全部物品都搬上楼后,齐越顾不上休息,赶紧去找到那位老教授,跟他问起关于请辩护律师的费用。

  “你问费用?”老教授想了想,用给学生上课似的口气说,“我记得这里面有个收费标准,视具体情况而定。什么律师费、代理费,如果去外地调查还有差旅费等等;另外民事诉讼和刑事诉讼之间也有差别……不过这些事我也就知道个皮毛,详细的还是该去问我儿子。”

  齐越又问他是否听说过关于陆寻父母的事。老教授皱皱眉表示自己听说过。

  “如此严重的渎职行为和庞大受贿金额几年来都不多见。假使要为他们辩护,想必——嗳?你怎么会问这个?”

  老教授有些奇怪,齐越只好敷衍几句打消继续询问的念头。在他转身准备离开时,忽然听到老教授如同自言自语地说:“像这样的-官员,我认为他们实在是死不足惜……”

  四点左右朝阳附近开始下雪,道路拥堵状况十分严重,结果预计半个多小时的行程足足花了将近两个小时,齐越跟车先回到公司,老板对他挺满意,工作的事也就算是定了下来。这家公司不管伙食,只提供住的地方。其他工人准备出去吃饭时,齐越则在自己的那张-躺下来,一副要睡觉的架势。


作者: luxiaoao    时间: 2011-6-14 22:58
“你不饿啊?”有人问。

  齐越摇摇头。他口袋里已经没有吃饭的钱了。

  那人又热心地说:“要不我帮你带点儿回来?!”

  齐越只好再摇摇头:“谢谢,不用了。”

  听着纷乱的脚步声消失在胡同里,齐越闭上了眼睛。这个地方也属于朝阳区,尽管没有高楼大厦没有繁华街道,却是和母亲所住的地方同属于一个区。春秀路——能想起来的地址只剩这么一点零碎。似乎还该感谢陆寻,如果不是他念出来,自己想必连一个字都看不清。

  发现自己会这样想还是不禁有些诧异。逃跑一样离开原来的搬家公司,在街上像只野狗一样失魂落魄地游荡了这么久,为什么刚刚安定下来还不到一天,他竟然又会怀念起那些本不打算再碰触的人和事?

  几个去胡同口买盒饭的工人回来了,靠在暖气旁一边听收音机一边吃着,不时聊上几句。齐越仍旧躺在-没动,墙皮散发出一股霉气,熏得他有些想吐。但又不敢翻身,否则就会看那些吃饭的人。

  “嗳——新来的,搬一次家就累成这样啦?”离门比较近的一个工人忽然问,“不要紧吧?”

  “没事儿。”齐越回答。

  “听你的口音好像就是北京人嘛!像你这样年纪的本地人会跑到搬家公司干活,我还是头一回遇见!”

  “……”

  “嗳,你是北京人吧?”

  “……是。”

  几句下来,他们觉得齐越是个话很少的人,就不再问什么而是继续吃饭闲聊。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其他工人也陆陆续续返回宿舍。齐越仍旧躺着没动。有人问起来,旁边的人就索性替他解释说肯定是头回干这种活所以累傻了。

  直到屋里的人都睡下的时候,齐越才慢慢坐起来,在-呆坐了一会儿。他还记得那几个在暖气旁吃饭的人里,有一个似乎没有将盒饭全部吃完就扔进了门外窗户下装垃圾的空油漆桶里。当时他们的对话和那一声响动,几乎让齐越的心脏瞬间狂跳成一团。白天进屋前他看到过那只油漆桶,大概位置应该还能判断清楚。于是,齐越光脚悄悄爬下床,连外套也没披就向门边-去。

  他不敢开灯,黑暗中碰到了房间中央的折叠桌。旁边的一个工人还未完全睡着,用混沌的话音问道:“你干嘛?”

  “上厕所。”齐越胡乱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走出屋子关紧门,他俯身去-索油漆桶。幸运的是装饭盒的塑料袋就在最上面,没费多少时间就找到了那只还剩一小半米饭的餐盒。齐越已经顾不得许多,蹲在墙角直接用手抓着狼吞虎咽吃起来。实在是太急了,结果好几次都被噎到差点透不过气,他又不敢咳嗽也不敢吭声,只能咬住嘴唇狠狠捶着自己的胸口。

  将米饭全吃光后,他继续从其他餐盒里寻找残羹剩菜的影子。依然零星散落的雪花轻飘飘地浮在早就冷掉的菜叶上,吃到嘴里竟然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凉意。等到再也找不出什么可吃的东西,齐越这才把装着饭盒的塑料袋放进桶里,重新蹑手蹑脚地走回房间。

  头一个星期干活所挣的钱将全部作为押金。这是老板在劳务市场就和齐越说定的条件。如今,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齐越又想起那张存折。但一丝念头仅仅闪过零星光亮后便立刻烟消云散。他把被子蒙上头,慢慢在记忆中找出尘封许久的一条路。

  第二天一早他向别的工人借了几块钱去打公共电话。最初的几个号码不是作废了就是已经变成陌生人在使用。他停下来想了想,又试着拨了一个手机号。

  一个女人接的,声音很年轻。

  “老吴在吗?”齐越问。对方不耐烦地说打错了,他赶紧又补上一句:“我找刘三儿!”

  那边静了片刻,女人问:“你是谁?”

  齐越心里暗暗松口气,看来那个人还在用这个电话。“我叫齐越,三哥在吗?”

  一阵嘈杂过后,换了个男人接听。齐越只是简单几句,对方立刻痛快答应:“没问题!你的忙我当然会帮!”接着便说了个钱数。

  “三哥,不能再多点儿吗?”齐越苦笑一下,“你可刚说过会帮我忙……”

  “小子,要不是咱们彼此还算熟人,你又急着用钱,我连这个口都不会开!怎么着?你到底行不行?”

  “……行。”

  当天中午收车回到宿舍,打听到目前暂时还没有其他活要派下来,齐越便找了个借口又跑到街上给老吴——也叫刘三的男人打电话。一个多小时后老吴来了,带着齐越钻进路对面停着的一辆面包车。在行驶途中,老吴从后面车座上拿出件比较时髦的外套扔给齐越。

  “赶紧换上!把那头杂毛儿梳一梳!说出去的身份可是进出口公司的职员!就你这副穷民工样儿,呆子才会信!”

  之后他又有点感慨地问了句:“你小子究竟出什么事了?混得比我上次见到你时还惨!”

  “眼睛坏了……”齐越淡淡地回答。

  “操,敢情你也是倒霉到家了!”

  老吴不知怎的想起了许多往事,用被香烟熏黄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车窗。“第一回找我卖血还是你刚上高中时候的事儿,对不?当时我就觉得你这小子尽管看起来蔫蔫的,骨子眼儿里倒是透着倔。想挣学费……是啊,光靠你打工得的那点钱怎么可能够用嘛!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了你也不会想到这个办法吧?后来又找过我七八回,还都是为了学费。前两年我还琢磨着心说你没再联系是不是混出个模样了,现在好么!又转回来了!”

  “不过齐越啊,咱哥俩儿还真他妈算是有缘。所以即便我是干这个的,也得跟你说句凭良心的话。卖血这事儿次数少些还成,但可不能拿它当挣钱吃饭的家伙。”

  “我知道……”

  回到搬家公司所在的街边,老吴交给齐越五百块钱,又指指他身上的那件外套说:“这个就送给你穿吧。”

  宿舍里只有一个工人在睡觉。齐越踩着梯子爬上自己的床,靠墙默默坐着。如此过了十来分钟,他慢慢从床角的背包里掏出那包巧克力。撕开包装才发现,里面早就化成一团,糊在箔纸上。齐越起先去吃那些可以掰下来,勉强成形的部分,最后干脆把能撕下来的纸全撕掉,也不管还有不少已经和巧克力粘在一起的剩余纸片,将它们一古脑塞进嘴里。

  真甜……

  齐越吃着巧克力,这样想着,想着,然后双手抱住头,像个垂死之人般倒了下去。

作者: luxiaoao    时间: 2011-6-14 22:58
 眼睛距离变成摆设的时期似乎越来越近。齐越拼命努力遮掩着,不希望被任何人发现。他宁肯只被老板认定是眼神儿不济,也要保住自己的饭碗。就这般进入三月,天气依旧不见温暖。齐越依旧住在搬家公司充满霉味和汗臭气息的宿舍里,依旧日夜蜷缩于货车内跟随它在北京大大小小的街道上奔驰。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像风滚-一样是个注定要飘荡终生的人。客户无论其搬家的动机是出于自主或是被动,至少他们会有个所谓的新家。齐越认为那将是他永远得不到的东西。即便他曾经为之拼命努力过,争取过,但现在他已经彻底放弃了这个梦想。就像奶奶口中太阳所住的地方。对他来说,只是泡影。

  然而他却越来越频繁地想起陆寻。想起那个穿着棉布衬衣、洗的很旧的牛仔裤,光脚站在洒满阳光的厨房里煮咖啡,眼神安静笑容浅淡的二十四岁男人。

  陆寻是整洁的。干净的发梢和皮肤,温暖的手。齐越是颓败的。落拓的神色里夹杂一些纯真。陆寻这样评论过他,说话的时候带着水一样的表情,但语气里透-很多冬天清晨才有的寂寞气息。

  “为什么用这么夸张的口气?”

  他笑了笑回答说——因为你看不清我啊;可我想让你知道我的样子。

  那一瞬,齐越听到了自己身体内的血液在凝固的声音。

  后来好像就Z爱了。是他们无数所谓水rujiao融中的一次。但齐越却记得分外清楚,而对其他时候的情况则淡忘到统统成为模糊的影子。流离时光中他们从幻觉世界重新返回到清醒而疼痛的空气里,柔软简单的快乐也转变成黯淡暧昧的枯萎叶片,慢慢夹叠进记忆的册子。

  幸福吗?他不太敢判断。

  理智告诉自己你不能去爱别人,你也不应该被别人去爱。

  为什么?他不太愿回答。

  一到夜里齐越就这样回溯起那些日子。陆寻的面孔在每个画面中出现,还有身影,还有气息。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里难免溢出许多惶恐。已经过去不少日子了,在齐越可以了解的范围内,关于陆寻父母的案子似乎完全没有下文。

  当时在客户家看到的报纸剪贴如今仍被他仔细地收藏着。说来好笑,那也是齐越所拥有的唯一一张陆寻的照片。尽管彼此相识时间也算久了,陆寻还是个摄影高手。但奇怪的是,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要为对方留一张自己的影像。像是无心,又像是故意的。

  七星香烟,报纸剪贴。如今成了齐越同去年夏天的微弱牵连。

  陆寻呢?除去甜食,还有那个房间吧……

  之后再次见到加蓝。

  那家公司据说是做网站的,在一栋写字楼的十层。客户的交待是——帮他们将原先在蒋宅口附近分部的家当全部搬过来,安置在相邻新租下来的房间内。分部经理是个嗓音尖利的中年女人,在她忽高忽低的简短命令下,工人们按部就班地将原本空荡荡的房间内堆满了机器和办公家具。职员们有的站在门口闲看,有的则跑到旁边房间里聊天去了。

  齐越一直在楼下为同伴将家具从车厢里挪出来。差不多快搬完了的时候他便跟司机说了一声,自己也扛起一张大台板进到电梯里。进房间的时候稍微耽搁了一会儿,女经理似乎想尽可能地一步到位,先前被拆卸开分头运过来的办公设备如今全都要重新一一组装。齐越将台板靠在墙边,耐心等待里面为他腾出可以放东西的地方。

  就在这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声音很小,但足以在齐越心头响成一串惊雷。

  他几乎不敢回头。于是加蓝走到他面前。

  也许是明白齐越的心思,她并没有说太多的话。仅仅使劲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飞快地指了指走廊尽头。

  如果不按照加蓝的意思去做,齐越猜得出女孩接下来就决不可能这么安静地待着。她会根本不在乎自身处境,当着一大堆人的面抓住他的手哭鼻子,或者像上次一样死搂住自己不放。换做其他什么男人也许还不会造成什么轰动,但他只是一个搬家公司的小工人,头发蓬乱,浑身灰土。

  齐越瞅了个空隙跑到尽头的楼梯间。加蓝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像只小兔子一样红红地眼睛。

  “……原来你也在这儿工作啊……”齐越笑笑说。

  女孩一反常态地沉默着,齐越心里倒有点发毛了。他伸手想碰加蓝的肩,半途又缩回去,局促地在身上蹭了蹭。

  “全都是胆小鬼……”加蓝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透明又单薄的锐利划痕。“你和陆寻!还有史小威!加上我!都是胆小鬼!”

  齐越不明白,无措地站在原地。

  “不然就是老天故意要惩罚我们的吧?!大家都是罪犯!”她几乎要哭出来了,可又马上咬住嘴唇忍着,狠狠跺了跺脚。

  光是听到加蓝这样说齐越就已经感觉到事态不妙。外面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工人们似乎开始准备离开了。齐越没办法再耽搁,只好又着急又生气地死抓着加蓝的胳膊说:“晚上我来找你!下班后哪儿也别去,就在大楼门口等我!记住了?哪儿也别去!”

  “可是齐越——可是晚上——天太黑了啊……”女孩一边点头一边红着眼睛说。

  他顾不得那么多了,摆摆手,跑出楼梯间。

  回公司跟老板请假时费了些工夫。齐越得到了从当天下午到明晚的假期,老板则是以扣钱做结论。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打着哆嗦用冷水擦身子、洗头,换上还没有被熏进墙壁霉味的衣服,最后把所有现钱都揣进兜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跑出胡同。

  打车到写字楼时下班时间早就过了。空荡荡的大厅里只剩乖乖坐在假山景前的加蓝,倾斜孤单的身姿,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她看到齐越出现在外面时立刻直跳起来,根本不去理会原先放在膝头的东西,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声音过后,女孩紧紧抱住齐越。

  齐越等了一会才拉开她的手,让加蓝弯腰去拣钥匙、皮包、外套、还有手机。

  “大妖怪,有件事要告诉你……我现在,和陆寻住在一起。”

  加蓝慢慢地说。

  胸口似乎被什么东西撞碎了一样,齐越满耳朵听到的都是哗啦哗啦的声音。

  “原来你爱上的人就是他啊……”他说,-无限疼痛的笑容。

  “不是!我一点儿也不·爱·他。”加蓝立刻坚决地否认掉,“我喜欢他,就像喜欢你一样。可是我一点儿也不·爱·你们!”

  “为什么?”

  “你还用问我原因吗?我有问过你为什么会那么爱陆寻吗?”

  “我爱他?是你一厢情愿这样认为吧?”

  “我又不是傻瓜!想想以前你跟他那么的……”


作者: luxiaoao    时间: 2011-6-14 22:58
“如果不告诉你我们交往过,你何曾这样想过?还是只把我们当做一般关系不是么?”

  “可你们干吗不敢承认?说爱就那么难吗?证明自己可以去爱人然后被别人爱就那么难吗?”

  “加蓝。”

  “明知道的结果谁都不敢去看,只是骗自己、互相骗!明明该做的事不去做,一个比一个逃得远!不就是想爱吗?不就是想好好爱上一次吗?!要生活在一起!要有人亲吻和抚-!有那么难吗?难道天就会塌下来吗?”

  “加蓝……”

  “一群混蛋!王八蛋!”

  她用皮包狠狠打在他身上,用像是被划得鲜血淋漓的嗓音哭泣着。齐越默默站着,听着加蓝反复说大家全是胆小鬼,全是骗子。直到他感觉女孩那濒临崩溃的态度十分古怪,便赶紧架着她走出大楼。

  刚到门口他就不得不停下来。天已经彻底黑了,路灯发出橙黄的光芒。齐越窒息般僵立了半天,最后叹口气找到还在抽噎的加蓝的脸捧着,以少有的严厉口吻对她说:“听着加蓝!听着!别再哭了!我们现在打车回家!你听懂了吗?你得带着我走!没灯的地方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你听懂没有?!”

  女孩一下子安静了。半晌,她吸吸鼻子,攥住齐越的手。

  那是一栋破旧的四层砖楼,估计是解放前盖的,之后又翻修过几次,已经看不出什么建筑风格,爬山虎的残枝绵延在墙壁上,处处透着寥落的气味。

  楼道里没有灯,很黑,加蓝拉着齐越慢慢爬上一级级台阶。她说他们刚搬来时就是这个样,因为是各色人等杂住的老房子,也没有什么专门负责的物业单位肯负责维修。陆寻曾经当过雷锋安上了所有灯泡,但没过一星期那些灯泡不是没了就是被砸得粉碎。她又说这里虽然比较旧,可设施还算齐全,周围环境也不错。

  “他上班了?”

  “春节后刚找到的,在新世界附近的一个影视广告公司。陆寻特别讨厌那份工作,总说是在谋杀自己。不过要挣钱啊,要活着啊……”

  拐过一个弯,他们在长长的公用露台上走到尽头,加蓝掏出钥匙打开那两扇镶嵌玻璃的金属栅栏门。一进去竟然就是厨房,加蓝又用另外一把钥匙去开另一扇门。边拧边解释说:“原来这里也是露台的一部分,听说还是变成筒子楼后人太多改造成厨房的。跟同一层其他几家比起来大了不少呢。”

  屋子里虽然亮着灯,却静悄悄的。加蓝奇怪地放下包朝客厅里走,齐越茫然地站在厨房门口,等着眼睛开恩让他尽量看清前面的路。

  女孩从墙后探出头,小声招呼道:“大妖怪!”

  寻声走到她身边,立刻看到沙发上睡着的模糊人影。

  “可能是工作太累了吧。”加蓝回身去摘挂在门后的围裙,“这星期他一直在熬夜,昨天更是一点没睡。”

  她未再多说什么就去了厨房。齐越坐在沙发旁的地板上,凝视面前那个人。一团灰白的影子,却好像又明明白白。这一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被编丝成茧,逃无可逃。

  很想--他。很想亲吻。可是没有。

  “饭做好了。”不知过了多久,加蓝带着一身的饭菜香跑回来,在齐越身边小声说,顺手把滑落一半的毯子朝陆寻肩膀上拽了拽。“让他睡吧,咱们先吃饭。”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餐桌前默默吃着。加蓝一直张罗着给齐越夹这夹那,又时刻留意着还在厨房里炖的汤。灯光柔黄,照在女孩身上显得异样温暖。齐越模糊感觉在她身上似乎慢慢显-一种自己熟悉而渴望过的气息,又过了一阵他才搞清楚,那是母亲的气息。他有些惶惑,想着女人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动物,却没注意身边多了一个人。

  “不再睡会儿了?要吃饭吗?”加蓝仰起脸问。

  蓦地升腾起一股晕眩感,天旋地转。

  “等一下再说。”陆寻淡淡回答,“你今天是不是还要上课?”

  “对呀!我这就得走了!”加蓝三两下扒拉干净饭碗,像个小孩子一样蹦跳着跑进厨房。

  见齐越不是太明白,陆寻解释性地说:“她在学法语,一个礼拜有两次课。”

  “现在去上课回来时就会很晚吧?路上安全吗?”

  “她会回父母家住,那边离学校近。你慢慢吃……”陆寻起身去厨房和加蓝说话。他们的交谈丝丝缕缕飘进客厅,齐越继续吃着饭,心里却天翻地覆。变了吗?似乎变了。换做从前,不会这样安静淡然,淡然到没有温度。尽管他们都不是什么热情开朗的人,可也未曾如此陌生过……

  加蓝跑回客厅又劲头足足地抱一下齐越,开机关枪一样说着我去上课啦,你今天就留在这里吧!记得要喝汤哦!不喝光我饶不了你们!

  她飞扬的发丝掠出玻璃门外。结果整个世界又变回两个人,尴尬而沉默。

  碗里加蓝夹过来的那些菜早就吃得jing光。齐越试探地去找盛菜的盘子,一双筷子东戳西探,勉强弄到些应该是菜的东西,然而却又在半路上掉了不少。陆寻可能是看不下去了,索性抓起一只空碟放到齐越面前,将每盘菜都朝里面拨一些。齐越听着那些声音脸立刻变了色,把碟子狠狠推出老远,稀哩哗啦响成一片。

  “你逞什么能?”陆寻冷着嗓子追问,“让别人帮一下你会死啊?”

  “用不着。”

  陆寻根本没打算听他的,又把碟子拿回来,盛好菜放到饭碗旁边。总算有力气去看他了,齐越略微恼怒地抬起头,迎接到的却是对方的手心。

  被轻轻蒙住了双眼,如同要掩藏某种命运。

  “我宁可你是这个样子……也许你就能坦率点儿了。”陆寻忍耐地小声说,感觉着手心皮肤紧贴的单薄微凉的眼皮,和那个人短促而激烈地呼吸。

  没有回答。一点点又湿又热的东西似乎马上便会淌到手心上,睫毛却飞快地将其统统收回,顽固抵抗了许久。

  “早晚会有这一天的。”

  最后,齐越终于黯淡地笑出来。


作者: luxiaoao    时间: 2011-6-14 22:58
 第六章 尘埃弥散的路

  那只手从眼睛上滑开,沿着脸的轮廓慢慢抚-下去,手指一根根地停到嘴唇上。只不过是刹那间的事,齐越闪过身子,躲开那些手指。

  饭菜已经冷了,他们还是坐着没动。距离不算遥远,如安放在阳台上的两盆植物;风吹过其间,彼此的叶片就会重叠碰撞,之后便再度分离,又是-的个体。或许是需要一点声响,陆寻打开了电视。中央台的戏曲频道,一个脸颊揉满胭脂托着琼白鼻子和桃叶双眼的青衣,舞着洒金折扇在淡蓝背景下咿咿呀呀唱着。粉衫的花旦跟随在旁,做尽各种顾盼的姿势。

  “下午加蓝给我打过电话。”陆寻没看他,“我想你也许会过来……”

  “……”

  “放下电话我就慌了。就好像做错事被大人发现的孩子,根本看不到该选择的方向。后来我想,还是睡觉吧——原先在等你的时候经常都是睡觉,这样心里就什么也不会考虑,时间过得也能快一点。”

  “……”

  “可是很多次睡醒了,你还是不在。我就觉得,这次是不是也和从前一样——我只能等在门口,但根本进不去。”

  “我给过你钥匙。”齐越小声说。

  “不是那一把。”陆寻用平静疲倦的声音反驳,“你从来不会给别人的,因为你害怕连自己也丢了。”

  原来他根本没变,还是如此坚持,充满敏感又柔韧的执拗。

  心被淋满热水,完全化开了。齐越想着想着竟然微笑起来,像是庆幸自己并未错过什么一般。

  “今天加蓝告诉我你们住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慌了……”他缓缓说道,“现在想想,也许我已经把自己丢了……太晚了吧?其实你也明白的,我们总是无法在一起。就跟世界上的另外一些人一样,永远只能生活在南北两极——一个若身处在白昼里,另一个就会置身黑暗。”

  陆寻的眼睛里燃烧出零星的火花,转瞬破碎在睫毛间。齐越抬头继续笑着,嘴角脆弱而灾难性地向上挑起。

  “虽然有时候我会想啊——假如不停地走下去,是不是终有一天也会看到白昼呢?可是每次旅途走到一半,我就担心即便到达目的地也难以如愿,还不如干脆回头安心待在黑暗里,什么都不想,也许更快乐。然而回去后我又特别不甘心,积攒勇气重新跑出去。来来回回,越如此便越绝望,结果,我就这样跑来跑去,跑来跑去,跑来跑去……”

  电视里换了一班武生,鼓点敲得又急又脆,灌进耳朵里麻麻的疼。

  “换我跑过去呢?”陆寻轻轻地问。

  齐越没有回答。

  “还记得以前我们做过的约定吧?你的生命只能由我来做结束,所以你不可以绝望,你没有这个权力。齐越,真到要死的那一天,我就会带你去死。现在,我要带你活着。”

  还是那么斩钉截铁地话。

  齐越又笑了,还是那么落拓忧伤的眼神。

  他想起某天夜里,陆寻曾经给他念过的书上的一段话:——你在我的手心里又会看到那些斑斑奇迹。那时慌恐便成了你的命运,把你带走,跨出我的门槛将你引向冰天雪地——即便如此,也不后悔吧?

  陆寻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只剩自己一个人,他抓了件T恤套在身上,光着脚走出去。客厅里没有点灯,但可以看见齐越坐在面向落地窗的沙发上,一动不动。陆寻俯身按住他的肩膀,对方宛如忽然惊醒似地哆嗦了一下。

  “怎么待在这里?做噩梦了吗?”

  “没有。”齐越小声说,“陪我坐会儿吧。”

  陆寻依言坐到他身边,齐越便将毯子披到两个人的身上。彼此靠在一起安静地待了几分钟。

  “我想知道外面的样子,看了半天,漆黑一片。”齐越说。

  “没月亮的晚上能看见什么?”

  陆寻回答,听着心迅速沉落的声音。这个房间朝东,尽管前方有零星几棵树,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到不远处那整整一溜儿巨幅广告牌。几十盏灯白得雪亮,映照着某个在CBD兴建的高级商住公寓广告。也正因为如此,客厅里的家具摆设能看得一清二楚。虽然房间不至于像点灯后那般明亮——但一清二楚。

  身边的人笑了一下,异常憔悴的声音。

  “想骗我也得巧妙点啊——来的时候加蓝跟我说了,就是因为晚上对面的广告牌太亮,客厅里基本上可以不用点灯。所以原来的房主才会搬出去,租金才会这么便宜。真是的——吃饭时她还特意在窗前指给我看过呢。结果还是乌漆麻黑。想不到这眼睛坏起来还够一日千里的……”

  陆寻亲亲他的耳垂,仍旧处变不惊地说:“我不骗你,那广告牌确实没亮。可能是出毛病了吧。”

  对方转过脸沉默地望着他。即便明知道在这样的光线里齐越根本什么也看不见,被他如此盯住的陆寻还是感到后背阵阵发冷,生怕-端倪被一下识破。暖气不是太热,他们各自放在地板上的脚都有些凉。齐越勾住陆寻的脚,彼此叠错着取暖。其实热度似乎并未上升多少,但谁也舍不得分开。陆寻在茶几上找香烟,没过一会儿齐越便听到打火机清脆的“叮”声,可他未找到以往熟悉的那簇火苗。

  “你父母的事怎样了?”

  “一个死缓,一个二十年。他们决定上诉,不过律师跟我说估计希望不大,人能活着就该知足。”

  稍微停了一两秒,陆寻黯淡地哑声又说:“奇怪……听到判决时我好像一点儿都不难过。不应该啊,就算流不出眼泪,也得-伤心的表情吧?结果记者采访我的时候,我居然对他们笑呢……”

  万宝路青白的烟雾袅袅散绕着,齐越-到陆寻的手,不太用力地握了一下。

  “你还可以做什么?”

  “没什么可做的了。前些天刚把外婆送到西山那边的敬老院,说是敬老院,其实也算是临终关怀医院。她的老年痴呆已经很严重了,不知道还能够活多久。”

  “全是你一个人办的?家里其他人呢?”

  陆寻点头,倾斜手指看着慢慢变长的烟灰。“借口还不好找么?我懒得再跟他们吵,早没那个力气了。反正现在的薪水还负担得起住院费,我也希望外婆可以安安稳稳地走……”

  他轻轻一吹,那些白色灰屑纷纷扬扬扑出去,毫无牵挂地模样。

  “是你通知我妈的?”齐越把头仰起来靠在沙发背上,闭着眼睛问,“你去找她了?”

  “没有。我只是把写有地址的信塞到她家的信箱里——你们见面了?”

  “她没能等到我便留下了电话,听到声音后我就挂了。我没想到会是她。”

  “齐越,你就那么不愿见她吗?你恨她?”

  “小时侯恨过。我还拿刀追着要砍她呢,就在我们家住的那条街上,追得她又是尖叫又是哭地拼命逃。简直是爆炸新闻,当时看到的人都以为我是个疯孩子,居然还打电话报警……现在……”齐越笑了笑,“什么都没有了……”

  “你们——”

  “她有新家庭了。陆寻。我听到有个小女孩叫她妈妈。我呢,什么都没有了……”他喃喃地解释,笑容变得越来越僵硬。

  陆寻一声不吭地搂住他的肩膀。几乎是在瞬息之间,齐越低声说了句“想要了”,紧接着就把T恤掀起来钻到对方怀里。陆寻被他忽然的动作搞得身子一歪,结果两个人全都滚到了地板上。

  “喂!回-去做。”陆寻阻挡着他冰凉的双手,“这儿可没拉窗帘。”

  “又没人看得见!”

  “怎么看不见?全是落地窗外面又那么亮!”


作者: luxiaoao    时间: 2011-6-14 22:59
 齐越蓦地坐起身,只剩受伤困兽的呼吸声。陆寻回到沙发上默默点燃又一根烟,抽到半途才轻轻说:“对不起。”

  “没关系。”齐越从地板上站起来,-到光溜溜的玻璃窗,向外望了望。“麻烦你开灯。”

  所有的日光灯、台灯、落地灯全都被点亮,连带荧光的音响也已打开,闪烁幽幽蓝光播放着电台音乐节目。整个房间充满展览厅的味道,各种摆设转瞬成了透明心肝。

  齐越抬头看着白色灯管微微一笑,觉得直到现在自己才彻底回到现实之中,尽管不无辛酸,但还是安全的。至少,并不是完全置身黑暗。他俯身拣起落在脚边的毛毯,却猝不及防从身后一下子抱住自己的陆寻。

  两个人无言地僵持片刻,齐越觉得被陆寻用那么大力气抱着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外面会看见的。”他说。

  “可我更不想让你回壳里去。”

  陆寻飞快回答。抢夺一般的吻,在身体上游荡不休。

  就这样成为风里的两片叶子,互相撕扯到粉碎的程度。血液在广播中一个男人时而沉郁时而狂放的嘶吼歌声陪伴下荡涤不息,直到彻底燃烧起来,散落的灰烬又化成水,将彼此都淹没。他们是这般湿淋淋地出生到世上,又要如此湿淋淋地渴求重生。

  男人的歌唱即将到达尾声,两个人的旅程才刚刚开始。行李不多,仅仅是疯狂到极致的晕眩和-。没有风景,他们在长长的路上缓慢又艰难地行进,听着各自不堪重负的呼吸。玻璃窗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湿热的手印,但融化的似乎不是玻璃而是这个身体。那种冰山崩塌般的力量,已经把自己抛进大海里,再也浮不出水面。

  窗外的街道上零星飞驰过夜行的车辆,一点点喧嚣后又是无止尽的沉寂。仿佛没有人注意到那个明亮房间里的沙砾天堂,注意到那两个紧紧拥叠在一起,婴儿般惶恐颤抖的年轻男人。

  更大更强烈的节奏伴随着电台DJ略带感叹的口气:“现在是三月十一日的第一个小时,不知道有多少新生命诞生,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离开世界。在新一天的开始里我们不谈相逢,而要为那些即将面临分离的人们,送上信乐团的——《死了都要爱》……”

  他们如同回应般低低地却是激烈地喊了几声,然后,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毁坏掉了,在纷飞的雨丝中消失无踪。

  早晨的时光让人恍惚。陆寻在厨房里做早饭,齐越在卫生间里洗澡。彼此偶尔隔着几道门扯着嗓子对话,伴随着水声和锅盖的扑扑声。

  “今天能请个假吗?”齐越抹掉脸上的水大声问。

  陆寻咬着片面包走过来,“干啥?”

  “陪我一天。”

  这种任性的话实在太少有了。陆寻楞怔在门口好半天才回过味,试探地重复:“陪你?”

  “对。”齐越侧过脸,“怎么?不行吗?”

  后者摇头,促狭地扬起嘴角:“只是觉得惊讶,上天下地唯我独尊的齐越竟然会说——”

  “你贫不贫啊?”

  陆寻把面包送到齐越嘴边,他咬了一口后摇摇脑袋。

  “没馒头好吃。”

  “我操!穷命!”

  “谁像你那么崇洋媚外?又是咖啡又是面包的……说不定哪天连外国人都是好的了!”

  “你该不会是想让我说你比较好吃吧?”

  “起码比你强多了!”

  “真的?我瞧瞧!”

  “喂喂——你丫不会吧?!别让我洗二回了!喂——!”

  话未说完两个人已经在哗哗作响的-头下笑着扭成一团,宛若森林中厮打作乐的幼兽。很多事都可以不在乎,时间也被舍弃到世界的那一边,只是不断纠缠,在柔软敏锐的天地间穿行。

  “你说我们是不是哪里都可以去了?”陆寻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齐越垂下眼睛笑了笑,“你可以的,我或许不行。”

  “那我带你去。”

  陆寻安然回答。

  这条街上有不少店铺。各式各样的橱窗里展示着店主竭尽所能的构想和心思,绉纱和蕾丝的衣服,充满异域风情的皮制品,色泽诱人香气四溢的蛋糕西点,苍黄古旧的书籍以及装祯jing致的外文杂志。许许多多的人就被这些无所不在、无孔不入的气息包围着,面色略微冷漠,眼神不时游离地走走停停。

  齐越花了很长时间也没看清自己面前橱窗里到底摆了些什么东西。去买饮料的陆寻这时捧着两罐热咖啡跑回来,很快地拽开拉环交到他手里。

  “又是咖啡啊?!”光是闻见味儿就已经能让人拧起眉毛。

  “放心,这种罐装的都加糖了。”他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几包巧克力,“拿着吧,小朋友。今天包准把你搞出糖-病来……”

  他们喝着咖啡沿街随意地走,在车站商量下一个目的地。陆寻把站牌念了个遍,最后建议去西单。齐越无所谓,立刻答应了。尽管不是假期西单也还是一副熙熙攘攘的景象。两个人四处闲逛一阵,在文化广场里找个地方坐着休息聊天。陆寻抽着烟,齐越在旁边啃巧克力。

  就这样聊着聊着,不经意地谈到了彼此以后的生活打算。

  “过来一起住吧。”陆寻小心地建议,“两个会做饭的人伺候你,天堂一样的日子。”

  “我说你爱心大爆发啦?”

  “在搬家公司做力工长久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也许以后可以去福利厂找点工作吧……”齐越笑笑说,“至于住的地方,你更用不着担心。”

  陆寻显然并不相信。“趁早搬过来吧。”

  “不信我啊?”

  “是你太多想了。”陆寻站起身,拍掉灰尘,“同居的人并不一定非要相爱,比方说我和加蓝——所以你完全不必-个心,踏踏实实跟我们一起住。”

  陆寻说着-了一下齐越的脸,发现他的皮肤和自己的手指一样,散发出冻结一切的温度。

  齐越皱皱眉,好歹硬是笑出来。“真够热心的。”

  “要证明吗?”陆寻淡淡问。

  证明?一时间还未完全明白话里的意思,齐越不太了然地侧起脸,结果对方的嘴唇端端正正地落到他的嘴唇上。一刹那齐越浑身僵硬,每一丝意识似乎都被那张嘴牵住,揪扯到无力找回的陌生境地。

  而四周的路人,照旧按自己的速度、方向往来其间。没有人向这边侧目,没有人面露惊诧。

  齐越的脸有些发白,但还是一句话未说地飞快-笑容,散淡的眼神。

  “你跟加蓝倒是越来越像了……”他慢慢地说。

  另一个人面色不动,“为什么这样讲?”


作者: luxiaoao    时间: 2011-6-14 22:59
“感觉。你以前——多少还会在意周围的动静或眼光,就跟保护自己领土的狼一样;现在,似乎变多了,开始不太在乎了……”

  “仅仅是对你而言吧。”陆寻站在有点刺眼的阳光下,模糊的表情和声音。“要说改变,其实加蓝改变的才更厉害。”

  齐越询问似地抬着头,听陆寻说出后面的话。

  “你觉得她哪里变了?”

  “不是……太清楚。昨天见面时就有种怪怪的感觉……但又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好像在谈恋爱,因为对方是个教法文的,所以,她就去学法文。纯粹只为看那个人上课,现在你如果问她是否能说几句法文,估计那丫头连字母都背不全。每次上课前后人就会变得兴高采烈,然而在两次课间隔的那几天又会整天耷拉着脑袋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尽管我没有问过加蓝具体详情,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假如单单发生过这一件事,我并不会在意的。女孩子遇到喜欢的人,大概多多少少都有可能像她那样;但仔细想想,似乎真实情况要比我所预料的复杂许多……”

  陆寻找到香烟,摩挲一阵才拿出一根放到嘴里。

  “我还住在你以前的房子里时,加蓝和史小威有事没事常会过去住上一两晚。一审判决下来之后,我就送外婆去了养老院——那天他们也在场。当时史小威曾悄悄问我愿不愿意搬去和加蓝一起住,理由是女孩一个人在外面租房子太不安全。那座楼里住的人家很少,到了晚上就空荡荡地像-片里的布景。我想加蓝个性再大大咧咧在这里多少也会有点害怕;再说自己又打算重新找工作,就答应了。

  “最初的几个星期里史小威还经常上门做客,渐渐地我总觉得即使三个人凑到一块儿,我还是特别像个碍事的电灯泡,他俩不知从何时起似乎走得相当近了。自从加蓝开始学法文后他便再也没来过。我原以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打电话去问史小威,他只说自己工作忙;问加蓝呢,要么一声不吭要么打岔,顶多说句:”我喜欢的人不是他,你别瞎操心。‘至于别的情况,她压根不想讲。

  “有天晚上我在沙发上睡着了,半夜醒来发现加蓝不知从何时起蹲在旁边端详我的脸。那种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简直可以直瞪瞪地刺穿身体。接着她笑嘻嘻地问我是不是男人睡觉时都会像小孩子一样?我回答也许只有在看自己喜欢的人时才会有这种感觉。加蓝便继续笑嘻嘻地说:”那史小威就是乖孩子,你和齐越就是傻孩子!‘我想知道她的真心话,就追问教法文的男人呢?她摇摇头,笑着对我说:“我不知道啊……’说完竟然就开始落泪了,可她似乎根本没察觉,还是使劲地笑啊笑啊。明知道她在骗我,但那个时候,我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掐灭香烟,陆寻直一直腰站起来。阳光被身体遮挡住了部分,在齐越的双手间洒下一片阴影。这番话突然让两个人的心情都郁闷起来,几乎令齐越无法忍受。尽管说的是加蓝,他却毫无理由地如芒在背。直觉告诉自己,加蓝肯定是在很辛苦地爱着某个人,即便是找不到开始和结局的爱情,但至少她还有希望。

  对我而言,希望已经化成灰了吧?

  他如此想着,却忍不住紧紧抓住陆寻的手。

  “……好不好?”

  话的前半段齐越没有听清,他扭头询问地望着陆寻。对方好像飞快地吸了口气,缓缓地重复道:“一起住吧,好不好?”

  “加蓝呢?加蓝怎么办?”

  “她完全同意。”

  一丝微笑爬上嘴角,像个诡异的记号。“就是说,你们俩商量好了?就是说——你们买东西的意见达成一致,准备掏钱了?”

  “什么买东西?什么掏钱?你在想什么呐?!”

  “陆寻,我值多少钱呢?”

  那只被齐越牢牢握住的手开始僵硬。陆寻有点混乱地呼吸了一会儿,才说:“又准备跑了?”

  摇摇头。能做的好像只有这个。光线几乎让齐越睁不开眼睛,晃得到处都是一片白茫茫。虽然还可以找到陆寻的脸,然而在他看来,竟也是那么不真实;如同自己日渐枯萎的心绪,颓败中透着辛辣。

  “你觉得我该住多久?到彻底瞎掉的时候?被你像收留流-猫流-狗一样待到那时候?”

  齐越安静地说,安静到不胜疼痛。

  “你一个月的薪水,我半年才能挣得到……可你活得并不比我轻松多少。要赡养外婆,要考虑父母将来的生活,而且所做的工作又像慢性自杀,是么?那就不要这样啊……你这样做是-费钱啊……”

  陆寻默默而立,焰火般寥落破碎的表情。

  周围的人多多少少开始注意他们了,两手相握许久未曾放开的年轻男子。车辆来来往往,喧闹声嘈杂得简直能把鼓膜震破。陆寻终于抽出手,不知在做什么半天没说话。齐越起先还呆坐着,最后有点沉不住气了,眯着眼睛在白花花的视野里寻找,小心地叫一声:“陆寻?”

  天突然黑下来了。

  长长得看不见的东西在-他的眼睛,一匝一匝似乎没有尽头。阴暗的潮水涌到面前,越来越高,淹没一切,淹没气息。

  “干、干什么?”

  他慌了,去-自己的脸。满手柔软,像是陆寻的围巾。对方不答话,把那枷锁般的东西系成死结,随后抓起齐越的手就向前走。显然是根本不能适应,齐越脚步踉跄地跟随着,留下两行扭曲疼痛的线痕。

  “陆寻——陆寻!”

  他喊着他,用另一只手去扯脸上的围巾。

  “别扯下来!我要让你知道知道瞎掉是什么样的!”

  一阵窒息。

  “陆寻……”

  “感觉到了吗?感觉到了没有!?在最重要的事上没有不同!”

  那个人似乎在咬紧牙关地说着话,可是声音却在发抖,“你和我。还是你和我!”

  他们要走向哪里?齐越不知道。他跟随着陆寻的脚步,悲伤、愤怒、还有铺天盖地的慌乱,朝着黑暗的目的地前行。

  “就算这样,你能带我走多久?”

  齐越忍耐地问。

  没人回答,牵着自己的手一片冰凉。

  “你能带我走上一辈子么?”

  [爱曾青春,我们眺望无垠天际,比最高的星星更高,比最远的星球还远。

  我们曾以为自己能改变世界,改变世上的一切,但时间流逝无尽,我们亦开始怀疑。

  也许我们只是在玩一场无尽的游戏,永无人获胜。

  但愿我能逃走,但愿我能躲避,忘记曾经的感受。可关于你的记忆总无法挥去,告诉我一切都是真的。

  你已不在我身边,你已不在我身边。


作者: luxiaoao    时间: 2011-6-14 22:59
爱与仇恨,将我们视为寻常的人生,交付于命运。

  我们身不由己,与自己所爱的分离,无处告别,无泪可流。什么也无法相信。

  但你已远去,我们再也无法了解成长的爱。

  时间,将它给予我俩的一切,全部收回。

  但愿我能逃走,但愿我能躲避。忘记曾经的感受。可关于你的记忆总无法挥去。告诉我一切都是真的。

  你已不在我身边那时我们的心还年轻,那时夜晚还很长,那时我们让清晨的朝阳吻开我们的双眼。

  那时我们拥有珍贵的梦想啊,现在已死、已逝那时我们许下的诺言啊,皆已成灰。

  但愿我能逃走,但愿我能躲避,忘记曾经的感受,可关于你的记忆总无法挥去。告诉我一切都是真的。

  你已不在我身边,你已不在我身边。]他终于挣开了。扯掉围巾,狠狠甩在地上,像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自己脱离出巨石压顶险境般拼命喘着气。

  而他,脸都白了。

  “饶了我好不好?陆寻,你饶了我吧。”

  眼睛-辣地疼起来;齐越不得不眯缝眼睛梗着脖子硬生生地往外挤出字。

  “我算什么呢?你又能做什么呢?就比方两个人做伴,早晚也有散的一天。何苦老这么缠着耗下去,大家都难受。我是忘不了你,没错——不然知道你住在那里的时候我就该立码掉头走人的。可即便如此——该了结的时候还是得痛快点儿——”

  “你到底想说什么?”陆寻打断他。

  齐越沉默片刻,忽然笑着飞快地说:“我们还要活啊……”

  “陆寻……我想让你活得好好的……你也得让我活啊……”

  对方似乎找不出可反驳的话,怔怔地注视他,表情模糊。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彻底瞎掉时的那一天。唯一清楚的就是——我,不希望,最后慢慢看不见的,是你的脸……尽管我对它从来就没有过多么清晰的概念……”

  我这是怎么了?竟会突然对他说这样的话?

  难道我真的在害怕什么吗?

  齐越又辛酸又诧异地想,口中的话却仍旧未见丝毫中断地继续。

  “其他都无所谓;我本来便是一个人,所以没关系。”

  “我的愿望就是——让你剩下的日子里,全是我的影子……”陆寻说。

  齐越僵硬地笑了下,“然后呢?”

  “在一起就可以了。你不用想那么多然后。即便天塌下来,我希望被砸死的时候也是跟你在一起的。”

  “……”

  “你明不明白?”

  “通常人都会讲‘天塌下来由我替你顶着’之类的话吧?”齐越慢慢地说。

  “如果我那么说——”陆寻一字一顿地反驳,“你会逃得更快更远。你要逃避的东西太多了,像山一样。起先我以为可以根本不在乎的,结果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他似乎笑了笑。

  “要对付你这种人——我只能把自己先毁了再说……所以,即便说到一辈子也不是我的,是你的。”

  已经彻底被那句话-了,绝望的喜悦在血管里噼噼啪啪燃烧起来,齐越在模糊刺眼的光线里找到他微微晃动的面孔。那面孔在笑,满怀认真的无奈。

  “其实现在啊,我会真的很想让你死在我前面。”他望过来,“哪怕仅仅早一秒钟。我要看着你断气。如果自然规律实现不了,就由我亲自动手好了。”

  毫无意义地咧开嘴,眼睛酸得要命:“真的这么想当杀人犯啊?”

  “留你一个人的话,你会害怕。”

  陆寻淡淡回答。红绿灯亮了起来,下班的人潮夹杂着喧闹的热流包围了他们,转瞬又蓦地离去继续向前。

  伸出手去看起来并不是那么费力,手指边缘在夕阳余晖里发散着柔和的光泽。也并未等待多久,陆寻再次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很爱我吗?”

  “嗯。”

  齐越-笑容,“那就保证让我死在你前面。”

作者: luxiaoao    时间: 2011-6-14 22:59
陆寻“啧”了一声,“自私的家伙!”

  “好吧。我保证。”他又用少有的低沉声音说道,“让你死在我前面。”

  拉开窗帘时看到的只有一片朦胧,连辨认的轮廓连影子都找不见。齐越闭上眼睛耐心地等待了半晌,睁开后情况未见半分改变。他僵直地站在窗前,吃力地呼吸着。

  “大妖怪!准备吃饭喽!”

  加蓝在外面的过道里啪嗒啪嗒地跑来跑去,碗筷叮当作响。

  “这是跟着电视学做的南瓜饼。尝尝。”她拦住刚走出来的齐越将一块南瓜饼塞进他嘴里。

  “加蓝你是最棒的。你真伟大——”齐越吃着饼挑起两个大拇指含糊不清地说。

  “真的?真的?”

  “中国第一!世界制霸!”

  “什么嘛……夸人也要有限度哦。在这个家里做饭可是陆寻制霸呢!”

  走到厨房里,或许是因为灯光的明亮,齐越可以找到陆寻的身影。他靠在门边静静看着,直到对方发现。陆寻走过去亲亲他的嘴唇,笑笑说:“南瓜味道。”

  “我能做什么?”齐越边挽袖子边问。

  “啊,帮我拿个碟子,大点儿的。”

  大概记得摆放餐具的柜子。齐越在那些搁板间-来-去,感觉碰触到的全是碗和大盘子。他努力向另外一层的深处寻找,手刚伸出去却立刻撞上了另外一只手。

  “对,这么大的碟子就行。谢喽。”那个声音淡淡地在耳边说。

  没有反应的时间,加蓝已经冲到身边:“你俩做什么呐!吃饭啦吃饭啦!”

  也许是很久没有如此热热闹闹地吃过饭了,整个房间被三个吵吵嚷嚷的人搞得几乎翻了天。齐越的饭碗总是被加蓝的筷子频繁攻击着,冒了尖的菜眼瞅就快要洒下来。他只好端起饭碗逃到沙发上,抬起一条腿用脚挡住还要追过来的女孩。

  “姐姐你饶了我行不?把当我猪啊拼命地喂……”

  “闭嘴!年纪比我小的毛头没资格提意见!”加蓝凶巴巴的,“无论如何要把你变成最初见到你时的样子!这么瘦,走在路上别人都会以为是活鬼出山呐!”

  “一会儿妖怪一会儿活鬼,你就是不把我当人是吧?!”

  “那边那个!瞧见没有?”加蓝用筷子一指还坐在桌前悠哉游哉啃鸡翅膀的陆寻,“他把你当人,找他去!”

  全部的行李其实仅有两个不太大的旅行包。齐越只将换洗衣服拿出来让陆寻放到衣柜里,剩下的就一直放在柜子旁,好像完全将其忘记了。但今晚当陆寻下班回到家时,却发现齐越正盘腿坐在门边翻检着旅行包。他像是刚刚洗完澡的模样,脖子上还挂着毛巾,头顶横着加蓝的大发卡,有些滑稽。

  “干吗别这个?小丫头似的……”陆寻笑着用手点一下他的头。

  “刘海长了,干活的时候挡眼睛。”齐越说着继续埋头把包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分类放在地板上。陆寻注意到那双需要靠反复-索才能确定的手,心里莫名凉下去。他把外套扔到-,也不帮忙,只是呆坐在旁边看。

  另外那个人完全没注意他的神情,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哦”了声,从裤兜里掏出一包巧克力撕开包装纸就要咬。

  “这是今天第几块了?”陆寻赶紧伸手过去抢走。

  “还我!”

  “吃那么多甜的当心没到三十岁牙全掉光了!”

  “罗嗦!还我啊……”齐越笑着去抢,两个人打成一堆,巧克力从陆寻手中掉出来。齐越可以听到掉落的声音,但在声响发出的地方-了半天仍未找到巧克力。他没死心,跪在地上继续寻找。

  木地板很凉,陆寻按住他的手散发着同样温度。

  巧克力光滑的包装纸贴上手心,“随你便吧。反正冰箱里还有一大罐等着你呢。”陆寻的语气依旧平和,甚至传出几丝笑意。

  “明天和我去同仁医院如何?挂号挺麻烦的,可能一大早就得跑过去。”齐越轻轻松松地开口,如同在讲一件和自己完全不相关的事,“天黑的时候我没法一个人走……”

  放下手里的衣服,陆寻默默待了一会儿。旁边的人似乎没事般分拣行李。

  “没问题。”陆寻终于说。

  “怎么突然想去看医生了?”

  “没怎么……”

  齐越笑一笑,转向陆寻所在的地方。

  “就是想好好看看你的脸……”

  (全文完)


作者: 十字路口    时间: 2012-12-8 15:10
平淡的生活才是真实的生活
作者: 尼克松    时间: 2012-12-24 15:56
太长没心思看
作者: 尼克松    时间: 2013-1-20 21:51
标题党吧
作者: 尼克松    时间: 2013-1-21 19:57
这个世界将你遗弃
作者: 平均率    时间: 2013-1-22 21:23
别靠别人 靠自己
作者: 虫虫的乙巴    时间: 2013-3-18 21:40
还不错的文啊
作者: 飞玉石    时间: 2015-4-23 19:29
北京发生的诸多事情很是无奈
作者: 飞玉石    时间: 2015-4-23 19:41
不喜欢被伤的结局哦
作者: 我是吸血鬼    时间: 2015-4-25 22:08
故事还是感人的
作者: sdlibing    时间: 2015-4-26 07:47
不错谢谢楼主分享
作者: hendcry    时间: 2015-4-26 16:21
要不抛弃,不放弃
作者: hehuic    时间: 2015-4-26 17:56
看看先 好文艺
作者: 寂,雨    时间: 2015-4-27 10:32
看看吧,小说越来越多了
作者: liyuxuan    时间: 2015-4-27 19:49
楼主辛苦了  居然读完了  
作者: 碧云天    时间: 2015-4-27 22:28
虐心呀、为什么只能用苦难堆积男人间的爱情?
作者: fengyuxiaoxiao    时间: 2015-4-29 11:47
G的情感世界呀,比直人更是千回百转万千..。
作者: 74125800    时间: 2015-4-30 15:21

平淡的生活才是真实的生活
作者: yy19980823    时间: 2015-7-30 18:45
爱情总是让我期望太多
作者: yy19980823    时间: 2015-7-30 18:45
追逐让我疲惫
作者: mandyyuanhai    时间: 2015-7-30 20:26
来支持一个,加油
作者: jay1111    时间: 2015-10-15 01:11
感谢楼主分享
作者: hxc    时间: 2015-10-15 10:16
没看过的
作者: bowblack    时间: 2015-10-15 12:49
看到一半,没看下去。有种怕结局不好的感觉。
作者: king9553    时间: 2015-10-15 18:06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作者: hamster123    时间: 2015-10-16 10:46
感谢LZ分享....
作者: 非天使    时间: 2015-10-16 14:57
我只是来做任务的,路过~
作者: abcabc666123    时间: 2015-10-17 07:06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作者: 罪爱1069    时间: 2015-10-17 11:22
谢谢分享啦!
作者: shanzhibei    时间: 2015-10-17 16:04
喜欢谢谢
作者: sunsun0611    时间: 2015-10-17 19:38
不错不错,加油加油
作者: lidongdong0125    时间: 2015-10-17 21:37
非常同意
作者: 不要回家    时间: 2015-10-17 22:21
谢谢分享,学习了
作者: ttkyc    时间: 2015-10-18 10:12
太有才华了,我等望尘莫及
作者: bohe2946    时间: 2015-10-18 15:37

楼主辛苦了  赞一个先
作者: 飞玉石    时间: 2015-10-18 19:34
很认真的看看哇
作者: biankao    时间: 2015-10-18 23:22
楼主辛苦了,赞一个
作者: 兰若寺的心    时间: 2015-10-19 18:59
天了噜洗翻洗翻惹 谢谢楼主
作者: 搜寻兔子    时间: 2015-10-19 19:50
一个小时,看完了,还行
作者: zhulei4201    时间: 2021-10-6 23:55
感谢分享! 
作者: woniu    时间: 2021-11-2 23:06
谢谢分享
作者: vokor    时间: 2021-12-22 09:10
连自己都可能抛弃自己,何况他人呢
作者: spark1119    时间: 2022-11-15 20:53
看了以后心情有点沉重,总体说不错
作者: huahuagongzizjk    时间: 2022-12-12 20:40

看看先 好文艺 
作者: huahuagongzizjk    时间: 2022-12-12 22:54
你们三四个青年里你最合适……
作者: pluto19    时间: 2022-12-13 08:54
十年前的小说呢,看完了。纯净,悲伤,百味杂陈。
作者: cgtv2018    时间: 2022-12-21 09:56
伴坛终老 第一次见到这个LV,想笑的那种心酸,能有人懂吗?
作者: chenruqiang    时间: 2023-6-2 10:26
谢谢分享
作者: chenruqiang    时间: 2023-6-2 10:30
谢谢分享
作者: chenruqiang    时间: 2023-6-5 10:11
谢谢分享
作者: chenruqiang    时间: 2023-6-5 10:12
写的不错哦,加油
作者: chenruqiang    时间: 2023-6-5 10:12
谢谢分享
作者: devinie    时间: 2023-8-30 18:37
谢谢楼主的分享,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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